「仙兒,老爺出去了,你快下來。」侍女小蝶端著一盤素果,鬼鬼祟祟潛入書房,對著牆上的其中一幅畫,輕聲喚道。
「來了,來了。」那被喚作仙兒的俏麗女子,施施然由畫中走了出來。「哎喲!累死了,昨兒你家老爺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在書房裡杵了一整夜不回房睡覺,害我在畫裡枯站得腰酸背疼。」
小蝶抿嘴一笑,「仙女也會腰酸背疼?你騙誰?依我看,你是見著我家老爺長相俊逸,瞧得丟了醜了。」
小蝶是在某年新春祭祀時,不小心窺見仙兒忍不住嘴饞地悄悄由畫上跳下供桌,偷取供品大啃大嚼,被她逮個正著。兩人不打不相識,越說越投機,從而變成了知心相交的莫逆。
「你胡說,他那長相在南天門算是小巫見大巫,比他瀟灑倜儻的神仙多如繁星,我堂堂一名仙子,豈會看上個性喜尋花問柳的凡夫俗子。」她不過是被楚孟揚「牡丹」、「牡丹」亂叫得嚴重失眠而已。
「是男人就沒有不風流的。」小蝶認為她家老爺只是「還好」罷了,屈指算算,前後才五名紅粉知己,且那五名女子對孟揚一般的死心塌地、魂牽夢繫,從不口出惡言批評他。
可見他做人有多成功!
「你啊,奴才性太重,才會將悖情負心的勾當看成理所當然。」好仙不與凡人逗嘴,吃點果子消消火。
仙兒嗜吃桃,為此遭貶入凡塵,仍原性不改。
「還有沒有?」
一整盤桃子,不消一刻鐘,全報銷了。
「我再去拿。」好在她家老爺別的沒有,就是錢多,要不然遲早讓她吃垮。
「下回拿多點,不就省去跑來跑──」驚見小蝶的身子木樁似的釘在門口動也不動,仙兒好奇抬頭一望──天!這一望,發出了一身冷汗。
「老……老爺。」小蝶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楚孟揚口裡問的是她,灼灼雙目卻冷然瞟向仙兒。
「我……我進來打掃,順便……教導新來的侍女仙兒,以後……書房的清潔工作就由她負責。」
虧她機伶,撒謊技巧雖不純熟,但足可嘉勉。
「是嗎?」他原想回書房打個盹,晌午尚有一筆重要的買賣得談。「去忙吧。你叫仙兒?」
「呃,是的。」一緊張,桃籽兒猶含在口裡,來不及吐出,看上去彷似挨了一拳,鼓鼓腫腫的。
「去替我煮碗麵,要快。」楚孟揚下定命令,即倚在椅背上假寐。
「喔。」仙兒答應得心不甘情不願。
「客居」憩園三年多,她連書房都不曾跨出去過,居然頭一次就叫她去煮麵,簡直有辱她的仙格。小蝶也實在很不夠意思,像老鼠見到貓,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害她必須獨撐場面。
外頭花木扶疏,於她卻陌生得緊。
廚房在哪裡?在這兒她算是「幽靈人口」,是未被登錄,自然也是不被允許的不速之客,怎可堂而皇之跑到廚房去煮麵?
左繞三圈、右繞三匝後,她決定回到門口「變」一碗給他。
「喏,你要的面。」
瓷碗內,肉香四溢,素菜鮮綠,還外加一顆鹵蛋,夠豐盛了吧!
楚孟揚接過碗筷,好奇地瞅她一眼。此女膽量頗大,完全無懼於他的逼視。不簡單!
夾一口面送入嘴。
呀!甘濃可口,香醇入脾,比他嘗過的山珍美食猶富滋味。
「這面真是你煮的?」她才多大?十六?十七?小小年紀怎有如此「功力」?
「當然。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便宜你這凡夫了!
仙兒得意洋洋,渾然忘了她現在的身份是「奴婢」。
「你娘教的?」女兒已然若此,做娘的自然更是技高一籌。
「不是。」一株花兒哪來的娘?「我是無師自通,天賦異稟。」仙兒覺得他很煩,吃麵就吃麵,幹嘛拉拉雜雜問題一大堆。
「所以你不只會煮麵?」他唇邊帶笑,撲朔而迷離。
「那當然!」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瞧他意猶未盡,一臉饞相,鐵定不是隨口問問。
他笑意更濃,濃得令人難捉摸。「還有呢?煎、煮、炒、炸,外加糕點,我全要嘗嘗。」
「你是在請求我?」雖然語調不夠客氣,但……「我是在命令你。」他的眼宛似帶著迷幻,悄然勾引著她。
好在仙兒不諳人性,未能明白他勾引她意欲何為?
「好嘛,你等會兒,我去去就回。」無奈初成人形,猶茌弱不堪一擊,先將就順著他的意,待過些時候功力加深,再好好對付他。
走到門外,不消多時,又變出一桌菜餚。
好吃鬼!一口氣要那麼多,叫她怎麼拿得動?這「玩意兒」根本不能止饑,一入肚腹立刻化為烏有,難不成要她整天窩在迴廊下變「戲法」?
「喂!」仙兒自門縫外探進半個頭,水汪汪的大眼朝楚孟揚猛眨。「麻煩你過來幫忙端一下。」
「我?!」他饒富興味地盯著她嫣紅的兩腮,直覺她像個久未謀面的故友。
「對呀,反正你很閒,幫忙端點東西,應該不會損及你至高無上的尊嚴吧?」
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是懶惰鬼的行徑喲!
他點點頭,認真打量掛在門上,素淨得十分嬌艷的麗人。
她太白了,一如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慧黠的翦水秋瞳、冷凝的朱唇和挺翹的鼻樑,美得令人恍惚。
「喂!你到底幫不幫?是你自己嚷著要吃的。」仙兒伸得頸項酸麻,受不了他還有閒情逸致發呆。
楚孟揚不語,轉身步出房門。仙兒迴避不及,險險讓他迎胸撞上。
粗鄙的人類!
「在那兒,想吃什麼自己端。」
循著她所指的方向,側首望去。嚇?!這女人,居然把十幾盤佳餚零零落落堆放在石階上。
發覺他神色有異,仙兒忙加以解釋,「從廚房端到這兒手剛好很酸,所以就暫時放在那兒,等你一塊來幫忙。」趕忙擠出一朵璀璨的笑容,掩飾心虛。
「喔?」不用托盤,也毋需提籃,她是怎麼端的?「就你一個人張羅這全部?」掌廚的閔娘和小翠她們呢?
「對……對呀。」仙兒沒心機,聽不出他的弦外之意。只想快點敷衍過去,以便鑽回畫裡,繼續修煉。
「撒謊!」楚孟揚忽爾冷喝。她縱有三頭六臂,也絕無可能在短短一灶香時間內做出這許多菜餚,除非她不是人。「大膽奴才,還不從實招來。」楚孟揚揚起的下頦危險地沉傾。
「招什麼?除了我,你園裡的廚子有此等手藝和火候?」她天真地偏著頭,眸底無畏無懼,不明白他怒從何處起?
「不准用那種口氣跟我講話。」楚孟揚驚猛地睇視她。
他不允許手底下人不守分寸地與他搶白。
她不為所動,依然眨著清澈如嬰兒的星眸回瞪他。人家好心好意「變」菜給你吃,不懂感激已經很沒格調了,竟然還莫名其妙發脾氣。可鄙!
「好膽識!」楚孟揚譏誚地。自他徒手致富移居洛陽後,就沒人不畏懼他的威嚇冷眼。
「你凶夠了沒?再不吃,菜要涼了。」耗去許多法力才變出來的,可不要白白糟蹋。
「你找死!」他右手為鉗,輕易攫住她細瘦的頸子。
嗜血動物!
仙兒老神在在,隨便他捏,橫豎她又死不了。
「仙兒,不可無禮。」小蝶慌手慌腳由玫瑰花叢撞出來。「快向老爺賠罪,饒了你的小命。」
咦?小蝶幹嘛拚命擠眉弄眼,風砂揉進眼裡了?仙兒愣了下,登時恍然大悟。
要糟,差點露餡了!
「老爺饒命,」她哀求的模樣可一點都不可憐兮兮。「仙兒不是故意惹您生氣,實在是因為天燥火氣旺,口沒遮攔就胡說八道,希望您小人不計大人過──」
「嗯?」可惡的小娃兒,猶逞口舌之能!
「我已經這麼努力矮化自己,你還不肯消氣啊?」她連掙扎也沒有,泛紫的唇微微顫抖,眸意儘是不解的疑雲。
人類好難懂喔!
「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將仙兒使勁拋向那堆菜餚前。「吃!我要你把每一道菜統統吃過一遍。」
他認定仙兒是仇家派來毒害他的賊女,居心叵測,才會預先準備好這許多菜,伺機荼毒他。
「不要。」只有白癡仙子才會吃自己變出來的東西,她素來自負冰雪聰明,豈可做出此等貽笑大方的蠢事。
「由不得你。」他翻掌扯起仙兒秀髮,逼她就範。
「老爺,請手下留情。」小蝶不忍見仙兒受苦,倉皇出面代為懇求,「那菜是我……我幫著做的,我也有責任,但它絕沒摻進毒藥,小蝶願意一試。」還自誇聰明絕頂,二歲孩童都沒她笨,一口氣弄這麼多菜,怎能不啟人疑竇?
見楚孟揚沒表示反對,小蝶小心翼翼舉起筷子,首先夾起一片荷葉粉蒸肉──哇!好好吃喔!
接著是醉香雞、甘貝翠芹、松子素魚……小蝶一口接一口,欲罷不能,吃得津津有味。
小氣仙兒,暗藏這麼多美味,卻吝於請她大快朵頤。
「老爺──咦!老爺呢?」她拭淨嘴巴,意猶未盡地放下銀箸。
「走了。」仙兒扁著小嘴,一屁股坐在小蝶身旁。「被你難看的吃相嚇跑了。」
「真的嗎?」小蝶大吃一驚,很快又恢復冷靜,「他沒馬上處罰就表示不生我的氣,所以我還可以繼續未完成的『使命』。嘿!那些菜呢?」
「消失啦!」她不過搓了一把土,揉造人間的是非恩怨,幻出十道貪嗔癡愛的菜式,根本吃不得。
「不管,再變一次。」人家還要!
小蝶自幼家境貧寒,所幸來到憩園才得以三餐溫飽,但這麼可口的菜她這輩子碰都沒碰過。
「不行,那東西吃多了會變醜,而且容易老。」對女人最具火力的恐嚇辭,非丑即老。
小蝶很受教,立刻安靜如乖馴綿羊,僅伸長舌頭,旁若無人的拚命往嘴裡添。
「你想,那老傢伙會不會已看出什麼端倪?」仙兒直覺他幽亮的黑瞳似乎潛藏著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似怒猶笑的面孔充滿邪魅,週身散發的懾人寒意,令她由背脊冷至腳心。
「不會吧,老爺若真瞧出什麼,豈會輕易饒過你。」一談及楚孟揚,小蝶就自發性地臉色蒼白。
「難說,他是隻老狐狸,一肚子壞水。」其實仙兒對他並沒有太多體認,只因方才被他欺負得很沒臉,是以找出一缸子不堪入耳的辭句辱罵他。
「你別多心,老爺凶歸凶,卻從不做小人行徑,他即使要一個人的命,也會要得光明正大。」
這算哪門子歪理?
小蝶崇拜的眼神令仙兒眼白翻了好幾翻。標準的上樑不正下樑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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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輕幽,明月晶瑩,默默綻出柔柔黃暈。
仙兒嵌在畫上,輾轉反側,無論如何睡不安寧。
此處非久留之地,既然楚孟揚已發現她,遲早會揭穿她的真實身份,屆時她必永無寧日,遑論修煉羽化了。
雖然當神仙挺無聊的,又有一大堆囉七八嗦的天規要遵守,還不如當人精彩,喜怒無常、生離死別,夠忙上整整一輩子,可,她沒有選擇的權利,一切全在如來佛祖的掌控之中,她唯有聽命行事,方能安安穩穩過日子。
都怪她一時大意,才讓姓楚的撞個正著,怎麼辦?她總不能提著自己的畫像,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闖吧?
得先找個人把「它」偷出去,再蠱惑那人找一家殷實商人或朝中高官賣出去,讓她衣食無虞修完這一世。
據傳三日前,洛陽來了一名藍眼大盜,專門劫富濟貧,行俠仗義。仙兒靈機一動,興沖沖地跳下地面,躡足掩出憩園,準備為自己舉辦喬遷之喜。
為防旁人看見,她弓著身子、縮著頸項,長髮斜倚腰際,與曳地的襦裙一起飄逸款擺……行至中途,形雲忽然層疊漫卷,大地剎那昏黑如墨潑瀉,伸手不見五指。
完了,前面是一個三岔口,往哪邊才是出路?
趕緊心念合一,認真冥想,好歹她是名仙子,應該比人還聰明睿智。
一張眼,「它」就在了──兩道冷冽如寒星的眸光。原先的三岔路盡隱入黑幕,只剩下它。
「您是……」溫熱的氣息撩向她的耳鬢、面頰,足見他與自己近在咫尺。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欲乃妄念,妄心流轉,魔隨心生……安定心念,安定心念!仙兒口中喃喃提醒自己,千萬別自亂陣腳。
等了半晌,他猶不說話。或許是個啞巴?
「啞巴大哥您別怕,我不是壞人。」
誰怕?那人氣息轉沉。
仙兒又道:「我有要事,必須趁夜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你千萬不可告訴──呃,比手畫腳也不行,尤其是老爺,他手段凶狠,說不準連你一併責罰,那你就會像我一樣慘兮兮,知道嗎?」
他依然抿嘴靜默。
一隻袖擺在仙兒臉上輕輕拂過,溫熱的巨掌順勢滑掠,令她無故心弦顫動。
「知道就好,不必這麼熱情表示。」撥開他的手,仍不忘千叮嚀萬交代,要他嚴守秘密。
摸黑地,她急不擇路,隨便朝右手邊的方向匆促離去。身後的厲眸持續延燒,直到她笨拙攀上圍牆,完全為黑夜所吞沒。
把土地公由睡夢中吵醒,追問一個多時辰,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讓她順利找到這處破舊不堪的廢園子。
看來藍眼大盜比她還落魄,才會選這種地方當棲身之處。
斑駁傾頹的外牆爬滿野生雜草,木築樓坊橫亙於園子中央,點點剝落的朱漆和叢生蔓長的花木,於夜半闃黑的天色裡,彌漾著幢幢駭人詭秘。
仙兒才踏進園子,他已然驚覺。
藍眼大盜人稱「阿郎」,年約二十五、六,體形驃悍,英氣凜凜。
「誰?報上名號!」他不殺無名之輩,何況來者顯然是只三腳貓。
「我,仙兒。」細碎且生慢的跫音,怯弱地出古松後轉了出來。
阿郎深藍的眼錯愕地將那纖細的身影收納瞳底。他陰惻地移開目光,此少女不是花癡便是神志不清,好人家的女兒不會寅夜出現在這兒。
「姑娘專程找我來的?」他不記得認識過任何女子。
「不找你找誰?」地上亂石成堆,仙兒搖搖晃晃,尋不到一處可以將她擺平的空隙。
好在月兒娘娘又冒出頭了,讓她得以重履平地,並清楚打量這位傳聞中義薄雲天的西域俠客。他有頭烏亮如錦的短髮,火舌般張揚微卷,一如他刀裁倨傲的臉龐。
他淡然掃過她,幽碧的眼瞳流光驟閃,恍若妖魅。
在中原人士眼裡,他的穿著可謂不倫不類,慘不忍睹。白色的……這算什麼衣服呢?袍子不是袍子,儒衫不像儒衫,只有在古老傳奇神話中才可能出現的西方妖魅方作興此裝扮。
理他的,仙兒沒閒工夫研究他的衣著。
「找我什麼事?」他口氣亂差的。
「談一筆買賣。」仙兒正要鼓動她的三寸不欄之舌,大加引誘。
「沒興趣。」阿郎即刻一口回絕。
他討厭不速之客,特別是女人,談買賣?想都別想。
「不必急著下決定,如果你這位俠盜不是浪得虛名的話。」仙兒的激將法不算高明,依舊達到效果。
「說。」她敢有一句虛言,他保證不會手下留情。
「聽過楚孟揚這個人吧?」仙兒滴溜轉著眼珠子,觀察他的反應。
阿郎冷哼一聲,表情極其複雜,分不清楚鄙夷、畏懼或敬佩。反正他沒制止,就是准許她繼續往下說嘍。
「他有一幅題名為『洛陽仙子』的墨畫價值連城──」
「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筆?」他賴以營生的方式雖然上不了檯面,但為了每盜必中、偷無贗品,舉凡珠玉骨董、字書奇珍的來路背景,泰半瞭如指掌。
「他自己呀!」畫上的落款確實題有孟揚二字,是他應該沒錯。
「他會畫畫?」阿郎一臉恥笑。他不信!
楚孟揚處事獨斷、我行我素,順他者昌、違他者亡。他可以一手殺人、一手救人。在洛陽城內開設最大的賭場,明目張膽收買官差,賄賂朝廷官員,從事不法勾當;卻又在各處廣建收容所,照顧流離失所的貧病百姓,每年三次大開糧倉,賑濟四方行乞難民。
恨他的人,巴不得將他碎屍萬段,除之而後快;感念他慈悲施仁的窮老百姓,則敬他如再造父母,將他奉為神明。
像這樣一個極具神秘色彩的爭議性人物,也會執筆作畫?阿郎著實難以想像,那是個什麼樣的畫面。
「怎麼不會?聽說他以前還是個才子,曾中過舉人,後來時運不濟,才改行作起買賣。」關於楚孟揚悲壯感人的發跡始末,全是小蝶告訴她的。
「你聽來的消息倒不少。」阿郎站著嫌累,撿了一塊大石頭坐下。
「謝謝誇獎。」仙兒毫不避諱,撩起裙擺,一屁股坐到他身邊。
阿郎斜睨她一眼,身子大幅度傾向另一邊。「我這不是在誇獎你,是覺得你言談頗有可疑之處。」
「怎麼會?」她腦筋突然打結。「你可以不相信我,但絕不可懷疑楚孟台繪畫的功力。」她不正是他的傑作!
「就算他再厲害,也難以和歷史名家相提並論,更遑論價值連城。」與其偷他的畫銷贓變換銀兩,還不如直接盜取他的錢財,比較省時省事。
阿郎覬覦他很久了,遲遲未下手,實在是因為摸不清楚孟揚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非也非也!」仙兒搬了塊石頭坐到面前,強迫阿郎聚精會神聽她娓娓道來。
「楚孟揚視這幅『洛陽仙子』比命還重要。你應該略有耳聞,他不惜花大把大把銀子,找回他當年親手繪製的五幅牡丹,如果你──」
「呵!」阿郎伸直懶腰,打了個特大號的呵欠。「抱歉得很,我阿郎雖然嗜盜成性,可絕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楚孟揚我不是惹不起,是不想惹,對他畫的什麼牡丹花,更沒興趣,你若沒別的事,我睡覺去了。」
「哼!沒想到赫赫有名的江湖俠盜也不過爾爾。」仙兒軟的不成想來硬的。
「是又如何?你這招激將法對我是起不了作用的。」他敷衍地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轉進他的窩。
「喂,你站住,你──」仙兒幾乎把眼珠子瞪出眼眶。虧她修了六世,頭一遭想耍點心機,竟落得鎩羽而歸,簡直跌股透頂!
不幫拉倒,憑她聰慧的腦袋瓜子,總能想出別的法子來。
仙兒疾步趕回憩園,希望在楚孟揚發現她以前先行躲進畫卷裡。
豈料不到天後宮,黎明曙色卻已破曉而出。廟場一片清寂,她躍上石階,見左右各有一側門,南邊廟廊龍柱後閃了下人影,階下桂花叢也——響動。也許是野狗吧!
她才剛入世做人,沒招誰惹誰,想必不是衝著她來的。
沒來得及喊叫,仙兒眼前一黑,一隻大口袋如同一口井,當頭罩下,嘴的部位被一隻大手隔著麻布袋粗暴的摀住。她脖子一擰,朝那只看不見的手咬過去──「媽的!」男人大叫一聲,撇開雙手。
仙兒乘機掀開布袋,沒命的往前跑。
早市裡,人頭鑽動,拉車的苦力、小販吆喝連連。仙兒衝到一處賣雲吞的攤販前。
「老伯,救我。」她嚇得花容失色,唇瓣不住地顫抖。
「怎麼啦?」小販年約六十上下,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
「有人抓我,壞人,壞人要抓我。」
世人原非善類,只是這兩個壞得太過明目張膽。
「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
「把人交出來!」惡漢欺近攤子,亮出一把利刃。
小販挺富正義感的,硬起脖子跟他吼:「我偏不交,你敢把我怎麼樣?」
「咚!」方纔還握在手上的短刀咻地插在砧板上。
「敢跟老子過不去,我讓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他二人真是無法無天。
小販不甘示弱,他年紀一大把,沒見過這麼可惡至極的事。「這是個有王法的地方,你們強搶民女,以為能逍遙法──」他一句話沒說完,肚腹已挨上一刀。
「啊──」仙兒的呼喊只到一半便成了悶雷。
許多行人聞聲圍攏過來,卻沒有一個人敢仗義相助。
也許是小販老伯的慘狀和那把亮晃晃的刀子太過嚇人,大伙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仙兒被強行押走。
「老伯,老伯!告訴我你叫什麼?叫什麼名字?!」她的聲音迴盪在晨風中,成了低低的哀號……良久,耳畔依悉彷彿傳來:他叫做水旺,河水的水……眾人七手八腳將水旺伯送往藥鋪,誰也不敢妄想從兩名惡棍手中救回仙兒。
喧鬧好一陣子,市集又恢復往日的平靜,然,僵凝沉鬱的空氣籠罩四周,久久揮之不去。
仙兒坐在馬車內,不知身在何方。她並不怕死,死即是往生,代表她的罪業已除,得以返回天庭,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怕只怕,將遭受慘無人道的對待!天,她的業障沒那麼深吧?需得用如此「酷刑」來試煉她?
趕緊唸咒招來土地公問明原委。
嘿!他一臉無奈還猛搖頭是什麼意思?
再問問南極仙翁、太白星君、三太子……怎麼全是一樣的神情?
果真是她在劫難逃?仙兒一顆心直涼透背脊。
此刻,馬車戛然停住,外頭似乎起了一陣騷動。她被拉著躍下馬車,抬頭只見大大小小綵樓牌坊招市:胭脂坊、萬花閣、滿園春色、倚紅院……驀然竄進她腦門的是「天刑煉罰」中……主人或施籐鞭,或鉗熾以烙身,或沸水施加……沒太多時間供她駭然心驚,人口販子一把扯過她的頭髮,將她由後門拖進倚紅院。
「進去!」惡棍推她進入一間廂房,隨即重重合上木門。
她望著一張大得離譜的黑漆床榻,空氣浮散灰塵一般的濃煙,那股焦味嗆得她喉嚨發癢。斜斜的帳幔吊了一把葵扇,大床裡躺了個女人,正在吞雲吐霧。
女人也抽旱煙袋?
伸出床沿擱在柳枝大方凳的那雙腳,趿著一雙黑緞繡鞋,鞋底簇新,鞋面繡的一對黃鳳凰,黃紅交織,俗不可耐。
床上有了動靜。倚紅懨懨坐起,攏攏髮髻,示意仙兒坐到床邊上。
「嗯,挺俊俏的。」丟了一袋銀子給隨後進來的老媽子,要她去打發那兩名惡棍。
倚紅原是金陵地方的紅牌艷妓,只因年紀大了,才轉往洛陽自己撐持起場子,專門收買貧苦人家的女兒、內地拐來的女童,授以彈唱才藝、床上媚術,再掀簾接客。
「叫什麼名字?」
仙兒斜眼瞪她,倔強地抿著嘴,不願答腔。
「敢情是個啞巴?」倚紅操起床邊的軟籐,凶暴地揮向仙兒的臂膀。
「你憑什麼打我?」
她不反抗還沒事,身子才躲過一記,倚紅立即加足力道,雨點似的,一記接一記,直打到仙兒萎地悲泣。
「懂了嗎?我憑的就是這個。」倚紅將軟籐往床上一扔。「到了這兒,你只有乖乖認命的份,敢耍嘴皮子、妄想逃走,我就讓你活著比死了還痛苦。不許哭!要怨就怨你生不逢時,活該倒楣遇上我。抬頭!張開眼睛看清楚,以後我就是你娘,吃的、住的、穿的、用的,我一應俱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認命!」交代兼恐嚇完畢,她一陣風似地捲出廂房。
留下仙兒獨自面對自己疊疊的傷痕。
這一切,猶如一場惡夢,令她措手不及。要不是王母娘娘再三交代,不得利用法術避災解厄,否則生生世世得於紅塵中受盡磨難,她也不至於流落至此……誰來救她呢?
她即使再不諳世情、不明人心險惡,也知道一個女孩兒家到了青樓妓院,下場將悲慘萬分。
在她才剛忖度逃走之際,房門外又走進兩名大娘。
「起來吧,傷心哭泣濟得了啥事。」兩隻浸透人事、看盡人間悲歡離合的老眼,只短暫現出一抹哀憐。
仙兒沒有反抗的餘地,隨僕婦來到內堂沐浴更衣。
氤氳水氣包裹她手臂,肩上的紫痕隱隱刺痛著她的每一根心弦。
她是得認命,從被貶入凡塵的那一刻起,她就別無選擇的,必須忍受比尋常人還要摧肝搗肺的折磨,這些她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真正面臨時,卻又不免怨嗔惶惑。
經過水氣的蒸騰,銅鏡裡現出一張靈璨動人的容顏,熠熠明眸下的粉脂水頰,彷彿出塵的仙子……不,她原就是仙子,一個落難的洛陽仙子。
「回房好生歇息,三日後接客。」僕婦送她至後花園的西側廂房,閂了房門,便逕自離去。
留下仙兒空對一室孤寂。房外煙花女與嫖客划拳、嘻鬧的聲響,不斷趁隙飄進她的耳朵,震撼她歷經六世、依然純潔一如白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