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抵達醫院的時候,徐家明正在牙科門診當班。急診室打了電話過來說有個顏面口腔受到撞擊的病患要送過來——不要懷疑,牙科也是有急診的,而碰巧那天輪值的人就是她。她等了半天,既沒等到病歷,也沒看到半個病人的影子,才決定自己到急診室去看看。
和往常一般的急診室畫面——擔架、推床、簇擁著的警察醫療人員或家屬、病床上或一身染血或蒼白委靡的病患。極少的時候,當病人自己穩穩地走進急診室掛號,你只能從他臉上痛苦萬分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急」,這種人才會是牙醫師徐家明的「客人」。
環視了急診室一周,她沒看到這樣的人。
「剛剛不是有個病患要送到牙科來?」徐家明向護理站的護士打聽。
「哦!那個外國人堅持不接受治療,要等他女朋友動完手術。」
還是個外國人哪?這可有趣了。
「他們是什麼案子?情殺?」聽說老外的脾氣比較激動,容易出事,要不然怎麼會情侶兩個一起給送進來?
「你的嘴巴也太毒了吧?」這護士和徐家明是舊識,知道她沒遮攔的那張嘴。「人家是工作意外傷害,還是男朋友把女朋友救出來的呢。」
「這麼了不起!」可是怎麼聽著背景有種熟悉的感覺?「你說他們是什麼意外傷害?」
「工地鷹架倒塌,那個女的被壓個正著。」小護士可八卦了。「聽說還是一個世界知名的外商公司呢。」
冉方晴運氣沒那麼壞吧?徐家明想著。
被倒下來的鷹架壓到?不行,她得再確定一下!
「那個男的是不是金頭髮,長得很高很帥?」
「對耶!」她挺驚訝的。「你好厲……」
「他們在哪個手術室?!」徐家明粗魯地打斷她的話。
「外科三號。」小護士困惑地看著徐家明飛奔而去的身影。
徐家明一口氣跑到三樓,一眼看到手術室門口一身骯髒凌亂、臉上還結著猙獰乾硬血塊的雷諾.威登坐在那裡盯著關著門的手術室,她一拳拍上他的肩。
「她進去多久了?」徐家明省了招呼,直接開口問重點。
雷諾.威登還有些茫然地花了點時間「辨認」她是誰。
「快兩個小時了。」
他緩緩地說完,疲憊地閉了閉眼睛,跟著又馬上睜開,深怕錯過隨時會打開的手術室大門。
「她傷得怎麼樣?」
「骨折、內出血。進去之前只知道這樣。」
「還好,那應該死不了人。」徐家明放了心,開始打量起他這副德性。「你就這麼坐在這裡?」會嚇到其他病人的。
「我要看著她出來。」雷諾.威登有的只是平靜。
「她至少還要在裡頭待上兩、三個小時,你坐在這裡乾著急也沒用。」徐家明在他面前蹲下。「嘴巴張開給我看。」她用命令的語氣。
雷諾.威登很合作張開嘴。
「你的門牙在流血。」八成是撞斷了。「需要去照張X光看看嚴不嚴重。」徐家明「建議」著。
「我要看著方晴好好的出來。」他略微提高的聲音有動怒的傾向。
「好,大哥,你別生氣。」徐家明是從來不招惹固執又強壯的男人的。「你要看她好好的是吧?小的這就去問問。」
她向外科門診櫃檯借電話,一通內線直撥手術室。「我找佟佐。」
兩分鐘後徐家明回到雷諾.威登面前。「冉方晴的肩胛骨、胸骨和大腿脛骨骨折,脾臟破裂已經在縫合,沒有其它出血,沒有生命危險。縫好之後要轉骨科直接打石膏,預計三小時後會送到恢復室,六小時後麻藥開始退。報告完畢。」
「謝謝。」他的視線沒有離開原地。
「好,跟我走吧。」哦,這男人真重,徐家明只能勉強把他拉站起來。
「我說過我要——」他大聲起來了。
「你要看方晴,我知道。」不重要的話,不管大小聲她照樣打斷。「但是她還要快十小時才會清醒。」
「那又怎麼樣?」
「我有責任不讓她在清醒之後被自己的男友嚇到。」
雷諾.威登動搖了。
「你覺得一個缺牙又毀容的男朋友配得上方晴嗎?」徐家明趕緊火上加油。
他終於肯動了,跟著她的腳步下樓去。
「為什麼我要跟著你走?」走到一半,雷諾.威登突然開口問。「剛剛急診室已經安排了醫生叫我去看。」
他的反應真是「快」啊。
「因為我非賺到你這筆錢不可。」徐家明甜蜜極了地對他笑。「先生,我就是那位苦苦等不到病人的苦命醫生。」
十分鐘後,徐家明在診療台上狂歎氣。
「你的門牙都碎掉了!」徐家明拿了麻醉針直接打下去,嘴裡還念著:「這麼好看的嘴巴、這麼好看的牙齒,唉……」
「你要做什麼?」趁著嗽口的空檔,嘴巴已經歪一邊的雷諾.威登終於有機會問個清楚。
「把你碎掉的牙齒清乾淨,待會兒幫你印個模。」徐家明簡單解釋程序。「你非得戴顆假牙了,帥哥。」
「比起方晴受的傷,我少顆牙算不上什麼。」
「放心,待會兒送你去顏面外科縫臉。」徐家明把他壓回去繼續治療。「我會叫他們留個一輩子的疤,讓你跟她媲美,這樣你就不用內疚自己受的傷比方晴少啦!」
雷諾.威登有種從診療椅上逃掉的衝動。
********************
第一個進到冉方晴腦中的意識是聲音。
有人在遠處不知說著什麼,她聽不清楚。
第二個是觸覺。
有一雙溫熱的手掌捧住她的手,去磨蹭另一個有點粗糙突起的皮膚——她分辨出那是一張長著鬍渣的臉。她的指尖碰觸到一個質感不太一樣的東西,忍不住動了動手指去摸摸看。
捧著她手的手掌停住。
冉方晴睜開眼,看進一雙既期待又惶恐的憔悴綠眼。
「嗨。」她盡力用乾澀的喉嚨發出聲音,剩下的力氣只夠再輕輕扯動嘴角。
她的金髮愛人臉上貼滿亂七八糟的膠布,青青的鬍渣爬滿下巴,身上隨便套著不太合身的T恤牛仔褲,整體的感覺像個蹩腳的土匪,頗具娛樂效果。
雷諾.威登用吸管慢慢地餵她喝水。「你嚇死我了。」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臉,略微顫抖的聲音一點都不像外表的平靜。
「對不起。」有水滋潤過的聲音比剛剛好了很多。「工地現在怎麼樣了?」
「家明猜得沒錯,你果然一醒過來就只知道要問工地。」他繼續餵她喝水,語氣是有點抱怨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更想從今以後禁止你踏入那個危險的地方。」
冉方晴急得偏過頭不讓他喂。「你不可以……」
「我知道,我不會的。」雷諾.威登輕輕扳回她的臉。「乖乖喝水,聽我慢慢說。」
她等著。
「倒塌的鷹架只有我們檢查的那一區,已經清理乾淨。張大介剛剛來過,他說那一帶的地基全被滲出的水掏空了,當時我們站的地方等於是懸空的。」
「難怪……」她弄懂了整件事。「麻煩。」冉方晴已經預料到接下來的工作的艱辛了。
「我把工程暫時移交給你的副手,他會先處理地基補強和損失善後的工作。」雷諾.威登喂完了水,用紙巾小心地擦拭她的嘴角。「在你傷好之前,不准再想,也不准再提工地的事。」口氣平緩,表達的意思卻是再堅定不過。
「那是……你的公司。」冉方晴提醒他。
「公司倒了可以再蓋、錢可以再賺,沒有什麼不能補救的事。」雷諾.威登盯住她。「但是沒有了你,等於沒有了全世界。」
冉方晴默默地回視他。
「你明知道我見不得你受一點點傷害。」他很慎重很慎重地交代著:「所以,千萬保重你自己,好嗎?」
「好。」她輕輕地承諾。「現在什麼時候了?」
「剛過午夜。」雷諾.威登看看表。「你餓了嗎?」
「沒有餓的感覺。」冉方晴嘟起小嘴。「我只覺得越來越痛。」
「還能講話算不錯了。」他拍拍她仍略顯蒼白的臉蛋。「家明說你幾乎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被動刀動剪過了,不痛才怪。」
「聽起來真恐怖。」幸好整個過程她都沒感覺。「家明呢?」
「你的至交好友說她困了,要回家睡覺。」雷諾.威登臉上是「終於解脫」的表情。「謝天謝地。」
冉方晴忍俊不禁,一笑扯動傷口又痛得瞇起眼。
「小心點,不要為那個恐怖的女人弄痛自己。」他緊張地看著她病又不知道怎麼幫忙。
為了避免再痛一次,她這次硬是忍住笑。「怎麼我才半天不在,你跟家明就結下血海深仇了?」
「我這張臉就是她的傑作。」雷諾.威登指著自己被整慘了的帥臉。「她說這樣我才能和你媲美。」
家明從來不會故意整人啊!除非……冉方晴皺起眉。「你是不是不肯和醫生合作?」
他撇撇嘴,不甘不願地承認:「在確定你沒事之前,我沒心情想別的。」
「等我好了,我也要教訓你。」她也板起臉了。「家明最討厭你這種不愛惜自己、不善待自己身體的人了。」
「我知道錯了嘛。」
冉方晴伸手去摸摸他臉上的膠布。
「還好啊,家明對你這樣算是客氣了。」
「才不只那個呢,」雷諾.威登張開嘴給她看。「你看不出這顆牙很怪嗎?」
看著那顆大得出奇的怪牙齒硬被塞進那個位置,冉方晴又想笑了。「家明幫你補的?」
「她說要幫我做顆假牙,現在這顆暫時代用。」他沒好氣地批評著:「醜死了,她真是個差勁的牙醫。」
「還敢說人家!是誰先不愛惜身體的?」
他識趣地閉嘴。
「以後不可以這樣。」
「知道了,老婆大人!」
他這一叫,讓冉方晴的臉終於有「血色」起來了。
「誰是你老婆?」她說著,打了個呵欠。
「當然是你啊,我哪敢有別人。」雷諾.威登幫她蓋好棉被,鬆鬆地抓著她的手。「你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冉方晴半合著眼還在嘟嚷:「你又沒有向我……求……婚……」
她睡著了。
雷諾.威登親了親睡美人緊閉的雙眼。「我是很想求婚啊。」
可是那件事沒解決之前,他不想再對她做出更像欺騙的事了。
他看了一眼冉方晴沉睡的寧靜容顏。
還是等她養好傷再說吧。
********************
其實偶爾當當病人也是不錯的。
冉方晴一邊吃著雷諾.威登喂到她嘴邊的午餐,一邊用能移動的手翻看著建築設計雜誌。
在醫院的日子說起來是挺無聊,每天就是吃藥打針、會會來訪的親朋好友、陪他們寒暄、讓他們噓寒問暖一番。頭兩天她全身痛得要死,動都不能動,除了睡覺外只能發呆看天花板。這幾天傷口癒合得不錯,她可以在病床上坐起來或是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出去走走,日子就好玩多了。反正有雷諾.威登這個無怨無悔的二十四小時看護,吃飯上洗手間都不用勞煩她自己,無聊的時候命令他說笑話搞笑來解悶,想要吃的喝的好玩的好看的都要他去弄來,想透透氣就讓他抱上輪椅,每天還規定他去看看工地回報進度,不爽的時候要耍小脾氣要他來哄,總之是把他利用個徹底就是了。
連教訓過雷諾.威登的徐家明,都開始陣前倒戈,每次來看冉方晴部要數落她一次:「你不要再欺負這個可憐的男人了。」
想到這裡,冉方晴覺得有必要為自己申訴一下。她是病人耶,身體有病痛、很難過的病人耶,雷諾.威登才捨不得她咧,怎麼可能會讓她欺負到?
「Ronald。」冉方晴甜甜地叫了一聲。
「什麼事?」他看著她把最後一口飯吞下。
「你覺得自己可憐嗎?」
這真是一個明顯的大陷阱啊!只要是人,都知道冉方晴在問什麼。雷諾.威登在心裡苦笑地想著。
他把餐盤收到一邊,開始餵她喝水。「不會啊,我覺得我很幸福。」
對嘛,就是這樣,冉方晴笑咪咪地把水喝完。
徐家明一走進來,就看到那個強壯的男人又在服待她瘦弱的室友。
「唉……」她在病床邊坐下來歎氣。
「別又來說我虐待外籍勞工哦。」冉方晴先發制人。
「我怎麼敢啊?大病人小姐。」徐家明擺出「好害怕」的模樣。「我是在感歎如果我們家佟佐也能這樣該多好。」
「那就把他甩啦!不過我不保證你能找到跟我的雷諾一樣好的哦。」冉方晴臭屁地亂出主意。
「我去買水果和你的冰砂。」雷諾.威登插了話進來,是對冉方晴說的。
「我要藍莓口味的。」她提醒他。
「我知道,賣冰砂的老闆都認得我了。」他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記得不要聊太久,你的體力還不行。」
看著冉方晴點頭,他朝徐家明打過招呼才出去。
徐家明看著她黏在雷諾.威登背影上的眼神。「他對你真的很好。」
冉方晴回過頭來對她笑。「對啊。」
「有沒有想過如果他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是這個樣子?」冉方晴的眼睛打上兩個問號。「我聽不懂耶。」
「我看過你的病歷,復原得差不多了,大概再兩天就可以出院。」她彷彿做下了重大決定。「精神狀況很穩定,應該沒有無法承受壓力的顧慮。」
「我越聽越不懂了。」冉方晴有點被家明嚴謹的口氣嚇到了。
「記不記得我大二修牙體形態學的時候,硬是強迫每個我認識的人都讓我做一副口腔的石膏模型?」徐家明打開了她隨身的小箱子。
「記得啊,我的嘴巴現在還放在我的書架上呢。」
「這是路易的。」徐家明從箱子裡取出一副「嘴巴」放在床頭櫃上。
「你還留著?」冉方晴伸手去碰了碰那個白白涼涼、有點陌生的東西。
「我有留實驗作品的習慣。」徐家明說著又放上一副相似的、比較新的模型。「上禮拜你在手術房開刀的時候,我幫雷諾.威登處理他的牙齒,這是當時幫他印的『嘴巴』。」
「他缺了一顆牙。」冉方晴好笑地看著模型上的洞。
「你知道嗎?方晴。」徐家明引回她的注意力。「人的齒列咬合紀錄和指紋一樣,在自然情況下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她把兩副模型擺在一起。「你注意看看這兩個人的『嘴巴』有什麼不同。」
冉方晴認真地比對著,輕鬆的表情轉為懷疑,然後是僵硬。「完全一樣!」
「沒錯,除了受傷的那顆牙齒,雷諾.威登和路易的齒列完全一樣。」
「你的意思是……」冉方晴現在不敢往下想任何事。
「世界上沒有兩個齒列完全相同的案例。」徐家明恨死自己是學這種東西的,不想發現都不行。「除非是來自同一個人。」她宣佈。
「同一個人……」冉方晴呆呆地重複她的話:「同一個人……」
徐家明沒再說什麼,讓冉方晴自己去反覆咀嚼。事實相當戲劇化,以一個旁觀者和好朋友的立場,她盡到了告知的責任。很殘忍,她知道;但她沒有隱瞞的權利。
冉方晴有權知道這件事。
「你還好嗎?方晴。」她實在是愣太久了,徐家明有點擔心。
「我……」冉方晴回過神來。「我沒事。」她的神情很鎮定。
「雷諾.威登的模型,基於醫療上的需要我得帶回去。至於路易的……」徐家明看著她,由她決定。
「帶走吧,這本來就是你保留的東西。」冉方晴擠出一抹笑。「放在我這兒好像也沒什麼意義嘛。」
「嗯。」徐家明將模型一一收回箱子,回頭看她。「你真的沒事吧?」她冷靜得太不像冉方晴了。
「我覺得我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該是一場好夢吧?」那個男人是真的愛方晴。
「夢醒後變成一場空。」
徐家明終於看到她正常的反應了。
「別想得那麼糟,你剛剛才對我炫耀過他的好,你忘了嗎?」
冉方晴沒有回答,看向門口,雷諾.威登剛好踏進病房。
「我得走了,下午還有門診要看。」徐家明起身告退。
「不送了。」雷諾.威登開的口,他對這個女人還是敬而遠之。
徐家明無所謂地笑笑,走之前還多對冉方晴說了一句:「先聽聽他怎麼說,畢竟這種事真的匪夷所思。」
「什麼事情匪夷所思?」雷諾.威登隨口問道,順便把冰砂交到她手上。「喏,你的。」
冉方晴接下冰砂喝了一口,沒有說話。
她看著眼前的大塊頭男人東摸摸、西弄弄,進了浴室又出來,然後張羅著開始切柳丁。
他是雄偉、霸道、深切又瘋狂的情人,他是金頭髮、綠眼睛、有張北歐血統完美輪廓的臉的:雷諾.威登。
路易是溫和、守禮、體貼卻無奈的另一個情人。他有濃密的黑髮、美麗的藍眼睛,不突出卻也好看的臉。
他們是同一個人?
冉方晴好像到現在才領悟到家明告訴她的這一切的真正意義。
從認識雷諾.威登以來,她就盡其所能地在替這兩個男人歸類;他高瘦、他壯碩,他溫柔、他專斷……,她努力在告訴自己,這是兩個不同的男人。
其實,早在相遇的那一剎那,她的本能就已察覺到真相。
原來,這就是那個她在等待的「點」。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明白了。初識的他為什麼知她甚深、為什麼總能引起她的回憶、為什麼她會直覺非他不可、為什麼他會到台灣來……
那麼,他真的是「為她」而來的!他不肯給她的答案就是這個!
為什麼?
冉方晴看著雷諾.威登正專心切水果的背影,下意識地低聲喚出:
「路易?」
他停頓了一秒不到,動作馬上繼續,但是冉方晴看到了。
「我該叫你雷諾還是路易?」
這一回他停頓了很長的時間,放下水果刀,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來,沉著臉色面對她。「你都知道了?」雷諾.威登艱難地開了口。
他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措手不及中事情已經被攤在陽光下。
在他準備好要告訴她一切,卻遲遲等不到機會的陰錯陽差中,她早了一步。
「我到底該叫你路易還是雷諾?」冉方晴還是堅持著她原來的問題。
「都可以。路易是我中間的名字,我的全名是『雷諾.L.威登』,L就是路易的縮寫。」
冉方晴像之前無數次那樣,用力地盯著他的臉。就是這張臉,毫無破綻的一張迥異於她所認識的路易的臉,讓她一再勉強自己相信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全新的一張臉。
雷諾……或是路易,向冉方晴走近,在她面前蹲下來與她平視,讓她能看得更仔細。
「你是怎麼辦到的?」冉方晴近乎敬畏地,伸手去摸這張她以為已經很熟悉的臉,害怕會像扯出真相一樣破壞她原先所有的認知。
雷諾.威登按住她遲疑的手,用力地在他還留著幾塊防疤膠帶的臉上移動;他看見了她看著他眼中那種害怕世界就要崩落的恐懼,他受不了她這麼看她!他要她知道他的臉是真的、人是真的、他所有的東西都是真的!
「你是怎麼辦到的,能夠騙過所有人?」冉方晴的表情變了,變成一種誇張的崇拜,對眼前這張臉。
「我沒有要騙你,也沒有要騙所有人。這張臉是真的、是活的、是熱的——你能感覺到的,不是嗎?」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感覺才是真正的、正確的感覺了。」她低喃著,木然的眼神移到雷諾.威登熱切的眸上。「這真的是綠色的嗎?」她盯著綠色的眼睛,彷彿是第一次看到它們。
「路易是個大近視,他帶著隱形眼鏡的,你忘了嗎?」他提醒著她多年前的事。「當年我的近視眼鏡是藍色的。」
「頭髮呢?它們以前是跟我的一樣黑的。」她的手指纏上一綹金髮。
「我的毛囊受過傷,再長出來的頭髮顏色都很淡,我才會把它們全染成金色。」
「漂亮的藍眼睛、耀眼的金髮都是假的,那還有什麼會是真的呢?」冉方晴說著說著,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淚來。「你知道你做的最殘忍的事是什麼嗎?你讓我連自己……最重要的自己都沒辦法相信了。」
「方晴,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他焦急地想扭轉她的定論、停下她的眼淚。
「我愛上一個根本搞不清楚真實身份的人,還傻傻地愛了兩次,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冉方晴把頭埋進棉被裡,聽不下任何一句解釋。「你可不可以先離開這裡?」她用客套疏離的語氣請求著。
雷諾.威登站起身來,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她在短時間內心裡受到的衝擊太大了。
他把切好的柳丁放到她的床頭櫃。「我暫時消失,你哭完了記得把柳丁吃掉。」
打開門,走出去,關上門。
冉方晴知道這世上最愛她的男人已經先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