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嵐一看Waiter送回來林詩皓點的菜單,就知道又有事情發生了。
雙份套餐、巨無霸甜點再加餐前酒;看來這回她受的打擊不小!
不抽菸、不喝酒的林律師,唯一稱得上壞習慣的,就是不管很高興、很生氣、很悲傷,一律以「吃」作為情緒抒解的方式;也難怪她小小個頭,需要的運動量卻比別人多出許多。
陳嵐還是耐著性子等服務生上菜上完,林詩皓開始大快朵頤之後,才輕移蓮步朝她靠過去。
「怎麼樣?今天的菜還不錯吧?」陳嵐不動聲色地坐下來,想先看清林詩皓究竟是怎麼回事。
「還不錯。」心情正差的林小姐面無表情地敷衍了幾句:「你可以去誇誇廚師。」繼續扒飯。
陳嵐瞧了一陣,實在看不出她狼吞虎嚥的吃法有任何嘗得出美味的樣子。
「你那個跟班又做了什麼事啦?」
迂迴戰術只會浪費時間,她決定直搗黃龍,直接問出最有可能的答案。
林詩皓沒有回答──她被一口飯嗆住了咽喉,咳嗽的聲音大得整個咖啡店的人都在看她。
灌下一整杯紅酒、請來服務生清走慘遭波及的桌上物品……五分鐘後,林詩皓坐在座位上,用餐巾紙擦著臉上的髒東西和──不知是嗆咳得太用力,還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溢滿臉頰的淚水。
「真的這麼慘?」
林詩皓瞄了陳嵐一眼,覺得她像看落水小狗那樣看著她的眼光很好笑──所以,她就笑了出來。
「你該看過很多了吧?」手裡又開始擦著笑得太用力又迸出來的淚水。「失戀的女人,有狼狽一下的權利。」
「或許吧,但是卻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林詩皓聳聳肩。「人總要有成長的時候。」
「談戀愛不算是種「上當」吧?」
「不是嗎?那戀愛失敗總算是吧?你說的對,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我哪是這麼說啊!」陳嵐有點啼笑皆非;她平常在罵她們家死鬼的時候,才不是林詩皓那種深惡痛絕的語氣呢!
「是不是都無所謂啦,反正我看開了。」又是聳聳肩。「什麼愛、喜歡、感情全是騙人的,付出不付出也看各人高興。不到一個月的相處和瞭解,你以為會有的忠實、你以為可以輕易達成的溝通,全是狗屁!你甚至連要求的資格可能都沒有。」林詩皓的苦水不吐則已,一吐可就是一大桶。
「我大概聽得懂你在說什麼。但是能不能說得再白話一點?」簡單地說,陳嵐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會准許你的男人不聽你解釋、拒絕溝通、自以為是嗎?」林詩皓從善如流,律師的吃飯傢伙──「語言」自然難不倒她。
「不會。」開什麼玩笑,家裡的女皇豈能容人如此不敬。
「你會放任你的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別的女人熱吻?」
「他敢?」不被她勒死才怪!
「那就對啦!」林詩皓輕鬆解釋完畢。「所以說,我們完了。就這麼簡單!」
「……好可惜……」陳嵐只擠得出這「三字感想」。
「沒什麼好可惜的,反正也沒什麼損失。」林詩皓把最後一片水果丟進嘴裡,滿身的不在乎。
「我還以為你的春天終於就要來了呢!」
「那改天你把你認識的好男人介紹給我好了。」林詩皓用餐巾抹抹嘴。
「好啊!沒問題。」當事人都決定往事隨風去了,陳嵐當然順水推舟不再多提。
「沒別的事,我要回家了。」
「你的兩個套餐和甜點……」陳嵐這才注意到,擺了滿桌的杯盤全都已經一乾二淨,食物全進了林詩皓胃裡!
難怪她會一副想開了、沒事了的模樣;因為林小姐吃飽了嘛!
— — —
失戀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一口氣悶在胸口,五臟六腑全都隱隱作痛,看什麼都不太順眼,連美食的作用都被抵消了大半──林詩皓撫著飽脹的肚子,鬱悶地想著。
都離而立之年不遠的人,還談這些為情傷風、為愛感冒的事,她想著都難為情。
她一直以為到了這個年紀,對任何事情都很難再有什麼深刻的感受了,沒想到……林詩皓瞪著電梯面板上漸漸增加的數字。
原來,我也是會「在乎」的……電梯門開,林詩皓慢條斯理地收回視線,準備邁步往外跨……
光線不對,太暗了。
空氣中若有似無地飄著某種熟悉的東西。
一種詭異的感覺從心中竄起,林詩皓幾乎要忍不住那股罵髒話的衝動──
媽的!又是那堵牆!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先發制人;得先武裝自己,不能再被他傷害。
齊家卻只是直直地看著她,眼神明亮得有點嚇人,怵目驚心的血絲滿佈雙眼,鑲在凹陷又泛黑的眼窩裡,頗有驚悚的效果。
她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
不管是死皮賴臉地當她的跟屁蟲、風馳電掣地踩著輪鞋、鎮定自若地指揮部下、冷血無情地對她撂狠話,甚至……林詩皓不情願地想著:吻著別的女人的時候,齊家都是活力充沛、意氣風發的。從來也沒看過他這副頹廢的模樣。
理智警告她,這是個不老實、脾氣不好、思想古怪,總之是不值得依靠的男人,三兩句話打發了,早早遠離為妙。
「我……我想……我想你。」
粗啞的聲音,很遲很遲才有反應。
林詩皓聽到的,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堅硬心牆,一點一點在剝落崩毀的聲音。
「是你自己不想見我的。」不能這麼輕易放過他。
嘴硬歸嘴硬,渴求已久的眼睛卻已經開始仔仔細細地巡弋過日夜牽掛的驅體、面容,像多日未進食般的想要一次饜足,以解滿腹的相思之苦……
能這麼靠近、這麼徹徹底底、實實在在地看看他,感覺上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瘦了……臉上有深刻又突兀的稜角,眼尾的紋路狠狠地切過往日總帶著笑,現在卻顯得疲憊猙獰的臉龐,佔據整個下巴的鬍渣、佈滿手臂的青筋、像被火車輾過的西裝……
齊家究竟怎麼了?
怎麼看,這都不像幾個小時前那個陶醉在美女溫柔鄉中的男人。
「嘿……」反應很慢,一點不似他原有的古靈精怪。「你……好嗎?」
說的話也和她的對不上。
我好嗎?林詩皓看看自己;至少比你好多了。
她的話卻完全來不及出口。
眼前高大的男性軀體就直直地向著她身上倒了下來。
完全措手不及!
林詩皓反射性地伸出手接住他,自己差點也被順勢壓得向後倒去。才說他瘦了呢,現在她用全身力道撐著的,可是扎扎實實的斤兩,絕對有份量的!
他這麼重已經很麻煩了,更麻煩的是他鬆開了原本壓在電梯按鈕上的手,電梯門自動關上,夾住卡在中間的兩個人。
「齊家?齊家!」電梯夾了人自動會再開門,但是眼前的情況不解決不行!
沒反應……倒是給他一身的酒氣給嗆了滿口。這個齊家,改天得記得好好跟他討論討論「飲酒過量」的問題!
男人?沒扛過。不過也只得試試了。
身子略往下彎,把齊家的一隻手橫過她的肩膀,順便把已經顧不得壓得變形的套裝塞在腋下,用力撐直齊家垮成一坨爛泥的身體。嗯,平常有運動,果然還是有點用處的。
既然都撐得起他的體重,那麼要往前移動應該就不是什麼大問題了。
……沒扛過男人走路,就不該想得這麼簡單的……
當林詩皓氣喘吁吁地倒在自己的客廳沙發上擦汗,不動如山的齊家被丟在另一張沙發上時,已經是將近半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她從來沒想過,出電梯、開門進屋、坐上沙發會是這麼一件艱辛的事。
看來,她以後每次回家都要常懷感激之心才對。
氣還沒喘夠,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林詩皓尚未平息的腎上腺素全嚇了回來,讓她在沙發上彈跳起來足足有三尺高。
電話鈴聲──第一個判斷躍出腦海。
不是她家裡的電話──因為答錄機沒有自動接起來。
那麼,也不是她的手機──擱在書房桌上,書房門關著,林詩皓確信它沒有這麼「高品質」的「千里傳音」效果。
她把眼光調向另一張沙發上,被扔成怪異姿勢的齊家……
一分鐘後,林詩皓把沙發上的男人翻成更怪異的姿勢,終於在他的身下搜到了尖叫不休的行動電話。
「喂!」按下接聽鈕,總算止住了滿室的噪音。
「……喂……」來人的聲音卻顯得有點遲疑。「呃……請問你是……哪一位?」
雖然心裡對這打電話的傢伙反客為主、搶她台詞的行為○○XX,但是林詩皓還是非常非常有耐心地體諒對方。
「喔,我是齊家的朋友,他現在不太方便聽電話。」畢竟這是齊先生的手機嘛!
「你是詩皓嗎?」聲音一反先前的生疏,霎時熱絡了起來。
「是,我是林詩皓。我認識你嗎?」既然人家都當她是熟人,她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直接提出疑問了。
「我是孟桓。齊家現在在你身邊嗎?」
「在。」林詩皓一手抓著手機,一手拉著齊家的腳,試著把他翻成正常一點的睡姿。「不過,他沒辦法跟你講話。」
「我猜也是。」電話那頭聽起來像鬆了一口氣。「他現在還好嗎?」
「除了說不完一句完整的話、不能自己走路、滿身酒氣地昏死在我的沙發上像被踩扁的變形蟲之外……大致上還算不錯吧。」林詩皓把他的腳用力向前拉……好吧,至少把齊家扳成一條直線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孟桓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
「可以麻煩您不吝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想到另一端的嘻皮笑臉,林詩皓只有咬牙切齒的反應。
「齊家失戀了啦!」回答的人還是笑嘻嘻的。
「喂!孟先生,」她的聲音明顯地危險了起來。「我跟你說認真的!」
「我沒跟你開玩笑啊!」孟桓清清喉嚨,聲音也跟著嚴肅了起來。「齊家開始天天到店裡來喝酒,第一句說的就是這句「我失戀了」。你真的把他給甩啦?」
「這不重要。告訴我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三天吧……沒錯,他來灌了三個晚上的酒了。」他挺識相地沒再多問。
「然後呢?」
「他也不太講話,來了就是拚命喝酒。是Sabrina先注意到,要我去問問。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會反問我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問你什麼?」
「幸福到底是什麼?它存在嗎?還有……什麼……兩個人究竟為什麼要在一起……他講了一些什麼化學反應、生理結構、現實環境的交互作用……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術語……還有一些哲學課本上的問題,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念什麼……」孟桓很用力地想拼湊出齊家的語言,結果還是徒勞無功。「你聽得懂嗎?」
「大概能懂吧。」林詩皓已經移坐在齊家的身側,眼前正對著他的睡顏,唇角禁不住往上勾。「他還有沒有說什麼其它的?」
「沒有啦。他人一來就坐下來喝,到打烊我就叫計程車送他回去,然後第二個晚上又出現在店門口,從滿身疲憊喝到爛醉如泥。」
「什麼話都不說?」
「除非我去問他。」
「那今天是怎麼回事?」PUB的打烊時間還沒到吧。
「他今天喝到一半,突然站起來自己走了。」
沒什麼意義,可林詩皓聽著就是有股想笑的衝動。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在店門口攔住他,他說他累了,要回家休息。」
「你就讓他自己走?」
「他看起來清醒得很啊!」林詩皓幾乎能看到孟桓拿著話筒聳聳肩的模樣。「而且的確是挺需要休息的樣子……他走了好一會兒,我才覺得怪怪的。」
「你反應還真是快啊!」反諷句。
「多謝稱讚!」孟桓的臉皮是鋼彈打不破的。「總之,他現在人是好好的在你身邊啦!」
「嗯,沒錯。」
「讓他多睡一點吧,他看起來真的是累壞了。」
「我知道……」齊家翻了個身,幾綹散亂的頭髮蓋住眼睛,林詩皓伸手去撥開,手指沿著他臉部的線條往下劃……「他的心,現在一定是很累很累了。」
肌膚的觸感很柔軟,就和她此時此刻的心境一樣。
「什麼?」孟桓沒聽懂。
「沒……我說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不只是一句交代;這是林詩皓許給自己的承諾。
「那就好,我還有事要忙,先Bye了。」
「Bye。」
林詩皓收了線,輕輕放下手上的行動電話。
另一隻手,仍是柔柔地撥弄著齊家的頭髮。
「你叫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我並不是很懂感情這種事,你知道的。認識到現在一個月,你做過讓我高興、讓我大笑、讓我感動或者讓我難過、生氣的事,這就是所謂的感情了嗎?我以為兩個人的相處,應該不只是這樣的吧?」
可惜,昏睡中的齊家不能給她答案。
林詩皓歎口氣站起身。讓他在這兒休息一晚應該不成問題;至於其它的事,也得等他清醒了才能解決。
進房去弄了床薄被替他蓋上──就讓這麼大一隻的雄性動物在沙發上屈就一晚了。雖然空間不夠大,但是領教過搬動重物的苦頭,林詩皓覺得讓自己多活幾年,可能比讓齊家睡得舒服重要一點吧。
「想想這樣也挺好玩的。」她邊動手替他脫掉鞋子,邊絮絮叨叨地念著。「以前總是你在問我餓不餓啊?冷不冷?有沒有空?需不需要什麼?」鞋子脫完,林詩皓轉而攻擊齊家勒在脖子上的裝飾品。「有時候聽著聽著,我都覺得好煩,你這個男人怎麼那麼無聊?」
領帶解了;西裝外套壓了會皺,也順手脫了吧。
「一直到聽久了、聽習慣了,懂了你的心,慢慢也會開始有那種為你做些什麼事的渴望。」頗為艱難地替他扯下左袖,換邊。「也漸漸體會到,在你身邊卻照顧不到你的那種懊惱;好像也有點知道,為什麼總有一些男人會被我的獨立性弄得氣急敗壞……你知道嗎?別想歪,這是我第一次幫你脫衣服耶!」
啊!大功告成!外套穩穩地掛在林詩皓手上。她的上身還維持著最方便替齊家脫外套的姿勢──將他端端正正、完完全全地摟在懷裡。
「借我靠一下……」林詩皓把頭放上他的肩,調到最舒服的位置。「你好幾天沒抱我了。」反正他聽不到,耍一下孩子氣沒關係。
啊!真好!林詩皓舒服地歎了口氣。
「我竟然會因為做到了這麼小女人的事而滿足,要是讓我辦公室那些同事知道,一定全都從椅子上掉下來。」她不自覺地在齊家肩上喃喃自語了起來。
酒味很醺,但是他的懷抱更誘人;林詩皓又往裡頭縮進去一點。「這兩天我好想你哦!」她在他懷裡磨蹭著。「好想好想你……」
允許自己這小小的、一時半刻的沉淪、放縱……
「我也是……」
聲音很小,但是很清楚,很堅定。
瞬間,林詩皓從頭髮到腳趾,僵住。
也才察覺到,不知什麼時候環住她腰身的一雙鐵臂,以及失去了許久的、她承載著的重量。
林詩皓迅速抬起頭,身子往後退,脫離幾秒鐘前還耳語溫存的懷抱。
望進帶著血絲但仍顯清明的雙眼。
他開口說話了。
「我……想吐……」
這一句,比剛才那一句更是簡潔有力。
— — —
很典型的過量飲酒反應。林詩皓看著齊家佔住她家馬桶「嘔心瀝血」地發洩完、刷過牙、漱過口,步履有些不穩地踏出浴室,接下她遞過來的毛巾。
臉色有些蒼白,不過精神看起來比剛才好多了……林詩皓不發一語地觀察著。看他清理好了門面,另一手又馬上遞上預備好的飲料。
「解酒用的,喝了它。」
齊家乖乖地一飲而盡,只是喝完之後眼睛鼻子嘴巴全擠在一起。「我覺得好像在喝機油!」
林詩皓聳聳肩,收了杯子進廚房去洗,不太想理他的樣子。
「你在生氣。」齊家跟到廚房門口,看著她。
「我應該生氣嗎?」關上水龍頭、杯子上架,在抹布上擦乾手。她不看他。
「你有很多理由可以生氣。」他側身讓開,讓她出去。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你要不要說說看?」林詩皓逕自開始收拾客廳裡剛剛造成的混亂。
「詩皓……我……」齊家自覺理虧,言語上被封得死死的。「詩皓,看著我!」
他決定不能再對著她的背講話,硬是打斷林詩皓手上的動作,將她固定在身前,強迫她看他。
「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很理性的一句話,出自齊家的口中。
「對。」林詩皓點點頭,早八百年前她就想對他說這句話了。
「呃?」女主角答應得太乾脆,齊家還沒來得及想接下來的台詞。
「你現在腦筋清楚嗎?」她發出疑問。
「還可以……」
「可以好好地和我溝通?」
「應該沒問題。」
「那你能告訴我,你這幾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三言兩語地引導對話,林詩皓不浪費任何時間直指問題的核心。
齊家似乎面有難色。「這些事情很複雜……有些關於我自己的部分,我需要花點時間想清楚。或許表現出來的有點不耐煩,我……很抱歉!」不過還是給了個完整的答案。
只是「有點不耐煩」而已嗎?算了,她不想再追究這種不重要的事。
「那現在想清楚了嗎?」
「我想……是吧。」
「很好,那我們何不從你妹妹的事談起呢?」她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我跟婉綾的交情,究竟是哪裡讓你不舒服了?」
林詩皓知道自己現在聽起來就像是個斤斤計較鐘點費、咄咄逼人的律師在審訊犯人,但是她才顧不了這麼多,她受夠了被攪進一坨爛泥裡,卻死命爬也爬不出來的感覺了!
「我……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我跟婉綾的家庭背景,相當複雜……」他在斟字酌句著下一句話。
「然後呢?」林詩皓催促著他。
「很多時候,外人接觸到這些事,我的直覺反應就是劃清界限,隔出一道足以保護我和婉綾的距離。」
「所以我活該倒楣成了那個「外人」?」
「不是……我……該怎麼說呢?你認識婉綾八年了,你多少可以體會出那種被人指指點點的感覺,對嗎?」齊家急切地尋求她的認同。
「嗯。」林詩皓點點頭。
「有這樣的背景,我已經放棄了向別人解釋「我和你們一樣都是正常人,婉綾也不是你們口中所謂的瘋子」,反正貼標籤、分群體本來就是人類的本能,心理學課本上都有的。」他的話,聽來就像個逞強的孩子,嘴硬、又教人心疼。
「一直都是這樣嗎?」
「人性當然不會這麼統一。我也遇過態度開明得讓我足以掏心剖肺的人──從知道我的身世,他再也不在我面前提他的家人。也有經歷一樣複雜的成長過程的人,但是後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兩個人一見面就談創傷、談人生的無常,比較誰的命運比較坎坷!」
「那,我應該是被你歸類為「正常人」的那一群嘍?」林詩皓猜測著。
「嗯……算……是吧。」
「你研究出來,對待我們這種「正常人」應該怎麼樣?」
「你說得太誇張了!這不是什麼人和家禽家畜分別的問題,我沒有你說的什麼「對待正常人」的方法,我只是很自然地生活在人群裡,和其他人沒有兩樣!」
「是嗎?這就是你的「沒有兩樣」?」詭辯是很奸詐的方法,但是不得不承認它是抓到對方小辮子的好辦法。「和人們一樣的工作、吃飯、睡覺,交交朋友、談談戀愛,在言語觸及家人的時候小心地避開、不讓任何人靠近你心裡的禁地,這樣粉飾太平的做法,就是你口中的「沒有兩樣」?」
「我……」他被她問得說不出話來。
「你以為隱身在人群中就會被同化,偏偏你心裡有一部分的記憶、想法就是和別人不同;只要察覺你的特殊之處快要被發現,你就馬上逃開、馬上躲到自己的殼裡……」
「我這樣做難道有錯嗎?」齊家粗魯地打斷她。「難道我不應該為自己和妹妹保有最後一點尊嚴和不受傷害的權利嗎?你能不能體會一個人對「平凡普通」的渴望被一而再地推翻、被你們這些「正常人」阻隔的感受?」
「我們這些正常人……」林詩皓只是直直地望著他。
「我喜歡你,詩皓,我很早就說過的,而且是愈來愈喜歡。但是我對你的感受愈是強烈,我愈害怕有一天你會用異樣的眼神來打量我、研究我,小心翼翼地怕碰碎玻璃那樣和我相處。即使你能接受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我要你捲入我和婉綾悲劇的生活裡、讓你承受那些原本不該屬於你單純生活的壓力嗎?」齊家望進她深深的眼底。「我想,只當朋友對我們會是比較好的選擇。」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林詩皓只是呆住不動。
然後,在齊家面前,她輕輕地走開,背對著他,停駐在落地窗前。
「你問過我嗎?」淒楚的聲音,迴盪在深夜空寂的室內。「你問過我要不要、願不願意嗎?」
屋內的另一個人,默不作聲。又是漫長的寂靜。
「你在PUB裡對我唱的那首歌,是不是當真的?」林詩皓突然又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那首歌好像就這麼浮出腦海,縈繞在她耳際。她記起那個堵在她家門口就不會有好事的人,那個像橡皮糖似的巴巴黏在她身邊,讓她哭笑不得的人,那個總有辦法製造出驚喜和歡笑的人,那個能夠全心全意讀出她心事的人,那個讓她以為可以一起分享整個世界的人,那個疼她、珍惜她全部的人……
他,還是那個人嗎?
「是,我是當真的。」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你嘴裡狗屁倒灶的過去,我根本就不在乎?」雙手抱胸,林詩皓咬著牙,盡力維持聲音的正常穩定。「你就是你,我眼前的你。你看過我什麼時候用迎合別人的方式去對人過?憑什麼對你就要小心翼翼?」
「詩皓……我……」
「你記得你跟我說過什麼嗎?」林詩皓不讓他開口。「你說你就是欣賞我的特立獨行、要我做我自己就好。你說你會全心全意待我,你說你要陪著我、伴著我,你說你的身、心、人都是我的,你說,你──愛我!」再怎麼使勁壓抑,她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和淚水一起迸了出來。
淚無聲地掉落,她忍不住全身的顫抖,但是還忍得住不要回頭去看齊家。
下一秒鐘,林詩皓回到了她所熟悉的懷抱。
「天啊!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事……」齊家喃喃地將她摟進胸膛,揉進他最深的心底,最疼惜的部分。
「壓力和悲劇又怎麼樣?你連試都沒讓我試過!」沾了滿臉的鼻涕眼淚,林詩皓對著被她弄濕一大片的衣襟繼續抽抽噎噎地控訴著。
齊家的下巴靠著她的頭,心疼不已地不停輕拍著她,卻仍是無言。
「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這就是你讓我瞭解你的方式?」
「我不想讓你吃苦啊,詩皓!」他的聲音裡,含著毋庸置疑的深切痛苦。「你值得一個更好的人來愛你!」
好!說到重點了!
林詩皓抹掉臉上的眼淚,奮力掙脫他胸前的小空間,清清楚楚地抬頭問他:
「今天,如果造就我的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和永難磨滅的傷痕,你會以接受這樣的我為苦、為恥,或者就因此把所有感情一筆勾銷,你會嗎?」
「不會。」齊家沒有任何遲疑。
「那麼,能不能請你對我、也對你自己公平一點?」殷殷切切的,她注視著他的雙眼、看進他內心最深沉黑暗的陰霾……
其實,那一點都不痛苦,一點都不駭人。
一個小男孩童年的喜怒哀樂、青春期的叛逆迷惘、異常家庭在他心裡烙下的重創,他的自我追尋,和他摯愛卻無力挽救的妹妹……
一段段的故事流過她耳畔,隨著分秒前進、隨著天際泛白,在林詩皓的心湖中灑下一片澄明。
這些是關於她愛的男人的故事。
她縮在齊家的懷裡,心中有某個地方充實滿足得有快溢出來的感覺。
他醒著,她也醒著;不講話,只是享受著彼此的存在,和那分溫存。
「詩皓……」齊家輕聲喚她。
「嗯?」她微側起頭看他。
「那個……常常送你回來的男人是誰?」
林詩皓的腦筋空白了幾秒,隨後理性知覺取代感性思考,開始分析著他們兩個還有哪些要「好好溝通」的問題。
「我大學學長,丁氏企業的總裁丁鴻鈞。」
愛情是很浪漫沒錯,但是該計較的事還是得算算清楚才行。
齊家的臉色一凜。「你……和他,很熟?」
「很熟啊!都大哥小妹地叫來叫去,怎麼不熟?」
林詩皓伸個懶腰從沙發上起身,往浴室的方向晃去。懷裡的溫暖突然不見,齊家頓覺空虛地跟著站了起來。
「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緊緊張張地站在浴室門口問。
「那快結婚的人了怎麼還會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
她邊往臉上潑水邊回答他,聲音含含糊糊的,意思至少都表達清楚了。
「哦!」安心地吁了一大口氣。
林詩皓抓下毛巾往臉上抹,然後掛回毛巾,步出浴室。「你問完了嗎?」盯住站在門口的齊家。
「問完了。」他溫馴地點點頭。
林詩皓滿臉祥和,唇邊還泛著微笑;齊家卻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升起……
「那是不是可以該我問了?」既有禮貌,又溫柔的問法。
「可……可以。」抖音是很正常的,齊家有種正被綁赴刑場的感覺。
「你好像挺會教戲的嘛!大總監?」她朝他逼近一步。
「沒有啦,教戲的是導演,不關我的事。」他往後退一步,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是──嗎?」林詩皓的聲音拉長,笑容擴大。「那你也不用教女演員吻戲嘍?」
「呃……正常情況下是不用。」齊家陪著笑臉,悄悄地再往後退一點。
林詩皓保持著笑容,腦子裡快速地把齊家的話排列組合,加上記憶庫中的資料──
「你知道我在攝影棚裡?」
「呃……對。」他不能再向後退,因為已經碰到牆了。
「什麼時候知道的?」她又再向他靠近一步。
「你一進來我就知道了。」死期將屆,齊家乾脆了起來。
原來他不是視若無睹;好吧,憑這一點可以減個小刑。
「所以你就串通那個騷包合演一齣戲讓我看?」
完了……一切都完了。齊家絕望地點了頭。
「為、什、麼?」林詩皓的眼光匯聚成一把銳利的劍。
「我那個時候只想到你這麼快又另結新歡一時氣不過又覺得自己沒資格拖著你所以才想了個爛方法看能不能把你氣跑後來我也後悔了馬上回來找你你也看到的……」
齊家像繞口令似一個逗點都不加,急急忙忙地向林詩皓解釋著。她有聽進去,真的有;但是手邊開鎖、開門、把他推出門外的動作也沒有停下來。
昂藏七尺之驅在她不滿一百六的小個頭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孰可忍,孰不可忍也!
這個男人,平常被她寵壞了;不給他一點教訓,他還會繼續自以為是下去,這怎麼行?
隱約還聽得見門外他在喊著:「詩皓,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你不要生氣了……」
她悠哉地梳洗上妝換衣服,準備好上班的行頭;雖然昨晚一夜沒睡,現在林詩皓卻精力充沛、精神大好,完全像個事業愛情兩得意的女人。
推開門,完全不出所料地,那堵牆已經等在那裡,笑容諂媚地問候著:
「林律師早啊!這是你最喜歡的麥當勞早餐!」
幾十分鐘裡,齊家已經換好一身光鮮亮麗,十萬火急地買好早餐等候她的大駕了。
林詩皓忍住笑,倨傲地接下早餐,逕自往電梯走去。
齊家馬上跟過來。「讓我開車送你上班吧!」
雖然憋著笑、臭著臉很辛苦,但是看齊家像個小哈巴狗似的搖頭擺尾,拚命要博她一笑,實在是很好玩!
車流超不順,卻剛好樂得齊家在光線明亮、座位寬敞、空調舒適的車裡盡情喳呼,說學逗唱。
好熟悉的場景。好像才在不久前,這個活蹦亂跳的男人闖進她平靜安穩的假期生活中,為她帶來一連串的事件和前所未有的改變,讓她開始學會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一起喜怒哀樂、一起哭、一起笑……
兩個人的生活,其實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難以適應嘛!
「嘿!大美女,晚上一起吃飯怎麼樣?」齊家一張大臉湊過來,又是一陣油腔滑調。
林詩皓看著這張笑臉,心裡一陣暖流滑過──
她愛他呵!
「喂!」拍拍他。「綠燈了。」
再玩他一陣吧!哈──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