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大功告成!」齊家把最後一個盤子放進烘碗機,啟動開關。「現在是點心時間!」他笑瞇瞇地對客人宣佈。
齊家移身到冰箱前,後頭跟著探頭探腦的是剛剛堅持「飽到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的林詩皓。
「我來看看有哪些口味的冰淇淋……巧克力、香草、咖啡……你想要什麼口味的?」
「香草和咖啡的。」除了不喜歡巧克力的甜膩,林詩皓對冰淇淋通常是來者不拒。
幾分鐘後,林詩皓滿足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品味著冰涼的乳脂在口腔溶化的美妙感覺,刻意遺忘其中三位數以上的卡路里。
「我剛剛說到哪裡?」齊家帶著他自己的冰淇淋,在林詩皓身邊坐下。
「說你在美國的最後一份工作是送Pizza的小弟。」林詩皓含糊地應著他。
「哦,那差不多要講完了。做完這份過渡性質的工作,我就接到台灣「都會」的聘書,回來任職啦。」
「嗯。」
兩個人合力把餐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之前,齊家已經交代完他坎坷多變的就業之路。從一開始因為國內臨床心理環境的不健全而打算出國深造,原本副修的傳播意外變成主攻;拿了碩士之後,在娛樂業大城洛杉磯待了兩年,換過三家傳播公司,做過行政、企畫,也跑過業務。最後因為爭取廣告業務而接觸了廣告製作的過程,便一頭栽進了創意的圈子裡,直到現在。
中間「待轉業」的過程,他還當過加油小弟、在餐廳端過盤子、包裝收成的水果、送Pizza……什麼都做過。
簡直是精采得讓林詩皓嫉妒的人生!她從來都不敢想像自己沒有工作、沒有固定的居所,未來的目標又沒有著落時,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你的家人呢?」林詩皓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你的父母都不會干涉你的讀書和就業嗎?」直覺上,她認定齊家的家境不會太差;若沒有穩固的後盾,通常造就不出勇於尋找真正所欲的孩子。
齊家拿著小勺子的手僵了一僵,短短不到一秒鐘,但是林詩皓注意到了;看來她無意中Touch到一個禁忌問題。
「他們……尊重我的決定。」很含蓄的說法。正確來講他們根本沒管過他的生活!齊家盡力保持自然,繼續吃他的冰淇淋,不讓心中的憤懣溢於言表。
林詩皓望著齊家用力到泛白的指節和避著她的眼睛,像個有傷又倔強地不肯承認的小男孩,而她竟然有股上前去擁抱他的衝動。
最後是門鈴聲打破了這一時的尷尬。
齊家靜靜地放下冰淇淋去開門。
「齊先生──」高分貝的喳呼聲隨著開啟的大門席捲而來。「你在家呀?那真是太好了!」
來人不請自入,是住在頂樓的社區自治會會長馮太太。
「喲──林小姐,原來你在這兒啊!」進了客廳,一見林詩皓又是一陣驚呼。「怪不得我剛在上頭按了半天電鈴都沒人應門。」一雙眼在林詩皓和跟著踏進客廳的齊家身上頗有深意地轉了幾轉,神色極為曖昧。
哦!這下好玩了!林詩皓在心裡歎口氣。沉寂已久的大廈八卦聯播網終於又有新消息出爐了。
「馮太太,找我有什麼事嗎?」齊家禮貌地開口。
「當然有事啦!你們兩個都在這兒正好替我省事。」馮太太在一疊藍色宣傳單裡抽了兩張給他們一人一張。
「社區親子園遊會?」林詩皓瞄了一眼紙上的大字。
「對啊!是為社區托兒所籌款辦的,順便聯絡聯絡街坊鄰居的感情。」馮太太笑瞇瞇地為他們解釋。「計畫中有跳蚤市場、小朋友同樂會和餐會。希望大家捐些舊的、用不到的衣服啊、用品什麼的用來義賣,覺得手藝不錯的燒道菜,要不出個力幫忙也行,反正是做善事嘛,希望大家都一起來同樂。」
「聽起來滿好玩的。」齊家一臉興奮的光采,一掃剛剛的陰霾。「我剛搬家沒什麼東西可以捐,做菜手藝大概比不上社區媽媽們,不過有什麼我能做的我一定盡力幫忙。」
「我回去找找,應該有不少東西可以捐吧。」林詩皓順口接下去。「我也做不出什麼大菜,幫點別的忙倒是沒問題。」
「啊!太好了!」馮太太笑得兩隻小眼睛全不見了。「我就知道現在年輕人最熱心公益啦!那我告訴你們……」
— — —
結果星期日當天,林詩皓捐了一些平常少穿的衣服,和一堆不合她口味但還沒過期的罐頭。她和齊家也在馮太太堅持「好不好吃沒關係,大家高興就好」之下,各出了一道海鮮濃湯和三杯雞。
而他們倆被分派到的另一個任務是在小朋友同樂會裡負責一項活動。
他們教小朋友溜直排輪。
林詩皓大學時跟著同學玩過一陣子直排輪,基本技巧都還記得,輪鞋也還在,所以當齊家提議把直排輪當作他們的活動項目時,她就一口答應下來。
到了正式上場的時候,林詩皓才知道她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和齊家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活動開始後十分鐘,她只能和圍在小溜冰場四周的小朋友一樣,眼睛嘴巴張得一樣大,看場中的齊家表演出各種神乎其技的動作,露出看偶像的癡迷崇拜表情。
最後一個倒溜後空翻完美地結束,齊家自遠處以S形一路溜回來,順手收拾一長排的路障,同時對著場外的小朋友們吆喝著:「趕快穿上你們的輪鞋和護具,我們要開始練習嘍!」
「齊家!」好不容易等到他溜回起點,林詩皓一把把他抓到一旁。「你怎麼不早說你直排輪溜得這麼……嗯……厲害?」害她現在恨不得衝去上三個月課來趕上他的程度。
「這都是大學時候學的,忘得差不多了。」齊家好笑地看著林詩皓一臉的懊惱。「你不是也會嗎?」
「我本來以為……穿著輪鞋……可以移動……不跌倒,就算是「會」了嘛!」誰知道兩人對「會」的定義差異這麼大。想想,林詩皓又不禁氣憤了起來:「你要忘也不會忘得乾淨點,真是的!」
齊家看著林詩皓不自覺地露出小女兒的嬌態,小心地不露出眼中的迷醉,也不敢笑得太囂張。「放心啦!我從最基本的站立、走路、煞車開始教,這總難不倒你了吧?」
「哦,那就好,我大概可以勝任吧。」林詩皓看看場中穿好一身配備,正精力充沛、躍躍欲試的小鬼頭們,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那就別懷疑啦,我先去教基本動作,你換好裝備快點跟上來吧。」齊家拍拍林詩皓的屁股,趁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像陣風似的刮走了。
一個小時的活動時間能教的實在非常有限。齊家粗淺地介紹過直排輪鞋的構造、特性、保養的方法,然後讓林詩皓示範了標準的站立、行走姿勢。將小朋友們分成兩小組,讓兩個大朋友各自帶開練習後,還來不及教煞車動作,活動時間就結束了,馮太太還親自過來催大家趕快到餐會的現場去,免得晚到好吃的就被搶光了。
「小朋友,笑夠了,該起來嘍。」林詩皓踩著輪鞋滑過場中,一把撈起最後一個跌倒在場中咯咯笑個不停的小男孩──因為護具齊全,滑倒多半都不怎麼痛──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塵,把他帶到場邊,丟進正七手八腳卸除一身裝備的人群裡。
「你做得很好嘛!」不知什麼時候,齊家已經無聲無息地滑到林詩皓身邊。
「是嗎?」林詩皓對他疲憊地一笑,朝反方向他們放東西的地方溜去。「我已經在認真考慮加強日常生活的運動了。」
「沒那麼糟吧?」齊家輕易地超越她,拿起剛才收起來堆在角落的路障,有模有樣地又排了起來。「我看你教得很好,基本動作都滿紮實的,沒什麼問題啊。」
「不是排輪的問題啦。」林詩皓不自覺地跟在他旁邊溜著。「我有點受不了現在小孩子過剩的精力。」她作勢敲敲胳臂和肩膀,敢打賭至少會酸疼一個禮拜;這是被十幾個小鬼拉著跑,和撈起一個又一個不停跌倒的小麻煩造成的後果。
「別騙我你和小孩子處不來,我看你和他們打成一片,樂得很。」排好路障,齊家輕輕鬆鬆地交叉前進,玩起花式來。
「那是當然,我可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看齊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林詩皓也繞著場邊溜了起來,反正離餐會開始還有點時問,她也不想這麼早去人擠人。
「什麼時候法律系的必修還加了幼教這一科啊?」齊家從S形前進中抬眼看她,臉上有一抹怪笑。
「這才不是課堂上學來的東西咧!」林詩皓試著從齊家的路障中穿過去,不小心踢倒了一個。「這可是三、四個寒暑假被夏令營的小朋友磨出來的成果。」
「那就好啦,你是個再成功不過的大姐姐,幹嘛一臉不開心的樣子?」齊家玩夠了,又開始動手收拾路障。
「不是大姐姐啦!」林詩皓把齊家收好的路障接過來,又一個個擺回去。「都該叫阿姨了。」
「原來你不開心的是這個啊。」齊家繼續拿路障遞給身後的林詩皓。原來她也和所有女人一樣,對無能為力的年齡消逝在乎得不得了。「心境年輕就好了嘛,何況你看起來也不老。」連他自己都聽得出這話有多敷衍。
「這我也知道啊!」林詩皓還是一直在擺路障。「可是……」
「你在幹什麼?」齊家收好最後一個路障,回頭一看還是滿滿的一大排,挑了挑眉問那個「罪魁禍首」。
「我也想要試試看,玩一下嘛。」林詩皓擺好最後一個路障,抬頭對他露出一個無辜的笑。
「早說嘛!」齊家一個滑步溜開到場邊,把空間全部讓給看起來「很想玩又很緊張」的林詩皓。
接收到齊家鼓勵性的眼光,林詩皓深吸一大口氣,試探性地滑出一步,首先挑戰她覺得好像很簡單的S形。
順利繞行過前兩個路障,林詩皓得意地朝齊家露出勝利的微笑,繼續通過整排路障。
「你剛剛說可是什麼?」齊家想到她剛才話還沒講完。
「我是在想啊……」林詩皓注意著腳下踩著輪鞋的步伐。「當我自己的小孩長到可以學溜排輪的時候,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力氣教他。」
因為熱愛自由,婚姻和隨之而來的家庭、兒女一直是林詩皓生命中第一個被「擱置」、「延後」的計畫,但是從來也沒想過要放棄。現在她卻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即使她馬上到街上找個順眼的男人嫁了,等到懷孕時也注定是高齡產婦,更甭提孩子還沒長到青春期,她就已經是中年人的事實。
「你會教得很好的。」齊家喃喃,目光追隨著場中小心翼翼,卻掩不住一臉興奮地繞過一個個路障的嬌小身影。平常一絲不苟的馬尾現在斜斜地掛在她頸後,散亂的髮絲圍住她汗濕通紅的臉,寬鬆的T恤短褲和關節上的護具都被扯得歪七扭八……齊家卻覺得,此刻的林詩皓是他畢生所見最完美的女人。
「你說什麼?」專心在腳上的林詩皓好像聽到齊家發出了聲音。
「你打算要生幾個?」齊家大聲喊回去。現在他的心情處在莫名愉快的狀態當中,先前一點點的不耐煩全數煙消雲散。
「兩個吧?我想,還不知道帶不帶得動……」林詩皓的答案脫口而出,絲毫不察此問題過度的私密性。
話還沒講完,S形也還沒劃完,林詩皓出腳的角度一下沒拿捏準,重心跟著被帶了出去,慌亂中試著反向平衡的另一隻腳也弄巧成拙地滑了出去,眼看她就要倒栽蔥摔個正著,後腦勺將用力親吻地球表面了……林詩皓認命地閉上雙眼,接受即將到來的疼痛……
沒有,什麼都沒有,什麼痛的感覺都沒有。
一隻手扣住她的腰,另一隻護住她的頭,腳下輪鞋前衝的滑行被緩和下來。林詩皓感覺到自己是被很溫柔、很溫柔地放到地上,她的頭被護衛在堅實的手臂和胸膛之間,混合著檀香、泥土和汗水的純男性體味溫暖地包圍著她。
林詩皓睜開雙眼,對上齊家那夾雜著緊張、輕鬆、戒慎恐懼和其它不知道什麼東西的灼灼雙眸。
「你的動作怎麼可能那麼快?」她搶先問出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剛剛齊家明明還好好地靠在隔著一段距離的欄杆上啊,怎麼來得及衝過來,還能中斷她轉瞬間跌倒的動作?
「我還沒告訴你,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在曲棍球隊待過一陣子。」齊家咧嘴笑著,大半的眼神被「放心」取代。
「哦!難怪……」林詩皓跟著彎起嘴角,「好加在」地吁出一大口氣。
男人的氣息和女人的氣息在低空中交會,她倏地意識到此時兩人所處位置的曖昧;她算是被抱在他懷裡,身體有一半以上的面積緊緊和齊家貼合著。
在林詩皓的記憶中,她不曾在任何男人面前有過如此脆弱、女性化的姿勢。她突然明白了齊家眼中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是什麼了──
他眼中燃燒的,是任何一個正常男人,在身下壓了一個女人時會有的正常反應。
林詩皓的體溫和心跳速度瞬間衝到最高點,她知道自己現在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只好呆呆地盯著正上方距離不到五公分的臉部大特寫;墨黑的濃眉、挺直的鼻樑、溫潤的雙唇,構成一張溫柔愛笑的輪廓……她現在才發現,齊家有張相當耐看的臉呵!
「該去吃飯了!」
還沒從觀察齊家的著迷中清醒過來,下一刻,林詩皓已經被驀然起身的他一把從地上拉了起來。
兩人靜靜地收拾好場中東倒西歪的路障,再各自卸除身上的護具、裝備,其間齊家瞄都不敢瞄林詩皓一眼。
開什麼玩笑,懷裡抱著喜歡的女人已經讓他動用最強的自制力去壓抑衝動了,偏偏那個女人還一臉純真癡迷地望著他,齊家差點沒當場噴鼻血。
林詩皓當然知道發生什麼事,可是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她生平第一次完全沒有任何行動就撩撥到一個男人幾乎失去控制……
各種亂七八糟的情緒湧上來,就是沒有罪惡感這一項。
林詩皓回過神來,眼睛盯上齊家牢牢牽著她往餐會會場移動的手,他頎長、有力的手……
手是什麼時候被他握住的,她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
林詩皓看看眼前的男人,再看看牽在一起的手,然後加快腳步跟上他的步伐。
她可是一點掙開手的意思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 — —
CALL機響的時候,林詩皓正蹲在陽台上,戴著粗厚的工作手套,卯盡力氣拔著恣意蔓延了許久,正逐漸淹沒她本來就沒什麼份量的小花圃的各式野草。
休假的時候林詩皓的手機關機,獨留CALL機當她的「公務專線」。特別交代過秘書,除非真的是事關重大、火燒屁股、非她不可的要事,否則千、萬、不、要、打、這、個、號、碼!
千挑萬選出來的秘書果然有她的價值,休假快兩個禮拜,CALL機哼都沒哼過一聲,直到現在。
林詩皓慢吞吞地跳下陽台,扯掉工作手套,學電影裡女主角那樣優雅地推開落地窗紗門、跨進自己房間,晃到書桌旁,抄起擱在上頭的CALL機,瞄一眼螢幕上顯示的數字,再隨手拿起一旁的電話,悠哉游哉地撥了出去。
電話響不到一聲就被接了起來──
「我是丁鴻鈞。」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
「大哥,你知不知道小妹我現在正在休假?」這廂回應的,是林詩皓慵懶、玩笑似的、完全不搭軋的語氣。
「哦,是嗎?」冷硬的聲音九十度大轉變,沉厚中難掩笑意地開口:「那我這做大哥的,也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請小妹幫一個小小小小的忙嘍?」說話的方式則完全缺乏誠意。
「哦!少來了。」林詩皓拉開書桌旁的椅子坐下來,一雙大腳丫舒舒服服地往桌面上擱。「你以為我今天才認識你嗎?丁鴻鈞。」
「這是一個小妹對大哥應有的尊重態度嗎?」帶笑的口吻聽不出半點話裡應有的質疑。
「你玩夠了沒呀?」林詩皓懶得聽他閒扯。「十萬火急地讓我秘書Call這個禁忌的號碼,不會就只是專程和我討論我對你的態度吧?」
「你愈來愈沒幽默感了,小妹。」
「你每天有幾百份公文要批的大企業倒了嗎,大哥?」
「如果不想讓它倒,你現在方不方便過來一趟?」
「這麼嚴重?」林詩皓兩隻腳一下從書桌落下地面,撐直她的身體,在椅子上坐正。
「哈!嚇到你了!」電話那頭的人輕快得意地評論著她的反應。「對你大哥的經營能力太沒信心了吧?」
「啐!閒到開起這種無聊的玩笑,我真的開始為你的公司擔心起來了。」
「是是是,我馬上專心回到工作上,免得它應了詩皓小姐的咒語真的倒了,可以了吧?」
「可以──」林詩皓不耐煩地拖長尾音。「你也可以說說找我到底什麼事了吧?」
「嗯,你沒聽到嗎?我剛剛說了啊。」
「除了一堆不好笑的笑話外,我剛剛什麼也沒聽到。」
「都是我的錯,我知道。」很認分的語氣,只不過說的人把它講得像個玩笑。「總之你這兩天有空到我公司來一趟。」
「可以先請問一下是哪方面的問題嗎?」
「一個土地開發案,最後有幾個地主擺不平。」
「聽起來很簡單。」不像得動用她這個休假中的大律師。
「你來看過資料就知道了,電話裡講不清楚。」
「好,你等我一下……」林詩皓看看腕上的手錶。「一個小時後見,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你真的要馬上過來?」
「Whynot?反正我現在很閒。」
林詩皓掛了電話,晃到洗手間洗臉洗手,換了套稍稍正式的服裝,拎個錢包鑰匙就出門了。
原本打算開車過去,看看表還有四十五分鐘可供她揮霍,念頭一轉,決定搭公車;丁鴻鈞的公司在中山北路,若不是陽光太強,四十五分鐘她走都能走到。
丁鴻鈞是林詩皓大學時代的學長。
不同系級、不同社團,甚至不在同一個校區,他們會認識進而成為好友,完全藉助便利發達的網際網路、進步的電腦科技。
丁鴻鈞念的是企管,很典型的企業家第二代,大學時就開始接觸、學習家族事業的經營管理。他很有那種世家長子該有的條件:深思熟慮、負責、深沉、難以親近。這些很適合接班人的特質,卻讓他在學生時代成為高傲、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代言人,被排拒於年輕人的友誼圈子之外;他自己對這種情況可說是甘之如飴、正中下懷,樂得清靜。
這和我行我素的林詩皓,似乎有些異曲同工之妙。總之這兩個孤僻成性的人在網路上一拍即合,聊得十分投緣,但是卻沒有像羅曼史小說那樣有什麼天雷地火的發展,反倒成了大哥和小妹的關係。
兩個人真正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丁鴻鈞的畢業典禮上,也是他起程赴美的前夕。丁鴻鈞在一堆衝上來獻花卻大半不認識的學妹中,一眼認出了林詩皓,畢業典禮之後,他們聊了一整個下午,面對面地聊些平常也會聊的東西。
在那之後,丁鴻鈞和林詩皓的下一次見面,足足隔了六年的時間;直到丁鴻鈞回國接掌丁氏企業總部,聘請林詩皓做他的法律顧問。
其間他們的聯絡一直沒有中斷,但是也不頻繁。
林詩皓很清楚她和「大哥」成不了一對的原因,他們兩人太相像、太致力於追求自己的目標──丁鴻鈞的是責任,林詩皓的則是自我──在朋友的距離互相打氣勉勵很好,但是變成情人……
她猜想兩個人會因為堅持自己原則最後掐死對方。
會讓丁鴻鈞膽敢打擾林詩皓至高無上假期的問題,想必絕不是能輕易解決的事。
林詩皓望著車窗外蓊鬱的樹木,圓山飯店突出的紅色外觀絲毫影響不了她的沉思。丁鴻鈞並不只有她一個法律顧問,他大可尋求其他幾位名律師的協助,而不用抬出私人的情誼讓她在假期中破例,除非──
林詩皓太清楚自己有一項別人沒有的特質:雙贏。
丁鴻鈞能在幾千億資產的大企業掌權,仁慈、心軟、為對手著想都是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現的形容詞,「商場如戰場」才是他不變的信念;現在他卻堅持要她出馬,要「雙贏」?!
而看他把她「徵召」出來的緊急模樣,林詩皓相信,「它」真的快倒了。
不過「它」不是千軍萬馬的丁氏企業,而是丁鴻鈞內心堅定如山、穩若磐石的某個慣例、原則。
嘿嘿!林詩皓迫不及待想知道是什麼事把她老哥這座沒溫度的冰山推倒了!
比搭公車早到了二十分鐘,林詩皓慢慢踱進辦公大廈。
會見企業首腦的過程什麼時候變這麼簡單?連總裁室秘書都省了通報,直接示意她進辦公室時,她很不習慣地想著。
「要見我一面比見你還難耶!好像我比你這億萬富翁身價還高似的……」林詩皓邊跨進百坪的總裁室,邊把她剛才的想法說出來。
「為了恭迎你這個大人物,總裁當然得靠邊站,先排除障礙讓你暢行無阻嘍。」丁鴻鈞從他埋首的卷宗裡抬起頭來,笑看他這個親近而且唯一的「小妹」。
丁鴻鈞沒有妹妹,個性和背景使然,真正能交心的朋友也少之又少,林詩皓和他相識多年,交情卻沒有隨著時空移轉而變質,「投緣」是一部分原因,真正讓丁鴻鈞肯深交這個朋友,是因為她真的對他無所求,完全沒有任何企圖。
林詩皓是他所見過活得最「自我」的人。
不是沒動過追求她的念頭,但是想想又算了;誰會願意找一塊比自己還硬的石頭來砸自己?別傻了!
「好啊,現在大人物到了,你是不是該起來行禮歡迎什麼的?」林詩皓大剌剌地靠坐上辦公桌。
「給你點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啊?」丁鴻鈞繞過辦公桌,懲罰似的拍拍林詩皓的頭。「乖乖談正事,先看看這份資料。」他把原先自己正在看的卷宗遞給她。
林詩皓摸著頭瞪了大哥一眼,才將檔案翻開約略瀏覽一遍,不到三分鐘便合上卷宗。
「這塊地不錯,好山好水,房子蓋好記得替我留一戶。」
「就這樣?」手插在口袋裡的丁鴻鈞停止踱步,滿眼錯愕地望著她。「你對裡頭的土地持有人資料沒有任何意見?」
「很難纏啊,我知道。」林詩皓跳下辦公桌,往另一邊的吧檯晃過去。「可是對你來說都算不上什麼問題,不是嗎?」
她打開吧檯下的冰箱挑了罐海尼根;既然主人煩得忘了禮貌,她倒是不介意自己動手。
「是沒錯啦……」丁鴻鈞悶悶地吐出幾個字,絲毫不察他正在自打嘴巴,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好了,我不找你麻煩了。」嚴肅冷硬的丁總裁破天荒地表現得像個心事重重的少年,代表事情真的嚴重嘍!「這種屬下早該擺平的案子會一路提報到大龍頭的,我猜是那個……稱作徐太太的地主吧?」林詩皓大膽地假設著。
「你怎麼知道?」原本背對她的丁鴻鈞一下轉過身來。
「直覺。」林詩皓聳聳肩,灌下一口啤酒。
檔案裡列出的是「丁氏建設」新近收購的一筆土地,緊鄰捷運站,背山向海,還環繞著一條尚未動工的快速道路,可以想見未來的「錢景」不可限量。「丁氏」早在兩年前就著手購進大片林地,到今年初,林地正式變更為建築用地後,就只剩零星的小塊土地分屬於不同的所有人,也就是檔案裡的幾個經過調查的背景資料。
「擁地自重」是這些一夕之間成暴發戶的土財主多半會有的現象。雖然只是幾小塊不起眼的畸零地,仗恃著大財團規劃土地完整的必要性,他們也能獅子大開口地要求完全不合理的代價。
以「丁氏」老道的經驗,處理這種Case早是司空見慣,手法各有巧妙,但絕對合法就是了;林詩皓約略知道內容,但這是商場上的事,她還不至於天真到想干涉其中的合理性什麼的。這一次丁鴻鈞請動她,自然要解決的也不是這類「願打願挨」的事例。
「徐太太」是個寡婦,丈夫過世一年多,她和婆婆、兒子住在台北市,那塊剛變更的高價林地,她只佔了四、五十坪的份量。
不要錢、不要房子,也不要土地交換,這個徐太太就是不肯讓出這塊土地。
如果說這個土地開發案會讓丁鴻鈞有什麼困擾,那一定就是這一樁了。
「她叫史佳。」丁鴻鈞望出他辦公室的大玻璃窗,視線卻明顯地不在那一大片藍天白雲上。「土地是她死去的丈夫留下來的,面積不大,但是即使是合理價格都是筆不小的數目,何況我們提出的條件是在三倍以上。」
「你有的是方法處理這種情況嘛。」林詩皓仍是懶懶散散地送入一口啤酒。
「但是我就是不想動用其中任何一個方法。」丁鴻鈞銳利地瞥過一眼。
「真的假的?」林詩皓開始笑。「我以為「惻隱之心」早八百年前就從你的字典除名了咧!」愈笑愈大聲。
丁鴻鈞轉過身瞪住笑不可遏的林詩皓,依舊面無表情,眼中卻有一絲掩不住的困窘。「我是找你來幫我解決問題的,不是讓你來嘲笑我的!」
「嗯……哼……好啦!」林詩皓奮力地壓住笑聲。「你和這位徐太太見過面沒有?」
「看過人。當面交談,還沒有。」
「知道她不肯賣地的原因嗎?」
「她堅持不和交涉的人員坐下來好好談,我們根本問都沒機會問。」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見見她,瞭解一下這塊地對她究竟有什麼特殊意義?」
「我?」
「沒錯。」林詩皓瞄準牆角的垃圾桶,手腕一使勁──空罐立即命中。「與其讓這個案子進入司法程序,讓我用法律知識取巧,還不如由你出面,用人性化的方式解決。」
「是嗎?」
「當然是了,老哥。」林詩皓過去拍拍他的肩。「今天你找我來,其實要處理的不是法律糾紛,而是你的感情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