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很大。
林詩皓在床上翻個身,將頭往糾結在一起的棉被枕頭堆裡再埋深一點,任憑大太陽的光熱在這兩面采光的臥室內如何的劍拔弩張,依舊對她莫可奈何。
時間是星期三上午十一點,而林詩皓是標準的朝九晚五上班女郎;這樣的形容似乎略嫌平凡了一點,正確的說法是:林詩皓,職業婦女,任職於「天秤聯合律師事務所」,是法律界小有名氣、有點熱門、應該「很忙」的民事訴訟律師。
床上的人還是沒有要醒的意思。
身為一個成功的職業婦女,林詩皓在專業領域的成就自然是不在話下。民事訴訟大半以財務糾紛為主,律師的職責在為自己的當事人爭取最大的利益,將損害降至最低;林詩皓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她能同時為當事人和對方做到這些,創造出「雙贏」的局面。因此在她經手過無數案件後,鮮少樹敵,多的是往日對立的一方,後來再遇上法律糾紛會主動找上林詩皓。
因為紮實的能力、因為名氣,這間林詩皓和律師界朋友合開的「天秤聯合律師事務所」在成立不到三年的時間,門庭若市之貌直追任何一家老牌律師樓,而這家事務所的律師平均年齡不超過三十五歲。
好熱!
林詩皓滾出枕頭棉被堆,手腳並用自動將這些熱源推離身畔,大床轉眼間出現一個人形凹洞,安眠其中的女人在過程中甚至沒有睜開眼睛一下下。
每一段成功的故事免不了都會有個比較艱辛的「前半段」。從小到大努力用功考上最好的學校、最好的科系這都不用說了。進了日後得靠嘴皮子賺錢的法律系,林詩皓也同時很不怕死地將自己逼進以磨練口才聞名的辯論社,從一開始傻楞楞地被狗血淋頭地斗死在台上,到能三言兩語擊潰別人的長篇大論,其中的辛酸血淚史真的只能說「不足為外人道」。出了社會,發現朋友敵人在她工作中產生矛盾,林詩皓當然就心甘情願地去上「卡內基」……
雙贏多半是兩難,但是林詩皓做得到,或者該說是她鞭策自己一路做到最好。每天早起趕第一班公車上學、別人休息玩樂的假日,她關在圖書館查一整天資料、難得的休假日裡,夾雜在一群半生不熟的學員當中研習人際的迂迴曲折……這些經歷林詩皓都熬過來了。所以當她累積了雄厚的實力、有能力自己當家作主的時候,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
排給自己一個月的假期。
一年的其它時間裡,她辛勤工作、努力掙錢,但是到了這個月──哪一個月不一定,隨她高興──抱歉!請不要跟林詩皓提到「林律師」、「法庭」、「被告」……這些字眼,此時她只是個無業遊民,隨她要大白天K武俠小說,還是三更半夜穿拖鞋逛大街,沒人管得著!
第一年,林詩皓選擇了人文薈萃的紐約,找了一堆奇怪有趣的課,在雪地裡過足了閒雲野鶴的學生癮。第二年,她坐火車把整個歐洲大陸繞了一遍。而第三年,她還沒決定要怎麼過這個月就……
一陣斷續的抽痛攻擊著林詩皓的下腹部,瞬時間她跳下床,如箭一般迅速、確實地射向最近的盥洗室,「碰」一聲門已經合上。
快、狠、準的動作,完全看不出這是來自一個一秒鐘前還昏睡如死屍的人。
「真是衰到家了!」林詩皓坐在馬桶上無力又郁卒地喃喃咒罵著。
沒錯,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這一天,正是林大律師詩皓小姐本年度假期的第一天,卻出了點小小的意外事故。
因為太高興終於要放大假,前一天晚上林詩皓殺到某大夜市慶祝假期,從蚵仔煎、烤香腸吃到刈包、鐵板燒,吃得她滿心歡喜,一路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回家。
結果一進家門情況就急轉直下,噁心嘔吐、腹痛如絞是第一個襲向她的症狀,接著是一整個晚上在廁所進出,頻率大約是每小時一次,次數她就算不出來了……
吃壞肚子,上吐下瀉,急性腸胃炎,死不了。
律師的精準頭腦和單身女子的生活經驗已經替林詩皓估出了結論。雖不至於犯職業病的想揪出到底昨晚哪一樣東西不乾淨,告死那小生意謀生活的小販,但是折騰到天亮才合眼,這一臉的晦氣也是在所難免的。
而假期的第一天,也就勢必要泡湯了。
林詩皓將自己「移」出洗手間,動作之緩慢,只能以「龜」類動物相提並論;流失掉的大量水分、電解質,和嚴重不足的睡眠,讓她沒有體力、也沒有心情維持正常速度行動。虛弱的烏龜終於還是踱到了床畔,沒有任何遲疑地往上倒。
我要休息!我要睡覺!林詩皓閉上眼睛,聽從心裡的聲音。
不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大腦中樞直接下命令將眼皮撐開,視覺系統接收著天花板上無意義的幾何圖案,意識則不理疲倦細胞的抗議,自動開始運作。
腸胃受到重創,以她的居家護理常識,今天理當讓吃飯傢伙們休息休息,禁食一天。但是從昨晚到現在她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沒有進食,同時體內水分大量流失,極有可能會引起脫水乃至於休克的現象……
現在她極需補充體內的各式養分──尤其是水!印象中她的冰箱前兩天剛進入「真空」狀態,本來是計畫假期開始才進行補給的……
「唉……」林詩皓挫敗地歎一大口氣。以上的結論代表的意義很簡單,那就是她必須站起來、走出去,離開她舒服的床、溫暖的窩,搭幾十秒鐘的電梯到地面上,在正午的炙陽下走「漫長」的一百公尺,到巷口的便利商店給自己買些含大量水分、電解質,同時又不會刺激腸胃的流質食物。
雖然這段路會折煞、累死人,但卻是目前她非做不可的。林詩皓向來以理智作為行動的最高指導原則,所以雖然氣力只能維持在「非常龜速」,她還是抓到了床頭的近視眼鏡戴上,換了條牛仔褲,然後朝她的大門邁進……
采光極佳向來是她對這棟公寓最自豪的地方,但是滿眼金星的林詩皓,現在只覺得亮晃晃的室內瞧起來很傷眼睛;頭重腳輕又看不清楚東西,她老覺得自己快跌倒了。
總算挪動到門口,也拎好了錢包、蹬好了輕便的室外拖鞋,林詩皓輕輕地轉動把手、拉開門,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外頭崎嶇恐怖的現實世界。
奇怪!
林詩皓准許自己花五秒鐘去思考一件很荒謬的事。沒錯,她現在身體很虛弱,眼睛看不太清楚,腦子也算不上很正常,但是──
她家門口怎麼會有一堵牆!?
她千真萬確地記得,這扇門真的是她平時出入用的,那為什麼這會兒外頭會多了這厚厚的一堵牆!?林詩皓開始努力、用力、盡力回想,她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讓人家趁她昏睡時在門口建了一堵牆要封死她?怎麼辦……家裡沒東西吃她又病懨懨的,大概過不了今天就要稱敵人的意了……嗚……她才二十九歲,好多事還沒玩過,房屋貸款還沒繳清,下個月還有好幾個案子等著她去處理……
哇咧!她想到哪裡去了!?
這麼荒唐可笑的劇情怎麼會從她的想法裡冒出來?可見她的腦部也進入了缺氧狀態,意識已經開始失序了,這堵牆就是她的幻覺。對!一定是這樣沒錯,林詩皓支持這個合理合情的假設,而她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趕快去買東西回來補充養分。
別管那堵牆了,那只是幻覺,放心地往前走吧!
結果,酷似恐怖片的劇情上演了!牆開始倒退,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你好!我是你樓下的鄰居,今天剛搬進來……」
電梯間的微弱燈光下,隱約描繪出一個高大的輪廓──以林詩皓不滿一百六的身高,任何超過一七五的人對她來說都算很高──身材不錯,看得出滿結實的。至於長相……雖然電梯間的燈光並不刺眼,但是滿頭的星星飛舞實在很難讓人瞧清楚任何東西。
「想上來打個招呼,結果正要按電鈴,你門就開了。」
齊家輕快地說完話,同時掛出他的招牌迷人微笑,等待這位似乎還沒搞清楚狀況的小姐回過神來。他今天特別請了一天假忙搬家的事,結果發現單身男子的窩簡單得他只花了一個早上就整理妥當。空下來的一個下午他還沒決定要做什麼,目前進行中的是敦親睦鄰工作。
原來不是牆,是一個人。
「呃,你好。」林詩皓禮貌地回應那堵牆,呃,不對,是那個人;心裡在納悶他的「招呼」要打到什麼時候,她急著去挽救自己垂危的生命呢!
齊家也楞了一下。不是他自戀或者說是不要臉,他雖然稱不上是外型頂出色的俊男,體格也比不上健美先生的標準,但是完美無缺的禮節和心理咨詢的專業背景,他自認待人處世都能讓人感受到最好、最舒服的一面,向來在人群中是無往不利,鮮少有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熱力襲人的笑容中還能板著臉的。心理學初入門的一招──同化作用,人多半會因為別人笑而跟著笑,這是人性。
而眼前這位小姐很明顯地違反了人性。
齊家習慣性地自省,從剛才到現在,他的動作、表情、站的位置、講的話……有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齊家想了又想、再想、重頭想、反過來想,沒有!他真的沒有做錯什麼事嘛,舉止合宜、言行適當,簡直可以說是Perfect了!
那為什麼這個小姐沒一點正面的回應?面無表情也就罷了,還滿眼不耐煩又懶得發作的樣子。
「呃……以後大家都是鄰居,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不用客氣……」
齊家決定,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古怪」的權利,而這位小姐則算是很「特殊」的一位。但他還是不放棄再試一次的機會,和善地說。
不過,林詩皓也決定──她的耐心到此為止。
如果今天是一個平常的日子,她很正常地享受著假期的第一天,那麼她會很樂意傾聽這位新鄰居的自我介紹兼廢話連篇。但是現在她頭昏眼花、手腳發軟,腸胃裡的毛病還在蠢蠢欲動,再罰她呆站在這裡聽講就真的太不人道了。
「呃……事實上,我正準備要出門……」不等他回答,林詩皓先邁開步伐往電梯走去,按亮下行鍵。
原來人家正要出門,那就不是我個人的因素造成對方的不悅嘍!齊家興高采烈地跟了過去。
不會吧?又來!?林詩皓在心裡暗自叫苦。
「我正好也還沒吃午餐,不如我們一道走吧。」齊家笑瞇瞇地提議。
林詩皓不置可否。電梯來了,她搶先一步跨進去,徒勞地想要擺脫這只饒舌鳥。
「我叫齊家,孝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齊家,還沒請教小姐貴姓芳名?」
電梯裡的照明比剛才的地方好多了,但是這對林詩皓的視覺沒有任何幫助,星星們還是堅決阻擾到底。她多希望聽覺也像這樣癱瘓掉啊!
「雙木林,唐詩三百首的詩,陸皓東的皓。」她掙扎著維持最起碼的禮貌。
她老媽說得對,住十二樓的確是太高了。林詩皓望著頭頂上緩慢減少的數字,在心裡歎一口氣。
「……這一帶的治安還算不錯,生活資源很便利又沒有鬧區的嘈雜,而且房子都挺有設計性,我很早以前就想在這兒買個窩了……」齊家想,這個時間留在家裡的人,不是家庭主婦就是自由業──包括失業──談工作肯定不恰當,聊聊居住心得,林小姐應該會感興趣吧?
「喔。」林詩皓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說真的,如果不是這沉甸甸的腦袋和翻攪的胃作怪,她想,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會笑出來;實在佩服這傢伙的毅力和她自己完全不耐煩的耐心。
耶!一樓到了!
「齊先生,很高興認識你。」禮貌話說完,林詩皓迫不及待地跨出電梯走出大廈,千山我獨行去也。
一出大門,林詩皓就後悔了,從強力空調的室內一下衝進秋老虎肆虐的台北街頭,暴增的亮度讓她原先還依稀可辨四周輪廓的視力全數散亂,直逼烤箱的熱度烘得她窒息;她甚至覺得自己的頭慢慢在受熱膨脹,停止了一個早上的作嘔衝動,已直闖咽喉……
不行!不能在這兒!林詩皓硬是逼回一肚子酸水。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影子靠了過來與她並行,魁梧的身軀替她遮去了大半陽光,泛著檀香的清新空氣逸入呼吸道,暈眩和噁心的症狀霎時減輕不少。
林詩皓側過頭想看清恩人,無奈她的視力只夠分辨一口開合的健壯大白牙。
「我剛搬來,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能不能麻煩你介紹一下?」
是那個齊家!
好吧,好歹人家「無意中」救了你一次,再耍酷下去就顯得虛偽矯情了。
「其實……都差不多。」這是她目前有力氣講的最長的一句話。
而且她還得壓住那股使勁要上冒的酸意……NO!林詩皓在心裡大叫。
「喔,這樣啊……」
聲音聽起來挺失望的,可惜林詩皓也愛莫能助,她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
「那你平常都上哪兒吃飯啊?」齊家一臉期待地望著林詩皓;他覺得這個小姐好像比較肯理他了。
「我……」噢!完了!一切都完了!林詩皓悲哀地想著,眼睛迅速尋獲巷道旁的排水溝,瞄準之後衝過去大吐特吐了起來……
齊家的反應,不是只有「震驚」兩個字能夠形容的。
正午時分,路過台北市某巷弄的行人都滿肚子疑惑──
一個當街吐得淅瀝嘩啦、淒慘無比的女人,和一個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目瞪口呆的男人……
他們到底做了什麼啊?
— — —
林詩皓的身體狀況和她處事的明快作風很相像;天生健康的體質加上總是把自己照顧得穩當妥貼的習慣,難得能在她身上萌牙的病根多半來得快去得快,前一天、甚至前一刻可能還纏綿病榻、形銷骨立,第二天你就會看她活蹦亂跳的……好吧,沒這麼誇張,她會精神抖擻、條理分明到完全看不出是一個剛痊癒的病人。
就像現在。
「嵐咖啡」坐落在台北市慶城街,店內的格調和佈置都挺符合這條兼具悠閒和優雅的小街,也很對林詩皓的味,最重要的是這裡離她的窩步行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因而成了她居家、工作之外最常流連的「聲色場所」。
美好的秋日午後,狠狠地睡到「自然醒」,又營養均衡地飽餐一頓後,此時林詩皓一身神清氣爽,手捧新出爐的時尚雜誌,新鮮冰涼的柳橙汁送入口,好不悠哉快活!
「讓我猜猜……」一個穿著飄逸、氣質古典的長髮美女,輕盈地滑入林詩皓對面的座位。「咱們林大律師開始放大假啦?」
問話的是「嵐咖啡」的女主人兼林詩皓的好友──陳嵐。
「你再這樣來去無聲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嚇到人……」林詩皓咕噥地抬起頭迎向面前清麗的臉龐。「沒錯,我要開始一個月混吃等死的日子啦!」
「怎麼今年不打算出國去?」林詩皓三天兩頭在咖啡店混,氣質美人對這位「日理萬機」的大律師的習慣行程自然熟悉得不得了。
剛開始,林詩皓還以為陳嵐是這家咖啡店請來「坐台」的哩,店裡少說有一半以上的男性顧客是為了一睹佳人丰姿而天天上門,可見她那一身出塵脫俗的氣質有多麼……容易騙死人不償命!
除了講話聲音柔了一點,走路的樣子有點像營養不良外,陳嵐的圓滑世故、狡詐機靈,可是沉穩內斂、通情達理的林詩皓望其項背所不及的哩!而這是林詩皓被「騙」了兩年多才摸出的底細。
「出國也是耗時耗力耗心又傷荷包的,反正最想去的地方都去過了,今年留在家真正地「休息」一下。」
「一整個月沒事做,你不無聊啊?」陳嵐看慣了林詩皓忙進忙出,在咖啡館裡邊吃晚餐邊看訴狀的模樣,不大相信她能真正閒下來。
「怎麼會無聊?」林詩皓大大不以為然。「逛街、看電影、找朋友敘舊聊天、飆歌、喝下午茶、看掉積了一屋子的書、回家看爸媽、找幾個好地方玩、學幾道菜……」她還意猶未盡要繼續往下講。
「好了,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你不無聊,OK?」陳嵐趕忙端起飲料堵住她滔滔不絕的嘴,這才注意到一件事──「怎麼不是你最愛的冰拿鐵?」林詩皓很少換口味,柳橙汁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點。
「偶爾喝些健康的東西嘛。」林詩皓聳聳肩。顧及剛剛恢復正常的胃腸,某些刺激性太強的東西,像咖啡,還在她的禁食範圍中。
想到胃腸,就會想到她吃壞肚子、想到昨天、想到當著鄰居的面在大街上嘔吐、想到……
想不下去,實在是太糗了!
那個可憐的傢伙……叫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來著?她不但從頭到尾沒看清他長相,還擺個「屎臉」對著人家,最後還得要人家幫她買當生理食鹽水喝的運動飲料。他塞胃片給她時,還一直問她要不要去看醫生……
真是個好人、好鄰居,該幫他報名好人好事代表……
好……好-!謙恭自重如她,最忌把自己的麻煩加諸在別人身上,尤其是無理的情緒反應,唉……
她是很想好好跟新鄰居說聲謝謝啦,但是……
老天保佑最好不要讓她遇見他,否則她可能當場羞愧而死!
「喂!林詩皓回魂哦!」十隻手指在林詩皓的面前晃了半天,絲毫不見反應,陳嵐只得出聲叫她。
「呸呸呸!」林詩皓被嚇得回過神來。「還沒出嫁就咒我死啊?」作勢要掐過去。
「出嫁?」陳嵐邊閃邊笑問:「男朋友呢?」
「還沒找到。」林詩皓不甚在意地聳肩。
「你不急啊?」陳嵐比林詩皓小兩歲,已經結婚兩年了。
「急什麼?」又不是沒談過戀愛,手邊也不缺錢,時間都不太夠用了。「我比較習慣一個人。」要在她的生活裡加進一個男人,她還嫌擠咧!
「不急你叫什麼出嫁啊?」陳嵐嬌嗔。
「隨便叫叫不要當真。」林詩皓涼涼地翻過一頁雜誌。
「惡劣!」陳嵐一副受盡欺凌的模樣。不一會兒,又興致勃勃地靠過來。「有沒有想過趁這個假期給自己找個伴啊?」
「看看有沒有那個緣分嘍,不過我大概沒空。」林詩皓又翻過一頁,模模糊糊地吐出一個不清不楚的答案。
「緣分當然是有,就看你會不會掌握嘍。」陳嵐的下巴猛點,示意林詩皓往她的右手邊看。
林詩皓循著陳嵐的指示看過去。隔著兩張桌子,有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子目不轉睛地往她們這邊看,見林詩皓回過頭來,還輕輕地頷首致意。
林詩皓也就莫名其妙地跟著點了點頭。
「長得不錯耶!什麼時候認識的?」陳嵐興奮地拉著好友猛問。「人家注意你好久了耶!」
「我又不認識他,我看他是在看你吧?」林詩皓一頭霧水地回答她;通常會遇到這種情況的是萬人迷陳嵐,她可沒這種經驗。
「拜託!都已經跟你打招呼了還看我。」陳嵐實在受不了林詩皓在這方面的粗枝大葉。「你確定你真的不認識他?」
「我真的不認得這個人嘛。」為了求證,林詩皓再轉過頭去打量一遍。端正的五官帶著淡淡的、和煦的笑意,削短的頭髮,整齊無皺褶的深藍色西裝。整體感覺類似她辦公室裡每一個男性工作夥伴,但是那張臉她真的是完全沒印象啊。
不看還好,這一看,人家站起身往她們這邊走來了。
「不認識也沒關係,人家要來認識你了!」陳嵐嘿嘿一聲閃人,自鳴得意地替好友「製造機會」。
「嗨!林小姐,腸胃病好了吧?」說著他人已經到了林詩皓桌前,微微低頭有禮地垂詢。
這個聲音……噢!老天,不會吧!?
「你是……齊家?」
她開始覺得顏面充血、喉嚨緊縮,自主神經有指揮她躲到桌子底下的衝動……鎮定!鎮定!你也只不過……給人家臉色看、當著人家面前嘔吐,順便使喚了人家……天哪!真糟糕!她怎麼會做出這些事!?
「老毛病,休息個一天就好了。昨天真是謝謝你了!」她的聲音是唯一保持在正常冷靜狀態的部分。
原來她不認得我!齊家恍然大悟。難怪從剛才跟她打招呼到決定過來問候一下,她都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
他一進咖啡店就看到她了。和昨天沒什麼兩樣的打扮,寬大的襯衫、泛白的牛仔褲,黑色塑膠框眼鏡、運動涼鞋。唯一明顯不同的是,昨天凌亂地披散在肩上的直髮,今天整整齊齊地梳好、紮成馬尾,露出一臉的清爽自信,迥異於昨日的蒼白委靡。
林詩皓算不上漂亮的女孩子,尤其和她身邊那位絕色佳人一比,更顯得平淡而無味。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嘴巴也普通得難以硬套上什麼美或醜的形容詞,但是整體組合起來,就是有種說不出的效果,讓人看了覺得很舒服、很恰當、很適合「她」這個人的味道。
這也是他能一進門就認出她的原因。
「沒什麼,鄰居理當互相幫忙的,你該早點告訴我你腸胃不舒服。」他臉上溫煦的笑意絲毫沒有改變,語氣中甚至有點責備她怎麼不找他幫忙的意味。
林詩皓但笑不語。她沒有將自己的病痛和初識的人分享的習慣,更沒有求助於只講過兩句話的人的習慣;這個男人的過度熱心,讓她很不習慣。
「我可以坐下來嗎?」齊家打破沉默了好幾秒的僵局。
「哦!當然!」林詩皓在心裡吐了吐舌頭;看來齊家有再聊一陣子的打算。雖然她從事的是一個離不開講話的行業,並不代表私底下她也是個愛講話的人……唉……
齊家在林詩皓的身畔坐下。不期然,一陣熟悉的檀香味侵入林詩皓呼吸的空氣中;與她共事的男性中很多都有擦古龍水的習慣,但是齊家的「男人味」很淡,除非靠得很近,否則真的難以察覺,偏偏──林詩皓髮覺自己挺愛聞那味道。
「你的朋友呢?」齊家出聲拉回林詩皓的思緒。
「她?」林詩皓往吧檯的地方瞄了一眼。「多的是事情可以忙,暫時不會回來了。」
「她是這兒的老闆娘?」齊家問道。
「沒錯。」林詩皓點點頭。「你怎麼看出來的?」不無驚訝。
「人的氣質和店的氣質很相近。」齊家看了看林詩皓剛剛瞄的地方。「不過人應該更精明一點。」
聰明!林詩皓第一次見到提到陳嵐時不是一臉迷醉的男人,看來在心裡預設的「心智年齡」還得幫他再往上加。
即使齊家看出林詩皓眼光裡的興味多出了幾分,也聰明地沒在他的標準笑容裡摻入一點得意。
「這家店很不錯,適合喜歡咖啡和喜歡平靜的人。」林詩皓淺淺地啜口柳橙汁。
「算是你對新鄰居推薦的第一家好店?」
「不。」林詩皓搖頭。「算是你遷入新居後發現的第一家好店吧。」她向來不喜歡主導別人的喜好。
「喔,也對。」齊家並不介意她的迴避。「在喧囂的台北市發現這家店,算是一種「驚艷」,尤其對大部分的男性同胞來說。」他一語雙關。
「對你不是嗎?」
「很不幸,我的工作讓我對任何所謂「美女」都很難產生「驚艷」的感覺。」有個性的外表則另當別論。
「整形科醫生?」林詩皓直覺聯想到「製造」出來的美。
「噢,跟那比起來,我還算幸運一點。」齊家從隨身的皮夾裡抽出名片遞給林詩皓。「我在「都會廣告」工作。」
名片上的職銜是「創意總監」,看來來頭不小。
「難怪。」林詩皓笑道:「是個看盡美女的行業。」
一個服務生過來替他們倒水,暫時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林詩皓這才有機會近距離好好觀察眼前的男子。
他很結實──和她昨天唯一的印象相符,偏深的膚色表示他是個喜歡待在陽光下的人,和坐辦公室的公司總經理形象有些出入。他很愛笑,林詩皓好像不記得他有哪一個表情不是帶著笑的,而他的笑容裡有種像是要把光和熱全部散播出去的感覺,和他熱情過頭的態度有得拼。至於長相……林詩皓第一個想到的形容詞是「勞勃瑞福」。
「你呢?你是做什麼的?」服務生剛倒完水,齊家迫不及待地開口問;他很想知道什麼工作能造就出林詩皓那種難以言喻的獨特「氣質」。
「我?目前沒有職業。」這是實話。
不可能!齊家的直覺告訴他,她可能目前「沒事做」,但絕不表示她是個「沒有工作」的人。那種自信的眼神和言語中保持距離又不失禮儀的態度,這種嫻熟的職場技巧,騙不了人的。
「以前呢?」齊家鍥而不捨。
好吧,騙不了他,林詩皓也沒有作弄人的喜好。「我是律師。」她老實招認。「休假中。」再加上附註。
「真的?」齊家很驚訝。「不是作家、畫家、畫商、唱片製作人什麼的?」他只看出她的「自我」和「世故」,但是無法想像律師的「善辯」和「手段」也有她的分。
林詩皓輕笑出聲,她看起來真的有那種「藝術」氣質嗎!?「多謝抬舉了!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問。」齊家還在暗自納悶中。
「你們廣告人都是這麼犀利、這麼坦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