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下)  第六章
    上貫長河,明明白霜,

    笑我沉舟,淚匯浮光。

    東風消魂,西雨斷腸,

    古今相思,盡付神傷。

    紅男綠女,天各一方,

    寒意干重,倆望茫茫。

    涉水而守,力開玄荒,

    卻忘歸路,願可得償?

    死寂的房門外一傳來輕微動靜,呆坐榻邊的月向晚便一震,站了起來,抖落一地冷水。

    “濕衣都沒換,你還想上哪兒去?”屠征反手一推,以背將門壓合。

    “舒兒呢,你把她帶到哪裡去了?”她想攜女離去,但還未到苑門口就被上苦、明香“請”了回來。經歷屠征的慍怒之後,戈舒被帶開,她更是被守衛得寸步難行,偌大的房成了她真真正正的牢籠。

    “你還擔心她?”他嗤笑的模樣如同七年前。

    她移開了目光,掩去了臉上的焦慮。

    “她在我娘那裡,一根頭發也沒有少。愛屋及烏,我怎麼捨得傷她半分?”他跨到櫃前取來干淨的衣衫,“來,先把衣服換下,你若是病了,心疼的可是我。”

    那笑容令她身上劃過一道非寒冷所致的戰栗,抗拒的手不由自主一揮,衣衫散落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地踩過:“婢女束手無措,看來真不是她們的不對。你不肯換,原來是想等我來動手。”

    身後是床,等她意識到所處境地時,“刷”的一聲,衣衫已被他一把撕去。她急忙往旁偏去,雙手想拉合零落的衣衫,但根本對露出的兜衣徒勞無功,湖綠脂白,柔嫩清新之中更添嬌媚惑人。

    她看到他眼中的邪氣與熾熱,明白了他的情欲。抗拒的意圖敵不過他鐵臂的重重一勾,山似的沉重身形籠罩了下來,駭人的陰影將她完全困壓在床榻上。

    “我幫你換。”他修長的指緩慢地挑弄她身上殘余的布料,鎮靜地一點一點清除障礙。

    “你要強迫我?”

    他將指節抵在她的唇上摩挲著,動作是那麼溫柔:“是你強迫我。”

    她微微顫抖:“你這樣與七年前的禽獸何異?”

    “原來我屠征在你眼中一直是‘禽獸’。”他微微一笑,“禽獸要強迫女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是不是強迫,也得等親身驗證之後才見分曉,以往你與禽獸交歡不也樂在其中?”

    “那是因為我是個舉世無雙的傻瓜、淫婦。”

    “淫婦配禽獸不剛剛好?”

    話音未落——“啪”!他的臉上多了五指紅痕。

    他摸摸臉,笑了笑,翻身以一掌捉著她兩手往上扯,用從她身上的腰帶纏束起。她越掙扎,縛得越緊。

    “只因為你喜歡溫柔以待,我收了張狂、藏了脾氣,當了三年你想要的男人,如此忍耐若能換來你的心甘情願,我也認了。但是現在——”他親吮著她修長的頸項,舌上熱辣的痕跡蔓延至胸口……唇下的身子有了不自覺的回應,“你要做回 以前的月向晚,我也只有做回以前的屠征。”

    他抬頭,濯亮的黑瞳裡映出她蹙眉抿唇的忍 受模樣。邪笑一閃而過,仿佛周邊的氣體都稀薄 起來。

    “拿開你沾血的髒手!”她狠狠抽身,無法克制 的羞辱與激狂沖擊得她彈動,合著的雙腕死命往床頭敲去,“屠征,我恨你、我恨你!”老天,她這輩子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恨得想將他千刀萬剮、投入十八層地獄讓他永不超生!

    “你還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他大笑出聲,扯開自己的衣物,隨手拋開,“以往的溫順變作今日的暴怒也不錯,我還沒強迫過你,權當換種——你做什麼?!”他沉聲喝道,眼疾手快地點了她天容、顴-、承漿。

    “你想咬舌自盡。”他捧住她的臉,眸光定定,長久的凝注裡有一逝而去的驚魂與沉重的深冷,黑暗淬成一把雙刃的劍。看得到她的絲絲流血,更看得到他的徹骨痛楚。

    她硬起心腸,漠然別開。

    “呵呵。”他低緩的笑聲就在她的耳際,“怎麼不反抗了?你越動我只會越快活啊!”

    她承受著狂風暴雨,合上了眼。

    看似荏弱,是竹,但風雨裡不毀的,是它。

    看似堅強,是樹,天搖地動之後,卻殘缺遍野。

    汗水細碎沁出,在淡棕的肌膚上凝成珍珠,川流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身體上。是承接,便與她的薄汗相和,是排斥,便似眼淚滑落絲被,留下淺淺水滴印子。

    他仰躺著,身軀經歷過狂肆的發洩,有著短暫的沉重與難解的空虛,呆呆瞪視著床頂垂下打轉的一對白玉如意,悔恨開始如蟲噬咬。偏臉看向身旁背對又遠離的女人,要不是剛剛耗盡了力氣,她怕是一刻也不願多待在這張床上。

    我並非存心欺你。

    但是她堅定的拒絕與離開的意念像根尖銳的刺,讓他愧疚示好的話不敢送出。

    他翻轉身,汗濕的胸膛貼上她赤裸的背:“你的身子比你的心有人氣,至少它還要丈夫。”

    她虛弱地甩開他搭來的手:“那只是淫欲。”

    他握住她的手,強硬的指穿插過她的指縫,十指緊緊相扣,低下頭,舔吮著她肩呷上的汗珠,雖不言語,卻有著求和的意味。

    她肩一縮,回應以攏起的絲被:“這次算是我償還你三年的恩情,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再也沒有情分、只有仇怨。你若再敢碰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這麼絕情,是斷你自己的情思,還是消我的妄念?我不信你對我沒有半點動心。”

    “屠征,你別再這麼自以為是、執迷不悟——我承認三年裡你為我開啟的是片新天地。我曾說過,你若認真起來,天下怕沒有女子能拒絕。但我動心動情過的不是現在這個屠征,更不是七年前那個屠征。你要當你自己的屠征,根本不需要為我佯裝收斂什麼,人的心性不可能偽裝一輩子。強求不屬於你的東西,就算你毀盡障礙,不是你的,最終還是不屬於你。”

    “你不是我的了?”他貼著她的頸背輕聲問,只聽進了最後一句。

    她淡漠無波,心早已離遠:“不是。”

    “不要……”他啞然,大掌倏地收緊,黑暗中驕傲盡退,“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這麼愛過一個人。七年前戲言你要紫微垣宮,我不能做主,但是現今只要你說一聲,不要說紫微垣宮,就算是整個天下,我也會為你取來。你怪我害了戈石城,我可以把命給你,我願意以一刀還清血債。”

    她仿佛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音,隱忍不住痛呼出聲:“人已經死了,還一刀又有什麼意義?我做不到原諒你,形同陌路是最好的結果,你不要再讓我把最後一點顧全之心都賠上。”

    “讓你報仇殺我,也好過行屍走內。”

    “如果你認為這樣比死難過,那也是你該得的懲戒,不要跟我提什麼同情感動,你只有死心一途。”

    他怔忡半晌,然後低低道:“向晚,如果我囚禁你一生,你也就這樣對待我一世?沒有旁的法子?”

    “沒有。”

    冰冷的兩字讓他閉上了眼,喘息平不下胸腔中劇烈的扯痛,額抵著她的後頸,感覺有溫溫的液體滲出他的眼睫,沾染在她的肌膚上:“你狠——”

    這才真正明白無論卑躬屈膝也好,真心誠意也好,月向晚的決然都不會改變。這一刻,他幾乎是恨她的。

    她因後頸上的濕熱而一僵,令她不敢置信的眼淚隨著血液流進她的心,然帶血的刀光一過,那剛潤澤過的角落硬生生被切去,跳亂的心弦也回歸原位。

    肢體間的力氣緩緩恢復流轉,她擁著絲被爬起身,翻過他的身軀想下床去。

    “除了這兒,你哪裡都別想去。”他扯著絲被一角,將她卷進了自己懷中,赤裸的肌膚熨貼著赤裸的肌膚,沒有一絲空隙。

    “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他問。

    她的眼穿過床鋪,投向空茫。

    他的手從她的背上緩緩游移至她的胸脯。

    “啊!”她不及防地痛呼出聲,雙手成拳抵在他的兩肩上。

    他仰頭膜拜她秀美的頸顎曲線:“向晚,我最想的是挖出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什麼做的。”

    “這裡沒有我的心。”她看向床榻下,“我的心在那邊,早就破了一地。”

    “那無所謂了。”不在他身上的,在哪裡都不關他的事,他淡笑道,“你碎著心也好,這樣對我一輩子也好,就是別想我對你放手——你會發現,老死於紫微垣宮,其實也不是件怎麼壞的事情。”

    ☆    ☆    ☆

    自墳場回來那日起,雨連著下了一月之久,山溪漲起,泉水滿溢,道路泥濘。比之石城離去那時的斷腸,這雨像是將心板敲得麻木。

    夜那樣深,窗外雨水的冷冷反光折著房中的漆黑,房外冷,房中冷,而心更冷。月向晚怎麼也無法入睡,一閉上眼,耳畔就傳來戈舒哭鬧的嘶聲。蘇留仙的神頤小謝離得那麼遠,區區孩童的聲音怎麼也不可能傳到這兒來的——兒女啼哭,父母心痛,這只是母女連心的感應。

    “夫人止步。”

    一下床,只是才靠近門口,守衛恭敬的聲音便已響起。

    說是恭敬,卻是軟禁。

    她只手扶著門框,道:“我不會逃走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兒。”

    “宮主有令,不許夫人踏出房門一步,屬下們不敢違背。”

    深沉的無奈與挫敗幾乎逼得眼淚奪眶而出:“做娘親的想見見自己的女兒,為什麼不可以?”

    “屬下們也只是奉命行事,夫人還是請回吧。”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她咬牙道。

    “那就請恕屬下們無禮了。”守衛一說完便舉手動來。

    “誰敢碰我?”畢竟是有所顧忌,他們不敢粗魯,也不敢太近身,在她的怒意爆發之下被推開了一步。

    “夫人!”

    她往外奔的腳步才邁出四五尺,一顆石子驀地飛來,她只覺得膝上一麻,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送她回去。”屠征走了過來。

    上苦沉默地攙扶起她入房,屠征跟在後面也踱了進來。

    先前無所覺,看到淡色薄衣上血跡斑斑後,月向晚才感到膝蓋、手肘火辣辣地疼。

    上苦利落地為她上完藥,清冷的細眸掃視一眼,唇間微動,輕如蚊蚋:“何苦?”只要稍一妥協,便皆大歡喜,她實在看不過今日陰陽怪氣的局面, 然而主子的事,卻不是她能管的。

    “屬下告退。”她微一行禮便退了出去。

    自上次強占她後冷笑離去,已有一段時間未 見屠征。每天呆坐聽雨,月向晚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過了多少日。

    “明日起程回宮。”

    她沉默。

    下巴被他抬了起來:“回去後你一輩子都別想出來了,沒有話想說?”

    “舒兒呢?”她問。

    “你想我也帶她回去?”他笑,“往後陪在你身邊的只有我一人,她留在明霜別苑,你能活多久,她也活多久。”

    “我要見她。”她眉間的折痕已留下深深一道。

    “你求我?”

    她推開他:“你怎麼折辱我都無妨,十年後月向晚縱然活著,也會是個真正的瘋子。”

    “我現在已經是了。你知道三日前我是怎麼處置德府動亂的?”他一把勒住她的腰肢,“一把大火燒光全城,逃命的不管是亂賊、士兵,還是百姓,統統落進城口死人坑,不是萬刃穿身,就是活埋。”

    她顫抖了一下,無法想象那煉獄的慘狀。

    他卻滿意地微笑了起來:“一戰之後,我的心情是出奇的好——你也該慶幸如此。我沒那樣對你,是因為我把怒氣都轉移開了,德府無數性命,其實都是因你而喪。”

    “左劍斷臂、石城被害、德府被燒、萬人喪命——你的殘暴都算在我的頭上,那是否天下動亂、瘟疫肆虐、生靈塗炭也都是我的過錯?”

    他大笑,低下頭強吻著她:“舒兒若出事,肯定也是你的錯。你希望她完好無損吧?”

    “你想怎樣?”

    他黑深的眸鎖住她的,捉起她的手納人衣襟中,讓她感受自己身體上的灼熱。

    他想要她。

    她一把抽出手,重重推開:“你拿舒兒也別想要挾我,上一次已付出三年代價,你再敢碰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你都這麼激我了,我豈能不熱血沸騰、辜負了你的美意?”笑意加深,他抽開腰帶、解開衣襟,拋開衣物,一氣呵成地攔腰抱過逃不開的她,大步跨到床邊,粗魯地扔了上去。

    “放手,屠征!”她冰冷的眼中燃起火焰,甩頭躲避著他的糾纏。

    “想想新婚那一夜,想想我去琛州的前一夜……”他嚙咬,聲音近乎呢喃,不耐地撕破衣衫,肆無忌憚地朝下探去。

    她難以忍受地掙扎,被按住臂的手揪著被單,困難地往枕下摸去。

    在哪裡呢?

    指尖碰到了那個冰涼的東西,只差了一點點,卻夠不到。

    帛裂聲起,伴隨著他的喘息,她感到整個人上挪半分,冰涼的東西落到了手上。

    他的眼角有一刻的繚亂閃光,然後是身體裡有什麼開始流失,胸口的劇痛爆開在最無防備的時候。

    “你——早在枕下藏了匕首?”

    “我說過,你若再敢碰我,我一定會殺了你。”女人的心可以很軟,那是在有情的時候,但在必要時,她們的心遠遠比男人更決斷無情。

    他竟然還能微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甜腥流溢在她的唇間,她寒得牙齒都在打顫。

    “這樣的刺法是殺不了人的。來,我教你——”他眉也不皺地合握住她拿匕的手,用力拔了出來,刺向左胸,“心在這裡,你得往這裡刺才行。”

    血噴得她一臉都是,連視線都是一片猩紅。匕首再次貫人皮肉的感覺讓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真的在殺人,手顫抖後撤了:“不要,你放手!你放手——”               

    “我死也不會放手。”笑扯動了胸口的痛,加快 了猩紅液體的流速。他在昏過前最後的印象便是——她的唇舌與他的血。

    ☆    ☆    ☆

    刺殺紫微垣宮宮主是多大的罪,該領受多重的刑罰?

    屠征一夜未醒。

    天蒙蒙亮時,月向晚被帶到一處陰森潮冷的地方,蟲鼠從腳背爬過,鬼哭神號不絕於耳。

    如豆燈盞後,高大的人影猙獰而恍惚。

    “這就是天樞堂的地下刑室?”她問。

    抬起頭的赫然是殷翱:“刺殺宮主,你是活得太膩了。”

    “我活著,已經跟死了沒有兩樣。”她慘笑,“殷堂主,從頭到尾,屠征是主謀,你也是個幫凶吧?掌權者一人作奸,三人逞惡,刑罰只是壓制無權勢者之物,這天下根本沒有什麼公理法制可說。”

    殷翱一時竟難言,不由悠悠長歎:“知道事情真相對你來說,不是好事。征兒待你如此癡心,你又何必為了已死的戈石城與他反目?”

    “屠征是殷堂主義子,情若親生。我殺屠征,殷堂主傷不傷心、動不動怒?”

    “戈石城豈能與征兒相提並論?總之你以下犯上便是你的不對!”

    “是啊,人命本有貴賤,屠征是珍寶,石城是草芥。”她不無諷刺,“敢問堂主怎麼處置我這一條賤命?”

    “征兒未開口,你還是宮主夫人。他對你還有情,醒後若肯原諒你,再討他歡心也不是難事。”殷翱話中有淡淡無奈。

    她笑得冷:“月向晚是人,不是狗。重歸於好,除非六月飛雪、日從西出。”

    “哼!”殷翱惱羞成怒,“難道你就這麼想死不成?”

    “從知道真相那日起,我便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惟一放不下的只是女兒,她才只有四歲,什麼都不會,我一走,她便是孤兒。”她沉思片刻,忽又斷言,“但是我知道,我若走了,屠征必會照料她成人。”

    殷翱被她的神色弄得糊塗,她分明對屠征——

    “為什麼?”

    “世上無人能隨心所欲地活,就算他是紫微垣宮宮主、皇帝也一樣。”她草草帶過,不願多言,“要怎麼處置,全憑殷堂主。”

    “你要知道,一旦決定,便全無反悔之機。”殷翱意味深長地道。

    “那我一生裡要反悔的事,也太多了。”最悔的便是七年前上了紫微垣宮,誤闖了小洞天。

    “這樣的你再在征兒身邊,斗氣只會裂為暴虐。也罷,算是成全你——”殷翱再歎一口氣,舉手一揮。

    陰暗的通道裡走來兩人。

    “帶她過去,小心。”

    惡臭由濃轉淡,仿佛是耳邊隱隱的流水之功。直到那喧嘩越來越響,到耳畔,到眼前,回應著她血液的奔流與脈搏的振動。

    暗淡黎明天光裡,她看到了水氣的翻騰與山壁的聳立。

    “娘!”靠岸的船上,女孩兒蹦跳得像只蚱蜢。

    她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腳步移上船,觸到了撲進懷中的馥軟,才回神過來。

    “娘、娘!”戈舒摟著她的頸子,微沉的身子讓她差點直不起腰。“

    猛然回首,兩個影子竟遠了,船已平穩離岸,越來越駛向河流中道,越來越駛向未知的遙遠……

    這是什麼地方呢?她仰首望天,怪石嶙峋處,光線由極其詭秘的地方切出,泛起隱隱的煞氣與不吉。

    “這裡是大霜河,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喪生。”船夫的聲音響起。

    她怔忡:“是你?”

    “夫人好記性。”豢龍推開竹笠,帶笑的年輕面容暗含沉肅。

    她輕笑一聲,明白今年大霜河的水鬼中會多上兩個了。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指著廣闊開去的翻騰水浪,問道:“舒兒,怕嗎?”

    戈舒黑白分明的大眼張望了會兒、搖頭甜笑:“不怕。”

    她極目遠眺,來處的黑鴉已在水光天光裡泛白,淡淡的煙水籠成輕紗飄飄不散。她在大霜河這頭,屠征便在那頭,天南地北,永無相見——空蕩蕩的心有超乎塵世的祥和寧靜。

    “能否找片風景最好的河段?”再把她們丟下去。這段太陰森了,她不喜歡,舒兒也不會喜歡。

    豢龍有一刻的呆怔。船頭人紅唇輕揚,從容飄逸,長長的散發與寬大的青衣翻飛追逐,水浪卷起中,似要乘風而去。

    “豕屏山那裡最好,但是——水勢也更洶湧。” 他丟開竹篙,伸出手,“還請夫人給個信物。”

    信物?她發上無簪,頸上無鏈,腕上無鐲,指 上無戒,能有什麼信物可給?她偏頭想,笑道:“沒 有信物不成麼?我是兩袖清風啊。”’

    豢龍亦笑了,眼尖地瞄到她頸間一截錦線:“這個——”

    她勾指拉出,墜子攤在她的掌心上,翠綠玉玨中白絲如銀河長天而過,點點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圖。

    “霜河九星玨。”她指尖摩過那片溫潤,解下交到他手中,“它自霜河出,還是不要回來好。”

    “多謝。”他接過,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腕,忽然動作快速地擒住。

    “你?”她愕然。

    “失禮了。”兩指搭在她的脈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脈搏中傳來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靜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    ☆    ☆

    噩夢!

    “向晚!”屠征大汗淋漓地醒來,胸口的劇痛讓他頹然倒回榻上。

    “征兒。”殷翱擔憂的聲音就在床畔。

    他睜眼掃視了房內一圈,卻找不到最想見的人,那顆受創的心開始不安地在胸腔裡鼓動起來。

    “義父,向晚呢?”

    “她被血嚇壞了,在你娘那邊靜養。”

    他審視著殷翱,淡道:“帶她回來,我要她陪在我身邊。”

    “她近來不宜見人,你失血過多,也該好好休養。”差個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塊出來了,讓她陪在這裡再殺你一次麼?

    “我是宮主,還是你是宮主?”

    殷翱干笑幾聲:“當然你是。”

    “義父,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他的話猶如棉下的針,刺得殷翱一陣心驚,“我夢到你在天樞堂地牢審人,審不出結果,然後在放人的時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裡——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只是噩夢而已。”

    他微笑起來:“但我不喜歡夢裡那人是我妻子。”

    “夢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夢境成真,卻是義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鮮紅。

    “征兒,你做什麼?”殷翱叱責,忙不迭來扶。

    他卻一把揮開,頓道:“是不是夢,我自會去看。如果見不到她,義父?”他挪下床,微微偏頭,幾綹散發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嚴陰冷。

    殷翱開始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來,殷翱下意識一躲:“征兒!”

    “心虛,嗯?”胸腔間剎那群魔亂舞,“你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麼?!”

    “義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紫微垣宮。”殷翱冷肅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殺了她?”

    “她刺殺宮主,是該死其一;謀害丈夫,是該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處置她有何不對?近日你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麼多錯事,戰場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錯一步便可能滿盤皆輸。以你的權勢相貌,要絕世佳麗也不難,何必執著於這麼一個不甘不願的女人?”

    “她在哪裡?”他聞若未聞,嗓音如冰,“活要見人,死我也要見屍。”

    “宮主怕是見不到了。”門口傳來聲音。

    豢龍走進房中:“宮主,請恕屬下無禮。夫人已經自大霜河上而去,屍體恐怕不可能再見到。”

    “你也有分兒?”屠征冷道,“你們兩個,是誰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屬下。”

    兩人對看一眼,在對方眼中發現相同因野心閃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捨小。

    “天璇堂堂主和豢龍護法!”他大笑,笑得傷口熱血噴湧而出,“你們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們?”

    “任憑宮主處置,屬下絕無怨言。”在做這件事前,豢龍便准備豁出命。

    “老夫也是,只是當前用人之際,宮主莫要為一時之怒而折損良將,後時抱憾。”

    “後時抱憾?我抱憾的是為何沒有早點殺了你們。”他笑著轉身,扔下一把劍,寒光如水。

    “宮主,這是夫人臨走前讓屬下交給你的。”劍上映出豢龍沉著的雙眼和一彎冷翠。

    霜河九星玨。

    他瞪著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開口時聲音已沉啞,“你們各自自斷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璇堂,拳龍永留漠野邊疆不得復返,若踏出邊城一步,殺無赦!”

    “謝宮主不殺之恩。”兩人退出,豢龍在門口回頭,眼睛裡似乎閃現一絲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輕呤著閉上了眼,將霜河九星玨貼近唇,尋找那一分余溫,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歷歷在心頭。

    浮雲擦身而過,情愛有緣無分。

    他笑了起來,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麼得這天下?”

    衣袖一掃,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聽著毀滅的聲音,他仿佛覺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心頭有抑制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雜巨響,待一切事物砸盡之後,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內外交加的痛楚抽淨了支撐的力氣,他靠著床榻緩緩滑坐下,連笑出一聲都覺得困難。

    握緊的指伸展開,霜河九星玨一角插進掌心,似乎斷掉了線中的情愛,血沿著指縫、手腕四處流。他翻過掌,任由玉玨和著血摔在地上。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低低的評語猶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經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  *  *

    大霜河畔燕子南飛,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風吹涼河岸,白波生冷,霜結冰封。直到許久之後,暖日復蘇,春水才開始薄冰之下的脈動流湧,連同曾荒涼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聲相應。

    花間同年歲,人間一朝代。

    在這稍嫌荒涼的霜河源頭,邊城的風帶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他牽馬自長草中踏來,任牛羊在身畔悠閒來去。

    “好馬!”一頭靠近的牛悶叫著打轉,背上的女孩兒粗野地仰躺著。

    清艷的輪廓仍有孩童的澀氣,卻也有了十多歲少女的風姿,似曾相識的容貌令他停下腳步。茫然地注視。

    “你——”女孩歪著頭,也覺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臉有些熟悉,勾引著她心底埋藏久遠的深沉疑問。突然,一個靈光閃過,她嚷著從牛背上翻下來,危險的姿勢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龍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轉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顏,到了更深遠的地方。豢龍只是順便,真正要找的,是那個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瞇著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龍說過,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會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後也笑了,只是有哀慟。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斷的?”女孩臉色倏地變了,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小腳小拳頭紛紛落來。

    哪來的野孩子?!他皺眉,一轉手便將她拎了起來,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來從未熄滅過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負小孩算什麼東西?!”女孩踢著腳,臉漲得通紅,“你再對我不客氣,我讓你一輩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說什麼?”他沉聲,毀天滅地的感覺不過如此,“你娘是誰,你弟弟又是誰?”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尋找了她多年,每每因傳來消息的真偽而心境大起大落,難以平息。而教訓過後,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運圈套,他還是會自發地跳進去——即使是這一次遙遠的漠野邊疆。難道豢龍書信上所說的秘密便是這個?她真的在人間、在這荒野邊城?

    “叔叔,你的手在發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還不快痛哭流涕討好她?

    他松手,蹲下身去與女孩平視:“她在哪裡?”

    “我叫戈舒。”女孩嗆咳了幾聲,笑嘻嘻地答非所問。

    青筋在額際跳動,他的指關節發出“喀啦”地崩響:“她在哪裡?”那痛苦又極盡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

    戈舒眨眼,望著,笑意漸漸被輕愁壓下,泛起只有自己明白的酸澀,不是孩童單純的崇拜愛戴,心在跳動,聲聲都是怦怦、豢龍,怦怦、豢龍……

    她立身,少女昂揚的姿態優美矯健。

    她在那兒,她以目光說。

    他隨之轉頭,呆望著裊裊炊煙前似要踏仙氣飛去的人影,多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活的。

    “舒兒——”她喊,話語震驚地截住,飄散於蒼涼長空。 

    草野間,四目相對。

    “向晚。”他低語。

    “你得到天下了。”這是重逢之後她對他說出 的第一句話。她終於不怨不恨了嗎?

    淡笑,那般蕭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覺,是 什麼都沒有。”征服如棋,在於過程的激蕩,勝後的 繁瑣、懈怠令雄偉瑰奇的殿宇空蕩,萬人仰視的帝位無趣。也許是心境使然,他對操縱人命的游戲 已無留戀,戰馬平嘯後,沉落的黃塵上,沒有血色蒙蔽的將來竟更加茫然無主——只因以為半生都再無她。

    扔開馬韁,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應之前以雙臂禁錮了她。

    重逢的眸裡,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對他始終都是有情。

    “人生有幾個七年,向晚?”他啞聲。

    而他已經為她空耗去兩個,連得到的江山,也拱手讓人。

    歲月沉積出的情愛,不是甜美,而是異樣滄桑的艷麗。

    霧氣漫上她的雙眸,她不語,終於在凝望遠方山巒中,將螓首輕輕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無力再飛,無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幾度將溺。

    無數年後,他們的宿命終於在彼岸圓滿,恩恩怨怨,盡赴風中。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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