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笑聲止不住地從大嘴中瀉了出來,大有滔滔不絕之勢。杯盤在笑聲中顫動,連草亭頂上的茅草也不甘寂寞地掉下兩三根來。
「砰!」寶姿吊著眉,重重地將萊盤置在桌上,以此發洩心中極度的不滿與怒氣,「笑,笑,你笑什麼笑!再笑小心我在萊裡放巴豆瀉死你,放砒霜毒死你!」
趙奔擠擠眼,還是笑個沒完:「喲、不帶嘛,兩個月來大有長進,認得了你家姑爺,學了燒飯洗衣,這巴豆砒霜是什麼東西也懂了。」
「你敢諷刺我?懂不懂關你什麼事!」寶姿怒道,「我再怎麼沒用,也比你這個成天到別人家揩油的酒囊飯袋好!」
「那當然了!」趙奔見相拆招,「你吃飯比我行,睡覺比我行——我哪裡是你的對手——」他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又過,「還有力氣也挺大的,一棍打下去,棍子都能斷掉!」
寶姿啞口。
這件醜事是她心中永遠的「痛」。但卻不能夠怪她,當時的情況,再怎麼聰明的人也會誤會是戈石城企圖對小姐不軌,她舉起木棍救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小姐告訴她要跟戈石城走的時候,她真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不明白小姐怎麼會看上那種人。起初一個月,她從沒給過戈石城好臉色。但漸漸的,看到他對小姐的疼惜愛護和小姐眼角眉梢的那抹恬淡麗色,她的心也放軟了。開始隱隱約約明白小姐的心意,開口叫「姑爺」也不是那麼難的事了。
戈石城見寶姿的臉漲得通紅,忙不迭道:「都過去了,反正沒事就不要再說這個了!」
「是啊,是啊,石城都這麼說了,阿奔你就別說了,看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埋首在杯盤裡吃個不停的牛四海也含含糊糊地插進了一句。
「誰說我要哭了?你這頭牛,吃東西就吃東西,要你多嘴?!」
趙奔眼角擠出幾滿眼淚。「牛啊,人家不領情呢!」
「老子難得好心,這是招惹誰了……」牛四海咕噥。
寶姿的指頭戳向戈石城:「還有你,別以為你是小姐的丈夫我就得對你恭恭敬敬的!你以為被打了很神氣啊?要不是你大嘴巴,我會被人嘲笑嗎?」不過想想也很恐怖,那麼粗的木棍都打斷了,他居然只是皺了皺眉,哪天有機會得問問小姐看,他的背究竟是什麼做的?
趙奔不平了:「石城好欺負,你也別騎到他頭上去了——這種事你們家小姐可以,你可不行哦!」
戈石城斜看了他一眼。
「哼!」寶姿給了他一個白眼,收起碗盤。
「向晚呢?」戈石城叫住了她,「萊夠了,叫她不要再燒了,出來吃吧!」
「算你還有點良心。」堂堂王族千金,什麼時候入過廚庖?嫁了這男人之後,卻是洗衣燒飯親力親為,連原本青蔥般的手都磨破起繭了。小姐不 喊苦,她卻覺得心酸。
看她走開,趙奔對戈石城道:「這丫頭,真是一個大活寶。」
戈石城無奈:「你不逗她,她也不會這麼容易生氣。」
趙奔打了個哈哈:「飯中消遣,有益身心嘛——怎麼,怕她向嫂子告狀,讓你晚上睡房門口?」
聽到這話,牛四海的耳朵也豎起來了,嚥下菜,道:「石城,才成親不過兩個月,嫂子不會這麼毒吧?」
戈石城咳了幾聲。
「耶,你害什麼臊,臉紅的像猴兒屁股一樣!」
牛四海不滿,沒發現趙奔的臉色也變了。
「怎麼不出聲了?」一旁有人遞上一盤八味白魚,他夾了一塊,吃得津津有味,「好,這魚煮得好——」忽然想到了什麼.嚼動的嘴巴頓在那邊,
突出的眼睛往旁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的,不是月向晚是誰?
「嫂、嫂子——」他結巴。
「你的筷子掉了。」她幫他撿了回來,溫和的表情卻讓他坐立不安。
那如蓮的美麗笑容,誰會把她跟武夷門的灰飛湮滅聯想在一起。
半月前武夷門作亂,殺了搖光堂幾十人,燒了三處分堂。他們欲反擊,卻因武夷門地勢險要及門人佈陣而屢屢無功而返。正對著地圖苦思冥想之時,戈石城突然找出了陣法的破綻和地勢的弱點,使得武夷門三日覆滅,從此歸入紫徽垣宮。當時也未多想,以為大功是戈石城的;後來趙奔越想越不對,偷偷逼問,才知道月向晚才是真正的幕後高人。趙奔呆了,半天張著嘴不能回神——從那時起,他們見到月向晚便覺得心裡毛毛的——因為以前在她面前胡亂說的話實在太多了——多得已經讓他們記不清哪些是該說,哪些是不該說——可能那根本沒有該說的。
還有,一想到兩個月前他在戈石城與她成親那晚做的一系列惡事——當時是快樂得像神仙,現在卻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撕爛,皮剝下,手剁掉,腳砍掉……呃,這樣說或許對自己太狠了點,但的的確確他是真的悔不當初。
月向晚哪裡知道他們這種曲曲折折的心思,看牛四海表情痛苦,還以為是自己做的萊出了錯,夾了一筷嘗,道:「是鹹了一點。」
趙奔急急忙忙把盤子端到中間,拿起筷子便吃,邊吃還邊讚道:「不鹹不鹹,嫂子做的萊是人間極品,吃得到是我們兄弟的福氣,嫌棄的人是他自己沒長舌頭!」
月向晚笑了笑,對他的馬屁已處之泰然。
「向晚。」戈石城喚道,拉她坐下,慇勤地替她擺筷布萊。
「我剛剛在廚房門口碰到寶姿,她氣呼呼的,怎麼了?」
牛四海嗆了一下,一片到嘴的肉滑了出來,掉在桌上。
趙奔掩面呻吟。這頭蠢牛不是他的兄弟,他不認得!
「沒什麼,只是跟她開了幾句玩笑。」戈石城道,「那丫頭火氣大著呢!氣消了她自己會出來吃飯的。」
「哦。」她吃了幾口,又想到什麼,「趙兄弟年紀也不小了吧?」
「是」
「比石城小一歲,過了年該是三十了。」她若有所思,「比起寶姿是大了點……」
趙奔繃緊了神經,靜待下文。
「我把寶姿許給你怎麼樣?」
牛四海差點從凳上摔下去。
「嫂子,我現在還不想成家。」趙奔臉色鐵青。娶那個女人?平時逗逗倒還好,長年相對豈不是自討苦吃?
「既然你無意,那當我沒說過好了。」她不會錯看兩人間的波濤暗湧,趙奔就喜歡逗寶姿生氣,寶姿嘴上雖恨,平日提得最多的名字卻是他。她本想撮合兩人,但既然趙奔已出聲不願,也只能任由他去——船到橋頭自然直。
「好了,不說了,怎麼都不吃了?」
「吃,吃——」牛四海率先捧著碗吃了起來。
月向晚轉眸:「石城,剛剛拿來的那兩壇竹香酒呢?」
「這個……」
趙奔解圍道:「我們一時高興,酒就喝光了。」
她瞪著地上兩個大大的空罈子。
「酒多半是我喝的。」戈石城老實地道,「別瞪了,以後我少喝點就是了。」唉,多年的酒癮豈是說戒就戒的。
牛四海瞧著他那付無奈相,不禁嚷道:「不喝酒,你還是哪門子的酒王?下月宮裡拼酒大會你還去不去?」
「什麼拼酒大會?」
「嫂子你還不知道?」趙奔解釋道,「每年中秋,紫微垣宮都有三日盛會,因為宮主有三個夫人的緣故,香主以上的弟子都可攜眷參加。到那天大家總喜歡喝酒划拳什麼的,拼酒大會這名是咱們胡亂叫的。」
「那酒王是怎麼回事?」
趙奔吃吃笑,指著戈石城道:「他有千杯不倒,萬杯不醉的酒量,不是咱們的酒王是什麼?」
戈石城對著他怒目而視。
牛四海道:「嫂子,咱們趙奔兄弟也有一個綽號,你知道不?」
「不知道。」月向晚聽得有趣。
「他叫『逃王』。」
「啊?」
戈石城接道:「敬酒時逃,罰酒時逃,拼不過時逃——」
「還有見著了姑娘也逃。」牛四海得意道,「最沒用的就是他了!」
趙奔倒不氣惱,道:「我這是有自知之明,免得到時被人家灌得醉醺醺,連衣服褲子被剝光了——」忽頓住,看了月向晚一眼。
「——都還以為自己在洗澡?」她笑道,其實她是不在意他們隨意說出的粗鄙話語的,比之客氣疏離的禮貌,粗鄙言語更有一分親切無拘。
「嘿嘿。」趙奔道,「『逃王』也總比什麼也不是好,我逃,顯出我酒色不沾,高風亮節。」
牛四海磨牙道:「你讀過一點書,嘴上功夫了得,老子說不過你!」
「哎呀!」戈石城忽然叫了一聲。
「怎麼了?」
他搔搔頭,笑道,「沒什麼。」見趙奔同牛四海又在吃飯時鬥起嘴,悄悄伸手到月向晚那邊,俯過身道,「今天話說得太高興,書忘了看,我晚上再補吧。」
「你想補就補,不要問我。」她道。習字看書是他自己提出來的,她知道他心不在此,每次握起比大刀不知輕多少的筆就痛苦不堪,但為了能追上 她,都忍了下來,甚至到最近還學會了寫自己和她 的名字。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桌下捉著她的手卻怎麼也不肯放了。
☆ ☆ ☆
酒萊快盡之時,天邊飄來一團黑雲。眼看天色不對,趙奔扶著有點搖晃的牛四海告辭離去,戈石城也被她打發回房。端了那些杯盤剛到廚房,大雨便傾盆而下。她抬眼望向院中的草亭,亭中已是一片積水。
「小姐,我來吧。」寶姿過來道。
她將杯盤交給寶姿,開始挽袖舀水。
「姑爺和他那兩個狐朋狗友真是好命,吃飽喝足碗筷一拋便走,留下一大堆碗盤讓咱們辛苦。」
「沒做過的事,試試不也是挺好的。」 ,寶姿衝過去,抓起她的手氣道:「手都粗了,還叫挺好的?」
她失笑:「手再好看,不去用也只是廢物,留著幹嗎?」
寶姿道:「我不管,總之是姑爺的不對。他娶小姐本來就是高攀了,娶到後又像使喚丫頭一樣,我就是替小姐不平!」
「他有一技之長,我們卻什麼也不是,還要靠他來養活——這樣想來,還是我們高攀了他呀。」她道,「再說,那是我自己願意,如果我不願意,他也不會讓我做的。」
「那小姐為什麼要嫁給他,為了報恩嗎?」小丫頭還是覺得他配不上。
月向晚輕彈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他自有他的好處,你為何不去問他幹嗎要娶我?」
寶姿尖叫一聲捂著鼻子跳開:「小姐,你真是不知羞!」
「好了,別鬧,當心摔了盤子。」
寶姿只好乖乖過來,一邊洗一邊嘴巴又忙了:「小姐——」
「嗯?」
「你跟趙奔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哦。」
寶姿嘟著嘴:「你幹嗎要把我許給那個老頭?」
「他回絕了呀。」月向晚道。
「就因為他回絕了我才沒面子!搞不好以後還以為是我硬巴著想嫁給他。也不想想自己都快是老頭子一個了!」「說實話,這個『老頭子』長得還真是英俊瀟灑的,比姑爺好多了。先前怕他們,相處久了發現他們其實也不是壞人。」
月向晚偷笑:「那你是不想嫁嘍?」
寶姿一臉噁心:「誰要嫁給那個臭嘴老頭子,八成嫌自己活得太久!」
「那他回絕不正是救你脫離苦海?」小丫頭春心動了!
寶姿被自己的話堵住了嘴,只好氣鼓鼓地刷著碗:「刷死你,刷死你!」將碗當成趙奔。
兩人動手,碗盤很快洗好。寶姿離開,月向晚提著一壺燒開的水也回了房。
☆ ☆ ☆
雨還在下,房中窗戶大開,風刮得宣紙滿天亂飛。
她急忙關窗,又將紙一張一張地拾回來,整整齊齊理放在書案上——這些東西都是在她和戈石城成親之後才添上去的。而先前說要來補看書的人,此刻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一張寫滿她名字的紙壓在他的臂下,毛筆扔在紙上,筆尖正對著他的瞼,再近個半寸,墨汁便能畫上去了。
她歎了一口氣,將筆墨都收好。
「石城!」推了推他,只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她吃力地移動他,將他放到案後的睡椅上,替他脫了鞋,正轉身想到內室取被子,一雙大手從背後襲來,將她整個人拖上了睡椅。
「你嚇死我了。」她驚魂未定地望向他睡意仍濃的眸。
他一個翻身,把她壓到了身下,充滿酒氣的唇搜尋到她的,溫柔的舌輕輕探人,蛇般穿梭糾纏。自唇間到臉頰再到頸項,一路留下溫熱的痕。
她脖子一縮,忽然呵呵笑著推開了他:「好癢!」
他更快地壓了回去,鼻息停留在她的頰邊,粗厚的大手探人衣襟。
她顫抖了一下,知道他要什麼。但是——「我今天不方便。」她紅著臉道。
胸上的手慢慢蠕動著,良久才戀戀不捨地離開那片溫香軟玉。
她的雙手勾著他的頸子,沒急著將滑落的衣衫攏回來:「你說回來看書的,卻倒在這裡睡大覺——該打!」拍了他一下。
「你生氣了?」他悶悶道。
「你看我像生氣嗎?」傻瓜!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以前做事情從來不去多想,而現在卻總要猜測她的心思,她的心思很難猜,他猜得又累又忐忑,只怕她飛得太遠把他甩下。
「你不喜歡看書習字,幹嗎還要勉強自己?」她問。
「因為你會,那些詩啊歌的東西我從來不懂,但是你喜歡。」
「我也不懂刀劍,不懂武功,那些你喜歡,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學。」
他微煩躁地道:「那不一樣!」
她撫著他的發:「哪裡不一樣?你沒必要為了我喜歡,強逼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
「我——」他轉過臉,「我不知道哪裡不一樣。阿奔念過幾年書,說出的話就是和我跟四海不一樣。每次你跟他說話時,我都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說。」
「趙奔是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你想到哪裡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這裡不好過。」他指著自 己的胸口。
「那我以後不跟他說話了。」他本是爽朗簡單之人,卻因為太在意她而自卑,一夕間竟然滿腹愁緒。
「不要,我不喜歡這樣。」他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他結巴半天卻表達不出意思。
她凝視著他苦惱而不知所措的臉。
「——前日,宗政老堂主上請退隱,八月十五宮裡聚會之後,便讓我繼任搖光堂堂主。」
「不好嗎,還是這聚會讓你苦惱?」
「只是覺得心裡有些七上八下的——八月十五你陪我去吧,也好讓你見見咱們紫微垣宮的不凡之處。」
雕樑畫棟的玉宇瓊樓她都住了十幾年,世上還有什麼樓宇能激得起她詠歎之意。她倒是好奇了:「怎麼個不凡法?」
他的臉紅了紅:「這輩子我也只到過那兒三次,沒一次能記得上山下山的路。那地方——哎,跟神仙住的一樣!」
她笑了:「既然要去神仙住的地方,你為何心裡還不踏實?」
「如果不是你獻的那些計策,武夷門不會那麼簡單就攻下來。堂內還有兩位副堂主,要不是攻下武夷門有功,堂主這個位子是輪不到我來坐的。」
「你並不比他們差。」
他苦笑道:「阿奔早就說過,我是個沒什麼腦子的人,我也沒想過要當什麼堂主。那日他看了地圖,馬上便知道那計策不是我想出來的。」
她有點不悅地垂下眼瞼:「你跟他說了?」
「你叫我不要說,我本不想說的,可是他拿話套我,我這麼笨哪是他的對手。」
「說了就說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道,「除非——你覺得我幫你是讓你丟臉的事——如果是這樣,我以後不會再插手你的事。」
「我怎麼會這麼想廣他急道,「你能幫我,我高興都來不及!只是,我覺得我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甚至連阿奔都比我多瞭解你。」
事情又轉回到這裡了!他心胸可容天地,但是卻絕對容不下一個「情敵」。
「我已經是你的妻子,別人瞭解我是別人的事情,我不會理會,你也可以不必——難道你信不過我?」
「我——」他信不過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啊!
「我要一個有情有義的丈夫便夠了,不需要他和我一起寫詩畫畫。若是要嫁個才子,帝京滿街都是,我又何必跟你?但像你這樣的傻子,天下是難找出第二個來了。」
「你要傻子,不要才子?」他屏住了呼吸。
「嫁都嫁了傻子了,我還能不要他嗎?」
他用力抱住了她:「不能!」如果她不要他,他……真的會瘋掉。如果一開始他沒有擁有過她,他還能做個君子;但他已經得到過她了,他便再也難以割捨。
短短兩月,有她在身邊,是他二十幾年來最高興的日子,連半夜睡著都會笑醒。
她的眸中流光轉動:「你還要唸書習字嗎?」
「要!」他斬釘截鐵道。
死腦筋!她知道他已經聽進去了,但這心結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開的。
在他慢慢沉人睡夢之時,她卻了無睡意地盯著案上的宣紙發呆。
真的不期望那種琴瑟合鳴,如神仙眷侶的生活嗎?
不能否認,在年少之時、甚至是戰亂前,她的想像中,她的丈夫該是溫文儒雅、才華橫溢的名門公子,她絕沒料到自己會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草莽之輩,而她的生活也要隨之疏遠那些琴棋書畫。
有才無情,有情無才,她愛戈石城的木訥簡單,愛他對自己的情深似海,所以擇了後者,不至於有悔,卻難免心頭微覺缺憾。
想想也罷,自古哪有兩全之事。能夠守得平淡,夫妻情重,無風無雨,也不枉這一生了。
☆ ☆ ☆
十幾日馬上顛簸。
日子匆匆,八月十五已到。
紫微垣宮所在地是江湖中十大秘辛之一。
即使五十年前伏雷堡、神兵莫家、落霜劍派、苦度門、海角五派聯手壓制其囂張氣焰,使其遭受大創,卻依然沒有找到其所在地,也讓其休養生息二十年,後人再度東山而起。
「若不是有細繩和聲音牽引,怕是沒幾個人上得了這裡,果然是一處世外之地。」險峻隱秘至此,只是紫微垣宮的入口而已,怪不得沒有任何門派能夠真正「破」了它。
她立在一方高崖上,對著穿過茫茫水雲的陽光微微瞇起了眼,蓮青色的衣袂飄蕩在風中,身前是萬丈深淵,霧水空腹,也正是他們來時的路。
「向晚,」走在前方的戈石城轉了回來,「怎麼了?」
「紫微垣宜果然名不虛傳;我能夠得見真是天賜機緣。」月向晚歎道。如果不是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嫁了戈石城,如果不是八月十五之會……她怎會有機會知道世間還有如此鬼斧神工。
「戈副堂主,戈夫人,搖光堂其他人馬已經人內,此處機關極險,請小心跟緊屬下。」領路護法催道,表情肅穆。
轉身,前方正對紫微垣宮,山石相對在官頂渾然合起,一線天中瀉下絲縷白光,一棵千年古樹盤根錯節自成屏障籠罩在四圍,不顯陰森沉悶,另有一種古拙蒼渾的威懾力。
越往前,月向晚心中越發驚奇。左上彎月形的凹洞中淡金色的光一閃一閃,她還沒有看清是什麼東西識聽到恐怖的撲稜聲,隨後金光撲面而來。
「啊!」冰冷的翅劃過她的臉頰,有東西落在了她的肩上。轉臉一瞧,心突突狂跳,「石城,金色的蝙蝠——」
戈石城手輕輕掠去,蝙蝠受驚嚇飛離:「別怕。這些蝙蝠是人養的,有些靈性,不會傷人;你是頭一次來,它們大概是欺生。」大手握住了她的,她微微朝他一笑,心頓時定下不少。
行了三里路,眼前豁然開朗。遠山紅葉,近水白泉,捨榭如星斗橫列,宮城與山水相融成龐然群落,風中似乎都聞得到乾淨不帶一絲塵垢的氣息。如果沒有一群身攜兵器、目露凶光的守衛,月向晚會以為自己到了詩中的桃花源。
紫微垣宮,果真是一個詭異至極的地方。天樞、天璇、天機、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堂人馬入宮,竟沒有一堂走的是相同的路,彷彿整座宮純然是一星垣,天樞主陽德,天璇主陰刑,天機主中禍,天權主天望,玉衡主殺星,開陽主危,搖光主兵,七星各司其職,各行其路,紫微垣宮宮主屠涇渭赫然為七星之心,借三日之聚集會七堂,既籠絡人心,又可探察一年各堂功績過失。
各堂人馬集於巍然廳中互相寒暄,約有百人,瘦骨伶仃的背負大刀,腦滿腸肥的手勤腳快,身如侏儒的左右逢源,虎背熊腰的穿紅戴綠……彷彿集天下古怪形態為一堂。月向晚靜立在戈石城身邊,在角落裡看得直呼有趣。
戈石城的目光亦隨著她的而轉:「——胖乎乎的大叔是天機堂堂主萬方,別看他胖,身形卻像泥鰍,江湖中人叫他『兩腳蛇!——像個讀書人的是玉衡堂的陸非昔,身邊養了幾十條毒蟲,誰也不敢靠近他——」
定睛看去,果然是如此。
「戴面紗的是開陽堂『散花天女』蘭郁,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中很有名——那個坐在左邊角落不理人的是天璇堂堂主殷翱,他瞼上的青鴿刺青看起來陰森森的,別堂的人也不大敢惹他,因為他還是宮主的義兄、兩位少宮主的義父——」
「那我呢?」一名白衣美貌女子靠了過來,一隻手搭上了戈石城的肩,目不轉睛地盯著月向晚。
戈石城不自在地笑笑,動了動臂膀,活像上面粘了只毛蟲:「這位是天樞堂白懷馨,排行第三,人稱『馨三姑娘』。」
月向晚頷首微笑。
「呵呵,前些天才聽說『斷喉刀』戈爺成親了,也沒請兄弟們喝上一杯,想來是怕這麼嬌滴滴的新娘子被別人多看幾眼吧?」
「怎麼會?」戈石城訥訥不能成言。
月向晚道:「既然還欠著這杯酒,等會兒叫石城敬一杯賠罪,姑娘覺得可好?」白懷馨雖沒什麼惡意,但眸帶侵略之意,盯得她心裡很不舒服。
「還是妹子會說話,長得又好,戈爺能娶到真是有福氣。」白懷馨眸光一轉,「都說江南是出美女的地方,妹子家鄉可在南方?」 .「莫非馨三姑娘也是江南人?」她是何方人關她何事?
「江南最近一省離此也有千里,戈爺與妹子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所以——戈爺也得當心著了——」
「當心什麼?」戈石城不耐道。
「可不能氣著妹子,萬一把她氣回了江南;戈爺豈不是得千里尋妻?」說罷掩袖而笑,一雙桃花眼笑得彎彎的,兩瀲波光在其中閃動。
「馨三姑娘倒是替我們擔心了,石城待人寬厚豪爽,待我更甚,這樣的好夫婿,我怎麼會被氣走?」
「是麼?我還以為——妹子是被這大老粗搶來當老婆的呢!瞧,還寸步不離地守在一邊,怕被人搶了似的。」
「姑娘說笑了。」
「哼,有本事,你也去搶個如意郎君來,別老是眼紅人家夫妻情深意濃,嘴巴活像帶了刺!」旁邊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朝著白懷馨。
「我白懷馨還用得著搶嗎?」她素來以自己的容貌為傲,過來這邊也不過是因為聽說了戈石城的妻子極美,心裡不服,有意來比個高下。
「咱們江湖人雖然不拘小節,但至少娶妻也還要娶個實在。你鳳凰女怕撿低枝杈,低枝杈還未必棲你。白懷馨兩年前的今天跟現在可是不一樣嘍!」
白懷馨臉色突變,道:「那是姑娘我時運不濟,要是今天是我坐在主位上,你今日還敢用這等話諷我麼?」
「大話少說,有本事你坐上去給咱們瞧瞧!哈——只怕,江湖上美女萬千,咱們風流的大少宮主看都不願再看你一眼!」
這句話刺得白懷馨心中隱隱作痛:「我白馨三敢作敢當,高枝飛不成摔死也是自己的事,不敢怨天尤人。也由不得你來作踐!」
來人嘿嘿怪笑:「若非你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事情做得太絕,今日也不會有人來『作踐』你。所以做人呢,別忘替自己留條後路。」
「——都是同門中人……」
「戈兄弟,我這也是為你出一口氣啊!」來人一轉臉,眼角眉梢都擠滿了笑,「這位是嫂夫人吧,在下天樞堂『白頭翁』文賞心。」這人長相不俗,不到而立,兩鬢卻斑白如霜。
白懷馨冷笑一聲,道;「戈爺,可要小心了——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微垣宮採花第一高手不是大少它主,而是白頭老鳥。你家有株好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養得久。」
「呵,白懷馨,你心思見不得光,不要以此度彼,以為這世上,人人都與你一般齷齪。」
「我有什麼心思見不得光的?我敢做就不怕說出來!就怕某些人,表面道貌岸然,骨子裡卻長瘡流膿——」
向晚的眉心輕蹙了起來,悄悄望了眼丈夫。
「兩位,兩位……」戈石城頭痛極了,「戈某生平最怕做中間人,這些事情——今天是中秋聚會第一天,等會兒還要見宮主,你們就不要吵了!」
「看在戈兄的面上,我今日懶得跟你這種女人計較!他日若再碰見你,我可不會顧什麼同門之誼!」「別人怕你的日月輪,我可不怕,有本事你儘管使出來好了!同你這種人站一塊,還怕污了姑娘的身份。」白懷馨討不到什麼便宜,轉向月向晚,「天樞院陰翠湖有天下一等的菊花,現下正是開花之際,明早我帶妹子過去瞧瞧,妹子可得等我哦!」
「白懷馨的臉皮真是江湖第一厚啊!」
「文兄弟——」戈石城覺得不妥,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戈兄是覺得我與此女說話如此刻薄,氣量太窄了是嗎?」文賞心嘲笑道,「若嫂夫人因為白懷馨而死,料想戈兄今日不是像我唾罵幾句便罷,而是斷喉刀伺候了吧?」若非白懷馨因一己之私,為討大少宮主歡心與金刀盟毀約,他一雙弟妹又怎會慘死於亂刀之下?
「都是同門人,不好弄出事情來,她為那件事也吃了不少苦頭,文兄弟你就這樣算了吧!」大少宮主雖然放蕩了點,但還不至於為了女色壞了宮規,身為天樞堂堂主,他對下屬的懲戒也從不徇私。
「宮規有令,紫微垣宮同門相殘者死,除了就這樣罷手,我還能怎樣?!」文賞心忿忿道,「金刀盟已滅,這仇也算報了,但那女人做過這樣的事情居然心安理得,毫無悔意,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
「她現在也不好過……」
「那也是她自己找的!她以為她是什麼,大少宮主會對她認真?笑話!」
白懷馨與大少官主屠征之間的暖昧情形全宮上下皆知,當然是拜金刀盟事件所賜。而明眼人都明白,白懷馨對屠征死心塌地,屠征卻只當她是自己送上門來的玩物,從未另眼相看。戈石城對此有所聞,只是不願背後嚼舌。
「盛會之中何必說這麼掃興的事?算了,不說了!只是你跟嫂夫人要防著點,那女人為達目的,怕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文賞心見戈石城默然,心知他素來木訥,忙轉口道,「往年論武會都是天樞堂得第一,這次他們可是有勁也使不上了!」
「對了,今年似乎沒有見到少宮主?」一說才驚覺情形有點不尋常。
「呵,沒見殷老鬼鬼氣森森?」文賞心壓低聲音,「小的還在邊城,快馬加鞭也趕不回來,聽說是不願意回來;大的在來路上碰著埋伏,中了喂毒的暗器。」
「哪個不要命的敢犯到我們紫微垣宮?」
「八成是金刀盟餘黨,當場就都被他解決了!」聲音中只有快意,毫無悲憫,「聽說宗政老堂主退隱,搖光堂力舉戈兄為堂主?」
戈石城訕然:「文兄弟的消息可真是靈通啊!」
「還有,武夷門那一戰驚動了宮主,此等大事,眾兄弟之間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哪還需要我去打聽?」
戈石城下意識看了月向晚一眼。嘴角不禁微微揚起:「此事還得上稟宮主,要等決令下還得到中秋盛會之後,像我這樣的人,嘿,怕不是當堂主的料!」
「戈兄居然也會說笑話了。搖光堂弟兄都默認了,我看這堂主職位非你莫屬!咱們慶祝慶祝,等會兒你可得跟我好好喝上幾壇——上次被你灌得爛醉,這次可得扳回來——呢,嫂夫人不介意吧?」像這樣的美人站在一旁實在忽略不了。
月向晚笑笑不語,暗自遞去一個眼色,戈石城先是一愣,接著便明白了:制人而不制於人——每回喝酒前的必訓。要勸人家喝,不要自己被勸喝,總之一句話,少喝酒為妙。不然正如趙奔他們所戲言,今晚就只好躺房門口喝西北風了。
他的妻子雖然溫和柔順,但堅持的事卻從不肯讓步。
正苦笑中,忽見一護法走人,七堂人抬眼望去。
「宮主到——!」
巍然廳中頓時一片寂靜,渾厚的高喊聲似蒼龍自水中騰起,翻捲起驚天駭浪,雷聲在高昂的石柱樑木間盤繞迴旋,貫穿萬象,直逼天宇。
紫微垣宮宮主屠涇渭由兩名護法相隨走出。只見他手一揮,袍角微微甩動便入座於廳中最上位。右手扶膝的動作讓他的上身向前傾出,那突顯的威勢彷彿一座山嶽壓下,那如炬的目光逼來,竟無人敢在巍然廳中大聲喘息一下。
盛會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