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瀾 第一章
    臘梅還在有點畸形的枝上舒展餘韻,光宇私立一中直通校大門的林陰夾道兩旁早迎春的花便已經怒放,彷彿是迫不及待地爭著時令,料峭風裡,春日的氣息濃起。

    尤其在週五放學的時段,嘈雜的話語加上輕鬆的笑聲,讓這所平日以高昇學率與良好學風著稱的重點高校像菜市場般熱鬧起來。

    春天,發情的季節,人的氣息氾濫。

    梁宛雪擠過人群,邊喊著邊朝著顯眼的目標追近:「京闌,你當班長的帶頭逃跑值日啊?」

    人群裡一陣小小的騷動,不認識的學生也聞聲向那個目標望去。

    已到了校門口的目標女生回過頭來。同樣是炎黃子孫的膚色,有些人顯得蒼黃無神,她的臉色卻有如畫中乾淨無垢;同樣是剪短削薄的規定髮型,有些人像蓋了個西瓜,她烏黑細亮的發猶如洗髮水廣告中的專業造型;也同樣是一絲不苟的學校制服,有些人穿得像個僵板的老虔婆,她卻自然之間全然顯露了制服本該體現的端莊知性。

    「光宇一中」不認識京闌的學生肯定有,但沒聽聞過其大名的就像二十一世紀的恐龍——絕種。

    京闌不是「光宇一中」頂絕美女,卻是光宇學生私下封的校花。學校裡美女無數,風情各異,但再怎麼對外在條件自信的人,一見到她一學年中為「光宇」拿下的書法、演講等各類獎項,及她在成績榜上的排名,自信也要被埋到祖母家的箱櫃裡去,絕無一人敢與其爭鋒。

    更重要的一點是,京闌的老爹大名京文洲。

    有人要是恰巧不知道京文洲是何方神聖,麻煩去看市新聞裡的政要會議,或者報紙上的當日頭版——京文洲略去名字,後面常常加的稱呼就是「市長」。

    有些初與京闌相處的學生常常暗下罵她高傲,因為她有時候的確冷淡而且任性,但是人家有這個條件是吧?

    人的性格與周圍環境的影響關係密切,很難奢望一個獎盃讚美鋪路的人沒有一點驕氣。

    梁宛雪毫無稜角的樂觀性格恰恰包容了京闌一切稜角小刺,從初中到高中已過四年,梁宛雪知道其實京闌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也絕非外界看來的高傲冷淡,只是缺少一種學生該有的生機。

    簡單一點說,就是有點壓抑感。連有時笑起來都讓人感覺不到真心。

    風過之後,梁宛雪到了眼前,她的笑容也淡下去了。

    「我跟范清換了值日時間。」聲音很水,但沒有一點嗲味。

    梁宛雪抬眼看比她高出半個頭的臉,呼出一口氣:「那怎麼不等我?星期五了,我們去書城逛一圈,再去租漫畫?」那套《花冠安琪兒》只看了一半,因老媽清查私人地盤,她不得不在週末播放續集。

    京闌遲疑了會兒:「我這個週末有事情,大概沒時間了。」

    「什麼事比放假還重要?」梁宛雪連珠炮似的,「走了,只是高二而已,考大學還有一年,別像高三的那些拚命三郎一樣行不行?」

    京闌笑了:「我又不是去參加什麼補習班,說得那麼嚴重?倒是你,雖然還有一年時間可以混,也別老把漫畫當補藥吃,到考試場上時滿腦子黃色對話你就慘了!」

    梁宛雪撞她一肘:「現在的漫畫多多少少有一點嘛,齊籐的算很健康了,上次小羽那套才過分。大家都在看,就你假正經!」

    「那些廢料有什麼好看的?該知道的初中自然課本上都教過了!」曾隨手翻過幾本漫畫,不外乎是色情加暴力,以愛情正義為借口,簡直是荼毒少女靈魂。

    事關自己心愛的漫畫受到攻擊,梁宛雪奮力抵抗、保衛清譽:「自然老師教到那一課,扔下一句『自學』就打起哈欠來了,其思想之老朽簡直不屬於二十一世紀新人類!大家裝著很不屑,哪個不是在家裡翻來覆去看那幾頁?你敢說你沒有看過兩次以上?」

    「喂,聲音這麼大,拉票啊?」京闌有些窘,挽住了她的臂彎拖著就走。

    「哎,臉紅了吧?明明有好奇心,死鴨子嘴巴硬。」梁宛雪得意地笑,「再說漫畫裡還有很多道理跟笑料,多看還有益於人格的健全和身體的健康。」

    越說越離譜了。京闌好氣又好笑:「那是不是應該將漫畫作為教科書範本?」

    梁大小姐竟也厚顏無恥地點頭:「那正是我一生追求的夢想啊,漫畫教科書,叫我上學到老死我也無怨無悔。」言畢,還做出了個擁抱夢想的手勢。

    「無聊!」京闌罵著拉下她的手,「這裡不是十字路口,不用指揮交通。」

    「不過——」梁宛雪隨即皺眉,道,「千萬不要將國內的漫畫卡通片搬上教材,我一看那些什麼『誠實的孩子』、『世界和平』渾身就起雞皮疙瘩,題材禁忌太多,畫風也沒什麼成熟的特別流派,就那幾個漫畫家,總之讓人感覺短時間內是難成大器,看多了人的心智會退化到幼兒水準。」

    「行了,中國漫畫業以後還要靠你撐起大梁,感化無數幼兒,將中國人的智力提高到愛因斯坦的水平。」京闌嘲道,「最重要一點,你先腦子裡裝點ABCl23,文憑才是自救之道,學業才是建國之本。」

    梁宛雪一下子從頂峰跌落,抱怨:「你真是掃興,春天到了,讓我做做夢也無傷大雅呀!」

    京闌的嘴巴有時會傷人於無形而不自知,性格敏感脆弱一點的人根本難以與之久處,也難怪到現在身邊只留這麼一個貼心好友。

    「喂,我今天看到你偷偷撕了一封信,老實交代,是哪位少男芳心?」梁宛雪笑嘻嘻拐了她一肘。從初中開始,看京闌收情書撕情書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而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情書量急遽下降,原因是京闌同學的形象太高不可攀,狂蜂浪蝶沒力氣也沒自信飛上去採花。

    「無聊者。」京闌簡單一句,封殺某男徹夜長作。最初收情書虛榮心還會沾沾自喜,但一多就像電子郵箱被廣告信件爆滿,令人煩不勝煩。

    「難道你對戀愛一點興趣都沒有?」梁宛雪狐疑,「不要告訴我,你、你是個homosexual?」

    「homo你個頭!」她不是對戀愛沒興趣,而是,「談戀愛又不是找個人談就談,為談戀愛而談戀愛,那不是戀愛,而是玩遊戲。」

    「想不到你也會說出這麼感性的話來。但你不去談,又怎麼知道那個人是不是Mr.Right?」

    「第一眼就討厭的人,相處是不可能的。」

    「這可難說。」梁宛雪發揮專家指導才能,「不是有歡喜冤家嗎?初時冷嘲熱諷,之後是天雷地火。」

    京闌彈了她一記:「你腦袋裡就這些東西,有時間看羅曼史,沒時間背公式?」戀愛也要花時間的,她沒那個閒暇去護養愛的花朵。

    「長得比我高就了不起?老是弄我頭,我都是被你敲笨的了!」委屈的矮人國代表嘟囔。

    「我是敲開了你的一竅,不然你低空都飛不過數學天。」

    「說到這個,我本想讓你給我進補一下的了,既然你有事,上課筆記借我。」梁宛雪乾脆地要求對方割地賠款。

    京闌反手拉開背包拉鏈,從裡面摸出筆記:「你上課都在幹什麼?」

    「最最枯燥的數學課上,你說我能幹什麼?」不是睡覺就是畫漫畫嘍!

    「活該!」京闌又罵,卻乖乖地將筆記給了她。

    「謝了!」她眉開眼笑,攀著京闌要往她臉上親,「下星期請你吃雞腿!」

    「賄賂是墮落的標誌,別想收買我。」京闌一臉嫌惡地推開她,「口水離我遠一點。」

    「闌闌。」飽含笑意的聲音從黑亮的轎車裡傳出,車窗降下,探出一張中年斯文的名臉來,「怎麼在路牌下跟同學玩?」

    「爸。」

    梁宛雪反應極快:「京伯伯。」

    「原來是宛雪,好像很久沒來家裡玩了。」

    名人無形的官腔與壓迫襲來:「因為功課忙嘛。」她暗自吐了吐舌頭。

    「哦。」淡淡一應,「有空多來。」

    京闌坐進車門:「宛雪,我走了。」招了招手,以口型在窗口無聲吩咐:「下週一我就拿回筆記本,你別只看漫畫忘了數學。」

    「Yes,Madam!」梁宛雪淘氣地立正敬禮,惹笑了窗口的臉。

    「小陳,開車。」依稀聽見京文洲的聲音,車子發動,隨著噪音絕塵而去,進入往來繁忙的車流。

    梁宛雪笑瞇瞇地注視著街頭等候公車。

    車成車陣,然而每一輛都是獨立個體,鐵皮包圍的小世界中,彷彿隱晦不容他人探看。

    如京闌的臉,上寫的是寂寞。

    ——***※***——

    車經過燦燈大道,轉向通往郊區的路,兩旁的樓廈草坪變成了灌木田地,清新猶帶微微冷意的風從半開的窗口灌進,吹亂了京闌的短髮。

    「開學一個月多了,學習怎麼樣?」京文洲問,打破車內沉靜。

    「還好,一般般了。」京闌暗自歎了口氣,「爸,別老是問這麼沒創意的問題好不好?」她可以想像接下去的問題不是同學相處如何,便是師生關係怎樣,好像一份問卷調查。

    「好好,不問不問!」京文洲沉默了會兒,「我出差半月,你媽有沒有回來過?」

    「嗯。」京闌的臉色不覺冷了下來。

    「天池集團過雲山莊度假村上星期落成剪綵,我瞧過那邊環境不錯,近年我工作太忙,我們一家也好久沒有出外玩過,不如到那邊住個週末。」

    我們真是一家嗎?京闌想出口諷刺,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媽工作也很忙。」

    京文洲遲疑地掏出手機:「闌闌,打個電話給你媽。」

    「我打了也沒用,你叫媽來,還不如去叫那位方阿姨。」肯定是隨傳隨到,比媽識相多了。

    「闌闌!」京文洲捏緊了手機,嘴角抿出了道深刻的直線。

    京闌明白這是他發怒的前兆,默默地別過了臉去。

    京文洲歎了口氣:「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

    「爸,我已經十八歲了。」

    「父母眼中自己的兒女,永遠都是小孩子。」

    京闌轉眼看他:「爸,你有沒有考慮跟媽離婚?」

    京文洲啞然半晌:「問這幹嗎?」目光投向前座司機的後腦勺。

    「依媽的性子,想改變現狀很難。反正都已經沒感情了,與其拖著,還不如離婚。」

    「離婚?你懂什麼離婚?」京文洲沒好氣地說,「我跟你媽也不是沒感情,只是時間久了,又各自忙各自的事,難免會淡點。」

    「那方阿姨呢,就這樣拖著?」雖然她不喜歡方圓,但她無名無分的付出還是讓人覺得不值與不忍。

    「你媽和我不會離婚的。」京文洲一語定下結論,「大人的事,你不要多嘴。」

    雖然是觀念開放的新社會,從政者的私德卻在威信、背景上有著很大影響力。克林頓身處美國,仍舊得為其與萊溫斯基不正當關係而公開道歉,不要說京文洲生於幾千年倫理思想猶自蔓延的中國,離婚與情婦事件一旦暴光,說不定他的政治生涯也會一併完結。

    在發現他與方圓因職務之便有了發展之後,沈貞便提出過離婚,京文洲沒有同意。沈貞與他私下分居後,方圓與他的關係卻全然沒有收斂——可笑的是,京闌知道這事的途徑竟然是在某一下午提早回家,親眼捉姦在床。

    那次的打擊對她而言,可想而知。

    市長剛正的形象從雲端跌落,摔個粉碎。

    甜蜜家庭的夢想在現實裡破滅。

    京文洲不是聖人,不是君子,甚至不是一個好丈夫。

    他只是個虛偽、自私、喜新厭舊、抵不住誘惑的男人。

    但是,作為女兒,京闌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未必盡責、卻已盡心的好爸爸。

    因此在冷戰三個月之後,面對他的焦躁與求和,她放下了戰旗。可是,再怎麼和藹的笑容與真心的關懷,也無法找回以前沒有陰影雜質的親情與崇拜。作為女兒,她的某一部分心理已死。

    「是你媽。」京文洲按下號碼,一接通便把手機遞給女兒。

    京闌也有一支「諾基亞」,是小舅舅沈寅買給她的,但京文洲嫌高中生帶手機影響不好,況且她帶著也沒什麼實質作用,手機就一直擱在抽屜裡沒用過。

    沈貞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還夾雜著亂七八糟的噪音。

    「媽,是我。」

    京文洲盯著女兒。

    「沒什麼事。媽,你這個週末忙不忙,回不回來?」

    「哦,那好。」

    「我知道,你也小心點。」

    「好的,Bye—bye!」

    信號被切斷。

    京文洲以目光詢問。

    「媽說這個週末外景組要到西藏拍攝,她沒空。」京闌的口氣不是很好。

    「那就算了。」京文洲舒出一口氣。分居一年的夫妻關係的確奇怪、暖昧。

    京闌的臉又別向了窗外,對京文洲的問話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她可以理解家人因工作忙碌而帶來的疏忽冷落,卻不能明白在婚姻責任下有意的出軌,更不能原諒為了自己的聲譽前途同時對不起兩個女人的自私。

    這樣的情況下,沈貞可以鬧事。但京文洲摸透她的脾氣,知道她寧願把苦楚吞到肚子裡也不會捅出去。

    方圓也有足夠的理由要求他離婚,但她的世故教會了她忍耐與等待。第三者本就處於毫無保障的弱勢,逼急了男人,最終她會什麼也得不到,所以她善於用柔情獨立與不經意顯露的脆弱結網,牢牢捆住京文洲的男人心與良心,以及——他職位上所代表的權勢利益。

    看似兩相平衡,其實是左右為難、一觸即發。

    車內又陷入詭異的沉寂。

    前方出現十幾米高的雕龍石柱,構成極有氣勢的度假村入口大門。這年頭,沒錢的賺錢,有錢的邊繼續賺錢邊買「品位」以提高檔次。只是當有錢的大家都去買「品位」時,「品位」便成了大眾化的產物。客氣一點說,人工雕琢太多,不客氣一點說,就是俗氣到家。

    水泥路到門內便成了山路,滿眼仍是草木,過雲山莊影子都不見。

    駛了約十分鐘,三三兩兩的車輛擦過,路往上斜的趨勢越發明顯。就在剛通過一面「過雲山莊前行5公里」的路標後,車子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轉彎、熄火——

    車內的人因急剎往前衝。

    「小陳,怎麼回事?」

    「市長,好像車子出了點問題。」

    「您坐著,我下去檢查一下。」司機小陳打開車門下去,從後車廂拎出一袋工具。

    春寒猶在,辛苦小陳的臉上卻滑落大顆大顆的汗珠。

    事實證明,車子似乎不是只「出了點問題而已」。

    「悶死人了,我到外面去等。」京闌抱怨了聲,打開車門。

    京文洲也從另一邊出來。

    這片山除了修路,早有人工開鑿的痕跡。站在路邊石欄上往下看,稀疏的樹叢灌木佔據了一部分斜壁,被水泥板分隔成規律的半橢圓,再下是垂直的水泥注澆石壁,兩旁相同的格局將隧道圍成了個小小山谷,依稀還聽得到火車行過的震響。

    「闌闌,別走遠。」京文洲稟持「安全第一」政策。

    山風吹來,將幾片嫩綠的葉子刮進京闌的脖子,她漫不經心地拂去,聽著樹響鳥鳴與專注於修車問題的兩人的對話。

    解決問題,似乎有點問題。

    忽然,山道間響起囂張急促的自行車鈴聲,她轉頭,剛剛瞧見一輛顏色鮮艷的保時捷登山車在轉彎處出現,橫衝直撞朝轎車而來。

    「哇!」騎車的男生低喊,猛一個剎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尖銳聲響讓人倒抽口冷氣,他差點因為重心不穩而甩出去。

    定下神時,登山車與轎車屁股的距離只有一公分。

    問候媽媽的三字經脫口而出。

    京文洲皺起丁眉頭:「年輕人,講髒話可不是個好習慣哪!」

    「有礙市容是吧?」只是三月初,男生便已經穿上了黑色中袖T恤,外一件與長褲成套的軍綠牛仔背心,外套搭在肩上,臂上套的是打球的米白護腕,一點也不顯冷。

    他眉眼壓得低低的,跨坐俯身,修長的雙腿支撐著車子的平衡,「抱歉,這是非侮辱性條件反射習慣用語。」

    京闌咬著嘴唇才沒笑出來。

    「山道轉彎騎這麼快很危險,以後要注意些才行。」

    「我按鈴了,你們車停在這兒才是危險。」男生打量著車牌,嘴角勾了勾。他敢肯定,這輛與人民幣四十幾萬劃上等號的豐田佳美絕對是N號公車私用。

    「車壞了要慢慢修,別急。」他笑著將車頭轉了個向,一溜煙從轎車旁的外道騎過。不是他沒同情心,實在是這種事,不需要他浪費同情心。

    京闌背倚在前三米的石欄上,眸光掠過他,與他對上。

    他以兩眼二點零的視力目測,不遜於雷達的感官掃瞄——個子高挑、身材姣好、五官明麗、氣質絕佳、皮膚不是很白但沒有「青春氾濫」,清潔度:十分;光澤度:十分;耐看度:十分。

    絕對美女!

    他拋以一記色狼式口哨,登山車也在她的身前猛然停下。

    美女眼光不悅。他回頭看看束手無措的公車私用男,聳聳肩,將車倒騎了回去。

    「這位叔叔,需要幫忙嗎?」語氣都客氣熱情起來。

    京文洲微詫異地抬頭:「你會修車?」

    「沒到專家水準而已。」一點也不曉得假裝謙虛一下。

    「咚!」車底下扳手落地,小陳維修失利。

    「哎,同志,出來休息一下,讓我試試。」男生敲敲小陳露在外頭的大腳板。

    「小陳——」京文洲對他也失去了信心。

    小陳聽從上級指揮,出來還不忘暗暗丟一個白眼。不高興辛苦修車是一回事,幹不好本行工作在領導面前風頭被搶是另一回事。

    「車子哪裡不對?」男生邊鑽下去邊問。

    「不太清楚。」他不信一個十幾歲的學生能修好車。

    男生也不以為意,靜靜地在車底苦戰了十幾分鐘。

    「行嗎?」京文洲敲著車門問,也不是很相信他的能耐,只是死馬當成活馬在醫,「年輕人,不行就算了。」五公里路徒步上去也無所謂。

    「再三分鐘就OK!」修車人自信滿滿地打了保證。

    果然,三分鐘還沒過,他便鑽了出來,隨手裝了工具。

    「好了?」京文洲不信。

    「不知道。」男生隨口答,還沒等小陳反應過來便一屁股坐進駕駛室,熟練地發動、開車。

    「喂!」煙塵裡的人都呆住了。

    車開出十幾米又倒了回來。

    長腿跨出,車門「彭」的甩上:「好了,可以開了。」

    京文洲猝然醒來:「啊,謝謝你了!」

    「不客氣。」男生笑笑,問,「你們是不是要去過雲山莊?」

    「是啊。」京文洲摸了摸西裝口袋,轉頭問京闌,「闌闌,有沒有帶紙巾?」

    男生隨手抹了抹,才發現臉上都是黑黑的機油:「好巧,我也是要去那裡呢。」

    京闌在書包裡摸了半天只摸出條米老鼠手帕,才想起餐巾紙在下午已被上大號的梁宛雪解決光了,她只好遞出那一百零一條手帕。

    男生的眸光閃了閃:「謝了。」

    「既然同路,你跟我們一起走吧。」京文洲笑著說。

    某人當然是求之不得,當即將保時捷放進了後車廂,毫不客氣地坐進了前座。

    車子再度上路。

    「看你樣子還是學生吧,修車有一手真不簡單啊。」京文洲稱讚。

    「沒什麼,喜歡車子,常常擺弄就學了點東西。修得好是運氣吧。」

    京闌想叫他歸還手帕,哪知他擦完竟一折裝進了自己的口袋,回過頭來:「不好意思,弄髒了你的手帕,等我洗於淨了再還給你。」

    「不用,我自己會洗。」京闌謝絕好意。

    「油漬可能洗不掉了,到過雲山莊我還條新的給你。」

    「不用。」京闌瞪著他,「我要自己那條就行了,髒了洗不掉沒關係。」

    「那不行,弄壞別人東西一定要賠。」他似是與她抬槓槓上了。

    京闌更加不高興了:「我說不用——」

    「闌闌!」京文洲見她快要吵起來,忙說,「一條手帕就算了。」

    京闌沉默下來。她哪是為了一條手帕這麼小氣,只是不喜歡貼身的東西落到別人手裡去的感覺。

    那男生竟堅持對京文洲道:「叔叔,我一定會賠條新的給她的。」

    「沒關係的,一條手帕就別這麼認真了。」京文洲不以為意,忘了先前的三字經,對他的好感又提升一倍,「你常常週末到山上玩?」

    「我家就在山上。」男生老老實實答道。

    京文洲吃了一驚。

    男生補充:「過雲山莊就是我家的,我叫遲沃川,遲廣生是我爸爸。」

    天池集團——過雲山莊度假村的所有單位,其董事長的大名就是遲廣生。

    天池集團是個建築工程承包單位,是近幾年才發展起來的。遲廣生在社會上極為活躍,投資學校、設立基金、捐助公益,卻有點暴發戶的意味,說得難聽,就是個很有錢的包工頭而已。

    「叔叔,我都已經自我介紹了,您也該來一下吧?」

    京闌在後視鏡裡看到遲沃川盯著鏡中自己的目光,忽然覺得他的笑容奸險狡詐,似乎不懷好意,心頭頓時一陣微怒,看走眼。

    京文洲哈哈笑道:「年輕人,你說我像誰呢?」

    「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遲沃川狡詐地說,「您是本市名人嗎?」

    「對不認得的人來說,就談不上名嘍。」

    「給個提示吧,您姓什麼?」

    「姓京。」

    遲沃川一想,回頭:「哎,不會是父母官大人吧?」

    惺惺作態、阿諛奉承!

    「不好意思。」面對京文洲的笑容,遲沃川拍了拍腦袋,「我很少看新聞報紙。」

    「有空應該多看看,增長見識、開闊眼界嘛。」

    「課業忙,哪有時間看?市長叔叔,您該下命令拯救一下高中生。」

    「怎麼,唸書很辛苦,想減負?」

    「千萬別提減負。」遲沃川一本正經地說,「您知道學生對減負是怎麼說的?」

    「怎麼說?」京文洲好奇。

    「減負減負,又減又負,最後是負負得正,課業越減越多。」

    京文洲笑了出來。

    一路就這樣開著玩笑,遲沃川近似滑頭的健談將原先車裡的沉悶一掃而空,連不怎麼說話的小陳也開始因他的搭訕插上幾句。

    京闌在偶爾不小心瞄到後視鏡時,無一次例外地接觸到他放肆的視線。

    一身名牌包裝的男生,紈褲子弟。

    頭髮蓄過頭頸的男生,馬叉蟲。

    罵三字經的男生,沒教養。

    盯住人不放的男生,沒品行。

    話太多的男生,太三八。

    諂媚的男生,太無恥。

    遲沃川完完全全集所有她所厭惡品行之大成,從頭到腳,沒有一根骨頭讓她看得順眼,同坐一車,連空氣都被污染。她真懷疑她老爸為什麼沒有看出他的輕佻奸猾。

    車終於行至過雲山莊,天色也有點暗了。

    名字是全然中國的古典,度假村樣式卻是西式的豪華。酒樓似的燈紅酒綠在一瞬間閃耀,遠看一幅畫,近看是傻瓜。

    圍繞著樓的是個天然大湖,被霓虹燈污了些自然顏色。連吹來的風都帶著電器排放的熱氣。

    什麼度假村,還不是某某賓館酒店一級的玩意?!只不過名字取得涼快一點罷了。在家吃泡麵也比來這裡好!

    遲沃川說了聲「叔叔再見」,一把拎出登山車,鈴兒一「噹」便沒了蹤影。

    京闌沒精打采地跟著京文洲走進玻璃推門,在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看到自己模糊的臉。

    登上二樓,一個噸量級中年人疾迎而出,挺著個大肚子,讓人想起董卓燃臍燈的典故,站在一米七五的京文洲身前,他硬是高出了近一個頭。

    「京市長,怎麼才來呀,可讓我們好等了!」態度極為熱乎,似是多年老友。

    「對不起,車子在半路出了點問題,所以來晚了。」京文洲笑道,「老遲啊,還多虧你那兒子有一手,把我的車修好,助人為樂,回頭得好好表揚他!」

    「那兔崽子,書不好好念,一放假就往這邊鑽。」遲廣生罵著,一轉眼看到京闌,「京市長,這是令千金吧?」對於京夫人的缺席隻字不提。

    「是啊,闌闌——」

    京闌扯扯唇角,覺得太陽穴抽痛起來:「遲伯伯好。」

    「好、好。」遲廣生笑瞇瞇,「跟我們家小川同年,念高中了吧?哈哈,念完就上大學、考研究生,長得這麼漂亮,得趕緊給你爸爸找個女婿。」

    「說笑,還是小孩子呢。」

    京闌笑著,肚子裡全是不耐煩。

    「讓貴客在門口站著,我這算哪門子的待客之道?走,咱們進去邊喝邊聊。」

    完全是酒樓擺宴的公式,少不得牛蛙一類的「營養」食物,看得京闌胃口一陣好倒。喝了點飲料,吃了只大閘蟹,零零碎碎一填肚子便有了七分飽,油膩膩的菜餚湯水讓她隨即將七分升到了十分。

    中國人對吃食的講究與浪費幾成正比,當然,這只是對某部分消費得起的中國人而言。

    怪不得有人曾諷刺一輛車子都能在一個晚上吃掉,這麼一頓大宴,菜一輪一輪地撤換,十幾個人頂多只能吃掉個1/3,剩下的2/3殘羹冷餚不必奢望會被打包回去,理所當然地會在宴度結束後被倒掉。處理到哪裡去?以前給豬吃過,認為既省豬食費用又合理利用廢物,是一舉兩得的事,但自從養豬戶發現豬吃了不長肉只長膘後,此類泔水的利用價值開發停止。

    豬也不能吃酒樓的剩菜剩湯,原因:太營養了。

    京闌放下筷子,忍不住低頭吃吃笑了起來。

    「爸,我飽了。」她推開椅子起來,對著服務小姐說,「我想去洗手間。」

    此為尿遁也。

    眼前的宴會一兩個小時內不會結束,她已經決定好了,等會兒下樓到過雲湖邊逛逛,順便看看過雲山莊有什麼好的硬件設施。既然已經來了,再後悔也沒用,只好找點東西讓自己這個週末不要太無聊。

    她在廁所裡整整呆了十分鐘(感謝現在的衛生設備),其中一半時間是浪費在那具壞掉的HAND—DBIR上——顯然有人很缺乏公德心。

    最後濕濕的手還是在校服上一擦了事。

    下樓時經過轉角,她意外了下。

    那個遲沃川正在跟他老爹討價還價,計較零用錢事宜。

    「好了好了,叫你媽明天給你把錢打進去。」遲廣生不勝其煩。

    遲沃川攤攤手:「老頭,現在口袋就空了,山下紅塵擾擾,沒銀子週末沒法子過活。」

    遲廣生從裡袋掏出一疊大鈔,拍了過去:「下個月不給你零用錢了,省著點用,別老是大手大腳。」金山銀山也經不起大挖啊!

    「謝了,老爹!」遲沃川笑瞇瞇的表情與他老爹如出一轍。他就知道,趁著老爹大宴貴賓談成某樣交易、心情好之時伸手,十之八九不會落空。

    忽然間,他看到了從旁走過的京闌,猛吹了聲口哨,絲毫不覺得害臊。

    紈褲子弟、花花公子!京闌暗罵,對他的惡感堆積到最高點,疾步推門而出。

    遲廣生順著兒子的目光回頭,只看到玻璃門上的夜色。京闌的身影,早已經融人其中。

    ——***※***——

    繞著過雲湖半圈,滿目的霓虹燈讓京闌懶得再走下去,再加上初春的晚上的確有些冷,她一轉念便回來,看完一樓大廳處的度假村簡介與地圖。設施最為完備的就是六樓娛樂休閒區,各類球館、室內恆溫游泳池、酒吧、舞廳、唱歌包廂……一應俱全。

    當她走進電梯,按下六樓時,兩個濃妝艷抹的青年女子在最後一秒鑽進來,帶進刺鼻的香氣。她想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但眼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去。

    頭髮挑染成有別黑色的其他色澤——其中一個前額那一撮甚至是桃紅色,衣著恰好地包裹勾勒出火爆的上圍曲線,拎著雅致的名牌小包,貼身的裙子長度絕對不適合做下蹲動作。

    電梯到三樓,桃紅頭髮女郎淡漠地看了京闌一眼,撩了撩長髮,從小包裡掏出化妝盒,對著小圓鏡照照,補起妝來。

    電梯到四樓,另一位開始哼曲子,嗓音又柔又清,絕對適合唱歌。

    電梯到五樓,京闌開始不安起來,濃郁的香氣充斥整個封閉空間,讓她打了個噴嚏。

    電梯到六樓,桃紅髮女郎「噠」的一聲合上盒子,修補竣工。

    「叮——」

    京闌跳出電梯還覺得鼻子發癢。

    噠、噠、噠……清脆的高跟鞋敲著地板遠去,不一會兒人影就消失在走廊轉角。京闌這才發現,六樓三三兩兩來去的年輕女子,都有同樣的味道氣息。

    她呆了半晌,悶聲在六樓轉了一圈,才明白封閉式的包廂與七樓的普通客房是幹什麼用的。

    她不禁想起以前在報上讀到的一條聳聞:某鄉鎮書記七十歲老父「買雞」被逮,兩名賣春女子招供,渡夜資僅為十五元一人(你以為十五元是美金?錯,人民幣!)當時宛雪大笑說這肯定是最下等的流鶯,那,這裡的呢?

    一名姿色極不錯的女郎與她擦身而過,她一個衝動之下脫口而出:「別害自己了!」

    女郎回視半響,輕蔑地掃過她的校服:「神經病!」揚長而去。

    她的眼淚差點落下來。匆匆跑回電梯,逛的興致已半點不剩。

    見到猶在大吃大喝的京文洲,她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爸,我頭痛,想睡覺。」

    四樓附有一衛一陽台的精緻客房早已經備好,她一到房間便抓著枕頭往頭上一壓,悶頭大睡。

    她發誓,以後再也不來雲山莊度假村了!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叩門聲將她吵醒。

    她惺忪地翻下床,打開門:「爸,我已經睡了——」話截在半途。

    「我是你爸,誰是你媽?」遲沃川笑問:

    她反射性要關門,不想被他推住,手臂上肌肉鼓鼓的。

    「什麼事?」經過剛才的「打擊」,她對遲廣生的印象爛到極點,做兒子的更沒跑掉,討厭之上再加噁心。他們一家都根本不是好東西!

    「還你手帕。」他遞來一條「唐老鴨」,「一模一樣的米老鼠買不到了。」

    「算了,我不要。」她將手帕一扔,趁他低頭去撿的時候把門甩上。

    還沒回到床上,重重的敲門聲又起,她塞住耳朵,好一會兒,聲音有越來越響的趨勢。

    「我說過不要,你到底還要幹嗎?」她生氣地開門。

    「喂,別人還你東西,你就算不要也該給點面子吧。」最後一記差點敲中她的腦袋。

    「不好意思,我只有裡子,不要就是不要。」

    他咬著牙悶笑了聲:「好吧,那你拿著,要不要自己決定,丟進垃圾桶的動作也別在我眼前完成。」將手帕塞到她手裡,順便把房門也替她關上。

    京闌確定門已經關牢,一轉身,手帕便進了暗無天日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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