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不加理會地輕哼一聲,赫廉騰繞過兩人,走到頤竹身邊,「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不再多睡會兒。」
「我睡飽了,你又到亭子裡去看折子了嗎?小叔說你堆積了好多軍務沒理,你……」開心地轉向丈夫,頤竹下意識地抬手想為他擦去額際的汗水,午後的陽光暖熱,曬久了便自然地讓人起汗。
「我處理得來,你別聽阿海的。」輕扣住妻子的手,摸到她手上的藍色絹巾,赫廉騰的利眼瞧見了絹巾上的圖字,明白地看到掉在地上的針,他自得地笑開唇角,緩和了臉上冷硬的線條。
頤禎看著赫廉騰臉上的神氣,故意輕咳一聲,向前踏出一步,站定在赫廉騰的面前,溫文俊雅的臉上堆著真誠而深思的暖笑,微微一個欠身,故意以眼神示意妹妹的失態。
「赫王爺,頤禎本來早就想來請安,可惜家中事務繁冗,今天借阿瑪之令,特地來向王爺拜候,還望王爺恕我的不敬之罪。」
「豈敢,頤禎貝子太多禮了。」不悅獨處的時光被人打擾,赫廉騰面對頤禎時面色稍冷,可仍然客氣地請他上座,眸子在瞥到頤竹身後的宣瑾時,更是一緊,「宣瑾貝勒也來了,稀客呀!」
「王爺取笑了。」與頤禎一起坐下。宣瑾謙笑自若地對上赫廉騰的鷹眸,「王爺還在怪罪宣瑾的失算吧?的確是宣瑾之罪,只是宣瑾也想不到兄弟積怨,竟能讓人無視社稷之亂,這也算是宣瑾活該吧!您說呢?王爺。」
挑釁地揚眉,宣瑾逼視赫廉騰的眸光裡,竟然帶上了明顯的責怪,惹得赫廉騰濃眉拉得更開,冷冷地僵起唇。
「宣瑾貝勒這是在怪我了?」
「宣瑾不敢。」兩個人面對面地僵持著,屋裡的氣氛緊繃,頤竹為難地咬著下唇,伸手去拽赫廉騰的衣角,得到安撫的一拍,卻沒有任何軟化的跡象。
「廉騰、宣瑾哥哥,你們……」
「好好的動什麼怒呢?宣瑾,怎麼說王爺與大家同為八旗中人,又都為皇上效力,也是一心為社稷的人,你不說明原委,不分青紅皂白,唉……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王爺,您也別見怪,這事實在是……唉……倒是頤禎的不是了。」
收到了妹妹求救的眼光,頤禎看了看對峙的兩個人,輕笑著搖了搖頭,伸出手去拍宣瑾的肩,軟中帶硬的話語,也讓赫廉騰壓下帶怒的眼神。
「頤禎貝子這是哪兒的話?」坐回頤竹的身邊,赫廉騰端起桌上的茶杯,藉著喝茶的動作平息心中的波濤,轉向頤禎的臉上平靜如初。
「王爺久不在京中,不知這朝堂上的是非。大家都一心為國,手段與想法卻難免有差錯。宣瑾與我商議,本想借王爺與赫將軍的相像之便,輕易將事情了結,所以也未向王爺多作解釋,才引來這後面的那麼多誤會,實在是我們考慮得不周到。」
「哦?貝子也承認末將事實真相告訴廉騰了,也莫怪廉騰像個傻瓜,哼!」重重地放了茶杯,赫廉騰的疑慮漸漸變成清明的瞭解。
頤禎的話中話讓他想起入京後的奇怪形勢,入朝時百宮按文武分列,可卻好像有一條線從中將文武分裂,四大貝勒雖同為社稷重臣,站列時卻不在一條線上,起碼宗人府的額真便與宣瑾、律聿涇渭分明。
「王爺多慮了,其實是我們不好意思開口了,政見不同竟然變成黨派分立,這實在不是我們所樂於見到的。」
頤禎長歎口氣,與宣瑾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知的眼神,對著赫廉騰娓娓解釋:「就拿這次的事來說吧!我們也沒有完全欺騙王爺,天地會確實是想盜畫殺人,另立新主,只是他們該盜的是顧炎武的另一幅《清憤》而非《滿江紅》,傳訊給復明社的人卻弄錯了,我們也就想乾脆將錯就錯,以錯畫引亂黨上當,再將之一網打盡,可沒想到額真他們又不同意。
王爺也該聽說過吧?皇上對鄭氏招降,一方面為了安撫漢人,另一方面是因為當年鄭成功將一批價值連城的珠寶藏起來,以備反我大清。那藏寶圖便在顧炎武的《清憤》之中,可如何取得,只有鄭夫人知曉。
我們力主保鄭克-平安免生亂事,額真他們卻認為該趁此殼盡反清漢人,以立威於天下。上天有好生之德,大清平定天下也不過區區數十年,還是和緩包容些的好,您以為呢?王爺。」
赫廉騰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完全明白頤禎的話中含義,朝堂中的包漢、排漢之爭從先帝時便日漸激烈,鄭克-的封王,更讓八旗中純正血統的子弟們不服,只是……
「現在鄭夫人已在宗人府手中,復明社的人又已被我打退,事情已經了結,即使你們不甘心,但這次確實已經輸了。」
「是,我們也以為輸定了,可是事情的變數往往是人無法預料到的。」頤禎意味深長地一笑,看著赫廉騰的眼裡有奇異的算計,「王爺也沒想到赫將軍會因為私人恩怨背信忘義吧?正如我們也想不到在逼問出鄭夫人藏寶圖的下落後,赫將軍居然失蹤。」
「失蹤?你的意思是說……」
「是的,赫將軍不見了,額真與璞榿他們找遍了京城也不見赫將軍,而據我們所知,最後見到他的人是您,還有頤竹與宗親貝勒。」
「呀——」頤禎話音未落,頤竹就失態地驚呼出聲。
尷尬地對著眾人探詢的眼光,她漲紅著臉低下了頭,心裡的震驚與擔心被她小心隱藏在長長的睫毛下。
赫廉躍不見了?在那樣突然得知真相的情況下,他不見了?
混亂的思緒裡淨是擔憂,她對那個與夫君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其實有著自然的關心,何況他還是克律的親生阿瑪。
偷偷地瞥眼看向繼子,那一張俊俏的小臉上仍是一派鎮靜的安適,但他真的一點也不擔心赫廉躍嗎?頤竹懷疑地自問著,差點兒錯過小哥的「荒謬」提議。
「頤禎貝子,你說什麼?」赫廉騰大聲地質問,不敢置信地瞪大鷹眸,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或者是他面對的人太過異想天開。
「王爺沒有聽錯,頤禎與宣瑾懇切地求請王爺再冒一次險,用赫將軍的名義完滿地了結這件事,最好是藏寶圖獻給皇上。」頤禎一臉的懇切,一字一句吐得清楚。
將赫廉騰的抗拒看在眼底,他抬眼注意到已從自己思緒中清醒過來的妹妹,略一沉吟,從椅子上站起身,「王爺,頤禎也實在是無法可想了,現在京中不太平,干清王與太皇太后不在,皇上煩心於此事已久,身為臣子不能為上主解憂,實在是慚愧!頤禎只有跪求王爺,以請王爺委屈為大局而動。」
「頤禎,你……」宣瑾立時瞭解了好友的意思,配合地大叫一聲。
「小哥,你不要……廉騰……」頤竹慌忙地去扶小哥欲跪的身子,看到從小最親的兄長的痛苦,她心急得快要哭了,只好哀求地瞅著夫君,不知該怎麼辦才奸。
「竹兒,別哭,來……」赫廉騰拉過頤竹,擁她入懷,用指腹抹去粉頰上的淚珠,他搖了搖頭,眼裡有難以服氣的屈服,「頤禎貝子不用做戲了,赫廉騰答應便是。」
「謝王爺成全。」站起身,頤禎仍是一臉的懇切,「皇上也會樂見其成的。」他緩慢地說著,眼中閃出一絲滿意的黠光。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他與宣瑾對視,兩個人都藏不住唇角的得意——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
反省中的克穆親王依然低調地不見來訪賓客,宗親貝勒被皇上叫進宮給太子伴讀些時日,赫廉海也因為擔心山西軍務而趕了回去,僕人們輕手輕腳地進出,不敢打擾到府中唯一清閒的女主人。
「福晉,昶璨格格來了。」
「快請她進來。」
「是。」
一大早便只能將自己鎖在書房裡的頤竹終於稍展笑顏,她急需一個好的聽眾,昶璨無疑是最佳的選擇。
「好久不見了,頤竹,你還好嗎?」
迎向好友猜測的探視,昶璨在屋子裡挑了張最接近窗戶的椅子坐下,早晨的空氣裡帶著陽光的香氣,她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恬淡地笑著。
「我也不知道現在是好還是不好。昶璨,你知道嗎?宣瑾與小哥他們都變得好……好奇怪!」咬著下唇,挨著好友坐下,頤竹苦惱地仰起頭,認真地看著好友瞭解的臉,「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我什麼也做不了。」
「不是他們變了,是你的心意變了吧!」伸出手握住頤竹的腕,昶璨輕歎口氣,言詞裡的嚴肅,點出近乎殘酷的真實,「其實你以前也知道的,朝堂上各政派意見不合的時候,鬧出亂子來牽進人命也屬平常,頤禎貝子本是太皇太后指定的伴君侍臣,可因為干清王的事兒被貶出京,你們克親謹王府的其他貝勒又不爭氣,你阿瑪只好一直將爵位留著。
他本來是出了名的不惹事中間派,可這一次,你四哥頤潘為了報復赫廉騰先投向了額真,害得頤禎不得不從江南折返,為他善後。這次事件本是按照表哥的意見做的,現在全亂了套。
你現在擔心的只是你的夫君,可你知道嗎?干清王一聽說頤禎回到了京裡,便快折上書說要回京,皇上想阻也阻不住。干清王本是老祖宗正親裡唯一的一支,天下都該是他的,皇上也得給他三分薄面,若他真回來了,京裡頭誰也保不住你小哥的。」
無奈地望著頤竹吃驚的大眼,昶璨握緊了掌中微顫的纖手,「這些事本來我不該告訴你的。表哥要頤禎去布線,可額真哥又推了頤潘出來當擋箭牌,到底是一家人,頤禎沒有辦法,才又拖了赫廉騰下水,唉……你們克親瑾王府……」
「我……我都不知道。」頤竹不敢相信地搖頭,知道好友不會欺騙自己,也因此更加震驚與難過。
是的,她一直都略略地知道朝堂上的情況與自己的地位。克親謹王府雖是八旗貴族,可卻不在宮中掌權,唯一被看重的頤禎又因為得罪了眾王之首的干清王,而被貶放出京,所以阿瑪一直在朝堂上小心翼翼,所以在乍知克穆親王選妃時,她雖然隱約記得那個送自己玉珮的「大哥哥」,可也因為明白自己的身份而未有奢望。
她是快樂得太久了,被眾人安全地保護著,所以忘了別人受的苦楚。「我還偷偷地怪小哥,以為他設計廉騰。干清王就要回來了,小哥他……他不能留在京裡的。」
慌亂地眨著大眼,努力吞下就快出口的哽咽,頤竹著急地就要站起身,「小哥他……他不能等著干清王來的,那會……那會丟了性命的!」
「頤竹,冷靜些,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讓你擔憂著急的。」
「可是,可是我除了擔憂著急還能做什麼呢?昶璨,我……我真沒用!什麼……什麼也做不了!」
「事情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拉住頤竹欲起的身子,昶璨扳過她的臉,冷靜地分析著:「額真這次並沒有全勝,你也知道事情出了意想不到的差錯,赫王爺雖然是被逼參與的,可他畢竟是欽封的克穆親王,額真他們也要顧忌到這一點。現在的問題是讓頤禎安全地離開京城,表哥要我告訴你,現在就端看你能不能幫你小哥了。」
「我?我願意、我願意!」頤竹忙不迭地應聲,焦急地拉著好友的手用力地上下搖晃,「我要怎麼做?你告訴我,昶璨。」
「干清王要回京,皇上不好擋著,可這樣一來,邊疆便無人守駐,那裡的守駐王本是赫廉騰,如果他回去,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如果他帶屬臣走,沒人會調查,頤禎只要混在你們的隊伍中出城,自可回江南,干清王到時再怎麼樣,也沒法子在大海裡撈針了。」
「你的意思是……」
「赫廉騰原來一回京便上了折子請回駐邊疆的,只是為了婚事耽擱,後來又因為……我想朝堂的爭鬥,久居邊關的克穆親王是不會適應的,連赫廉海都因為忍受不了而先溜走了。頤竹,你還看不出來嗎?克穆親王是為了誰才留在京城裡的?」
「又……又是因為我?」頤竹無力地坐在大椅上,低斂的眼裡全是淚水。
昶璨將好友的神情看在眼底,低垂的眼瞼下劃出一絲無奈的苦光。
「啟稟福晉,玉王府的馬車來了,傳訊的人說玉王爺有事請昶璨格格回去。」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麼我先走了,阿瑪可能真的有事找我。對了,頤竹,表哥還讓我順便告訴你一聲,他已經把羅袖從宗人府那兒保出來了,過兩天就派人送她到你這兒來,你放心吧!」昶璨站起身,整了整裙擺,示意頤竹停下送客的步子,便跟著門外的侍僕走向府嚴。
「羅袖……」頤竹默念著貼身侍女的名字,有絲羞愧地低下頭。
她竟然忘了,因為違禁字畫的事,羅袖後來被宗人府傳召,還一直沒有消息呢。
搖了搖頭,她重新坐回書桌前,心卻再也無法平靜,一切都在她的承受範圍之外,她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行。
※
「格格,走好。」
「嗯,你回去吧,告訴你們福晉,我改天會再來看她的。」
「是,車起——」
玉王府的四輪馬車是精緻的小包廂設計,寬敞的車身足夠三、四個人在車中談心說笑。
昶璨微笑著揮別慇勤的克穆親王府中的僕人,沒有意外地在車中看到等候她已久的熟悉面孔,「表哥!?」
「都告訴頤竹了?」宣瑾一身朝服,一向清明的雙眼中佈滿疲憊的血絲。
「嗯。」點了點頭,昶璨疑惑地拾起眼,「這樣做真的好嗎?頤竹向來被保護得很好,對於朝堂上的事也是一知半解的,如今我告訴她那麼殘酷的真相,這……」
「我也是沒有辦法了,頤禎被干清王盯死,我本以為過去了十年,很多事也該淡了,可沒想到額真也是知道克穆親王府裡孿生兄弟的事的,所以對赫將軍也不曾完全相信。
事到如今,我都不敢想能成功地按既定方向走,只要了結時乾淨俐落些。讓赫廉騰走是最好的方法了,對他對大家都好。再說,你也該看得出來,若不是為了頤竹,赫謙騰早該自請回邊疆了,不是嗎?」
宣瑾拍拍表妹的肩,知道她對頤竹的不捨,可是有時候殘酷點對所有人都是好事。「該犧牲時就得有所犧牲的,昶璨,做你該做的吧!」
「我知道了,表哥。」
四輪馬車緩慢平穩地駛過東區,穿過人潮擁擠的交界地,進入駐府的北區。
※
「這麼說來,赫將軍也是一無所獲了?」宗人府堂內,掌事的額真斜坐在蟠蛇椅上,半瞇著眼看向站在左手下方的赫廉騰與宥諺,伸了個懶腰,「真是可惜,我還以為這次能靠你立功呢!」
「讓貝勒失望了。」不動如山地立著,赫廉騰小心地應對著身邊宥諺試探的眼光,面對著額真似真還假的抱怨,他不卑不亢地開口。
「算了,將軍也辛苦了,鄭王妃關得太久也不好,勞將軍想個理由送她回去吧!別讓有心人鬧到朝堂上去,解釋起來太麻煩了。」
「鄭王妃的事我會料理的。」不由自主地一怔,赫廉騰機智地嚥下喉間的疑問,沉著地道:「那就再勞煩將軍了。我這次和宣瑾一樣大費精神,可惜啊……不過那幾個傢伙也沒撈到好處,算平手好了,也不吃虧。宥諺,放鄭王妃的事,你陪將軍辦吧!」
「嗯。」
「那就這樣吧!這幾日宣瑾也沒少找事,我忙得骨頭都要散了,都獨又讓他們給拉了過去,真是失策……」額真揮了揮手,宥諺便帶著赫廉騰從後門離開。
「將軍想好了嗎?如何向鄭王爺解釋,本來我們可是答應他讓那個煩人的女人消失的。」
「貝子有何意見呢?」
「現在殺了她太不合適,不如用些藥吧!省得將來出差錯。」宥諺謙雅地笑,伸出手輕揮了一下,立時便有下屬上來聽命,他輕聲地吩咐兩句,赫廉騰皺眉看到領命的男子飛快地跑開,知道鄭王妃的命運已定。
「貝子的方法甚好,那麼赫某就請貝子代為處理一切吧!青海的事務已堆積多時,我想先走一步,省得再和克穆親王碰上,徒生事端。」
「也好,將軍只管放心地去,一切便由宥諺代為處理好了。」
「多謝貝子了。」赫廉騰鬆了口氣,在宥諺莫測難明的盯視中,大步離開宗人府。
四合式的院落全是用牢固的琉璃黑瓦,巨大的影子在陽光的反射下籠罩住一方土地。
赫廉騰躍上愛馬,深吸口氣,「駕!」馬飛快地跑動,馳過這一方陰影,沒有聽到身後的一聲歎息,低低地來自陰影之中。
一切就這樣了,事情的結束如開始一樣莫名其妙,鄭王妃被完好地送回鄭王府,凌厲傲慢的眼神被麻木的怔愣取代。
鄭王府上下都很滿意這種細微的改變,也都聰明地當作沒看見。
克穆親王赫廉騰在反省了兩個月後,沉冤得雪,宗人府在反覆調查後宣佈,違禁字畫其實都是太學內藏的私品,被愛學的宗親貝勒借出參詳而已,皇上體會受委屈的愛臣,賜下黃金白銀以示安撫。
京城裡又是一片詳和,大臣們在朝堂上偶然爭論些小事,也算國泰民安。
「皇上吉祥,臣赫廉騰奉旨攜妻覲見。」
乾清宮在太和殿之後,位列紫禁宮城的中心,是天子的獨居之所,在這裡接見臣子,也有表示欣賞提拔的意思。
「好了,好了,跟朕還這麼見外,快起來吧!赫卿,這段時間你是受委屈了,朕也很為你不安吶!」疾步地從龍椅上走下殿來,玄燁一手扶起愛臣,貴氣的臉上滿是安撫的疼惜,猶如一個心疼孩子的父輩,讓人樂於親近。
「皇上言重了,這些都是臣該做的。」赫廉騰牽著頤竹的手起身,感覺到小妻子的緊張,他用力地握緊掌中的柔荑,微抬的鷹眸裡是審慎的試探,「皇上這次召見微臣是為了……」
「嗅,朕這次召見,一是為了見見你這個受委屈的愛臣;二來嘛……是了見見你的新福晉,克律可是對新額娘讚不絕口呢!克親謹王府的頤竹果然無愧京中美女之名啊!」
「皇上過獎了,頤竹愧不敢當。」深吸了一口氣,頤竹跟著夫君站直了身。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著當今天子,她費力地壓抑著心中的好奇。
她感覺到面前雖然笑意迎人,卻仍然威凜難測的男子的氣息,突然想到昶璨上次探訪時說過的話——伴君如伴虎,君威如天時。
「有什麼不敢當的。我們滿族的女子可別學像漢人那樣太過謙虛,雖有別樣風情,可丟了我們的豪爽天性。」他朗笑著打斷頤竹的自謙。
玄燁的話讓頤竹聽得更加心驚,她聰慧地明瞭天子的意思,知道自己收藏違禁字畫的事已不是秘密。
頤竹忙欠下身子,「皇上教訓得是,頤竹知罪。」
「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朕提倡漢學治國,有些道理自然滿漢通用。好了,廉騰,別老心疼地盯著妻子了,一起坐吧!」
「謝皇上。」赫廉騰拉著妻子坐下,恭敬地向著玄燁低首,注意到上座桌面上半拖的一卷黃綾,紅色的邊線處還可以看出藍色的大片緞面,看來眼熟得很。
沉吟地瞇起眼,赫謙騰不由自主地盯著黃綾卷。是什麼東西呢?他皺起了眉。
「赫卿,朕這次召你來還想順便問問邊疆的軍務,干清王說他無法完全料理,所以派人將急件送回京給你,倒讓你多費心了。」
「皇上多慮了,那些都是臣該做的。」忙不迭地站起,赫廉騰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想起桌上的東西就是兵部特製的邊防圖,他猜到了聖上的意思,心裡一動,便忍不住瞥眼偷瞧小妻子。
「唉……邊疆的事務繁瑣,又關係到社稷安危,一定要是夠擔當的人去才可長保安穩。以前都是你在那裡,讓朕很放心,現在嘛……」故意拖長了—不意的語調,玄燁仍是一臉的隨和笑意,只讓眼中的暗示明白透露自己的真實心意。
邊疆守臣是重職,擔當此任者一旦有二心,很容易擁兵自立,與朝廷為敵。目前國雖平穩,可漢人反心尚存,還有誰會比赫廉騰更來得讓他放心呢?
「臣……」硬著頭皮拖延真實的心意,赫廉騰看不到妻子低垂的眉眼。
他當然想依從皇上的意思回邊疆去,朝堂的紛爭比他想像的還要詭譎慘烈,他甚至無法奢想自己能夠全身進退。
宣瑾與額真,律聿與璞榿,那些因政見而分開的派系,他一個都沒興趣,邊疆才是他能夠伸展的地方。可是頤竹是自幼長在京城的嬌兒,她願意陪他離開這裡嗎?
「赫卿。」不悅地加重語氣,玄燁利眼掃向猶豫的臣子,不快地挑高眉,「有話不妨直說。」
「是,臣……」
「皇上,廉騰他是太興奮了,所以才不能成言的。前幾天他就想向皇上請纓鎮守邊關的,請皇上成全。」赫廉騰正怔愣著不知該怎樣開口,頤竹卻鼓足了勇氣地抬頭,直視著天子的眼,誠摯地懇求道。
「是嗎?赫卿。」
「是,請皇上成全。」驚喜地看向頤竹的大眼兒,夫妻兩個會心地一笑,赫廉騰忙跪下身子,請玄燁降旨。
「好,朕也屬意你去,赫卿,朕賜加你兩個兵符,你一併帶走,幫朕盯著準噶爾。」
「臣領旨謝恩。」
「好,起來吧!別老跪著。」滿意地頷首,玄燁正準備揮退兩人,頤竹卻暗暗地拉了拉赫廉騰的衣角。
怎麼了?赫廉騰狐疑地轉向妻子,不明白她的意圖。
「克律。」頤竹小聲地說著,期盼地望著丈夫。
「皇上,臣還有一事請奏。」
「說吧!」
「臣這次駐守是舉家同遷,所以懇求皇上讓犬子克律隨行。臣自當竭心教導,不負聖恩。」
點點頭,玄燁雖然心中不捨,卻也同意了赫廉騰的要求,「父子同聚本是倫常,准奏。」
※
一紙旨書定下克穆親王府眾人新的命運,僕人們都在打包行李,準備全府搬遷,京城裡的克穆親王府,此後便只是座空房子罷了,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了。
「那兒的確比不上京城,你跟著我會吃些苦頭的。」
主臥房內,兩個主子的東西已全部打包完畢,揮退了待命的家僕,赫廉騰拉過一直忙碌不停的小妻子坐在楊上,他認真地注視著含羞的大眼,「你不會後侮嗎?」
「我只要跟著你。」深深地歎氣再吸氣,頤竹努力地說出完整的心意,臉頰羞得通紅。她握緊了雙手,大膽地重複著心底的聲音:「我只要跟著你就不……不後悔。」
「竹兒!」赫廉騰無法掩飾眼底的澎湃,只能緊緊地擁住懷中的嬌軀。
頤竹悄悄地伸出手,反抱住赫廉騰寬闊的背,濕潤的大眼努力地眨著,突然,她瞄到門邊想退開的身影。
「克律,進來啊!」
「額娘、阿瑪……」赫克律僵直地站在門邊,低著頭避開頤竹溫熱的視線。
「東西都準備好了嗎?」赫廉騰沒有回頭,背對著「兒子」吩咐著,「多帶些書去,我準備自己教你兵法謀略,別讓我失望。」
不敢置信地抬頭,赫克律盯著赫廉騰的背影,卻只看到頤竹笑中帶淚的眼。領悟地點頭,他大聲地應著:「我這就去,讓他們把書房的書都帶上。」
「嗯。」聽到背後急切又興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赫廉騰慢慢地放鬆略繃的表情,「他是赫家的孩子,該學赫家的兵策。」
「嗯。」開心地用力點頭,頤竹將感動的小臉埋進熟悉的男性氣息裡,「西疆是個美麗的好地方吧……」模糊的輕喃從赫廉騰胸前傳上去,「一定是的。」
陽光斜打在緊擁的兩人身上,在地上形成光圈,兩個半圓合成團圓,就像洞房光燭夜時床幃上的光影。一切是早預示了的,她會帶給他快樂……
清康熙二十三年,克穆親王赫廉騰被正式封為平西王,舉家同遷,造平西王府。
二十四年夏,快馬由西疆回報京城,克穆親王喜獲麟兒,受封為平西世子,位同八旗正貝勒。
二十五年秋,克穆親王又獲女翎蓓格格,且再平準噶爾部小亂,受賜金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