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烘得大地暖暖的。
「二小姐,來,休息一下吧。」
花園裡,雲霏在清理花壇內剛發芽的花苗,茂叔提著一壺茶過來,放在樹蔭裡的石桌上喊她。
「茂叔真好,我正渴呢。」雲霏笑著說,拍拍手走過來。
看著她毫不介意地抓過茶杯喝茶,絲毫沒有千金小姐的模樣,老僕人臉上充滿了笑意,坐在石凳上抽出煙袋點上火,滿意地說:「二小姐佈置的菊花花壇還真不錯,那是跟誰學來的?」
「沒學誰,是自己瞎琢磨的。」雲霏情緒不高地說著,將手裡的水喝完。撿起地上的幾塊小鵝卵石,跪坐在腳後跟上玩了起來,嘴裡隨意地唱著:
抓一塊石頭,哥把妹掛心頭;
抓二塊石頭,妹妹跟哥哥走;
抓三塊石頭,天落下紅繡頭;
抓四塊石頭,喜鵲它叫枝頭;
抓一把……
茂叔則在聽到她唱這首歌謠時臉色全變了,手裡的煙袋懸在嘴邊,定定地看著專心玩耍的小姐。
察覺到茂叔異樣的神情,雲霏抬頭看他,旋即幡然醒悟:她口中所唱正是當年虎子哥哥陪她玩耍時信口編的歌謠,後來每當她任性吵鬧或生病不適時,虎子哥哥也總是唱著這首歌謠哄她安靜入睡。
「茂叔……」她的聲音哽住,坐在地上,再也無法唱下去。
可是樹後卻有人接口道:「抓一把石頭,哥抱妹上轎頭。」
聲音未落,彭峻虎已經從樹後走了出來。
雲霏和茂叔都震驚地看著他。
這幾天,雲霏一直在努力說服自己,彭峻虎只不過是一個長得像虎子哥哥的陌生男人,她不能再受他影響,不能再為他傷心。
可是現在,當他唱著他們共同的歌謠走向她,坐在距離她不到一臂的地方看著她時,這些念頭全拋在腦後了。她的眼裡、心裡無一處不認定他就是虎子哥哥!
「你們為什麼這樣吃驚地看著我?是因為那首歌謠嗎?還是因為我唱得太難聽了?」見他們不說話,只是傻愣愣地看著他時,峻虎感到很奇怪。
其實他自己的驚奇也絕對不比他們小。
這麼多天來他沒有與雲霏說話,也很少見到她,但他心裡卻時常惦記著她,每天都從茂叔那兒打聽她的情況。他很為自己的失常感到憤怒,在他這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被女人擾亂過心智。
片刻前,他還在書房聽林雲瓔說話,卻突然很想來看看花園和——她。
於是隨意找了個理由,他扔下未婚妻。
可才走進花園,就聽到這首歌謠,他的心裡竟有種極親切的熟悉感,同時有一堆模糊不清的影像閃現他腦海:一個男孩抱著個哭鬧的娃娃唱著這首歌;一個梳沖天小辮的女孩趴在男孩背上唱這首歌;男孩牽著女孩在庭院裡學步,兩人同聲唱著這首歌……
他們是誰?為什麼會唱這首歌謠?
那些影像倏閃即滅,令他無法捕捉,而當雲霏突然停住時,他竟非常自然流利地接了下一句,並確信那是正確的。
「為什麼不問我何以會唱這首歌?」他輕輕地問她。
「你何以……」雲霏無法問下去,眼淚順著她的面頰往下墜落。
她怎麼能問,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為她唱過千萬遍的歌謠。
「二小姐?」看到她不停落下的淚水,峻虎的心糾結著,可是礙於禮節,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沉默而焦急地看著她。
聽到這聲稱呼,雲霏的眼淚流得更多了,她將臉埋在膝蓋上掩飾傷痛。
「將軍可知這歌的來處嗎?」茂叔放下手裡的煙袋,表情複雜地問著峻虎。
如果他還記得這歌謠的話,那是否說明他對前世還有點記憶?
「我該知道嗎?」峻虎反問。
「那麼將軍怎麼會唱呢?」茂叔期盼地問。
「哦,那個啊,興許是兒時聽誰唱過吧?」峻虎說:「聽到二小姐唱時覺得挺好聽的,後來她突然頓在那兒了,詞兒就這麼從嘴裡蹦了出來。」
「哦,是這樣喔。」茂叔失望地將煙桿塞進嘴裡。
雲霏茫然地抬起頭,看著茂叔。
知道峻虎並未想起任何事,卻仍記得這首歌,她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小姐,不要在意,有時事情就是這樣出人意料。」茂叔安慰她。
峻虎看看雲霏,再看看茂叔,被他們臉上的憂傷與無奈搞糊塗了。「怎麼,這歌兒對二小姐很重要嗎?為何唱著這歌兒會哭了呢?」
雲霏搖搖頭,擦去淚水嚥下一聲低泣,站起來走到花壇前繼續剛才的工作。
「茂叔,你跟二小姐不過認識幾天,怎麼已經很熟悉了呢?」他試探地問。
「唉,二小姐苦啊……」茂叔沒有直接回答他,低聲歎著起身去幹活。
峻虎對茂叔諱莫如深的態度及二小姐的傷心事很好奇,但卻茫然無知。
原本以為疏遠她,便可以冷卻自己對她不恰當的熱情,又能安撫她那個好嫉妒的姊姊,可以讓她輕鬆快樂一點,可是今天看到她似乎更憔悴、更憂鬱了。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真如林雲瓔所說,她在為心上人傷心嗎?
這個念頭令他心裡很不舒服。
峻虎皺著眉頭注視著那個令他心神難安的女孩。
當看到嬌小的她正抱起一個花盆時,他大步走過去,接過了她的工作。
雲霏也不與他說話,立即轉身走到另一邊去修剪灌木。
面對疏離多日的他突然出現,並且還唱著他們幼時共同的歌謠,她的心裡既傷心又慌亂。
無論她發多少誓言要當他不是虎子哥哥,可是只要與他面對面,她就無法保持冷靜,她只想撲進他的懷抱,喚醒他的記憶……
為了克制自己的感情,她只好學他的樣,遠離他,不與他四目相接。
可是,今天的峻虎偏偏不讓她如願,他緊跟著她走了過來。
「謝謝你!」他在她逃走前,蹲在她身邊幫她撿拾殘枝敗葉和地上的碎石。
雲霏一愣。「謝我什麼?」
見她終於肯跟他說話了,峻虎心裡一樂,說道:「我聽茂叔說了,你換掉你姊姊的樹苗是有道理的。」
雲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裡黯然。「那有什麼好謝的?那兩種植物本來就因為有尖銳的葉片而不適宜種在這裡。」
「你說的是,可我還是要謝謝你考慮得那麼仔細。」峻虎真誠地說。
他的話讓雲霏紅了臉,因為她知道一定是茂叔告訴了他,她是為將來要在這個花園裡玩耍的孩子們著想,才有那番考慮的。
於是她低頭不語,彎腰將樹枝放進大筐裡。
「你是個細心的女孩。」峻虎稱讚著,與她合力抬起那個挺大的、裝滿殘枝碎石的籮筐。
「不用,等會兒茂叔會來幫我。」聽到他的讚揚,雲霏心裡一陣激動,可是面對無奈的現實,她真希望他馬上離開。
「我為什麼不能幫你?」
「大人有公務在身。」
聞言,峻虎重重放下手裡的籮筐,神色不悅地說:「我已經告訴過你,那聲稱呼不適合你,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可、可是……」
「沒有可是,你若不想喊我哥哥,那就什麼都不要喊好啦。」他賭氣地說。
「哪有跟人說話不喊人的?」此時雲霏看到了他孩子氣的一面,眼前這個男人分明就是她的虎子哥哥,想閉眼否認都難!
「只要你跟我說話,我就會知道。」峻虎彎腰獨自將那個籮筐抬了起來,走到花園外面。
看著他靈敏的身形消失在花園外的大樹後,雲霏終於喘了口氣,放鬆了剛才一直緊繃著的神經。
不料一轉身,就見他又回來了,雲霏吃驚地問:「你不是很忙嗎?」
峻虎揚眉一笑。「那要看什麼時候。」
他的笑容令他顯得更加丰神俊朗,星目溫柔。
那熟悉的笑容令雲霏的心為之顫慄,並把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靜摧毀,令她將自己要與他保持距離的誓言完全遺忘。
「虎子哥哥!」她無法克制地輕喚。
在她含淚的注視下,峻虎也漸漸收起了笑容,目光變得氤氳,他情不自禁地走向她,伸出了手……
「將軍,你說要帶我去城樓的,我都等半天了,你在這裡幹嘛?」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喚回了他們迷離的意識。
打扮美艷的林雲瓔身著杏黃色絲綢裌襖、藍色鑲花旗裝興沖沖地跑過來,一頭撞進了峻虎張開的懷裡,雙手抱住他的腰。
在她短暫地投向妹妹的一瞥中,雲霏看到了極為熟悉的警告和恨意,但在她轉頭看向峻虎時卻將其掩飾得很好。
她的一呼一撞,驚醒了癡迷的峻虎。
他眨眨眼睛,猛然醒悟到他剛才竟縱容自己的感情氾濫,對未婚妻的妹妹表露出了不該有的情愫,如果林雲瓔沒有突然出現的話,也許,也許他此刻懷裡抱著的會是他未來的小姨子!
冷汗倏然而下,他的心被罪惡感和無以言狀的失落感所籠罩。
懷著內疚痛苦與困惑迷亂的心,他任由林雲瓔抱住他的腰,並語氣溫柔地對她說:「你著急什麼,我答應過要帶你去,就一定會去的。」
「那行,現在就去!」林雲瓔嬌聲說著,在他懷裡扭動。
「好吧,現在就去。」
「真的?」這是峻虎第一次毫無異議地順從了她,讓林雲瓔感到十分意外和欣喜。
峻虎微微點頭。
林雲瓔立即得意地對愣在一邊的妹妹說:「雲霏,你要趕緊把花園弄好,將軍說要提前娶我,我們的婚禮很快就要舉行了。」
雲霏感覺地面在浮動,空氣變得稀薄。她抓住身邊的樹木,猛地吸氣。
峻虎則是木然地看著懷中的林雲瓔。
因為自己驛動的心越來越難以控制,昨晚他隨口對她說過將婚禮提前的話,他想以成親來遏制自己氾濫的情感,但他沒想到她會在此刻說出來。
他側頭看了一眼沉默的雲霏,拉著未婚妻走出了花園。
林雲瓔再次投給雲霏一個勝利的目光。
對姊姊的目光,她視若無睹,但峻虎要提前娶她姊姊的計畫和那飽含罪惡感的一瞥,卻深深地刺傷了雲霏早已傷痕纍纍的心。
提前娶妻?連兩個月都不願意等了嗎?
看著他們親熱地手牽手離去,雲霏的心似刀削劍剜,她的身體失去平衡,頹然地倒在青青草地上。
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她拋去了大家閨秀得體的行為舉止,只是心如死灰地渴望自己沒有思想。
還以為這一世只要守在他身邊,看著他快樂平安就好;還以為她能一如既往耐心地等待著下一個輪迴的到來,可是現在,她知道她錯了!她不能!
她震驚於自己的貪心和自私,可是,她就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與另外的女人牽手相伴!
「虎子只對菲兒一個女孩好!」
「虎子生生世世只娶菲兒做娘子!」
「記住承諾!菲兒,我……下個輪迴找你……」
刻印在心靈上的誓言與承諾依然清晰,可是如今這些支撐她熬過一世又一世的誓言,已變成了對她的諷刺。
頭頂的太陽令她有些暈眩。閉上眼後彷彿也能看見血一般的紅色太陽,但她故意睜開眼睛注視著燃燒中的太陽,像要把心中的憤怒和憎恨,用來與它抗衡以求得平靜似的。
這時,茂叔走來,無言地將草帽舉在她的頭頂,為她遮擋陽光。
雲霏沒有反應,此刻的她除了絕望,已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當愛被迫變成一種等待時,無論世間如何風雲變幻,她只能這樣靜靜的守候,哪怕這一世守候的是一個未知的結果,她或許會寂寞,但並不悲傷,因為她知道在這靜靜地、無奈地等待的背後充滿了希望。
可是現在,她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希望?他急不可耐地將婚期提前,不正代表著他已經將她永遠遺忘了嗎?
那麼她繼續默默地等待下去,除了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傷害外,還有什麼意義?
剎那間,她明白了,孟婆湯將她的虎子哥哥改變了,他不會再回來!而她等待下一個輪迴再與他相聚,那不過是癡人說夢!
希望破滅,她的世界只剩下無奈和空寂。她發現在以往那淒淒長夜裡,一個人靜守一盞孤燈等待的辛酸和寂寞是如此的可怕與可悲。希望破滅意味著今後,那所有的痛苦與期待都將無人能分享體會!
長久以來,她懷著希望等待,可今天,驀然回首,她才發現自己早已是獨自一人,固執地等著那份無望的愛情,以為能等到瓜熟蒂落的一天。
真是個大傻瓜!
絕望的淚水溢滿她眼眶。
茂叔見陽光照射下,她額頭冒著汗水,可是面色卻蒼白得嚇人,便擔心地勸慰道:「菲兒小姐,咱不是說好了,這世就當大人不是虎子,等待來生嗎?」
「可是……可是我、我做不到啊!」雲霏猛地坐起來,對茂叔哭喊。
淚水亦從茂叔黑瘦的面頰上流淌下來,他跪坐在她面前。「小姐,你要記著,那人、那人不是虎子……等下一個來世,老僕定將虎子給你送去……」
「不要,我不要再有來生!」一聲痛呼,雲霏淚流更多,臉色更蒼白。
可心頭卻有個小小的的聲音在否定著她的說法:「不行,你得信守承諾,否則會下十八層地獄!」
「不!讓承諾見鬼去吧!我不要成仙,不要來生,不要輪迴,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因為我已經在那裡……」
她大聲喊著,試圖向心底那個想說服她的聲音抗議。
「小姐,要忍哪!」
見她如此痛苦,茂叔也痛,但仍不忘提醒她,這裡是清朝神武府的花園,雖然因為神武府一向僕傭不多,此刻又剛過正午,花園裡很少人來,但為人謹慎的他還是得防「隔牆有耳」。
「茂叔!我如何能再忍?忘憂水洗去了他的記憶,就算再經過十次、百次輪迴也是枉然……」
說到這,她涕淚交流,痛苦地站起身面對寂靜的花園淒愴吟道:
「兩小無猜情初奠,相逢不識痛煞人;
生死輪迴盼相見,飄渺孤影誰堪憐?」
就在此時,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竟飄起了小雨,道道雨絲穿過陽光灑落在青草地上,很快沾濕了他們的衣裳。
「小姐,下雨了……」茂叔急忙將草帽擋在她的頭頂,想拉她往走廊去。
可是她卻抓住茂叔的手,將草帽硬戴在他頭上,仰頭向天繼續吟道:
「瀟瀟春雨喚杜鵑,漫漫紅塵迷君魂;
悠悠寸草難成弦,傷情無語問蒼天!」
吟到最後一句時,她已語不成調,雨水飄灑在她臉上,將她的眼淚沖淨。
「林雲霏,你在幹什麼?!」
一聲雷鳴伴著林雲瓔的怒吼向雲霏襲來,雲霏轉頭望向不知何時回府的姊姊與峻虎,一反常態地,她對姊姊再也沒了懼色…… 她無視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毫不避諱地仰天淒然一笑,再次吟道……
「忽聞霹靂震乾坤,乍見魎魎現凡塵。」
再望著林雲瓔身邊的峻虎,淒然道:
「將軍無情空遺淚,陰曹地府還我身!」
未等她姊姊採取行動,她即對茂叔一鞠躬,抽泣一聲,繼續道:
「紅塵無趣輕人生,愧對賢良忠僕魂;
千年一酹還江月,幻玄長門放情真!」
隨著她聲淚俱下的長吟,驟雨如同來時一樣突然停了。天空湛藍,天邊出現了一道七色斑斕的彩虹。
林雲瓔氣急敗壞地奔進花園,一把抓住她用力拉扯著,吼道:「你簡直丟盡了林家祖宗八代的臉!」
雲霏雙手一擋,將從不勞動而顯得虛弱的姊姊推開,正色道:「離我遠點!」
林雲瓔被她凜然高貴的神色鎮住,一時倒忘了怎麼回話。
她從沒見雲霏這麼有威儀的樣子,過去只有爹爹在場時,她才敢有所反抗。可今天為何轉眼間,她這個膽小結巴的妹妹竟變得如此能言善辯,膽大威嚴了呢?
她又怎能瞭解,雲霏一直以來處處忍讓,無非是為了等待與她心愛的虎子哥哥團聚的一天。她相信錯失一世的虎子哥哥今世一定會找到她,迎娶她。可是如今,她找到了虎子哥哥,虎子哥哥也要迎親了,可新娘卻不是她,她還有何顧慮?
生而無趣,死又何懼?
發洩了心裡沉鬱已久的怨氣和悲傷後,雲霏的心情反而趨於平靜。
如今無畏無求的她,看著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姊姊,抹去臉上的淚水,微笑道:「我沒有瘋,我從來都沒像現在這樣清醒過。你不是喜歡竊我的詩嗎?剛才小妹那首《傷心曲》,就算是送姊姊、姊夫的大婚之禮吧!」
「你、你給我滾回家去!」林雲瓔被她公然的挑釁氣得咬牙切齒。
不料雲霏卻無所謂地點點頭說:「謝謝姊姊成全。」
「二小姐……」知道她今天是傷心至極才有此反常之舉,茂叔情急地呼喊她。
雲霏將視線轉向渾身濕透的茂叔,眼神變得淒苦。
「茂叔,該說的我已經說過了,你保重吧。」
說完,她俯身再對茂叔福了福,頭也不回地往後門走去,她要與前世的娘親告別,與大槐樹告別,也與她癡迷三世的愛情告別!
「二小姐留步!」
「你給我站住!」
峻虎和林雲瓔同時開口阻止她。
雲霏身體一震,峻虎的聲音依然對她有致命的影響力,因此她必須離開這裡!
「死丫頭,有本事你就獨自走回去!」林雲瓔惱怒地罵著。
但她的叫囂並沒有阻止雲霏的腳步,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園。
「二小姐,請留步!」峻虎突然躍起,眨眼間就站在她身前。
「大人有何話要說?」
他的動作令人側目,但雲霏只是冷靜地問,並不看向他,還故意將他最反對她喊的「大人」二字咬得分明清楚。
這次峻虎沒有在意她的稱呼,此刻他心裡充滿著複雜的感情。
在帶林雲瓔去城門的半途上,因天氣驟變他們便蜇轉回府,沒想到竟聽到她的即興詩作。她的才氣令他歎服,而她的痛苦也深深震撼了他。
從詩句中,他聽出她不僅對她姊姊有氣,也對他有怨,雖然他不確定她對他的怨憤源於何處,但他仍渴望瞭解她、幫助她。
「請留下來。」他口氣和緩,帶著懇求。
雲霏抬頭看著他。
雨後天晴,碧天如洗。她被淚水浸染過的雙瞳如藍天般清澈動人,看破一切的超然更令她的美麗顯得靈秀脫俗,特別是她望著他時,那特殊的眼神令他身不由己地沉淪……
「死丫頭,你要走就走,不要再在這裡丟人現眼!」林雲瓔跟過來對她怒吼。
雲霏看看她,不語地轉身就走。
「不要走!」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雲霏驀然止步,震驚不已,這是他們重逢以來,他第一次主動碰觸她的身體。
林雲瓔同樣大驚,強烈的醋意在心頭翻滾,她愀然變色道:「將軍,你又因何故要將她留下?」
峻虎沒有回答,只是迷惑地注視著雲霏驚駭的目光,那份熟悉感再次席捲他的心頭,眼前閃過無數個幻影:哭泣的女孩用同樣的眼神看著他——驚懼、傷痛、絕望和愛戀……那是雙雋刻在他靈魂深處的眼睛!
「你是誰?我見過你!我一定見過你!」彷彿囈語似的,他輕聲地問,而他圈住她手腕的力道卻不會傷害到她。
「將軍,你到底在幹什麼?!」林雲瓔終於失去了耐心,她一把抓過峻虎的手,將他強行從雲霏身邊推開,說:「我就在這裡,你們怎可如此放肆?!」
「你走開!」峻虎惱火地將她推開。
縈繞於心頭困擾他多年的影像呼之欲出時,卻被這個討厭的女人打斷,他焉能不火?
「為什麼要我走開?該走開的人是她,不是我,你要搞清楚!」材雲瓔妒火高熾,恨不得立刻將她妹妹趕走,甚至殺死。
「我覺得見過……」
「見過?你當然見過。這世上哪個男人想勾搭女人時不是以這句話做引子?」
「是這樣嗎?」峻虎意有所指地看著她。
林雲瓔神氣地揚起漂亮的小臉,得意地說:「這樣的男人本小姐見得多了。」
峻虎冷哼一聲,將目光重新轉向安靜地看著他的雲霏。
「二小姐,請答應我的邀請,暫留府內幾日……」
「不可以!」林雲瓔狂吼。
可是她的叫聲絲毫沒有影響到四目相望的兩個人。
看著峻虎眼裡的請求,雲霏終於點頭。「好吧,我留下來。」
說完後,她沒有理會面色頓時變得如同母夜叉似的姊姊,迅速出了後門往大槐樹走去。
她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她,也不在乎姊姊會用什麼樣惡毒的語言侮辱她,此刻她只在乎是峻虎開口要她留下來,並渴望盡早知道他留住她的真正理由。
看到雲霏點頭答應留下來後,峻虎終於舒了一口氣。此刻他才發現他根本不在乎林雲瓔的吵鬧吼叫,可是卻很在意雲霏的眼淚和痛苦,而且,他無法就這樣放她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他示意茂叔跟著雲霏,自己則對付眼前吵鬧不休的林雲瓔。
這次林家大小姐的脾氣可是真的發作了,她不給峻虎任何解釋的機會,命令她帶來的林府車伕備車,堅持要立即回奉天去。
當沒有人出面勸阻時,她惱羞成怒地命令丫鬟們收拾她的包袱,並對一直安靜坐在大廳裡的峻虎說:「還沒成親你就如此對我,我去找我娘替我做主,找彭老將軍和夫人替我做主!」
峻虎依然沒有反應,她更生氣了,抽出手絹擦拭著眼淚鼻涕。「你這個道貌岸然的狗屁將軍,跟其他男人一樣犯賤,見了有點姿色的女人就像臭蒼蠅似的圍著,那個騷蹄子也不是個好東西,才到那天就勾引你,你們這對狗男女……」
「閉上你的嘴!」峻虎忽然低吼。
正在用力咒罵的林雲瓔一愣,隨即破口大罵道:「不要臉!敢做不敢當,和那賤女人一樣……」
「住口!」峻虎忍無可忍地狂吼一聲,林雲瓔驚跳起來。
「你……你想打我嗎?」她驚駭地問。
峻虎的眼眸冰冷地瞇起。「你要再敢污蔑二小姐,那你就給了我這個機會。」
他的聲音雖不大,但帶著森森寒氣。
一向專橫跋扈慣了的林雲瓔,面對他的氣勢也怯了幾分,她這才發覺以前峻虎都十分內斂,現在他才真的展現出他性格中的危險力量。
於是她不敢再在虎頭上拔須,低聲嘟囔著往雜院走去,反正她還有靠山,她就不信沒人治得了這頭猛虎!
不一會兒,總管荀簡來報,林大小姐帶著兩部馬車和所有丫鬟、隨從們走了。
「走了就走了,讓我們這幾天先安靜一下吧,很快就有得煩呢!」
峻虎輕鬆地說著站起身,他還得去看看雲霏,他得找出何以每當與她對望時,心裡就會有強烈反應的原因,這是他目前最關心的事情。
當他來到山坡上時,並沒有看見人影,於是他四處尋找著那個擾亂他心神的女孩。
終於他在那株粗壯的大槐樹下看到了她。她身穿一襲簡單的白色衣裙,正專注地拔著茅草,高深的茅草擋住了她大半個身影,難怪開始時他會看不見她。
他邁開大步向她走去。
走近後,他看清她正抓著一把茅草,擦拭那塊他們曾並肩坐過的石頭。
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見來者是峻虎時,她站直了身體看著他。
陽光透過樹葉灑落在她身上,令她有一種令人屏息的美,那是一種寧靜安詳的美。
一陣風吹過,她伸手撥開了擋在眼前的長髮,幾片落葉飄落在她肩上。
她甜美的面容和揮手撥發的動作像閃電般直劈入他混沌的心窩,峻虎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接著,他的視線落在那塊她用茅草努力擦拭的石頭上,那裡刻著兩個手牽手的小人,那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啊,老天!」
他的腳步踉蹌,頭顱有如炸裂般疼痛,而他迷惘的心在這一瞬間彷彿突破了時光的屏障,豁然開朗……
他看到一個同樣美麗的少女站在大槐樹下翹首盼望,她在等著她的情郎。
山風吹拂著她白色的裙裾,拉扯著她烏黑的秀髮,她眼裡有焦慮的淚水,有急切的渴望,她等的是他——她父親最得力的部將、她最愛的虎子哥哥。他們已定親多年,若非清兵入侵,他們早已拜堂圓房。
而他,正是她久等不來的虎子哥哥。
他在危難關頭接受義父、也是他最敬重的袁崇煥大人的重托,不顧身負重傷,千里跋涉趕回家,可惜他無法兌現對她的承諾,而是帶著對她的深深愛戀,死在她的懷裡。
臨死前,他對緊緊抱著他泣不成聲的少女,重複著他們自小的約定:「菲兒,等我,生生世世我們都要在一起!」
廣渠門外的炮聲、北京西市口憤怒而愚昧的百姓、受傷中箭的痛楚、大槐樹下的訣別、相約一起走向下一個輪迴的誓言、奈何橋、孟婆湯……
一個個畫面閃過眼前,前塵往事直襲腦際,峻虎忽然俊目圓睜,大喊一聲:「菲兒……」
然後,他再也受不住那扎刺於心頭、腦海中的尖銳痛苦,頹然倒在地上。
聽他喊出三世縈迴不去的名字,雲霏悲喜交集,她知道她的虎子哥哥回來了,可是卻見他倒地不起,於是她驚慌地奔向他,如同當年那樣抱住他,大聲喊叫:「虎子哥哥!虎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