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相公 第一章
    清朝康熙三十九年初

    軍事重鎮寧遠城,傲然屹立於依山傍海,地勢險要的遼東灣西海岸。其雄偉的城樓高兩層,呈八面八角,由此遠眺,全城景色盡可收入眼底。長近十里的城牆,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牆址闊三丈,牆體以條石、塊石、青磚、夯土築成,四角設有角台,具有堅固的軍事防禦能力。

    漫長的冬季後,春風吹化了積雪,明媚的陽光照映著大地。

    城樓上,佇立著兩位相貌出眾,威武不凡的青年將軍。

    站在前面的那位年紀較長,氣質沉穩。他,正是十七歲時就名震天下,曾在雅克薩戰役中獨闖敵陣,活捉羅剎國主將,又在近幾年聖祖康熙皇帝親征平定噶爾丹叛亂的戰役中,屢建奇功的武顯將軍兼寧遠總兵——彭峻虎。

    此刻,他方正英俊的臉上一如往常般安詳,但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在他看似平靜的目光中,有一抹掩藏不住的陰鬱。

    「二哥,走吧,娘可不希望你將林家大小姐冷凍在那裡。」

    說話的是站在他身後的弟弟彭峻威,他今天是奉母之命,特地護送二哥的未婚妻來此小住的。可是人都送進二哥府邸了,二哥卻遲遲不想回去,他不得不前來催促。

    聽到弟弟的提醒,彭峻虎的眉頭緊蹙,無奈地問:「林夫人沒來嗎?」

    「沒有。」峻威知道二哥很討厭他那位勢利的未來丈母娘,輕笑道:「咱們娘親總是有辦法,三言兩語說得林夫人開心地留下了。」

    見峻虎的眉頭依然緊鎖,峻威安慰道:「二哥須知娘的用心良苦,若非娘不拘禮數做此安排,你恐怕也沒這機會在成親前,先瞭解一下未來的夫人。」

    「我知道。」峻虎說。「去年夏天娘故意要我送她去京城看龍兒,卻是拉著我去林府。娘的心意我懂,可我實在無心於此……」

    「其實能在迎娶之前與林大小姐相處幾天也不錯嘛,總比當年大哥對羅青青毫無瞭解就娶進門強吧?」峻威知道二哥對娶妻這事兒沒興趣,可也明白他已定親多年,不能再拖了,於是便替娘當說客,點醒二哥。

    聽他說起大哥峻猛,峻虎心情稍好,關心地問:「大哥他們有信來嗎?」

    「有。大哥說大嫂的身體還很虛弱,等過陣子天氣暖和點他們會回來。」

    「大哥娶了個好妻子,總算是苦盡甘來!」想到可愛又忠貞的大嫂雁翎,峻虎難掩笑容。「好吧,我們走。該來的,總是躲不了的。」

    兄弟倆沿著城樓拾級而下,沿途守城的士兵們都對他們肅然行禮。

    看到他的副將、校尉夏雷站在城樓一角,峻虎喚來他,指著前方對他說:「積雪開始融了,記得要加固城南角台。」

    「是。」夏雷對他恭敬頷首,卻對峻威毫無表示,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瞧,他還在為雨兒的事生你的氣呢。」步下台階後,峻虎對身邊的弟弟說。

    峻威苦著臉,有氣無力地說:「那是我罪有應得!」

    見他那模樣與先前勸導自己時的意氣飛揚截然兩樣,峻虎也不再多說。

    幾名衛士迎上前,並牽來他們的坐騎。

    上馬後,他們策馬緩緩穿過青石砌成的鐘鼓樓,往府邸而去。

    寧遠城呈正方形,有四街八胡同,城內大多是結構堅實的石木建築。

    天氣漸漸暖和了,城內充滿生機,街上行人絡繹不絕,街邊的商號、客棧生意興隆。

    座落於北街靠山崖的「神武府」,是一座古樸典雅的二進式大院,曾是前朝遼東道督師袁崇煥的舊居,後為兵部所有。

    在兩年前的昭莫多大戰中,峻虎擔任右前鋒率軍直搗叛軍心臟,戰役全勝,立了大功,因此被皇帝賜予「武顯將軍」的封號,同時賞賜此宅及「神武天下」門匾一塊,從此當地人便將此宅稱為「神武府」。

    此刻府內正有一位美鬢高聳,簪花耀頂的女子,被簇擁著漫步於庭院中。

    這女子容貌出眾,上穿緋底藍花襖,下著湖藍色羅裙,豐滿柔媚,神情慵懶。

    府宅外院為彭峻虎處理公務之所,除客廳、書房外,有廂房數間供僕傭衛士居住;內院則有正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正房之北還有數間供存放物品和僕人居住的後罩房。房屋樣式簡單,但進深較寬,使建築造型更具穩重渾厚之感。

    內外院相交的東廂,有一個圓形鑲木門洞連接雜院,那裡是馬廄、廚房、柴房等所在,雜院有側門一道直通向外。

    「不錯,院子雖小,但雅致不俗。」女子看著眼前青磚小瓦、單簷廡殿,雕飾得非常精美的庭院,淡脂輕粉的臉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可是,當她的目光落在分隔前後兩進的大花園時,秀氣的眉毛攢攏,小巧的嘴巴也噘起了。「總管,將軍怎麼還不回來?!」

    「很抱歉,林大小姐,將軍有職責在身,特令小人在此伺候……」回答她的是跟隨在側的神武府總管荀簡。

    「哼,什麼職責在身?知道我今天要來不去接也就罷了,甚至還出門去,真是一點都不體貼!」林雲瓔面色不豫地打斷他。

    見總管無意回答,她指著花園,對站在走廊後的一個女孩說:「雲霏,這就是我讓你跟來的原因——照我喜歡的樣子好好打理那個園子!」

    被喚做「雲霏」的女孩沒回應,她的眼睛正貪婪地注視著這裡的一切。

    「雲霏,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等關內運來的樹苗花種一到就得趕快栽種,要是弄不好花園,我就不嫁!」

    這聲厲喝驚醒了雲霏,她趕緊定下心看了看那座開滿黃色迎春花,長著高大常青柏的大花園。

    哦,還是那麼美麗!

    見她神情恍惚,林雲瓔在她胳膊上狠狠一擰。「你發什麼呆?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突如其來的疼痛令雲霏猛一哆嗦,趕緊說道:「那座花園很好看……」

    「好看什麼?亂七八糟的幾棵樹!等你收拾好東西就去找這裡的花匠,聽見沒有?」

    「……聽見了。」雲霏再次點頭。

    林雲瓔冷哼一聲,隨著總管進了正廳。

    廳內寬敞明亮,頂高梁闊,所有的傢俱一塵不染,顯得華麗典雅,十分氣派,這讓覺得受到未婚夫冷落的林雲瓔有了點安慰。

    她坐下對荀簡說:「總管,老夫人說此地沒丫鬟,下人也不多,所以我帶了自己的來,這裡有丫鬟照顧我就行了,你去指點我的隨從把我的東西搬進來吧。」

    「是。」總管答應著離去,口中不由吐出一口氣:好個刁蠻的大小姐!

    就在雲霏與丫鬟們,進進出出地整理著下人搬運進來的各種物品時,跫然足音響起,兩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上。

    「將軍你總算回來了。」彭峻虎剛進門,八仙桌旁的林雲瓔立即站起身,撒嬌地嗔怪。「哪有你這樣的未婚夫?人家一路辛苦來看你,可你連個影子都不見。」

    峻虎看了她一眼,將身上的兵器取下遞給緊隨其後的總管。隨他一同進來的峻威則依然劍不離身。

    「虎子哥哥?!」

    似泣似訴的呼喚聲中,一個漂亮的女孩突然撲到峻虎跟前抓住了他的手,她的雙眼充滿了驚喜的淚水。

    她這突如其來又極不合禮數的行為,不僅令屋內所有的人大驚失色,就是一向冷靜內斂的彭峻虎也臉色驟變。

    「姑娘,你認錯人了吧?」他困惑又尷尬地想將手從她緊緊的握持中抽出。

    聽到他的話,女孩一愣,眼內滾動的淚水奪眶而出,滔滔不絕地流下面頰。

    「虎子哥哥,難道你……你忘、忘記我了嗎?!」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她的手冰涼,直沁峻虎的心田。

    「雲霏,你瘋了?」林雲瓔大步走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然而,雲霏卻對姊姊的怒喝置若罔聞。

    她的雙眼仍癡癡地注視著峻虎的眼睛,浸滿淚水的黑眸更加黝暗,先前的激動與驚喜已轉變為一種深沉的悲哀。

    「二小姐……」那兩個丫鬟想過來拉開她,可又看看大小姐沒敢動。

    看著陌生女孩憂鬱的雙眼,峻虎的心一緊,不由自主地問:「姑娘,我認識你嗎?」

    一聲強忍著的抽泣由雲霏的心底發出。

    ……我認識你嗎?他的話兀自迴旋在耳邊,雲霏心碎了。她搖搖頭,希望真的是自己認錯了人,希望自己能轉身走開,控制住充斥全身的混亂情緒!

    可是她的努力徒勞無功,她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著他,好像眼前這個男人在她身上灑下了一道掙脫不了的魔咒。

    她從來不曾對任何人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更從未有過任何失禮的舉動,可是今天她為了他忘了一切,而他卻完全不認識她了!

    哀傷沖刷過她的全身。

    她倏然放開了峻虎的手——那雙她以為一旦找到就再也不會放開的大手。

    她掙脫了林雲瓔的鉗制,擦去臉上的淚,茫然失措地往門外走去。

    當她抬手抹淚時,大家都看見,林雲瓔又長又尖的指甲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留下了血紅的痕跡。

    「林雲霏,你給我站住!」

    極度的傷心失望,使她沒有聽到姊姊凶狠的喊叫,沒有注意到丫鬟們擔憂的神情,更沒有看到彭峻虎震驚又納悶的目光。

    「我認識你嗎?」他竟這樣問。

    「是的,你認識我!可是,你忘記了我,忘記了前世你對我的承諾……」

    她在心底吶喊,眼淚如決了堤的洪水般傾洩而下。

    離離殤情驚前世,幽幽思夢斷今生!

    虎子哥哥,你忘記了我,我又因何而轉世投生?!

    她無聲地哭泣著走過庭院,走進經冬雪風霜後尚未復甦的花園,她的心如同枯敗的殘葉般毫無生氣。

    就在她搖搖欲墜時,一雙顫抖的大手攙住了她。

    含淚回眸,她的心弦再次顫慄。「茂叔——」

    「小姐——」蒼老枯瘦的身軀在她的面前跪下了,兩行清淚從他混濁的雙目中湧出,浸濕了他的面龐。

    淚眼相望,思緒難斷,雲霏跌坐在新草初發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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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天啟二年,勢如猛虎的後金在努爾哈赤的帶領下攻佔瀋陽、遼陽等七十餘城後,明朝山海關外的領土幾乎全部失陷。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舉朝震動。為了保住山海關,穩住邊防,朝廷任命自請戍邊的袁崇煥為督師鎮守遼東。

    袁崇煥上任後選擇寧遠為抗擊後金的據點,修城築牆,徵兵訓練,並於次年將年邁的母親和妻女接到遼東,以示自己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

    袁崇煥本是進士出身的將軍,夫人也出自書香世家,故府內充滿了書卷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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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袁府,群花綻放,馥郁芳香。

    「虎子哥哥!簪子不見了!」

    寧靜的晌午,內院突然響起了袁家小姐袁妍菲帶著哭腔的喊聲。九歲的她,長得一副人見人愛的好模樣,可惜此刻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噙滿了淚。

    「虎子哥哥……」她站在空蕩蕩的庭院中,著急地呼喊著她最信任也最喜歡的虎子哥哥,因為她心愛的碧玉珍珠簪子不見了。

    那是虎子哥哥送給她的禮物,可她卻把它弄丟了,這怎麼能不叫她著急呢?

    虎子原是爹爹從老家帶出來的一個孤兒,後來成了他的馬僮,再後來因為勇猛機敏而成為爹爹的貼身衛士。

    爹娘見她總黏著虎子,而虎子也跟她很親近,便在她五歲、虎子十五歲時為他們舉行了文定儀式,說好等她滿十五時就讓他們成親。

    從小她就知道虎子哥哥是最能幹的人,天底下沒有事能難得倒他。而且虎子哥哥最疼她,無論她有什麼需要或不適,只要虎子哥哥在,他都會滿足她,陪她,逗她開心……總之,虎子哥哥是她的一切。

    可是現在,她卻找不到虎子哥哥了。

    「小姐,你在找虎子嗎?」一個在花園裡拾掇花草的瘦小男子關切地問。

    「是,茂叔可有看到虎子哥哥?」袁家小姐急切地問。

    茂叔曾是爹爹的書僮,追隨他多年,後來成了袁府花匠,將袁府偌大的花園打理得美輪美奐,遠近聞名,而且他精通醫術,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到了他手裡都會變成治病救人的良藥。

    虎子初入袁府時就與他住在一起,還跟他學了不少東西。

    老花匠微笑著逗她。「菲兒小姐和虎子都已經長大了,怎麼還能像小時候那樣整天黏在一起玩耍呢?」

    「為什麼長大了不可以在一起玩耍?」妍菲不高興地問。

    「因為長大了就要做大人做的事情了,就像現在,虎子做了督師的帳前侍衛,每天得接受訓練、守城護主;小姐呢,每天要作詩填詞,習文繪畫,學做女紅。」

    「不管,我就是要找虎子哥哥,他會幫我找簪子……」

    茂叔的話讓妍菲心裡好難受,最近她已經感覺虎子哥哥不再像以前那樣總陪在她身邊了,他大多數時間都跟著爹爹在軍營或是前院裡忙。

    難道人長大了就會變得生疏嗎?

    不,她不要跟虎子哥哥生疏!

    就在她的眼淚不斷落下時,那支碧玉珍珠簪子垂在她的眼前。

    她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身著戎裝,英氣勃發的俊美男子。此刻他正面帶笑容,手裡舉著那支她遺失的簪子看著她。

    「虎子哥哥!」她破涕為笑,大聲歡叫著跳到來人身上。

    茂叔看著這對從小在他眼皮下長大的孩子,搖頭微笑著離開了花園。

    「虎子哥哥,你去了哪裡,我都找不到你?」她雙臂交叉摟著虎子的脖頸,雙腿勾在他腰上,將頭埋在他頸間,連聲追問。

    「我不是替你找簪子去了嗎?」

    虎子抱她坐在花園內的石凳上,憐惜地擦去她的淚,責怪道:「幹嘛要哭?這麼漂亮的眼睛哭得像泡在水裡的魚眼,好醜。」

    菲兒趕緊擦擦眼睛,揚起臉對他綻開一個甜蜜的笑容。「這樣不醜了吧?」

    「小傻瓜。」虎子親匿地罵著,將她抱緊。「菲兒不醜,一點都不醜,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虎子哥哥也是天下最漂亮的男子。」

    「傻丫頭,男人可不喜歡人家說他漂亮。」虎子用指頭在她額頭點了一下。

    菲兒馬上予以還擊。兩人像兒時一樣打鬧,最後虎子將她壓進懷裡才停止。

    依偎在她熟悉的懷抱裡,菲兒好開心。

    「你怎麼知道我的簪子不見了?」把玩著失而復得的簪子,菲兒問。

    「你叫那麼大聲,恐怕滿城的人都聽到了,我怎麼能不知道?」

    「簪子是你給的,我不能把它弄丟。」

    虎子接過簪子,小心地替她插在頭髮上,說:「以後如果簪子又不見了,記得別著急,我會再送新的、更漂亮的給你。」

    「虎子哥哥真好!」菲兒習慣地將頭靠在他的肩窩,拉扯著他鎧甲上的銅扣,笑問:「虎子哥哥會永遠對菲兒這麼好嗎?」

    虎子輕輕晃著她,保證道:「會,我當然會永遠對菲兒好!」

    「只對菲兒一個女孩好?」

    「沒錯,虎子只對菲兒一個女孩好!」

    「菲兒也只對虎子哥哥一個男孩好!」

    清風拂過寧靜的花園,將他們稚嫩的誓言送入藍天,融進了飄飛的雲彩。

    此後數年,隨著年紀愈長,他們褪去了稚氣,沉澱著感情,對彼此的愛更如同永不枯萎的常青樹,愈加鬱鬱蔥蔥。

    深秋過後,大地變得一片蒼涼,就連袁府花園也逃不過,花草開始凋零。

    袁府側門山坡上的那棵老槐樹,也紛紛揚揚地落了葉。

    十二歲的妍菲站在槐樹下,等候著遲遲不歸的心上人。

    「為什麼還不回來呢?」眺望著寂靜的小道,她焦慮地想。

    自從數月前虎子哥哥被任命為校尉參將後,他大多數時間都在軍營裡,很少回來。今天她從爹爹口中得知他會回來後,便早早地來到這個他們從小就喜歡的地方等,可是等到太陽都西沉了,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一陣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擋住了雙眼,她舉手將頭髮撥開。剛放下胳膊,身子便落入一副寬闊強壯的胸膛,耳邊傳來她最熟悉的聲音:「菲兒,我回來了!」

    「虎子哥哥……」妍菲欣喜地抱住了魁梧高大的虎子。

    「天涼了,這兒風大,以後不要再獨自到這裡來等我,在家等就行了。」虎子用雙手捧著她被風吹得冰冷的臉蛋,心疼地說。

    妍菲在他的手心裡嬌笑。「不冷,大槐樹下可不是只有我獨自一人喔。」

    「還有誰?茂叔嗎?」虎子好奇地回頭張望。

    「你忘記『虎子與菲兒』了嗎?」妍菲指著大槐樹下的石頭得意地說。

    虎子順著她的手看去,瞭然地笑了。

    他拉著她走到石頭前蹲下,看到上面刻畫的兩個手牽手的小孩——高大的那個男孩粗眉大眼,矮小的女孩則笑意盎然,他們的旁邊刻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虎子與菲兒」。

    「菲兒,還記得我們刻這個的情景嗎?」撫摸著粗糙的刻痕,虎子問她。

    妍菲趴在他的背上。「當然記得。是我十歲生辰時,你握著我的手刻的。」

    「那,還記得我們說了什麼嗎?」

    「當然!我說『菲兒要生生世世做虎子哥哥的娘子!』然後……」

    虎子反手將她從背上抓到胸前,緊緊抱在懷裡,坐在石頭上充滿感情地說:「然後我說『虎子要生生世世娶菲兒做娘子!』」

    「沒錯。」早已習慣被他這樣親熱抱著的妍菲依偎在他懷裡,他的下巴磨蹭著她的額頭,令她感到刺刺癢癢的。

    於是她仰起臉來看他,發現他一向光潔的下巴長了不少鬍子。

    「喔,好扎人!」她摩挲著他的下巴,感覺到刺刺的胡碴,突然心情覺得有點異樣,臉也在發燙。彷彿就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一心只期盼著虎子哥哥陪她玩的小女孩了,在對虎子的感情裡,也不再只有單純的依賴、喜歡和信任,更多了一種令她血液沸騰的激情和渴望……

    「幹嘛臉紅紅地看著我?」就在她心跳加速時,虎子輕點她的鼻子問,並深為她的美麗所吸引。

    妍菲忽感羞澀地將臉藏進了他懷裡,躲開他的碰觸。

    虎子也不言語,兩人就這麼擁抱著坐在大槐樹下,直到太陽完全落下了山。

    「菲兒。」看著天邊最後一抹霞光隱入山背後,虎子不無憂慮地對她說:「要打大仗了,我以後恐怕不能經常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菲兒將頭抬起來,忘記羞怯,驚懼地看著他:「會死很多人的大仗嗎?」

    這幾年年紀漸長,她也不時聽見府裡的下人們議論著戰事,知道爹爹擔負的戍城重責,也知道草原上來的敵人有多麼強大,他們已經佔領了附近大部分的城池。

    刀劍無情,她替爹爹和虎子哥哥感到擔憂。

    虎子安撫地一笑。「打仗的事你不要擔心,只要好好在家裡等著我,記得我心裡有你,不會忘記你就好。」

    果真,兩個月後,一場慘烈的大戰在寧遠城爆發。

    值得欣慰的是,袁崇煥率領全城軍民誓守孤城,最終以少勝多,打敗了進犯之敵,還使一代梟雄努爾哈赤身負重傷而亡。

    此後,他又率軍幾番征戰,奪回了之前失去的遼陽、錦州數座重要城池,大大地鼓舞了明朝軍隊的士氣。

    妍菲和整個袁府的人們都為他們的勝利感到高興。雖然戰爭使得她無法見到她親愛的爹爹和虎子哥哥,但虎子總會在戰事的間隙裡為她捎來問候。

    就在這樣分多聚少,充滿思念的日子裡,他們長大了。

    這一年,妍菲滿十五歲了,她期盼著早日與虎子哥哥完婚。

    可是,她等來的不是與虎子哥哥的合巹之喜,而是與他的痛苦分離——

    崇禎二年冬,屢次敗給袁崇煥的清太宗皇太極,避開遼東袁軍,親率十三萬精騎繞道蒙古,從長城的龍井關、大安口入境,襲擊北京,袁崇煥奉詔千里赴救。

    袁宅側的大槐樹下,戰馬嘶鳴,披掛整齊的虎子與菲兒緊緊相擁。

    此刻的虎子已經是一名能征善戰的驍騎將軍了,遼東大軍已經開拔,可是為了見菲兒這一面,他特地懇求袁大人准他隨後趕上。

    「菲兒,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虎子深情地對她說。

    「我等你!」菲兒淚水漣漣地答應他。「虎子哥哥,不管多久,我都會在這棵大槐樹下等你,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要做你的娘子。」

    虎子他緊緊地抱著她,用一個個熾熱的吻向她傳遞著自己對她同樣的深情。「菲兒,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娘子,等我回來!」

    在菲兒流不完的淚水和道不盡的保重聲中,他走了。

    日夜急行軍趕到北京城外,袁崇煥不顧軍隊長途跋涉後的疲憊,立即率軍投入戰鬥。在廣渠門擊敗犯京清軍,正想乘勝追擊,全殲敵軍時,卻被中了皇太極反間計的崇禎皇帝捕縛入獄,不久後即被下旨磔殺於北京西市口,並下令袁氏族人男子限期自戕,女子貶為官婢,家中奴僕發配邊疆,袁府府邸收歸朝廷所有。

    有功無過的袁督師蒙冤而死的噩耗傳至遼東,遼東軍民無不痛哭失聲,袁府更是淒風慘淡。

    袁老夫人當夜以白綾自懸於大梁,袁夫人則要女兒逃走,去尋找虎子。

    「去吧,孩子,去找你的虎子哥哥,他會保護你。」袁夫人懇求女兒。

    妍菲含淚離開了家,她知道等官府帶著那道聖旨一到,誰都無路可逃,而她不想做官婢,她要找到虎子哥哥!如果他死了,她要陪他同赴黃泉;如果他活著,她願隨他到天涯海角,浪跡一生!

    於是她奔向大槐樹,因為無論是生是死,虎子哥哥一定會回到那裡,那裡是他們定情的地方,是他們最愛流連的地方。

    寒冷的深秋,老槐樹的葉子隨風飄落,為這淒惶的日子更添蕭瑟。

    終於,那個帶著硝煙征塵的熟悉身影出現在她的眼前,妍菲淚流滿面卻欣喜若狂,但虎子卻是重傷在身,步履維艱。

    「虎子哥哥!」她抱住奄奄一息的他,心痛如絞。

    「菲兒!」他在她的懷裡喘息,青白的嘴唇哆嗦著。「我終於……回來了,爹要我……趕回來,帶你走……可是、我……」

    他的目光漸漸黯淡,聲音漸弱。

    「虎子哥哥,我要救你!」妍菲試圖抱起他。

    「來……來不及了。」他抓住她的手,眼中充滿了愛戀。「菲兒,叫我怎麼捨得離……離開你?別忘記我,來生我們、圓房、做夫妻……」

    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可他注視著她的目光依然是那麼熾熱、那麼深情,他抓著她的手還是那樣有力。

    「不會!我絕對不會忘記你!」妍菲哭泣著親吻他。「虎子哥哥,無論今世還是來生,你永遠是我的夫君……奈何橋上等我,我們一同輪迴,永不分離!」

    「一同輪迴!」她的話伴著她的親吻和淚水點燃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抹光源,他緊緊抱住她。「記住——承諾!菲兒,我在……下個輪迴、找你……」

    摟著她的手絲毫沒有鬆開,懷抱著對來生的期盼,虎子在她懷中嚥了氣。

    「虎子哥哥,奈何橋上等著我!」妍菲看著懷裡彷彿熟睡了的虎子哥哥,為他整理好染滿鮮血的征衣,拂去他臉上的塵埃。

    現在她不再傷心,因為她相信他們有來生,他們會生生世世相愛相守!

    她俯身在他的唇邊輕柔地印下一吻,低聲說:「虎子哥哥,等我……」

    當她感覺生命正在漸漸流失時,她看見疼愛她與虎子的花匠正向她走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對他說:「茂叔,將我們埋在一起……」

    「小姐……」傷痛欲絕的茂叔抱起她與虎子分不開、漸漸冰涼的身體,在她緊握的掌心裡發現了剩餘的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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