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又是一個我上完了課的黃昏。我獨自離開了教室,踏上那碧綠的大草地。藍天無雲,輕輕的風,心裡一高興,便沿著草坪直向小教堂那邊走去。前面那座茅草涼亭裡,有兩個男同學在著,一個是張若白,還有一個卻就是水越。我生怕被瞧見,快步走出草坪,踏上一條碎石子的小路,繞了一個大彎,到小教堂的背面來。小教堂背著小河,河畔一列遲開的開得分外絢爛的桃花;花朵反映在水面上,像美麗的女人凝望著鏡中自己的影子。我走上小木橋,分開拂到臉上來的花枝。前面是連接教授們的住宅的大斜坡,參天的古木排列著,形成極其神秘而蒼郁的所在。我忽然看見一只美麗的黑蝴蝶,忽上忽下地在近旁飛;這時向下直落,停在一朵黃色的小野花上面不動了。我悄悄走近,想一下撲住它;誰知大樹背後躲者一對正在擁吻的男女同學,當我鬼鬼祟祟地彎下腰,恰好看見一只並不按常規閉起的向我瞪著的眼睛,這不就是教育系的一個女同學叫陳元珍的嗎?我窘極了,慌忙不擇方向地奔下了斜坡,一路踉踉蹌蹌地直到大禮堂前面的廣場上來。然後放緩了腳步,心裡兀自跳個不停。廣場上一群男同學正在練習足球,冷不防,流星樣的足球向我迎面飛來,不偏不斜地越過我的頭頂,我又是大吃一驚,玩球的人們卻哈哈大笑起來了。我正是心裡發恨,聽見背後有人叫道:
“回家去嗎?凌淨華。”
我回頭一看,在我背後的兩個人正是張若白和水越;我想避開他們,誰知道卻又在這兒遇著了。
“剛才我彷佛看見你的背影,現在,回家去嗎?”張若白說著走近來,白皙的臉上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笑得非常的熱心。那水越卻站定那邊,好像世界上唯一可注意的東西只有那足球,使我沒有機會和他打招呼,更無法開口提到雨傘的事。張若白又盡顧著和我說話,這時見我走了,便呼喚一聲道:
“水越來呀!”
但水越卻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張若白趕著去不及幾秒鍾,又趕上我來了。
他靜靜地傍著我走,雙手插在褲帶裡,略低著頭,和往常一樣,見到大小石子總要踢一腳。我們走出校門,走向正對著學校大門的公園後門;取出長期通行證向守門的人一照,走了進去。這是市中數一數二的名園,只因為我們每天在這兒來回借路,便毫不重視園中的美景。有時,眼看前面一條遙長的水泥路,耳聽學校裡響起上課鍾,恨不能把公園一腳踢去哩。
“騎車了?”若白問。
我點點頭。
他的臉上浮起笑,像個小孩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近來總難道遇著你在愚園路上騎車的。”
我不說最近多半和王眉貞一道繞西站的路,把車子直駛到學校中;只說我有時坐電車,有時坐校車,有時騎腳踏車走西站的路,也有時走愚園路。
“像我們這樣一心一意走一條路的人,總不能夠跟蹤得上你的,是嗎?”
我裝作聽不懂他的雙關語,隔了好一會兒,用裝作平淡事實上自己聽來並不平淡的口吻,問他剛才他那朋友哪裡去了,是不是他們有事商談被我岔開了。我添上這後半句話自然是說話的一種方法,因為,張若白既沒有伴送我的責任,我也不見得歡迎呀。他告訴我,本來水越和他約好一同去買書,因為他提議我們三個人一道走,水越便決定改日再去。相信他也想到我心中想著的一點,便把水越如何討厭女同學的怪僻說出來,以說明他要和我一道走,使水越不能在今日買書,他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也許為的想使我笑,也許為的剛才的話題說的是水越討厭女同學,他接著告訴我前幾天下大雨時,水越在甬道上被一個“大糊塗蟲”撞個滿懷的故事。
“不見得那女同學便是一個糊塗人吧!”我滿心不高興地說。
“不糊塗?她把水越的胸口撞青了一塊還向他借傘,借去了傘還把它丟了買了一把傘賠他卻是女人用的傘,這人還夠不上天字第一號的大糊塗蟲?”
“唷,真的嗎?”他不知道我吃驚的是那竟是一把女人用的傘!
“怎麼不真?難道還有誰騙你不成?”
“你知道她是誰嗎?”
“誰知道?說寫了一張便條給水越,又賣弄玄虛不肯具名。水越說,女人惹不得,她們大多半都是……”
“都是什麼?”
“都是——‘小心眼兒鬼’,他說。可是我絕對不同意他的話,譬如你,我覺得簡直是天下無雙的仙!”
我不因為他一下子又把我變成個“仙”而覺得感動,邁開大步走進寄放腳踏車的場所,把寄車號碼的小木牌交給看車的人。他跟在後面,也把牌子放在那不曾上油漆的白裡帶黑的木板桌上。
我走入這已經沒有多少輛車子停著的廣場中,找著自己那六成新的綠色女車;把手裡的書和筆記簿放入前面籐筐中。開了鎖,將車子推著出來。
出了公園門,我躍身上車,腳下一用勁,輪子滾上微斜的坡,又一飄而下;止住腳蹬,已是沖出十余丈路的光景了。聽見背後飛輪的聲音,張若白的車子已經追到,前輪斜刺裡切過我的前輪,使我不得不放緩下來。
“想逃嗎?”他問。
“沒有這個必要。”
“那我們去喝杯咖啡怎麼樣?”
“也沒有這個必要。”
“吁!”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我不由得望了他一眼,他也正轉過臉來看我,不該遇著的眼睛又遇個正著。他一聳肩,說:
“上個星期六,平白的叫人糟蹋了三張音樂會的入場券。”
“我告訴過眉貞我不能夠去。”
“是呀,我並不是怨你。”
背後忽然聽見汽車喇叭一陣窮吼,一輛簇新大紅色的轎車,箭矢樣的飛越我們身旁。
“無聊。”張若白低罵著。
這是綽號“小老板”的王一川同學的新車,他總看准上下課的時間在這條路上來回馳駛;遇有同學在路上,便不停地鳴著喇叭,告訴大家他的新車子來了。
“有時候我真想不通為什麼世界上有王一川這類的人。”張若白搖搖頭說,“真叫人看了就討厭,真想走近去一連踢他七八腳。你說是不是?”
“你說是不是,嗯?”看我沒答話,他又問了一聲。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我一心想著怎樣把自己的路走好,沒有時間和精神去討厭別人。”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他笑著說,“怪不得同學們都說你是一個哲學家,句句話都含有哲理。”
“一個天字第一號糊塗蟲話裡會有哲理?”
“別吹了,要做一個糊塗蟲你還不夠資格哩!”
“那是說我連個糊塗蟲也比不上?”
“誰說你是個糊塗蟲的?”他急得臉孔發紅,幽默感全沒了。
兩個馬路口過去,我開始轉彎,他仍舊跟隨著。這是沒得驚奇的規矩,他曾和王眉貞說,每次他送我到大門口,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時,我才會延請他到我家裡坐坐。
“淨華,我想——我想和你談談,我們到哪兒坐坐好嗎?”
“我累極了,而且……”
“明天呢?”
“你有什麼話現在告訴我好嗎?”
“後天?大後天?這個月?下個月?今年?明年?今生?來生?……”他音調艱澀得說不下去了。
這一次,我心中除去歉意還加了點別的,但那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無法生存。
這條我家坐落著的馬路寬闊寧靜,天色開始晦暗,但還不是亮起街燈的時候。我偷偷地望他一眼,眼鏡片後面的眼睛慘極了,弓形的嘴唇抿得鐵緊,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我思索了好半晌,想出一句用來打岔的話。便問道:
“近來你還是天天練習小提琴嗎?”
他點了點頭。
“努力必定成功,你在小提琴上的成就,便是一個例子。”我在學祖母的語氣。
“努力必定成功,你真的這樣相信嗎?”
我避開他的從略俯的臉向我射來的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示意的是什麼,在這事上他不是不曾努力,我卻不能說他已經成功,也不能說哪天可以嗅著成功的氣息。
迎面來了一個相當面善的我們同學模樣的年輕男子,也騎在腳踏車上。他向張若白叫喚,張若白對他揮手。他又問張若白一些什麼書又是什麼會的話,然後分手。張若白告訴我這人叫林斌,國文系的同學。所說的讀書聯誼會,是他們幾個熟悉的同學們剛組織的一個課余閱讀消遣的團契。他們一起閱讀,兩星期開一次會討論心得,互相介紹良好的新讀物,目的在增進同學間的情感和培養讀書的興趣。我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團契,便問他可有女同學們參加。
“沒有。”他答,“我們的會長就是水越,他說如果有女同學們參加,那麼滿屋裡只有她們嘻嘻哈哈的聲音,書既沒得讀,誼也無法聯了。”
“你們會員都贊同?”
“我們會員一共五個,都是水越的學生;如果我們哪一個反對,他可能不給我們補習功課,那損失就大了。”他半開玩笑樣的說。
“若白,你有膽量向你的會長請個願,說天字第一號的大糊塗蟲想加入你們的會嗎?”
“第一號的大糊塗蟲?”
“還有,請你告訴他把那把女傘交在我的二O七號信箱,明天放學時我會換把男用的還給他。”
“什麼?”若白像被黃蜂猛叮一口般的跳起來。
我推開自家的竹籬們,把目瞪口呆的他丟在外面。
這一個周末,王眉貞要我和她一同參加秦同強家裡的晚會。秦同強這位名字帶有樂音的大好人,是政治系的一位男同學,也是王眉貞的相交已經兩年的戀人。他的長相雖然不很強,追小姐的本領卻的確有一手,有耐性,能寬容,長長的繩子放出去,緩緩地把它收回來;末了,那軟心腸、無主見、雖然很固執但帶有自卑感的王眉貞小姐,不能不依著系在她腰肢上的“粗繩”,走向他的懷裡去。配著她的圓面孔,他有一張四方臉;眉貞如果壓不住心裡偶興的不滿,也會以這樣的面形將來有權有勢而且十分靠得住來安慰自己。他們倆有很相象的地方,對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最大的興趣和熱心;他們愛朋友,而且永遠不自私。王眉貞不是一個美人,她從來不裝作自己是;秦同強不是一個才子,他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熱情,一個周到;遇著秦同強家裡開晚會,我們常會看見院校裡的一個同學拍著另一個同學的肩膀說:“去!今天晚上到‘鏗鐺鏘’的家裡去!”
這時候,秦家的大廳中燈光輝煌,連懸掛在角落裡的一只暗褐色的小鈴鐺,也發出奇特的光。二十多個男女同學們圍坐在廳中地毯上,連那白天看起來其貌不揚的他或她,都沾染得一份無法形容的可愛來。圈子中站著的是興奮已極的主人家,淡灰色的簇新西裝,紅色的領花,方臉上戴一頂紙糊的尖帽子,像小孩子排積木,三角形疊在四方塊上。他手中拿著練習簿和筆,寫了笑,笑了寫的配合眾人的舉手,發言,拍掌和哄笑。
“他們在討論的題目是‘怎樣做個好父母’。”陪我坐在角落裡的王眉貞放進嘴裡一粒花生米。
“嗯。”我看著她的塗脂抹粉的臉孔點點頭,也放進嘴裡一粒花生米。
這間長方形給人舒適感覺的廳相當大,一列落地的玻璃窗門隔開外面的涼台。那粉紅色為底、白色為面的薄紗窗帷像女人的長裙,疊折得十分有韻度。壁爐當中放著一大盆黃澄澄帶有香味的薔薇花。左邊一架黑漆明亮的大鋼琴。仰面一幅大油畫,畫的事一個曲線完美的裸女,一頭瀑布樣的長發,從腦後披到胸前來;最懾人心魄的是那一堆迷惘而又凝神的大眼睛,她坦然於自己的一絲不掛,卻望得你衣履齊全的人渾身不自在起來。
王眉貞舔舔嘴唇,拍拍手,一碟花生米吃光了。短而白嫩的手指在茶幾上敲了敲,斜著眼睛望著我說:
“凌淨華,我們過去圈子裡坐吧。”
“不。”我答得很干脆。
“來了,又不和大家一起玩兒。你不看他們一個個盡往我們這兒瞧,還以為我們跟他們鬧別扭哩。”
“等這討論會完畢後再去好嗎?我可以參加討論‘怎樣做個好兒女’,還無法討論‘怎樣做個好父母’。”
“好,又是你有道理,我的月裡嫦娥!”
同學們給我個綽號叫“月裡嫦娥”,從好的一面解釋,是誇我模樣兒美,儀態不俗;事實上我知道他們的本意在說我孤高自賞,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自小沒有伴侶的生活,使我不知道怎樣處身在男女同學中;像一只久困籠裡的小鳥,一旦離開了籠子,不知道怎樣在海闊天空的環境中飛翔。我孤獨、害羞,而且十分的自負。在人多的地方我覺得心慌而且懊惱;心慌為的不習慣,懊惱為的我並不佩服那些成為中心人物的人們。沒有人知道我的隱衷,而我也在奇特性格的幌子下,作著並不徹底的脫離群眾。他們叫我“月裡嫦娥”,我是否真的寧願獨處廣寒宮,只有天知道。
“凌淨華,今天晚上說是那個水越也要來哩!”王眉貞忽然記起來似的說。
“哦?”我正用手帕抹臉,讓手帕停在張開的口上。
“張若白可是不敢來,”她噗哧一笑,“說是懊惱死了。”
我默默不響,張若白如果因為對我說了那些話而懊惱,那真是多余極了,我並沒有怪他的意思。
接著王眉貞又告訴我那日秦同強說起今天晚上的晚會,因為水越彈得一手好鋼琴,便請他來給大家彈幾曲,想不到他居然答應了。
“秦同強說水越主修的是物理,可是最愛音樂,而且文學方面的修養也高。”
“所以他自以為了不起?”我揚開雙眉問。
“秦同強說水越知道自己闖了禍了。”
“闖禍!我又不是公主皇後,如果我是,我也不會和他一樣愚昧的自以為了不起!”
“晚上大家希望讓他彈琴你唱歌哩。”
“你說我——我為什麼要唱呢?”我大聲說。
“噓!”她笑著把食指壓在唇中。“為什麼不向他證明我們女的不一定個個都是小心眼兒鬼呢?”
“為什麼我得向他證明呢?”
“那你承認自己是個小心眼兒鬼。再說我們那天也真是夠糊塗,怎麼就不曾注意到那把傘的綠色把手當中還嵌有兩朵花,而且,你大約也真的把人家……”
我阻止她往下說,同時也不禁笑起來了。
討論會終於完結。秦同強表示滿意地搓搓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手帕,在暴著青色血管的額上印幾下,迫不及待地向眉貞和我走過來。他的那雙“八”字腳,一左一右的在地面上踏著,配上他那過寬的肩膀和過粗的脖子,使我聯想到廟宇裡的黑臉孔的矮神,而對那寬與長不能相稱的身材,生起像拉面粉捏成的人兒似的給拉長兩三寸的念頭。
“兩位小姐,私話談完了嗎?”他咧著嘴問。“淨華這一身的衣服真好看。”
“她身上不單是衣服一項好看吧!”王眉貞目光一拋說。
“呵呵……”他笑得額上的血管比蚯蚓還粗了。
我想問他們討論的“怎樣做個好父母”的結論是什麼,又覺得還是不問來得妥當些。事實上我也知道他們的把戲,偏選這麼個題目過過做父母的癮,就像小孩子未長大,一心一意希望做大人。
“眉貞,告訴淨華晚上給大家唱幾支歌嗎?”
“說過了,她不答應。”她又把目光向他一拋,立刻收回放在五香瓜子上。
秦同強的眼睛睜得像桂圓。王眉貞捏住瓜子殼的手蘭花般的一張,咬著大牙說:“別急,她已經答應了。可是你的鋼琴家呢?”
他滿臉愛惜的輕拍王眉貞的一下,向前兩步探首入我們背後的小書房。笑著說:“喂,水越,可以出拉了吧!”
王眉貞和我急切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我說我一點也不在乎,卻不由回憶一下剛才有沒有說溜了嘴,說出過分冒犯的話被他聽去了。
水越出現在門邊,手裡還拿著一冊線裝的想是秦同強父親的古書。一件淡藍色的毛線背心加在白襯衫上,一條深藍色的長西褲。豐盛而漆黑的發落下一綹覆在廣闊的前額上,使那過分成熟的神情添上一抹稚氣。他的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嘴唇抿得緊,嘴角勾起淺笑,一副提得起整個地球的氣度。
“凌淨華小姐。”他對我微微一彎腰。
“水越先生。”我板著臉孔說。
他笑出一列白牙齒,王眉貞和秦同強也笑了。
“嘿,水越,你今兒來了呀!”陳元珍的聲音在廳的那頭響著。
水越的眉心又那麼樣的結起,長睫毛簾子樣的向下一垂,又向上掀;黑眸子向廳的那角只一溜,滿臉的不耐煩。
我的背後已飄來一陣奇香的氣息,接著是那特殊而又熟悉的笑聲,兩個盛裝的女同學已閃到我面前。看到這高個子、象牙色的皮膚、渾身曲線如一顆熟透的蘋果的陳元珍,我不禁又想到那日樹底下她的眼睛。現在她向著水越望了一眼,眼梢立刻掃到我身上;憨笑的尾巴沒收盡,眉心嘴角都燃起怒火,使我抱歉之余不折不扣地打了一個寒噤。另一個也是教育系的,叫周心秀,是秦同強地姑舅表姐妹。她和陳元珍不但模樣兒相彷佛,連服飾幾乎也相同;一齊是彩花的低胸洋裝,腰肢束得像樹皮包著樹干,雪白地胸部看得見乳溝,那兩只吹滿了氣地“皮球”,時時又破衣彈出地可慮。我眨眨眼睛向下看到她們地腳,腳趾甲上塗著蔻丹;在綠色窄條高跟鞋相襯下,使人有寒冷、惡濁、驚險地感覺。特別是陳元珍地足踝,正隨著廳上地音樂扭,那釘子樣的綠跟半倚著地面;我擔心這可憐的不成鞋子的鞋子,隨時有折成兩截地可慮。
“元光的信看到沒有?後天晚上的事怎麼樣?”陳元珍又向我眼角一掃,隨說隨走入書房裡。看水越沒什麼反應,又問道:“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水越,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水越伸手把額前地發向上一推,漫不經心地踏著四平八穩地腳步走進去;邊舉起手中的線裝書向秦同強一照說:“我想向你借這本書,同強。”
周心秀的手搭在王眉貞地肩膀上笑著說:“讓他們去說悄悄話,我們到那邊去吧。”
同學們鼓掌催我唱歌的時候,水越已經彈了好幾個曲子。他旁若無人地撫弄著琴鍵,比起剛才的落寞神情,這時又加上一層懊惱,好像什麼人都觸犯了他似的。他地指頭卻和他的態度完全不相符,隨著他的臂力在動蕩。我吞咽一下口水,輕輕地清一清喉嚨,微微地昂起頭,開始唱了。我小心的,平靜地,把胸中地力量有節度地托出來;像一個內行的登山家,留著充沛地力量登峰造極。圍住我們地“肉屏風”肅靜無聲,水越地眼睫毛向上一掀,閃著滿眼驚訝地光。一曲唱完,同學們的掌聲震聾了人的耳。接下去是一曲又一曲,再來一個又再來一個。唱到黃自的《長恨歌》裡地“山在虛無飄緲間”,秦同強找面鑼來敲著大呼晚飯全冷了。
“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一個女同學隨著這樣唱一句。
“參不透淨華水越,畢竟總成空。”秦同強用鑼錘指著我和水越唱。
一個男同學搶去秦同強手中的鑼錘,在他的特大號的屁股上敲一下,嚷道:“鏗鐺鏘!吃晚飯啦!菜全冷啦!”
晚飯後,大家七手八腳地移走了廳中的地毯、沙發、茶幾等等地障礙物,雙雙對對的開始跳舞。秦同強帶走了王眉貞,邊向我這十八世紀的小老太婆擠擠眼。這紅色綠色的小燈泡,使前一刻過分明亮地廳,籠罩在神秘浪漫的氣氛中;那沉重而柔軟的時代舞曲,錘子樣地捶著我的心。我忽然想離開這裡,到一個安靜無人地地方去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我悄悄地穿過小書房,打開通著涼台的門,踏上那冰冷而堅實的涼台地面;迎面吹來冰冷的風,我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倚在彩色瓷磚的欄桿上。夜花園一片漆黑,只有園丁的小屋裡亮著橘紅色地燈;除去一朵朵黑暗無法掩沒的白邊地花兒,什麼都瞧不出來了。天上許多星星,天空無窮的遙遠;放眼望去,心也隨去無窮的遙遠。如果每顆星星上都有人類,他們都是我們的好鄰居;我願意借給他們白糖和醬油,或是把送錯到我們家的郵件送還去,像我們對待老教授一家人一樣。這使我記起昨天大白從他們地廚房裡偷回一大尾魚,他們那口吃的燒飯老媽子結結巴巴地嚷著沒有人聽得懂的話;那也許是那一顆星星上的人的話啊,我忍不住發笑起來了。
“什麼事這樣好笑,凌小姐?”
我嚇得一跳,一看,卻又是那位水越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到這兒來了。
“你——不冷嗎?”他迎上我的目光。
我輕微地一搖頭。
他倚在我身旁地欄桿上,兩只手合攏著搓著什麼,卻是一朵黃薔薇。我低頭看自己胸前,王眉貞為我加在粉紅色毛線衣上的那朵,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落了。
“這兒地空氣好極了,是嗎?”他一面深呼吸著,“為什麼不說話呢?還在怪我‘愚昧得自以為了不起’嗎?”
“不,我在想,像你,應該在裡面繼續當你的舞王才是對的。”
“我討厭跳舞,剛才在下面跟園丁老王談天哩。你呢?為什麼你也不跳呢?”
“我向來不敢討厭什麼,只因為我不會跳舞。”
“你不會跳舞?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呢?”
“我真的不會跳。從前,我的父母不贊成我學跳舞,現在又不好意思鄉下佬兒似的從頭學。”
“是嗎?”他的眼睛比星星還要亮的望定我,“其實,那是一點兒也不難的,像你這樣的喜愛音樂。”
“不,不,”我一疊聲地說,他相信我不會跳舞後,又使我覺得相當不是味。“我不要學,我根本不喜歡跳舞的。”
他一逕地笑,把黃薔薇湊近鼻尖,我看出那就是自我襟上遺落的,因為花瓣已見萎弱,顯然被人踩踏過。雖然我前一刻還在氣惱他對我過分的批評,現在已是忘懷了。第一,我沒有理由希望人人都當我是個“天仙”。第二,如果他要那麼說,卻也沒有哪句話完全不正確。第三,他的彈鋼琴的妙手,使我開始崇拜他。第四,我不喜歡見了女同學便無所不奉承的男同學;對他獨特的作風,至少也有五分欣賞。他的瞳眸深處有道光芒,那是不屬於這世間的,那其中摻雜著冷漠而又有抑郁和哀愁。為什麼?是什麼使他這樣呢?
“這朵花你從哪兒來的?”我想了想,想出這麼一句話。
“晚飯後你的座位旁邊兒,差些沒讓我一腳踩得稀爛。”
他自然知道這是自我襟上遺落地,但沒有還我的意思,也許因為已給踩壞了。
“你,還在怪我出口魯莽嗎?”他轉過臉來問我。
“沒有的話,我應該先問你胸口上的一塊瘀紫怎麼樣了。”
“一點事也沒有,那根本是我信口誇張的話。”
“還有那把女人用的傘 ……”
“又丟了。一個同房間同學前幾天拿去用,忘記遺失在哪裡。”
我開始笑,他也開始笑;越笑越好笑,笑個不停。笑停了,他又開始默默地把花兒湊近鼻尖,好像剛才的歡笑本不是發自他心中,而是向人借得的,現在歸還去了。
廳內播送著我喜歡的《維也納森林舞曲》,我聽著那輕快美妙的旋律,整顆心愉悅的給擁到雲端上面去。
“你喜歡這支曲子嗎?”我問他。
他沒有答應,好像這曲子是根魔針,已把他從頭至腳的扎住了。
我驚異地望著他,晶瑩的淚水在他的眼中閃爍著,長睫毛向下一覆,大顆的淚珠,沿著挺直的鼻子旁邊滾下去。
他迅速地抹去淚,告訴我當他十三歲的時候,一夜,他家裡舉行著一個盛大的舞會,也就是這支曲子,他的母親和她的賓客們跳著舞,樓上傳來了槍聲,他的父親倒臥在血泊裡;自殺,用手槍射透了他的胸膛。
“我從小生性孤獨,怕羞,也沒有兄弟姊妹;我的父親愛我,我也愛他。他常常借酒澆愁……小時候我夜夜祈禱上天降福給我父母,我對這世界祈求的只是這一件事,但是不能夠得到。”
我心裡十分難過,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安慰他。
“原諒我。”他咬著下嘴唇低下頭去,長睫毛向上掀起時目光觸著我的目光,微微地抿起紅潤的嘴唇,一份無法描摹的純樸和羞澀;好像他的成熟和冷漠只不過是掩蓋在上面的一層表皮,現在已被揭去了。
“我……我同情你。水越。”我滿心不忍地說出這一句。
“不要同情我!我不要任何人的同情!”他大聲嚷著,雙手敲拍著欄桿,那朵花掉到園中去了。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移轉眼睛觀看“影子戲”。一對對投射在玻璃窗上的幢幢人影,正像漫步在迷-的雲霧中,輕飄飄的這邊蕩來那邊晃去。我記不清這是一支什麼曲子,這樣的感心動耳,蕩氣-腸;我的心中並無悲哀,不由得眼圈兒也濕了。
晚飯送來寒冷,我說我該回去了,因為我答應祖母不至太晚回家。
“你怪我嗎?”他伸出手來和我握著。
“一點兒也沒有。”我笑了笑。
“本來我想找著你,告訴說你的歌唱得好極了。”
“我應該說你的鋼琴彈得更好。”
“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是你自己先說的。”
他笑了,流過淚的眼睛像水底的水晶球。
“我送你回去好嗎?”
“不,眉貞會和我一道走。”
“讓我送你回去,就算我對自己的愚昧行為作一個補償。”
“謝謝你,我很高興你要送我,但我和眉貞約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