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婚禮當天。
一輛加長型的凱迪拉克駛在台北市,所經之處,人人矚目。
車子行駛得很慢,司機阿甫按下通話鍵對閻梵奇道:「閻先生,假日處處塞車,有可能會耽誤典禮開始時間。」
「知道了。」
梵奇穿著亞曼尼西服,獨自一人坐在寬敞的後座,陽光透過玻璃灑落在他刀鑿般的俊容上,他的黑眸沒有半點情緒,彷彿今天要結婚的不是他。
今天他就要與蘭音結婚了,為什麼他的心裡想的卻是詠心。
他告訴自己,和蘭音結婚才是最正確的決定,蘭音的心思單純,從來不玩欲擒故縱的遊戲,而范詠心——只是個喜歡要心機的女人。在商場上,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已使他厭煩,他的生活裡不需要再多一個人來瞎攪和。
車往前行駛一百公尺,又陷人另一陣車潮裡。
忽然,梵奇的手機響了。
「喂?」
「喂,是我啦!」
「勳奇!」梵奇擰起眉,「你在幹什麼,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居然還在拉斯維加斯!」
從那天他把詠心送到家交給他以後,他就瀟灑的拎著背包,搭凌晨的飛機飛到拉斯維加斯去。
「反正我又幫不上什麼忙,你也不愁找不到伴郎啊!」他的聲音懶洋洋,不難想像此刻他是什麼落拓德性。
「連大姊都搭今早的班機趕回來,全家就只有你一個人無故缺席。」
「好啦好啦!回去之後你高興怎麼念就怎麼念,今天是你和詠心的大喜之日,犯不著為我這個心碎的人生氣吧?」
他在說什麼?這跟詠心有什麼關連?
梵奇的濃眉擰得更緊了,「你在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娶她?」 電話的彼端,沉默了十秒鐘後,猛地爆出大吼:「你不是要跟詠心結婚……」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打算跟她結婚?」
「該死!怎麼會這樣?」勳奇在電話那頭激烈咒罵:「你們那天不是把誤會都解釋清楚了?詠心呢?她應該把事情告訴你的!」
梵奇的聲音冷冷的,「我怎麼知道她現在跟誰在一起?」
很好,看樣子,那天他們除了誤解更深之外,沒有達成任何共識。
「你不要用那種口氣說她!她是個自愛的好女人,就算你對她的新鮮感已經過了,你也沒資格批評她!」
「自愛?」梵奇冷哼,「她只是個見異思遷、見錢眼開的女人,談什麼自愛?」
「你胡說什麼?她從頭到尾就只跟了你,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滿?」
勳奇也火大了,「要不是她心裡只有你,不管我怎麼勸她就是那麼死心眼,我們早就在一起了!我也用不著跑到拉斯維加斯療傷!閻梵奇,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的血液根本是冷的……」
勳奇也不管這是國際漫遊,在電話那頭劈里啪啦地狂罵,梵奇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腦中只迴盪著一句——
「她從頭到尾就只跟了你……要不是她心裡早有你,不管我怎麼勸她就是那麼死心眼,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勳奇的意思,難道是——他們從來就不曾在一起過?
「她離開閻家,重回珊瑚餐廳工作,不是為了離開我,好和你在一起?」。
勳奇越來越不爽了,「她從沒接受過我的追求,你到底要我重複幾遍?」
梵奇的頭腦飛快地掠過記憶中的片段,再問:「那她究竟為什麼離開閻家?」
「因為她不想破壞你和蘭音的幸福!她愛你愛到願意放棄自己的感情,成全你和她,甚至讓你討厭她!」不等梵奇開口,勳奇繼續接下去說道:「但後來是我要她向你告白,是我告訴她你和蘭音婚後一定不會幸福,所以那天我才把她送到你手裡!我希望你們能好好談談,希望她的感情可以改變你和蘭音結婚的決定,沒想到事情卻變成這樣……」
「也許,現在改變還不晚。」梵奇突然吐出這麼一句。
「什麼?你想做——」
勳奇沒講完,梵奇就把電話掛掉了。
他真該好好感謝勳奇,要不是他,他與詠心及蘭音三人,將永遠不會快樂。
他知道他該怎麼做了。
梵奇深吸一口氣,他的心情從未像現在這麼明朗過。
他按下通話鍵,「阿甫,把車子掉頭。」
「要從另一條路走嗎?」
「不,我不去婚禮會場了。」梵奇微笑地道:「去珊瑚餐廳。」
「去珊瑚餐廳?」永遠是撲克臉的阿甫詫異地叫。
「你沒聽錯,只管開就是了。」
他決定了——他要逃婚!
「啊門啊前一棵葡萄樹,啊嫩啊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慈光育幼院的小廣場裡,一群小朋友正隨著風琴聲唱歌跳舞。
琴聲與笑聲應和著,無論是誰都聞之舒坦。
「吃點心羅!」
聽見有點心可吃,孩子們發出一聲歡呼,像螞蟻大軍似的奔來。
「別搶、別擠,統統都有,大家排好隊伍!」穿著圍裙的大姊姊很權威地說:「今天的點心是紅豆麵包喔!」
「哇——」大家直瞪著熱呼呼、軟嫩嫩的紅豆麵包,發出讚歎的驚呼。 「來,一人一個!」
小朋友們每個人從大姊姊手上接過香甜的麵包,露出純稚的笑容。
「謝謝詠心姊姊!」
「不客氣!」詠心笑彎了眼兒。
不一會兒,麵包發完了,詠心將托盤一一收起來,準備拿到廚房清洗。
穿著修女服的院長從屋裡走出來,對詠心招手。
「心心!」
「院長,什麼事?」她擦擦額上的汗,跑了過去。「我先把盤子拿到廚房——」
「你先別忙,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詠心點點頭,隨著院長進屋去。
進屋後,院長從桌上拿了一個紅包給詠心。「來,收下吧!雖然數目不多,卻是我的一番心意。」
詠心一看見紅包,立刻搖頭。
「不、不,我不能收!」
「那怎麼可以?你到我這兒來幫忙,又不支薪,每個月還捐出五千給孩子們加菜、買文具,我實在過意不去……」院長一直要把錢塞進她手裡。
「院長,你千萬不要這麼說!」詠心只好把手藏到背後去,堅持不收錢,「我和如心也在這兒度過一段不算短的時光,都是您費心的照,顧,今天有機會回饋育幼院;我感到很高興,所以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詠心,我說句你聽了可能不高興的話。」院長歎了一口氣,「你還年輕,有著大好前途,應該要好好把握,而不是在這育幼院裡——」
詠心聽出院長的惋惜之意,眼眶不禁紅了。
「原來院長開始覺得我凝手礙腳,要趕我走了。」詠心打趣地說道。
院長不由好笑,「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院長,我在這裡很快樂。我原本就對料理有興趣,這些年在餐廳工作,我學到了不少料理秘訣,也知道怎麼樣吃最省錢,這裡就是最適合我發揮的地方呀,不是嗎?」
「如果真是這樣,領薪水也是應該的吧?」說著,又把紅包推去。
詠心連忙又向後退一步,「院長,大寶和子平明年就要從國小畢業了,得幫他們存點錢買新制服、新書包呀!梅莉和詩詩都在發育期,得買些營養品給她們,還有明明和日日他們,這幾年長得特別快,需要買新的衣服……這紅包我心領了,就當我捐出來,給他們添衣物。」
「你都為別人著想,怎麼不為自己想想?如心得到貴人賞識,到日本唸書去了,你也該為自己打算,存筆嫁妝,找個好人家……」
詠心想到今天正是閻梵奇和裴蘭音的大喜之日,算了算時間,典禮應該結束了,他們現在也許在前往機場的路上,準備到國外度蜜月
想到這兒,她的心酸了,鼻子酸了,眼睛也紅了。
她不該想他的,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這輩子,他們倆無緣,還想這些做什麼
「院長,我沒打算要結婚。」她低聲地說。
「胡說,」院長輕斥,「你這麼可愛,又那麼貼心,一定是個好妻子、好媽媽,怎麼能說不結婚?」
詠心擠出一絲微笑,她的堅強總是在想到那個人時,變得有點脆弱。
「院長,我們不談這個了,我把托盤拿去洗,然後要協助劉嬸開始準備做晚餐的材料了。」
院長感覺到詠心並不想談這事,她也不好勉強。
「好,你去忙吧!」
詠心回到廚房,劉嬸不在那兒,大概又到黃昏市場去了吧?
她將托盤放到水槽裡,將水龍頭扭開,拿起菜瓜布開始用力刷洗。這個動作十分單調,但卻可以有效的防止自己再度想到閻梵奇。
「閻先生,到了,就是這裡。」
加長型的禮車停在慈光育幼院前,閻梵奇推開車,佇立在大門口。
詠心就在這裡嗎?
閻梵奇一輩子也未曾嘗過緊張的滋味,但當他知道自己與詠心間的距離已經如此接近時,他竟開始緊張。
慈光育幼院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因為地點較偏遠,因此這平房並沒有與其他房子相連。
房子前有一個方型的大廣場,放置著好心人捐贈的寒傖遊樂設施,門口的大榕樹下,還吊著兩個鞦韆。
這應該是孩童平時遊玩的地方。
平房裡,透出昏黃的燈光,梵奇還未走到門口,就聽到孩子們的喧嘩。 「唉呀,不要搶我的鹵蛋啦!」
「院長奶奶,樂樂偷喝我的湯!」
「別吵別吵,這裡都還有!」
閻梵奇大為詫異。
就算是上館子,他也不曾在吵鬧的場合裡用餐,一向都是另辟包廂;像是麥當勞、肯德基那種速食餐廳,更被長輩們明令禁止。
吃飯時遵守用餐禮儀早已成為他教養的一部分,他不能想像有人能在這麼嘈雜的環境中品嚐食物的美味。
但是,當他站在窗邊,看見所有的院童都坐在圓桌吃飯,雖然大家你搶我的鹵蛋,我就搶你的貢丸,可是大家吃飯的表情都好愉快,明明桌上沒有大魚大肉,多半是細小的肉絲和小小的魚乾,但沒有一個人抱怨,就連坐在首位的院長,吃的也是和院童一樣的食物,沒有特別的加菜。
這時,他想起珊瑚餐廳的服務生蓓麗的話——詠心父母過世後,就是住在慈光育幼院裡,直到成年後才搬出來。
這個小小的、簡陋的育幼院,競培育出像詠心這樣溫暖的女人,她的樂天知命,就像野薑花一樣,散發著動人的芬芳。
「院長奶奶,外面有陌生人!」忽然有個院童發現了站在窗外的梵奇,大叫了起來。
所有人紛紛停下吃飯的動作,回過頭來看他。
霎時,梵奇竟有些尷尬。「抱歉,打擾了你們。」
院長走出來,將門推開,「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是來找人的。這裡是不是有一位范詠心小姐?」
院長看起來有些訝異。
她推了推老花眼鏡,上下打量了一下閻梵奇,又想起這陣子詠心,不肯離開育幼院的理由,她忽然有所領悟。
「在,她在後面忙著。你從屋外繞過去,看到一叢杜鵑後向左轉走到底,她應該就在那裡。」
「謝謝你,院長。」
梵奇向院長道了謝,走向屋後。
雖然這段路不過是短短的十公尺,但他卻覺得好漫長。
當她見到了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會是高興,還是生氣?
隱隱約約,他聽見水聲。
平房的後門是敞開的,他看見她在作菜。
「就肉炒香菇和芹菜好了……唔,不好不好,孩子們在發育要多吃點肉,加了芹菜就吃不到什麼肉了。那作成香菇肉丸子好了,他們一定會喜歡!」
詠心決定後,拿起菜刀飛快將香菇切丁,和絞肉一起和些麵粉,一個個做成球狀再放人滷汁中煮。
梵奇看著她專注的側臉,那溫柔像慈母的臉蛋使他心悸。
一個人不管再怎麼包裝、掩飾,時間久了總會看出端倪,而他竟會被詠心的言詞誤導,將她視作不檢點的女人。
他怎麼會那麼愚蠢,相信詠心是見錢眼開的人?
就因為如此,他幾乎就要永遠的與她擦身而過了!
「詠心。」
聽見這聲音,背對梵奇的詠心僵了下。
她真蠢,竟然會幻想自己聽見他的聲音……詠心這麼嘲笑自己。
見她沒反應,梵奇又叫了一次。
「詠心!」
鏘地一聲,湯勺從她手中掉下來。
她真的聽見了!
詠心不可置信的慢慢回頭,看見了站在後院的男人。
「梵奇?」她眼中滿是震驚。
不可能吧?這一定是夢!他應該早就完成了婚禮,目前在前往度蜜月的途中,他不可能會出現在這種窮鄉僻壤……
梵奇一步步走向她,穿著筆挺的西服,英挺得令她移不開視線。
他終於來到她面前,彎下腰,幫她拾起掉在地上的湯勺,遞到她的面前。
怔愣了好久,她才回過神來,接回湯勺,低聲說道:「謝謝。」
「詠心,今天是我的婚禮。」
詠心低下頭,「我知道……」
「閻家在五星級飯店大宴一百桌,連新聞記者都來採訪。」
「恭喜你。」她澀澀的說。
梵奇仍在微笑,彷彿在談論天氣一樣,漫不經心地說:「但是我逃婚了。」
詠心呆立三秒鐘。
「什麼?」她眼睛瞪大了。
他的意思不可能真如她所想像的……
「逃婚。」他笑著重複,「你懂嗎?我沒有完成我的婚禮,就在前往飯店的途中,我要阿甫掉頭,開向珊瑚餐廳。」
「為什麼?」
「因為我忽然意識到,我想娶的人,並不是蘭音,而是我在珊瑚餐廳邂逅的女孩……」他望著她,笑意慢慢地斂起,「是你,詠心。」
一瞬間,詠心的眼眶潮濕丁。
「我愛的是你,從來就不是蘭音。」
「但……你明明是那麼恨我!」她抬起頭,臉上充滿了不安,「你在騙我對不對?其實你已經完成了婚禮,你只是想來開我玩笑,讓我心裡存有希望,好報復我曾給你的傷害……」
梵奇伸出左手,「你看,我的手上有婚戒嗎?」
「說不定你拔下來了。」
梵奇又從口袋中掏出鑽戒,「蘭音的戒指也還在我這裡。」
這下子,詠心才相信,他是真的逃婚了!
「天啊!你竟然真的逃婚了!」
「是啊,這全是因為你。」
「你父母一定會暴跳如雷。」
「所以你得幫忙我安撫他們。」
詠心聽得連連跺腳,「閻梵奇,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造成我逃婚的理由,就是你啊!」他點住她的鼻尖,很有逗她的興致,「都是因為你,我的婚禮毀了。」
「這……這又不是我的錯!」
「不行,你不能簡單一句話就撇清關係。」事情哪有這麼簡單!「你得負起全部的責任。」
詠心一聽,急得都快哭了。他該不會要她負擔所有的金錢損失吧?」
「我……我沒有錢……」
「所以你得用更有價值的東西作抵押。」
詠心愣住了。她哪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就是你。」他匆然張臂摟住呆若木雞的詠心,「你得賠我一輩子。」 詠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
梵奇歎了一口氣,托起她的小臉,一字一字的對她講明:「我的意思是,你得嫁給我才行!」
詠心的眼睛瞪圓了。
「這難道是你的……求婚?」
「沒錯,小傻瓜!」說完,他熱烈地堵住她的唇,品嚐那縈繞在腦海中芳唇的滋味。
詠心被他的吻吻得接近神志不清,彷彿中了迷藥一般,理智差點全部癱瘓。
「等、等一下……」她喘息著推開他,「我想知道……你怎麼會突然改變想法?」
明明那夜他還那麼恨她的……
「是勳奇從拉斯維加斯打電話給我,本來應該是想祝賀我,但沒想到新娘不是你,他氣壞了,在電話那頭把我痛罵一頓,並且告訴我所有的事情真相。至於那些罵人的字眼,我就不轉述了。」他欠這小子一份人情。
說完,他又想吻她。
詠心拚命的推開他。「等一下,我還沒問完!」
梵奇歎了一口氣——很大的一口氣,「你到底還要問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去珊瑚餐廳找你,沒想到你辭職了,經理不知道你在哪裡,我逼問他逼問得都快翻臉了,後來一個叫蓓麗的女孩才告訴我,你回到慈光育幼院。」
「原來是蓓麗……」
「怎麼樣,都問完了嗎?」
「還有……」
「還有?」梵奇皺起眉了。
「你又還沒求婚……」
「我剛剛說了一堆,難道不夠?」這女人真難搞!
她委屈地說:「我想聽比較正式的啊!」
梵奇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掏出那枚鑽戒,送到她面前。「嫁給我吧!」
「抱歉,還不行。」
「不行?」這下,梵奇真的不高興了。
「你先聽我說,不要生氣嘛!」詠心摟著他脖子,很小聲很小聲的說:「因為是我搶走了裴小姐的丈夫;所以我打算等到她找到了屬於她的幸福,我才要結婚。」
詠心以為梵奇會生氣,但沒想到他竟一口答應。
「可以。」
「真的?」她有點不敢相信。
「真的。」因為就在他來到這裡的途中,接到一通來自堂哥閻旭的電話。原來閻旭一直喜歡著蘭音,本以為今生無望,卻在得知他逃婚後,決定好好把握機會追求,他相信很快會有好結果。
「現在我可不可以吻你了?」
詠心終於笑了出來,點點頭。
梵奇再度低下頭,吻住她那喋喋不休的嘴。
他終於找到了專屬於他的野薑花了!
廚房外,院長含著淚微笑了,她回到客廳,對所有孩子宣佈:「孩子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詠心姊姊快要結婚了!」
幸福總會來到,而現在不早不晚,剛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