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余乃文回公司辦離職手續。
余季中開車,她坐在旁邊,翻閱著八卦雜誌。這一期,雜誌最大的新聞就是她了。公祭之前,江湖上就已經得知由她繼承的事情,公祭當天,各幫各派盛大出席,除了做面子給「豹子幫」之外,更多人其實是衝著對她的好奇而來。她從來沒在江湖上現身,誰都想知道她是什麼模樣。
這幾天蜂擁而至的媒體給了她「氣質美女」、「膽識過人」等等的說辭,她看了,覺得好笑。
誰知道,隨著越接觸幫內的事務,她內心的恐懼就越擴大。
她除了要安撫幫內的大哥小弟、處理幫內的鬥爭,還要解決與其它幫派爭地盤的糾紛。此外,還得跟警察周旋,以及和偽善的政界人士交際。
人際問題紛擾不斷,幫內的事務,她又向來陌生,這樣龐雜的事情,每一件都教她頭疼。
她咬牙撐著,因為知道很多人等著看她倒下放棄。這一陣子以來,她的神經一直繃著,只有跟余季中在一起的時候,她會稍微放鬆。
而只有在想起紀天律的時候,她才能哭能笑。
她在報紙上有看到他的消息,那是媒體抓到他和名模Christina吃飯的照片。Christina是最近竄紅的模特兒,身材姣好,艷麗甜美,學歷出色而且家世良好。傳說有政商開價,願用百萬和這位名模吃上一頓飯。
這樣說法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看照片裡的她笑得燦爛,她對紀天律有意思,倒是假不了。
她相信紀天律是為了公事才和Christina接觸,不過,他們兩個真的很登對,如果能在一起的話,那也是件好事。
她的雙眸幽幽地黯了,神思遠逸,直到余季中叫她的時候,才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乃文,到了。」余季中說道。
「喔。」余乃文放下八卦雜誌。
「要不要我上去陪你?」余季中問。
「不用了。」余乃文搖頭。「我很快就下來,你在這裡等我就好了。」
余乃文下車後,迅速地搭電梯上去。在電梯裡頭,她還是下意識地照了一下鏡子,整理著頭髮。
會遇到紀天律嗎?她心頭掠過這個想法。
電梯門開了,她想應該是見不到他吧。她走進去,到人事室辦手續。她所到的地方,人人如臨大敵,緊張得不得了,她若無其事地帶上笑容離開。
接著回到她的部門收拾東西,上司對她異常客氣。本來照規矩,她的辭呈應該要在之前三個月提出,並進行好交接和清點才能生效。
不過,沒人敢留她下來,所以她只要拿走自己的東西就可以了。
她收拾的時候,眼睛往四周瞟看,同事們全都低著頭,一邊假裝忙自己的事情,一邊又好奇地想要偷覷。
她覺得好笑,突然玩性大發,想要整人。
她清清喉嚨,擺出甜美的笑容。「奇怪了,我跟你們很不好嗎,怎麼沒有人要跟我說再見?」
「哈哈哈。」同事幹笑個兩聲,趕緊抬起頭來。「怎麼會不好呢?我們也是很捨不得你走的。」
余乃文一笑。「那我留下來好了。」
「呃……」他們嘴角的笑容尷尬地僵著。
「我開玩笑的。」余乃文笑了笑。
大家鬆了口氣,虛假地笑著,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場面話。
余乃文突然冒了一句:「我當然不想留下來,我又不喜歡你們。」
四周頓時陷入人人自危的死寂之中,所有人面面相覷。死了,「大姊」放話說不喜歡他們,他們會不會被砍啊?
余乃文故作無辜地看著他們。「你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過我嗎?」
有人額上冒汗,嘴角抽搐,偽裝的笑容變得困難。
余乃文看了他們一眼,手指比了過去,一個一個的點名。「Alice、Judy、Nancy……你們喜歡打聽八卦,在別人面前裝得很和善,背後卻說別人的壞話,你們不是瞧不起人家,就是嫉妒別人。」
被點到名的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十分難看。
沒被點到名的,雖然還是很緊張,不過心中卻大呼過癮。如果能的話,他們也想像余乃文這樣痛快地罵人。
余乃文把東西收好,說道:「其實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只是讓人覺得不喜歡而已。不過不管怎麼樣,你們做事很認真,你們對人還有最起碼的同情心,跟你們一起工作也還不錯。你們放心,我們還沒有什麼過節,我不會叫我的手下對你們怎麼樣的。」
看她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哈,她第一次覺得做「大姊」也沒這糟。
她背好皮包。「我走了,以後就不見了。」
她一轉身,就看到從樓上急急趕下來的紀天律。
她愣了一晌,紀天律一臉嚴肅地說:「不准走。」他直直地走過來。
她咬著下唇說道:「我的辭呈都過了,當然可以走。」
他逼近她,光是灼熱的視線,就讓她動彈不得。她不知道怎麼反應才好,只好杵著。
他的氣息襲來,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她。「我找你找得快瘋了。」
現在是什麼場面?!其它人受了莫大震撼,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
她的心跳狂急,手腳僵硬。天知道她有多想念他,其它人一個個就像不存在了一樣,她幾乎要衝動地回他一個思念的擁抱--
不過她不能,她只能冷著一張臉。「你找我做什麼?」
「做什麼?!」他不敢相信地喃語。「你是我女朋友,我當然要找你。」
「哇!」旁邊人竊竊私語,雖然之前有過傳言,但沒想到他們真的在一起。好猛!現在余乃文已經是黑幫大姊頭了,紀天律竟然還敢沾惹。
「誰說我是你女朋友?」余乃文的眼神心虛而閃爍。
紀天律說道:「你辭職了,我們已經沒有理由要隱瞞了。」
「我不是隱瞞,我是否認。」她推開他。
「否認?!你怎麼能否認?」他直勾勾地看著她。「情人節當天是你親口和葉仲傑說,我是你男朋友的,難道你這快就忘了?」
她抬起下巴。「不是忘了,是變了。從此以後,你不再是我的男朋友。」她早就想好要給他的說辭。
他逼問:「給我一個不再是你男朋友的理由。」他知道她在躲他,但是他不會放棄她的。
「我以前對你只是不想放手,並不是真正的愛。」她試著目光可以迎向他而不逃避。「這一陣子,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終於發現守在我身邊多年的大哥,才是我真心喜歡的人。」
他皺起眉頭,與她對看。
她幾乎要心虛地轉過頭避開他的視線,然而心口卻是誠實而強烈地跳動著。
「你剛剛……」他帶起一抹笑。「你剛剛還是叫他大哥。如果他是你所愛的男人,你會叫他的名字。你會說你愛他,而不會只是說喜歡他。」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太瞭解她,也太聰明細心了。
她瞪了他一眼。「你胡說八道,我懶得理你。我在這裡跟你說清楚,我們不再是男女朋友,誰高興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我跟……」她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要叫「大哥」還是「季中」。
「反正我跟他,你跟其它女人,各自尋找各自的幸福,這樣不是也很好嗎?」她轉身要走。
他握住她的手。「你說的是Christina嗎?」
她回頭看他。他非但不生氣,笑容還飛揚得很。「你在嫉妒,是不是?」
她心虛地甩開他的手。面對那些幫派大老,她可以侃侃而談;面對她的同事,她可以輕鬆以對;但只有面對他的時候,她口呆舌笨,慌亂失措,除了逃離之外,她找不到其它的方法了。
他跟在她身後解釋:「Christina跟我只是工作上的關係。」
她一言不發,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他亦步亦趨,跟著她走進電梯裡頭。
在電梯裡頭,她緊張得繃緊神經,手放在緊急電鈴附近。「你要是敢對我怎麼樣,我就按鈴叫人了。」
他對她一笑,黝深的眼眸勾看著她。
他不用對她怎麼樣,光是那雙目光就足以讓她融化,讓她無措。
電梯下降的時間突然變得很漫長,她的呼吸顯得短促。
他霸在她的前面,溫柔地說:「我很想你。」
「你不要說話,我不要聽。」她轉過頭去。
「你自己看。」他的語氣哀怨。「看我的樣子,你就應該知道,我是怎麼想你的。」他變瘦了,精神是ㄍㄧㄥ出來的。
電梯門好不容易開了,她奪門而出。
余季中正在門口等她,一看到他,她快步跑過去,一手勾攬住他的手臂。
余季中本來有些錯愕,在看到緊跟出來的紀天律,立刻就明白了。
余乃文暗暗吸了一口氣,對著紀天律說道:「請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我跟季中已經打算要訂婚了。」
訂婚?!余季中眉頭一緊,不過仍然不動聲色地配合演出。「紀先生,我們的婚禮一定會邀請你的。」
紀天律看看余乃文,再看看余季中,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或詫異。
余乃文為了取信他,只好整個人偎向余季中。
紀天律對上余季中,說道:「對不起。」
「你應該說的是『恭喜』吧。」余季中揚起嘴角。
紀天律一笑,清楚地說著:「對不起,雖然你的條件很好,但是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追回乃文。到時候,你就會沒有未婚妻了,所以我先跟你道歉。」
余季中眼眸裡勾藏起一抹笑意。這男人倒是帶種,有自信得很。
情人節那天,他特意送花給余乃文,是因為他知道男人大都很賤,要有威脅感的時候才會珍惜。不過,紀天律看來很敢接受挑戰,這個男人滿不一樣的。他對紀天律不由得生出好感。
「不要理他。」余乃文頭痛地拉著余季中走。
兩個人進了車子,余季中說道:「這個男人不會輕易放棄的。」
余乃文一歎。「我對他真的沒轍了,只能這樣躲下去了。」
「他一定會一直追下去。」余季中勾了一抹笑。
「討厭。」余乃文撿起旁邊的八卦雜誌。「我現在好歹是黑幫大姊,他不能放尊重點,裝作害怕一點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怎麼會愛他?」
「他是有為青年,名字連沾都不該跟我沾在一起。」她把八卦雜誌翻面蓋上,目光對向川流的車陣。
射殺余居樂的兇手一直沒有抓到,為了保護余乃文的安全,余乃文出入都是和余季中一起。
那天一輛車子停在余季中家附近,余季中和余乃文一出來後,那輛車子就尾隨著。
余季中繃緊神經,掏出手槍。「不用擔心,這輛車子是防彈玻璃。」
余乃文點頭,抿緊嘴唇。
尾隨的車子開到他們旁邊,車主放下車窗,露出來的是紀天律的臉。
余乃文和余季中這才鬆了一口氣。
余乃文示意余季中搖下車窗,對著紀天律,她忍不住罵人。「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請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她拿下余季中手裡的槍。「你信不信,你再來騷擾我的話,我就轟了你的腦袋。」
「不信。」紀天律給她一個乾脆的答案。
早該知道紀天律的答案!余乃文氣呼呼地甩過頭去。
紀天律遞了一張紙,給夾在兩人當中的余季中。「麻煩你交給乃文看,謝謝。」他一派輕鬆,還保持著禮貌。
余季中好奇地看了一眼,那是辭呈,他轉交給余乃文看。
紀天律揚高聲音說道:「我是來求職的,我已經把『聲揚』的工作辭掉。現在我是無業遊民,還請你收留。」
看著那張辭呈,余乃文一陣惱怒地吼他:「你有病啊!你前途大好,幹麼辭職啊?」
他聳了聳肩。「我在哪裡都能成功,辭職有什麼關係。」
「朱總對你有恩,你怎麼能說辭就辭?」看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她氣得想跳到他的車上,去搖醒他的腦袋。
「我很感激朱總。」他邃亮的眼眸看著她。「但是他那裡已經沒有我要追求的東西。」
她的心跳一快,知道他意有所指。
他坦坦蕩蕩地說:「我要追求的是你。」
她的臉霎時紅了,心口怦動。她不敢看他,不敢跟他說話,緊張地關上車窗,對著余季中說道:「這人是瘋子,我們快走。」
他那樣濃烈而深重的情意,幾乎要讓她潰敗。
余季中想了想,把車子往小巷中開去。紀天律的車不能並肩靠上去,但是仍不放棄地跟隨著。
余季中開到都沒人的巷子後,突然罵了聲髒話。「媽的!這男人怎麼還不走?」他寒著一張臉,把車停住,握著槍走下車。
余乃文緊張地跟著下車。
紀天律開了車門,他才剛站起來,余季中就把槍抵在他的腦袋上。「我跟乃文不一樣,我是真的會開槍的人。你已經讓我覺得很煩了,我給你最後一次警告--不要再纏著乃文。」
紀天律看了他一眼。「做不到。」
余季中眉頭一揚。「你以為我不敢開槍。」
「不是。」紀天律勾了一抹笑。「你是個聰明的男人,你一定看得出來,我這樣的男人最適合乃文,而且乃文愛的一直是我,我賭你不會做任何讓她傷心的事情。」
余季中看著余乃文。「乃文,你跟他說,你不愛他了。」
紀天律答腔:「如果她這說的話,你就開槍吧。」
余乃文手插在腰上。「紀天律,你知不知道,我最痛恨你這種超級自大的態度了。」
「我不是自大,我是跟你心靈相通。」紀天律深凝著她。「你真的不愛我嗎?你真的要再一次說謊嗎?」
余乃文遲疑了好一會兒。
余季中鐵著臉,作勢要扣動扳機。
余乃文脫口大叫:「不要!」
紀天律雖然冒了汗,不過還是沒動,只是和余季中對看著。
余季中一笑。「服了你了。」他收了槍,拿出車鑰匙,交給紀天律。「你把你的車鑰匙給我吧,乃文就交給你護送了。」
余乃文就這樣睜睜地看著兩個人交換車鑰匙。
她惱怒地說:「我自己有腿,不用你們誰來送我。」
余季中快了一步,擋在她的前面。「乃文,你明知道我不可能開這槍,你還是緊張地出聲,可見你真的很在乎他,何必這辛苦地騙自己呢?」
余乃文抿嘴,默不作聲。
余季中拍著她的肩膀。「這男人夠愛你,也夠聰明、夠勇敢。大哥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給他。」
「謝謝你的稱讚。」紀天律開口。「不過我要修正你的說法,不是你把乃文交給我,而是我自始至終都是她唯一的選擇。」
余季中朗聲一笑。「這男人最大的缺點就是自大到討人厭。」他看了紀天律一眼,轉身,坐上紀天律的車子離開。
余乃文瞪著他。「連我大哥都嫌你,自大、自以為是、討人厭得不得了。」
「是啊。」他竟然承認了。
余乃文狐疑地看著他,不客氣地說:「你怎麼突然變謙虛而自省了,這一定有鬼。」
「我是自大。」他一笑。「我自大地認為,除了愛情之外,我的人生一無所缺。所以除了愛情之外,我什麼也不要。」
她的心口怦跳得很厲害。她知道,他一向很會說情話,可是這不能使她免疫。聽他說過很多動人的情話,她從來都是無法招架的。
「我的的確確是自以為是。」他繼續說。「我以為你還是愛著我,就是因為愛著我,所以你才不要我又涉入幫派的關係裡,所以你才假裝不愛我。我不只自以為是,我還自作主張,要放棄人人稱羨的工作,跟著你經營幫派的事業。我大膽地猜測,你想要把這些事業從非法變成合法,我不要臉地以為,我就是那個能夠幫助你的人。」
她不敢看他,他的每一句都說中了她的想法。
他對她的瞭解,深刻到讓她動心,她幾乎要幻想起來,如果他在她身邊的話,一切事情也許真的就不會這辛苦、這難捱。
他說:「我最可惡的地方,是我很討人厭。」
「對。」她倏地抬起頭來。「你好討人厭。」
他讓她變得為難。她本來已經下定好的決心,因為他而動搖了。他不顧一切的付出和寵愛,會讓她的心變得軟弱和自私。
她會真的想要把他留在身邊,什麼颳風下雨都叫他擋著。
他深深地一笑,溫柔地說:「我最討人厭了,我處處要和你作對。你口是心非的時候,我就想逼你說實話;你不高興的時候,我偏要想盡辦法逗你笑;你忍著傷悲的時候,我就故意要惹出你的眼淚,讓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不准你說了。」她瞪著他,眼眶泛紅。
這個人無敵討厭,他這說的時候,她突然又很想掉眼淚。
被欺負的時候,女人可以忍著眼淚。而這時候,千萬不能有人來疼惜,因為一有人疼,眼淚就會忍不住了。
他笑笑地看著她,一向戲謔的眼眸中,也漫上酸濕的水氣。「我不能保證,我會成功,我只能保證,我不會退縮。我不能保證,我永遠能討你開心,但是我能保證,我這輩子都會這樣和你『唱反調』。讓你誠實地大哭大笑,然後小心翼翼地珍藏你嘴角的微笑和哭泣的眼淚。」
「豬頭。」她撲上他,眼淚掉在他的肩頭。
他抱著她,暖暖地、滿滿地、深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