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律師事務所回來後,連著幾天,閻御丞都住在道場裡。
頭兩天,紀忻然沉溺在傷痛中,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去留,甚至不曾在意是誰替她送來換洗衣物,又是誰在每天用餐時間自動替她送上飯菜。
大部分的時間,她只是在主屋大宅裡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好像企圖找尋些什麼,有時候,她靜靜地坐在父親的書房裡,一待就是一個下午,想像著這十年來父親在這個地方的一舉一動,或是假裝他還在。
她的腦袋裝不下任何東西,常常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接到學長們打來的一通通關切電話,她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記憶跟時間都變成很模糊的東西,只有眼淚有時會在腦袋很空白的時候掉下來。
她毫無方向的傷感,直到要結束假期的前一天,才礙於對工作的責任感,強迫自己踏回現實。
夜裡,她默默收拾心情想好好睡一覺,準備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無法成眠,惱怒煩躁之餘,她索性起身,決定像從前一樣,到道館裡去發洩煩悶的心情。
夜晚的山莊被霧氣籠罩,月光朦朧,走在小徑上,她遠遠就看到道館裡還亮著燈。
心裡微微一震,會是他嗎?紀忻然停下腳步,有些猶豫。
這些年儘管她沒有刻意打聽,卻一直都能從媒體得知閻御丞的消息。
他從他父親手中接過集團總裁的位置後,幾年內便將飛籐集團版圖擴張好幾倍,媒體特別喜歡報導他如何挽救一度瀕臨危機的公司,並將之重整成國內前幾大企業的故事,在媒體的窮追猛打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冷酷的企業家第二代是個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狂。
而這樣的工作狂照理說現在應該在趁機補眠又或者熬夜工作,怎麼可能三更半夜還在她家的道館呢?
紀忻然不再多想地將眼前所見,歸咎於前幾天離開時忘記隨手關燈的結果,太過一相情願的想法導致當她拉開和式門,看見那抹熟悉的修長身影,和不知何時多出來的辦公桌椅設備時,驚愕地愣在門口。
察覺她的到來,一雙精銳的黑眸稍稍從手提電腦前抬起,略掃過她。
「進來吧。」閻御丞低沉的嗓音隨意揚起,旋即恍若毫不在意地視線又落回電腦螢幕上。
紀忻然在門邊躊躇了幾秒,安靜地看著他專注地使用電腦工作,觀察了一陣子,決定他的存在可以被忽略之後,才放心地踏進道館。
畢竟跟冰冷且充滿感傷回憶的主屋比起來,有他在的道館反而比較可以忍受。
她踏上榻榻米,開始焦躁而無頭緒地在道場裡走來走去,甚至故意經過他身邊,在他身旁站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緊繃的神經這才舒緩,她晃到門廊邊坐了一下子,聽著風鈴清脆的聲音,閉上眼睛感覺風的氣息,一整晚煩躁的思緒終於平撫下來。
睜開眼睛,紀忻然無聊地側身將視線投向背對著她工作的挺拔身影,記起很久以前,每當她煩悶的時候,他總是像這樣,假裝沒有看見她,讓她像變成隱形人一樣,在道場裡繞圈、練劍,過一下子她就能得到平靜了。
現在的他也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
回想再次見面後的所有事情,她突然發現,他對待她的方式似乎沒什麼改變,而她那次脆弱的爆發,更淡化了十年前他拋下她的陰影,變得好像……他的背叛,從未發生過。
這樣其實並不公平,她根本還不打算原諒他多年前的背叛,可是想起那日他沉默地忍受她的發洩,卻覺得自己好像也欠了他一次。
這樣可以算是扯平嗎?她很認真地計算起兩人之間的恩怨,可是究竟是誰虧欠誰比較多,卻怎麼也算不清楚。
她突然想起這幾日自己的衣食起居,那些總是準時出現的飯菜,那些送來的衣物……這個地方除了他,已經沒有人可以進來了,所以是他一直在默默照顧她嗎?
這個念頭讓她更不舒服了,他為什麼要照顧她?他早就沒有這種義務了。
或許是近日情緒不穩定的關係,看著他認真工作的背影,方纔的心安突然變成了無端的惱怒。
他為什麼還要回頭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如果他永遠消失,她就可以很簡單的一直恨他。可是他回來了,害得她的恨意變得淡薄,情緒變得複雜,而他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不會原諒你。」心頭不斷累積的鬱悶讓她忍不住打破沉默,幾近挑釁地開口。
聽見她突兀的宣言,閻御丞微微一僵,卻沒有轉頭。
儘管她語焉不詳,但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她終於願意提起那件事了,這表示事情將會有轉機。
然而,他的沉默讓心浮氣躁的紀忻然更加不滿,她上前踢了踢他的椅子,見他無動於衷,於是火大地伸手闔上他眼前手提電腦的螢幕。
「聽見了嗎?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準備原諒你。」她瞪著他,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可是當他抬起頭,她的心臟卻驀然一緊。
小時候就知道大家都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女生們都愛追著他跑,可是一直到這一刻,她才確切的察覺到,出色的外表光用「好看」或「英俊」來形容是不夠的。
那張明晰如刀刻般的俊美臉龐有一種懾人的力量,深褐色的眸子形狀漂亮,若在個性稍微輕浮的人臉上,這樣的眸子是帶桃花的,可是在他臉上,卻閃著宛如能切割鑽石的銳利光芒,深具震撼人心的力量。挺直的鼻樑加深了輪廓,性感剛毅卻含著一絲嘲諷的唇,足以讓任何女人為之傾倒。
「原諒?你指的是十年前的事嗎?」面對她的失神,他平靜地開口。
「不然還有什麼?」紀忻然盡量讓聲音聽來冰冷。
閻御丞細細地端詳著她,嘴角微微勾起。
「是什麼讓你認為我需要你的原諒?」
他的問題太過奇怪,態度太過輕鬆,紀忻然不禁愣了幾秒,回過神,累積數年的怒氣完全爆發,她憤怒反駁。
「因為你的確欠我!以當年我們的交情,就算你對我的告白不以為然,但你選擇一走了之的方式也太不負責任!太沒義氣!」她怒視著他,發洩著內心的苦楚。「而且,既然當時你那麼瀟灑地說走就走,為什麼現在還要回來?為什麼還要假裝對我好?那些衣服、食物……那些同情,對我來說都不可能彌補你當年背叛我所造成的傷害。」
閻御丞挑起眉,沉默地注視她,直到她惱怒地想走開,他才猛地起身伸掌扣住她的手腕,微一施力,將她帶到自己身前。
「你做什……」
紀忻然未竟的話語,被俯壓而下的堅毅唇瓣所吞沒,她下意識地想推拒他,雙手卻被他有力的擁抱緊壓在胸前。
她動彈不得,從不知道男女之間的差距如此驚人,她第一次確切地感覺到他所隱藏的陽剛力量。
熾烈的吻夾帶著怒氣,狂野放肆地蹂躪著她的唇,閻御丞沒想過自己會對她的誤解產生這麼強烈的怒意。
她該死的居然以為他近來的種種行為,都只是為了補償那年的不告而別。
感覺到她逐漸放棄反抗,他不由得放軟攻勢,將她柔軟的矯軀壓近自己,吻撬開了她的唇,舌尖描繪著她的唇齒,一點一滴地加深了這個吻,彷彿要將她所有的氣息都掠奪吞噬。
是因為他長大了嗎?
為何從前打打鬧鬧時,一點也沒發覺到他的胸膛居然硬得像鋼板?紀忻然模糊地想著,察覺他的手指沿著她的背脊滑下,由指成掌,貼在她的腰間,將她的腹部按向他燃燒中的反應。
輕而易舉地告知她,方才抵著她的硬物是什麼。
那危險的訊號迅速將她理智喚回,紀忻然驚愕地猛力推開他。
「你到底在幹麼?」她氣息不穩,聲音破碎顫抖。
「你到現在還認為這只是同情嗎?」閻御丞的嗓音因為激情而更顯低沉,幽-的黑眸隱約閃著火光。
紀忻然不解地看著他。
「我不是為了要求原諒而來。」他銳利地凝視著她。「整整十八年,你父親和我父親所賦予我的保護者責任讓我疲倦,你可以簡單地當我是個很好的朋友或玩伴,我卻不行。」
閻御丞停了半晌,疲倦地輕揉眉心。
「面對你,我一點都不輕鬆,我要忙著替你收拾各種殘局,這對你或我來說都太不健康了,而且我也累了,不想再背負你的人生,我想要自由的過自己的人生,只是我放不下,只能逃。我是曾後悔自己處理事情的方式太過莽撞,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
紀忻然看著他,啞然無言,善於質詢犯人的聰明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她從沒想過自己對他竟是如此沉重的負擔,卻也同時氣他對自己的不信任。
「你認為如果事先告訴我,我會阻止你離開嗎?」失望的情緒滿溢,在他眼中,她是那種會自私地纏住他、捆綁他的人嗎?
「如果事先告訴你,我就永遠走不了。」閻御丞平緩地說。
「為什麼?」
「因為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不可能放得下你。」他輕描淡寫地道出當年一樣糾纏著他的無奈。
聽見他的答覆,紀忻然心裡悄悄泛起暖意,知道他當年並不是那麼輕易地忽視兩人十幾年的感情,終於讓她積鬱十年的心結獲得舒緩。
「最後一個問題,」雖然知道他當年再怎麼渾球自己都準備好要原諒他,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既然都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對於這個問題,閻御丞只是深沉而篤定地注視著她半晌,才緩緩開口。
「因為我發現,我永遠也不可能放下你。」
終於回到工作崗位上的感覺真好。
由於媒體轉向,不再關心一星期前的槍殺案,而特偵組又需要她的專業協助,紀忻然破例被調回特偵組。
雖然她心裡仍掛念著父親的案子,但就像邱主任跟她說的,她必須相信司法檢調製度,因為其他的受害者家屬也是以同樣的信任把案件交由他們調查,她必須相信這些和她朝夕相處的夥伴的能力。
於是她不再迫切地刺探追問,重新將全部的心力投入特偵組的案件,熬了幾夜趕工作進度,終於順利地讓黑金議員的調查部分有了顯著的進展。
一連幾天的忙碌不但讓她減輕喪父之痛,也讓她暫時忘記困擾她的諸多事情,而閻御丞那句讓兩人關係曖昧不清的宣示,自然榜上有名。
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走出特偵組辦公室,紀忻然遠遠就看見這幾日都南下出公差的衛逢平正跟值班法警聊天。
她累得沒有力氣打招呼,靜靜地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忻然。」衛逢平回頭看見讓他等了一晚的小學妹,隨即露出笑容,跟著看見她一副慘兮兮、又累又憔悴的模樣,忍不住心疼地伸手抱住她。「特偵組那些傢伙搞什麼鬼啊?!這樣荼毒你!」
紀忻然平常雖然不太習慣肢體上的接觸,可是學長短暫有力、如兄長般的擁抱卻讓她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溫暖。
「休假歸隊總是要跟上進度。」她有氣無力地露出淺淺笑容。
「可是你也瘦得太不像話了!」衛逢平放開她,仔細地上下打量,對她又皺眉又搖頭地抱怨著。
「你也太誇張了吧!學長。你上次說這句話是我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那時你是因為兩年沒見到我,可是現在也不過才一個星期而已。」紀忻然對向來誇張慣了的學長實在沒轍。
「還好意思說才一個星期!整整一個星期,打電話給你,你都沒接,你不知道我們這些老頭子會擔心嗎?」
「好啦好啦,我請你吃宵夜總可以吧。」聽他這麼一說,她多少有點歉疚,又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餐,決定拉他作伴。
「特偵組真這麼殘忍,連吃飯時間都不留給你嗎?」
衛逢平很瞭解特偵組的運作情形,看著她眼窩底下淡淡的黑眼圈,心裡也忍不住心疼。
「待會不要手軟,你請客我付錢,盡量點大餐,到時候我再跟你其他幾個學長討債。」
紀忻然對他溫柔的縱容感激一笑。
「唉,學妹,知道自己美也不用這樣亂放電吧!」衛逢平很受不了地搖頭,即使被瞪了一眼,他也毫不在意,反而若無其事地提起另一個話題。「怎麼樣,上個星期那個臭臉學弟有沒有欺負你?」
「臭臉學弟?」她警覺地看向他。
「就是那個每次看到我都一臉想打我的那個學弟啊,閻御丞。」衛逢平一面伸手替她開門一面說。
「你怎麼知道上個星期他……」沒想到學長的消息這麼靈通,紀忻然驚愕不已。
「我不是說我打電話去你都沒接嗎?就是被他接走啦。」他聳肩答道。
「他接了我的電話?!那他、他說了什麼?」閻御丞居然沒告訴她!紀忻然大驚失色。
看樣子學妹一顆心又被那小鬼騙走了。頭一遭看見她居然會尷尬到結巴,衛逢平也真不知道是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他也沒說什麼,大概就是警告我離你遠一點,說現在你有他照顧好得很,用不著我費心。」他很無辜地抱怨。
「他怎麼這樣講!」
紀忻然一面驚訝地喊著,一面又覺得丟臉死了。雖然學長講話老愛誇大其辭,可倒不至於說謊,所以她完全不能理解閻御丞怎麼會幼稚到跟學長宣示主權。
「他這小鬼沒禮貌我是早就知道啦,不過說真的,他到底有沒有欺負你?」衛逢平顯然對八卦比較感興趣。「要是他欺負你的話,我們可以教訓他!」
「學長,你也不用愛打架到這種程度吧。」她豈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呵呵一笑,轉而正經起來。「你真的跟他和好了嗎?」
這樣……算是和好了吧?紀忻然想了幾秒才點點頭認了。
「是因為父親過世,才依賴他嗎?」衛逢平還是那副痞子模樣,但卻一針見血地問及核心。
「我也不知道。」若非相處多年,早已習慣學長這種三不五時就出現的包公審案逼供方式,她這時聽到這種問話大概會抓狂吧。
走出地檢署門口,夜晚的街道冷清安靜,涼爽的空氣令人感到舒服,紀忻然想起那日他說的那句「永遠不可能放下她」,心裡忍不住泛起了絲絲暖意。
「或許那時我真的變脆弱了,可是一方面我仍希望能知道當年他離開我的原因。」
「那現在你知道了嗎?」
「知道,我也原諒他了。」紀忻然覺得話說出口,心裡坦然許多。「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當時他離開我是正確的決定,如果不是他下定決心要走,或許我還會因為太依賴他,而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
「學妹,你長大了喔。」
看她終於走出十年前的陰霾,衛逢平很是欣慰,伸手親暱地拉拉她的馬尾,同時察覺到他們所談論的主角出現在停車場的另一瑞,正朝著兩人走來。
這場景怎麼好眼熟?
回想十年前看到這個討打的學弟不就是這個情況嗎?若不善加利用、重溫舊夢,他就不叫衛逢平。
「學妹,雖然你原諒他了,可是你要知道,男人就是犯賤,太容易被原諒就不懂得珍惜。」
「你在鬼扯什麼?」
紀忻然打了個呵欠,不明白學長在搞什麼鬼,只覺得突然被他一把拉住,撞進他的懷裡,還沒來得及推開,他就轉身遮住她,巧妙的利用錯位營造出親吻的姿態,他俯身極近地靠在她頰邊低聲開口。
「不要動,你要知道,學長的犧牲可是為了你的幸福。」
話才說完,她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衛逢平就突然被猛力拉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鎖著陰冷怒意的俊臉。
「你們在幹什麼?!」
遠遠看見兩人一路有說有笑,閻御丞早已隱隱發悶,此刻再見到兩人過份親密的舉動,悶意瞬間爆發燃燒成熊熊妒火,讓他想也不想地快步上前拉開衛逢平,隔開兩人的距離。
「閻?」
紀忻然一臉困惑地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閻御丞,一面忍不住覺得這場景怎麼似曾相識。
「好久不見啊,學弟。」衛逢平絲毫不在意對方宛如要將他碎屍萬段的怒視,輕鬆打著招呼。
「畢業這麼多年,不需要在口頭上佔這種便宜吧。」閻御丞冷冷開口。
「的確。反正學弟的便宜也沒什麼好占的。」衛逢平附和完畢,轉頭就對紀忻然綻出迷人笑容。「學妹,不是說要請我吃宵夜嗎?再不走你待會血糖過低昏倒,我會很心疼喔。」
看看眼底閃著戲謔的學長,再轉頭看向臉色益發陰沉的閻御丞,紀忻然終於知道學長在幹麼了。
天啊!學長該不會真以為閻御丞會傻到被這種無聊事給激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