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夏坐在船舷,雙手抱著膝仰頭看著皎潔的明月。
月圓,人也該團圓了。
她從回家的車子上偷跑,一定把全家人急壞了。她實在是任性呀,明明沒有什麼值得留下來的事情,卻一天又待過了一天。
宮化蝶的怪病好了,應該不會想綁她來治病,這個時候回家應該是安全的了吧。
或許她該請江大叔送她回北京城,回家後再給他船費。
「你幹嗎不睡?」宮化蝶走到她身邊,盤腿坐下來也跟著她仰頭看月亮,「真不明白月亮有什麼好看的,人人都愛看。」
他們和江大叔說好了,請他們送兩人回風華去,這幾日的損失他會照算,而且還會加倍的給。
畢竟是他對不起人家嘛。
她向上伸手,似乎想撫摸明月似的,「你想,在黝黑的天幕上,有一輪皎潔的明月,這不是很容易引人遐想嗎?春月嫵媚、夏月清涼、秋月皎潔、各月素寒,一年四季她都以不同的美色俯視人寰,豈不美?」
他只知道月圓月缺,從來沒想過四季的月亮有什麼不同,難怪老二老是笑他是俗人,盡拉著紫衣看月亮。
他們才能領略玩月的風情吧。
她側過頭去看他,輕輕一笑,「前人詠月的詩詞甚多,其中我最喜歡蘇軾的水調歌頭,我教你好不好?」
他含笑問道:「幾天沒當先生,技癢了嗎?」
「是呀。」她啟朱唇、髮皓齒,輕輕的唱起了水調歌頭,「明同幾時有?把酒問清天。不知天上官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唱完,她將意思解釋了一遍,「可惜這裡沒紙筆,不然就能順便教你認字。」
「誰說不能?」他抓過她的手腕,攤開那潔白的小手,用食指輕輕的在她掌心中寫字,一筆一劃的輕劃過她的掌心,帶來了一陣奇妙的溫暖感覺。
「明、月……」她盯著他的手指緩慢但正確的將字寫出來,胸中感到了一股驕傲和滿足。
他是她的學生,是她諄諄善誘教出來的門生。
她現在才發現她其實很喜歡聽他喊她,「先生。」
他的聲音有些低、有點沉,卻異常的好聽,當他喊她先生的時候,總是急促而短暫的發音,乾淨利落沒有尾音,聽起來像是先省。
兩人肩碰著肩、膝並著膝、手拉著手,兩顆頭顱靠著極近,姿勢看起來是很親暱的。
「怎麼樣?錯了幾個字?」一闕詞寫完他抬起頭來,含笑問道。
「都沒錯,很棒。」她也抬起了頭,與他四目相對,兩人距離近得鼻尖都要相碰了。
他們的距離是如此的接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近到她無法克制住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無法不去在意他溫熱的手還停在自己的掌心。
她櫻唇微啟,眼裡似是有期待又有羞怯,她想到了那不經意的碰觸,雙唇相接的瞬間,臉微微的紅了。
「先生。」他的氣息溫柔的吹拂在她臉上,她幾乎要閉上眼了,「我……」
「你、你想怎麼樣?」她垂下星眸,閃躲他那閃爍的眼光。
「我想問你,什麼是市恩?」他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正經八百的說:「我想很久了,也不知道該不該問。
「因為杜小笙習經說過,市恩是最壞的人才會那麼做,我想弄清楚,免得到時候回答不出來,又求親失敗。」
瀲夏一愣,也不知道為什麼,手像是突然有了她自己的意識似的,一揚手就甩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
「去死啦你!」
「喂!」他愕然的搶著自己的臉,罵道:「不想教也用不著打人呀!你莫名其妙!」
她的指甲刮傷了他的臉,帶來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你才莫名其妙!」她惱怒的站起身來,一跺腳後,道:「我要去睡覺了,懶得理你。」
他一拉她的手腕,「給我道歉,幹嗎打人!」
「我高興啦!」可惡的臭男人!她會這麼生氣其實有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會錯意了。
剛剛,她以為他想吻她……天哪!她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期待這個笨蛋惡霸的吻呢?
「不道歉不許睡!」
「鬼才跟你道歉!」她用力將他一推,害他重心不穩的往後抑,腳不知道在什麼東西上一絆,眼看著就要摔到江裡。
危急之中他雙手亂抓,抓住了瀲夏的衣袖,但他後仰的力道太大,居然把她往後一帶,在她的尖叫聲中兩人雙雙摔入河中。
江家夫婦聽到撲通聲和叫罵聲,連忙出來察看,一看兩人落水,連忙拿起竹篙子伸過去,讓他們抓住。
「怎麼回事呀?這麼晚了不睡,是在泅水玩嗎?你們兄妹感情還真好呢。」
他們互相瞪了一眼,大聲的說:「才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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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好像很熱鬧耶。」瀲夏好奇的說。
剛剛一路行來還不覺得,一走進城就感受到了熱鬧和喧嘩的氣氛,路上走動的人洋溢著歡笑,似乎很逍遙快樂似的。
「是挺熱鬧的。」宮化蝶想了想又覺不對,「今天是七月初五,沒什麼特別的節日呀。」
「真是奇怪。」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了起來,夾雜著鑼鼓的喧鬧和人們的歡笑聲,城裡洋溢著一股歡欣而愉悅的氣氛。
街市裡有著百戲團在耍著把戲,街角搭了戲檯子,一名青衣苦日孟咿咿啊啊的唱著蘇三起解。「活像廟會似的。」他們走進了人群之中,一股奇妙的氣氛緩緩的傳開了。
先是歡笑聲停了,轉盤子的百戲團摔碎了盤子,鞭炮聲也停了,唱戲的也不唱了……
人人瞪大眼睛,往兩旁讓出了一條路,讓宮化蝶和瀲夏從中間走過去。
一開始是耳語,後來變成了一股騷動,「四爺來啦!他沒死!」
「四爺回來啦……」一聲接著一聲,從街頭傳到了巷尾去。
路上的遊人紛紛走避,喊爹叫娘的聲音此起彼落,小販挑起了攤子連忙開溜,店家關上了門連生意都不做了。
轉眼間,街上只留下迎風飛舞的綵帶、鞭炮的碎屑,和兩個呆立的人。
一陣風把一隻紙風車吹到了宮化蝶腳邊,不知道是哪個被拉走的小孩掉的。
他蹲下去撿起來,苦笑了一下。
剛剛那種熱鬧歡愉的景象好像是假的。
瀲夏有些明白了,一定是城裡的人以為他死了,所以才大肆慶祝,正高興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了。
為了怕被他報復,所以趕緊躲避,逃得不見人影。
她想說幾句話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該說此汗麼,只好伸手握住了他,故作輕鬆的說:「我們回家吧。要是似風大哥看到我們沒事,平安回來了,一定會很高……」
瀲夏陡然停住了話,因為她從來也沒看過一個人的臉色能那麼難看。
是呀,似風大哥一定會很高興,可是全城的人會很不高興。
她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走吧。」江大叔一家還等著他們拿銀子去當船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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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瀲夏妹妹……」上街看熱鬧的衛士賢,興高采烈的舔著一串糖葫蘆,遲鈍到沒發現街上的人都跑光了,還在四處亂晃。
沒想到居然給他看見了丟了好久的瀲夏!
他連忙追上去,誰知道卻給一張香蕉皮滑了腳,大大的摔了一跤,半天都爬不起來。
「痛呀……」
原來妹妹不見了這麼多天,是給宮家的壞蛋抓走啦,這怎麼得了?
一定得跟姨丈說一下,把妹妹救回來。
他立了這個大功,一定可以娶瀲夏妹妹回家了。
匡啷匡啷數聲,原本盛滿了佳餚的碗盤都給扔了出來,門外的婢女嚇得躲到柱子後面,根本不敢去撿。
「都滾!全都給我滾得遠遠的,誰再來囉嗦,我就打斷他的腿。」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色發青的婢女們急得都快哭了,因此一看見瀲夏走過來,紛紛前去求救。
「先生,四爺又發脾氣了,我們不敢過去。」珠寶擔心的說:「他連著四頓都沒吃了。」
瀲夏無奈的對著宮似風建議,「似風大哥,你去勸勸他吧。」
「我哪有那個本事?」他一聳肩,「老四也真是的,他從來就不是這麼敏感的人呀。」
八天前老四和凌紫衣沉船落水,打撈了好久都找不到,害他傷心得差點沒哭死,還好他們平安回來了。
誰知道這才是雞犬不寧的開始呢。
「你怎麼這麼說嘛!是人都會難過的呀。」要是他無動於衷,那才真是沒得救呢。
「犯不著為了不相干的人難過吧。他又不在乎那些人,那就不需要在乎他們的看法呀。」宮似風笑道:「何必為這種事跟自己過不去,餓著自己生悶氣,那多不划算呀。」
瀲夏定定的看著他,一臉鄙視的說:「二爺,你希望四爺變成什麼樣的人?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想法會影響他的行為嗎?」
厚!聽了真是令人生氣。
「今天聽你說這種話,我總算知道,四爺要學好的確不容易。」她冷冷的指責他,「有你幫襯著,他又怎麼知道是非?」
「紫衣,你這話說得很重喔。」宮似風一臉被冤枉的樣子,「我從來沒有干涉他的任何事、任何想法。」
「這還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嗎?」
她哼了一聲,決定不跟他多浪費唇舌,於是探頭對著屋子喊話,「四爺,我要進去嘍。」
匡啷一聲,一張繡墩被扔了出來。這就是他的回答。
「我還是要進去。」她貼在門上一個閃身,轉身進了屋子。
宮化蝶抓起一個紙鎮,作勢要扔向她,威脅似的說道:「出去。」
「不要。」瀲夏固執的回答。
他一揚手,紙鎮破空飛去重重的砸上了她的頭,她往後一倒,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紫衣!該死的!」他連忙奔去抱住她,她幹嗎不躲?是人知道危險都應該躲的呀,可惡的蠢女人!「叫大夫!快……」
瀲夏嘻嘻一笑,睜開了眼睛,「不用啦,又沒打到我。」只是從她旁邊飛過去而已,從他那個角度看起來一定很像打個正著,他才會嚇一跳。
他用力的放開她,「裝模作樣的,出去。」
她坐在地上提醒他,「不行啦,你忘啦?之前就已經排好了進度,今天要上《世說新語》呢。」
「我沒心情唸書,你出去吧。」宮化蝶煩躁的說:「從今天開始都不念了。」
「喂,哪有人這樣的?」她佯裝生氣,「不念也要早點說,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呀。你說不念就不念,我的面子往哪擺?」
「我說不念了,念這些書、知道這些道理有什麼用?」他忿忿的回應,「還不是、還不是……」算了,他幹嗎計較這些?
「還不是個人人恨之入骨的惡霸?」瀲夏笑盈盈的接口。
他大聲的一喝,「你閉嘴。」
「偏不!」她跑到被他掃得七零八落的書堆之中翻檢,好不容易才翻出了《世說新語》,「快來,上課了。」
「我不要。」他一甩頭,堅定的拒絕了。
瀲夏一愣,忍不住眼眶一紅,居然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一顆又一顆的眼淚不斷的往下掉落。
「你既然不想念了,那我待在這裡也沒有意思了。」她哽咽的坐在書堆上哭泣著,「我只是想說,在走之前再給你上最後一堂課,這樣你也不肯……嗚嗚。」
「別哭啦,我聽就是了。」他輕歎一口氣,也在書堆上坐下來。
從小他就是見不得女人哭,只要人家在他面前掉淚,他就覺得心煩然後讓步。
「乖,一起來看。」哈,上次二爺跟她說的絕招還真好用,她原本還以為永遠都用不到了呢。
他一愣,她收眼淚收得還真快。
她稍微翻了一翻,介紹著。「你看這裡。周處少年時,凶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澶 虎,並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惟余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
「處竟殺蛟而出,聞裡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並雲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原來這傢伙也遇過這種事。」他還以為自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呢。
「懂了嗎?你唸書、學道理就是為了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呀。」瀲夏誠懇的引導他,「別人做得到,你又何嘗不可以呢?
「如果今天你對這件事反而無動於衷的話,」她微微的紅了臉,聲音也小了下去,「那我對你就太失望了。」
宮化蝶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卻不說話。
「那天你問我,什麼叫作市恩?雖然我沒告訴你,可是我卻要給你說個市義的故事。」
於是她說了馮諼為孟嘗君市義的故事。
他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你要我為自己市義?」
「不止義。你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她看著他,「何不花些銀子市義市德?」
宮化蝶沉思了片刻,微蹙的眉漸漸的展了開來,他一把拉起她,神情顯得愉悅極了,「走!」
「去哪?」她一臉迷糊的問。
「去市義市德呀!」他含笑道:「孟嘗君有馮諼幫他市義,周處有陸雲教他道理,而我有你。」
她又紅了臉。
接著她的臉紅卻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給火光映紅的。
宮化蝶一把火燒掉了所有的借據,那時候全城的歡呼聲比慶祝的時候還要熱鬧,還要歡愉。
他側過頭去看著專在的瀲夏,她臉上還帶著一抹恬靜的微笑。
火光跳動著映在她臉上,更顯得嬌美可愛。
要承認他受她吸引是困難的,但是要抗拒她對他的影響,也是困難的。曾經,他陷在這樣的矛盾之中,愈發顯得焦躁而不安。
他從來沒遇過像紫衣這樣的女孩,鋒利的時候是一把刀,溫柔的時候又像一陣微風。
她的一切都叫他感到又驚又喜,就在她闖入他的生活中時,他沒有想過她給他帶來的是什麼樣的生機。
她使他覺得炫惑,幾乎不能夠克制那從來沒有過的熱情了。命運將這個孤苦無依的先生送到他身邊,或許是因為知道他迫切的需要。
她使他重新有了生活,重新有了呼吸,重新有了思考。她為他帶來了活力、希望和夢,當他輕輕碰觸她的時候,全身的血液都因為感動而沸騰。
他真是愛了她呵。
「大總管,這下慘了。四爺沒死,我們完啦。」朱八緊張的說。
「放心,大家都以為這是意外,根本沒人懷疑過我們。」大總管一臉可惜的自我安慰。
他事先知道四爺的行蹤,用大批銀子買動了船家,就算那天沒有風雨,船家還是會在急流的地方跳下水去,把船鑿沉讓四爺葬身江底,沒想到他居然那麼命大,毫髮無傷的回來了。
「現在該怎麼辦,下一步要怎麼走?」
他慎重的取出了那包毒藥,「就靠它了。無臭無味的劇毒,就算要查也得用特殊的方法才能驗得出來。」
如果遇到不精細的仵作,四爺的死亡會被歸為暴斃,那就更令人放心了。
「問題是要怎麼把它讓四爺吃下去,還有怎麼讓別人別疑心到我們身上?」
大總管冷笑著,「放心吧,我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