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女出閣 第五章
    「我不會。」宮四拿著一根白羽毛,蹺著二郎腿,用一種不耐煩的口氣說道。

    「名字耶,你自己的名字耶。」瀲夏難以置信的說:「沒有人不會寫自己的名字的。」

    「我就是不會。」呼的一聲,他把那根羽毛往她臉上一吹,「要是會寫,找你來幹嗎?難道我花銀子請你來當老爺的嗎?蠢。」

    幹嗎呀……瀲夏在心裡嘀嘀咕咕的,他需要說得這麼刻薄嗎?長得是叫人意亂情迷,偏偏一開口就沒好話。

    嚴格說起來,他那張壞嘴還真是救了她,沒給那張臉騙了。

    「那好吧。」搖搖頭,她無奈的拿起筆先寫了一個大大的宮,再寫個大大的四字,「認清楚,這是你的名字。」

    「我知道。」一看就明白嘍,畢竟這兩個字他從小看到大,雖然拆開還有些面生,但合在一起的時候,嘿嘿……那就是老朋友、熟悉得很了。

    「那寫寫看吧。」

    有沒有搞錯呀,大字不識一個,文房四寶倒是貴重得嚇人!五彩龍鳳紋的瓷管羊毫筆,墨用的是龍膏煙端,硯居然是珍貴的珠釉多足瓷硯,汝 的冰紋筆洗再加上虎皮金栗箋。

    宮大爺練字砸下的銀子不下十萬兩哪!

    宮四大模大樣的五指一抓,運氣於指有如行雲流水般的揮灑出兩個大字。

    可惜架式十足,成果卻是慘不忍睹。

    宮字兩個口,糊成了一張嘴。四字兩撇成了河流……瀲夏無語。

    「握筆的方法不對、筆畫也錯。」她示範起正確的拿筆方法,把他手指放到正確的位置上去。

    「再試一次。」調整好了握筆的姿勢之後,瀲夏教他,「手腕抬高,不要用勁、輕輕的捺、一橫、一豎……」

    完成之後,瀲夏依舊無語問蒼天。想當年她學寫自己的名字,也沒花這麼多時間過。

    「可惡,這筆軟綿綿的,才一點上去就糊成一團了。」他寫得滿頭大汗,不自覺的坐正了身子,開始認真的跟寫字戰鬥起來。

    經過了數十次的失敗之後,她決定讓他臨個帖至少先讓字型出來再說,也不用臨什麼大家了,臨她君家流就夠啦。

    她寫好了宮四兩個大字,輕輕的吹乾了,拿過一張宣紙蓋在上面,無奈又無力的說:「你先照著摹吧。」

    「我就不相信會敗給這兩個臭字。」他一向好勝,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如今怎麼能在兩個字底下稱臣呢?

    不甘心,一定要寫好才行。

    瀲夏看他拚命的寫,認真得連額上的汗都不去擦,忍不住覺得好笑,「四爺,你握筆的方法又錯了,要這樣。你手別用力,我來帶你。」

    都講了八百次了,他還是會不知不覺的用五爪掌來握,她乾脆把他的手擺好,輕輕的握住他的手,引導著他一筆一畫的寫。

    為了引導他寫字,因此她半邊身體輕輕的靠在他右背上手搭在他肩頭上,姿勢有一點親密,但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入神,一點都沒發現有什麼不妥。

    瀲夏讚道:「瞧,漂亮多了是吧?」

    「真的,」他高興的笑了,「我也是挺有慧根的嘛,寫幾次就會啦。」

    失敗了那麼多次,好不容易成功一次,讓他忍不住驕傲了起來,開始考慮要把這兩個字拿去裱起來了。

    他還更像個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瞧他高興成那樣,不過寫了兩個字而已,卻活像考上了狀元似的高興。

    「要再多練練。」她對他一笑,突然意識到距離太近了,連忙放掉他的手假意踱到旁邊去,清了清喉嚨,「你自己寫寫看。」

    他興高采烈的又練了練,隨即叫道:「又不成啦,喂,賈先生再來幫個忙。」

    真是奇怪,少了賈先生的手,字又不像字的,又開始像鬼畫符了。

    「咦?不要啦,你自己練就好。」她有點為難的說:「練字要靠恆心,得自己下苦功。」

    剛剛她一時不察,才會抓個大男人的手練字,現在可是回了神,怎麼能再來一次哩?

    「少囉嗦,叫你幫忙就快點過來,別拖拖拉拉的,我可沒工夫跟你耗。」他又不是吃飽了擋著,每天都這麼閒的能跟這幾個鬼字作戰。

    「好吧。」她勉為其難的答應,可是卻不敢像剛剛一樣,把身子伏在他背上,稍微拉開了一些距離。

    宮四很滿意的看著自己手裡寫出來的字,用力的點了點頭,「不錯不錯,再學點新的吧。」

    「這樣呀,我從《三字經》、《千字文》開始教起好了。」看樣子教書的日子會很漫長了,她的南海明珠呀,到底在哪裡呢?

    「小蝶兒!聽說你在學讀書呀,怎麼不來問問你三哥呀!」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撞在門扉上,跌在地上還在嚷著,「跟三哥問一聲不就得啦。」

    瀲夏踮高了腳尖,想瞧瞧來者何人,嘴裡喊著小蝶兒又是誰?

    「把門關了上拴,別理他。」醉了,麻煩會夾纏不清的。他最受不了如雪的就這一點,清醒的時候還算正常,一喝了酒可就跟瘋子沒兩樣了。

    「喔。」她連忙跑去關門,跌在地上的人卻猛然抓住了她的腳,害她尖叫了一聲。

    宮四罵道:「幹什麼啦,叫你關門鬼叫什麼!」活像個娘兒們似的,沒事就尖叫。

    娘兒們?這麼一想,倒還有些像呢。剛剛他抓住他的手時,他就覺得這老頭的手又滑又嫩,側眼看他雖然黑了一些,但皮膚光滑也沒什麼皺紋。

    他尖叫的聲音又細又脆,若不是個太監就該是個女人啦。

    「他、他抓住了我的腳。」她踢了一踢,低聲道:「快放開我呀。」

    宮如雪抓著她的腳,一路往上到小腿,跟著抓住了她的手、胳膊,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掛在她身上,「站不住啦,老兄幫幫忙扶一下吧。」

    天哪,這人醉得跟爛泥沒兩樣,渾身都是濃濃的酒臭味,醺得她都快醉啦。

    她連忙把他推開,慌亂之中跟他打了個照面,又是一聲尖叫,「哇!」

    居然是、是如雪大哥,媽呀……他怎麼會在這裡?對了,他也姓宮呢,不會那麼巧,這是他家吧?生怕被認出來的瀲夏,連忙背過身子去。

    「又幹什麼!」宮四沒好氣的走上前來,先罵她鬼叫吵人,再揪住宮如雪的衣襟罵人,「這裡沒酒給你喝,要發瘋找似風去。」

    「小蝶兒,輕一點啦。你別晃我,我可是要吐啦。」說完還作嘔了幾聲,一副真要嘔出來的感覺。宮四連忙放開手,嫌惡的退後了幾步,「去別的地方吐,別髒了我的院子。」

    「我不吐、不吐。」他腳步踉蹌的進門去,笑嘻嘻的說著,「我來看看我的小蝶兒呀,老二說你發奮讀書,真的嗎?

    「嘔……」他雙手撐在花几上,對著一盆觀賞迎客松大吐特吐了起來。

    「噁心……」瀲夏別過頭去,光是聞到那種味道她就想吐了,再看到那種畫面她一定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沒想到如雪大哥連在自己家裡都醉得一塌糊塗。

    宮如雪是她老爹的酒伴,每年重陽的時候都要到他們家喝菊花酒,而且一定要喝光了才肯走。她老爹總說他是酒國英雄而刻意結交,雖然瀲夏覺得他明明是個酒鬼,一點也不值得交,可是她老爹高興嘛,做女兒的又能說些什麼哩?

    「老三!」宮四氣得罵道:「你這麼一吐,整間屋子臭死了,我怎麼住呀。」

    「那還不容易,搬去跟我一起睡不就得啦。」他作勢在他肩頭上一摟,笑嘻嘻的說:「哥哥我一點都不介意與你同臥一榻。」

    「你不介意,我倒是挺在乎的。」他的屋子都是酒罈、酒罐,一進去就給酒氣醺暈了,怎麼能住人呀。

    況且老三一喝醉就愛對人上下其手,勾肩搭背男女不拘,他又不是瘋了才會自己送上門去。

    他回頭看見婢女們站在門外探頭,大概是被三哥的吵鬧聲吸引過來的,於是吩咐道:「去拿一碗醒酒湯過來給三爺,再叫那邊的人過來抬人回去。」

    宮四把他安置在玫瑰式椅上,神情有些惱怒,「要鬧回你的地方鬧去,我有正事要做。」

    「我知道,讀書嘛!」他眼光一掃,看見了瀲夏,又踉蹌的站起身來,晃手晃腳的走到她面前去,深深的做了一揖,「這位一定就是賈先生了,宮如雪這廂有禮啦。我們家小蝶兒從小對唸書就沒興趣,只喜歡玩銀子,才會這麼大了才在學三字經,呵呵。」

    醉成這樣,大概也認不出她來吧,於是她放心的回了禮,「三爺不用客氣。」

    小蝶兒?她想笑,偷偷的瞄了宮四鐵青的臉一眼,一點都不明白這麼可愛的小名,怎麼會放在一個大男人身上。

    「今天學了些什麼呀,讓哥哥我也知道知道。」

    「學了寫名字。」瀲夏老實的說:「但是寫得不好,還得多練練。」

    「寫名字呀。」他搖搖晃晃的抓起筆來,歪七扭八的寫了幾個字,「我也會,先生你看看我寫得好不好。」

    「你有完沒完哪。」宮四不耐煩的搶過紙來,往他臉上一扔,「回去睡覺了啦。」每次都這樣胡鬧,酒醒了之後再來跟他賠罪,煩死了。

    那張紙飄搖著落到了瀲夏腳邊,她撿了起來輕聲念道:「宮化蝶。」

    「幹什麼。」宮四很本能的回應了他的名字。

    她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想笑卻又覺得不禮貌。

    「是呀,我們家小蝶兒叫化蝶,不過他嫌這名字難聽,不許人家叫。」宮如雪搭著瀲夏的肩,下巴擱在她右肩,「先生,這名字多好聽呀,對不對?」

    「是挺好聽的。」不過主人看起來快氣昏了。

    宮化蝶呀……嘻嘻。

    她忍不住掩著嘴,輕輕的笑了。

    宮化蝶搶過了她手上的紙,惡狠狠的說:「不許說出去,聽到了沒有。要是給人家知道了,我還有臉出門嗎?」

    「知道啦,四爺。」她特地加重了四爺這兩個字。

    怎麼會有人在乎、計較這種小事呢?嘻嘻,「若你嫌名字難聽,改一下不就得了。」

    「名字是我爹取的,怎麼能改?那不是不尊重他老人家嗎?該死的,我幹嗎告訴你呀?」他焦躁的吼道:「不許再問我問題啦。」

    「為什麼呀?」他可以不要回答的呀。

    「因為我不能說謊,他媽的!我不是叫你不要問了嗎?」他抓抓頭髮,惱怒得青筋都浮起來了。「為什麼不能說謊?」瀲夏覺得更奇怪了。

    「我怎麼會知道,就是得了這種不能說謊的怪病,你問我我問誰呀?」他辟里啪啦的回答之後,大叫一聲乾脆把兩個人統統往門外推。

    「出去,煩死人了。」

    「記得練字呀。」瀲夏對著砰然關上的門,還殷殷的交代了一下。

    醉翻了的宮如雪一失去了扶持,身子軟綿綿的滑到了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知道了、煩、囉嗦!」他氣惱的聲音傳了出來,讓瀲夏忍不住又笑了。

    這個宮化蝶跟在元宵的時候騙她的宮四,似乎不大一樣呀。脾氣大多,但也老實得多了。

    笑嘻嘻的騙人的壞蛋,畢竟是壞得多了。

    不過,得了不能說謊的怪病,那是什麼意思呀?

    **************

    「這是什麼?」瀲夏拿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問道,「念一念。」

    宮化蝶接了過來,端詳了半天,緩緩的搖搖頭。

    她歎了一口氣,把紙換了個方向再放回他手裡,「這樣有沒有覺得認識一些了?」

    拿反了呀,這個學生老是讓她這個先生教得很無力。

    「沒有。」他老實的說:「陌生得很。」

    「那麼這個呢?」她從衣袖裡拿出一張寶鈔,在他面前晃了晃。

    「大明通行寶鈔、鈔四貫折合黃金一兩、永樂五年八月初七制印、天字柒拾玖號。」他連旁邊的朱紅宮印都不放過,「寶鈔提舉司行。」

    一字無誤。

    「你實在很奇怪,為什麼《百家姓》念了三天一字不識,這張寶鈔上的字不過教過一遍而已,你就已經會了。」

    這到底是聰明還是笨?

    她又好氣又好笑的寫了幾個字,「這是什麼?」

    「很面熟。」他摸著下巴,「真的很面熟,不過記不住。」

    「宮化蝶啦!」真要命喔,名字他就是記不住呀!她不死心的換了一張,「這個呢?」

    「黃金五百兩。」他斬釘截鐵的說,一點都沒有猶豫。

    瀲夏拍拍額頭,喊了一聲天哪,「你的腦袋就只能記住跟錢有關的字嗎?」

    他不笨是吧?也挺認真的,至少懂得怎麼拿筆,認得的字也有百來個了,但就是脫離不了錢哪。想到他寫得最好、最順的字是黃金限白銀,她就覺得頭痛。

    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那是當然的,幹嗎浪費時間學一些用不到的字?」

    她懊惱的看著滿桌的啟蒙書,對他說道:「我看這些東西用不著了,你搬賬本過來,我教你讀比較快。」

    「這方法不錯,那就這麼辦。」這賈先生還挺聰明的,他都還沒有想到呢。

    「真的要這樣做呀?」那只是她無力之下隨口說的,沒想到他還當真啦。

    來了宮家五六天了,她每天忙著教他讀書寫字,根本沒空偷溜去勘查地形,翻箱倒櫃尋找她的南海明珠。

    她又不是真的要來教他識字的,嗚嗚。

    「怪了,說要也是你、說不要也是你?」他橫了她一眼,斟了一杯茶給她,「我說就這麼辦,喝茶少囉嗦。」

    這賈先生到底混進來做什麼的呢?熊勇說城裡的人從沒聽過賈授業這人,他就像是平空冒出來的。

    就算是外地來的,也該有跡可尋才對呀,例如說他剛到風華總有個落腳的地方吧?

    根據這幾天的觀察,他怎麼看都覺得這賈先生根本就是個女的。

    聲音細細的不說,脖子的肌膚嬌嫩白皙跟臉色可就差多了,況且又沒有喉結。

    怎麼看都像個女的,一個女孩子裝成了老頭子,混到男人家是想做什麼?

    他曾考慮過投懷送抱、主動勾引的可能性,可是這幾天下來,她的舉止卻又規矩、正常,除了教他識字之外,也不會多說些什麼。

    她到底是來幹嗎的?

    瀲夏心不在焉的喝著茶,注意到他有些奇怪的眼光一直繞著她打轉,心裡不免開始緊張了。

    怎麼?

    是她今天鍋灰塗得不夠黑嗎?還是鬍子黏歪了、纏胸纏得不夠緊?還是靴子裡忘了塞棉花?

    「先生。」宮化蝶說道:「這幾天委屈你睡柴房,實在不好意思,畢竟你教了我這些天,我也的確識了不少字。」

    這可不是謊話,人家他真的還蠻感激她的,所以說起來一點都不彆扭、難過。

    「所以我決定把家裡最舒適、最寬敞的屋子撥給你住。」

    「四爺太客氣啦。」真是太好了,那間柴房不是她愛說,會滲風兼漏雨,住在裡面連翻身的空間都沒有,四處都是柴薪,是人都沒辦法久住的。

    「很高興你也同意,我待會就叫人把你的東西搬過來。」

    「咦?搬過來?」她有沒有聽錯呀?

    「是呀,家裡最舒適、最寬敞的屋子,就是我這間了。」他就不相信住在一起還逼不出她的馬腳來,「先生該不會賺棄吧?」

    「嫌棄是不會啦。」她在心裡叫苦連天,「不過四爺這麼大方,我有點受寵若驚,害你要搬到別的屋子去睡,有點過意不去。」

    「不用感到抱歉。」他一笑,「我沒打算搬走呀。」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老天總是站在壞人那一邊的啦!

    「不好吧。」她連忙推辭,「宮家這麼大,隨便一間屋子我都能住,不一定要跟四爺你擠吧。」

    「話是沒錯,不過你跟我住比較方便,我一遇到生難字立刻就能問你呀。」他笑咪咪的看著她唇上那圈雪白的肌膚。

    她大概慌了,所以猛喝水將唇上一小圈黑顏色給洗掉了,露出原來的膚色。

    「我……」她急得雙手在桌面下互相絞著,有些慌張的說:「我的習慣不好,怕會影響到四爺的作息。」

    「這樣呀,那就只好算了,我到別的地方去住好了。」她臉上八成是用煤灰塗黑的,她絕對是個女人沒錯了。

    既然如此,他當然不能硬要跟她同處一室,況且他又不能說謊,要是不小心漏了口風,給她察覺到他對她起疑時,那就查不到她混到宮家做什麼啦。

    他一不堅持,她才鬆了一口氣,偷偷的呼了一口長氣。

    真要命呀,她得想辦法趕緊找到南海明珠,然後走人,再這樣待下去她遲早給他嚇死。

    幹嗎那樣看著她呀,看得她、她……唉!看得她渾身都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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