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的夏日午後,空氣滯悶得讓人有些昏昏欲睡,一陣欲振乏力、不甚整齊的讀書聲從一座小竹屋裡傳了出來。
這是在浙江奉化近海,一個叫做張家集的大城鎮,小巧的竹屋裡,坐了七八個年歲不同的孩童,因為悶熱,每個孩童看起來都有些懶洋洋的,連聲音都顯得無精打采。
課桌前的太師椅裡,坐著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裡拿著一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涼風,雙眼卻是閉著,似乎在打盹。
張奮學是個時運不濟的落第秀才,雖然年紀很輕就中了鄉試,但說也奇怪,之後參加會試便屢戰屢敗,大概這輩子惟一能有的功名就是舉人了吧。
後來,他娶了張家集首富的獨生愛女劉善柔。
話說這張夫人雖然是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但做起生意來可是比男人還要精明、仔細,不到十年的時間,人家看到她時,都尊稱一聲劉老闆,而不是喊她張夫人了。
張奮學仕途不順,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於是就在家開設了不收錢的學堂,只希望哪一天能教出個狀元學生,他也與有榮焉。
北邊的竹窗下,坐著一名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一張俊秀雲白的臉龐和削瘦的身材,使他整個人讓人感覺更加秀氣。
他專注的讀著,突然,一顆小小的頭顱湊在竹窗上,輕輕的喊了一聲,「其昀哥哥。」
喊他的女孩約莫只有七八歲,一雙骨碌碌的眼睛靈動有神,兩道眉毛頗有英氣,紅通通的臉蛋充滿活力,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揚,模樣生得甚是俏皮。
「丫頭!」張其昀低聲道,「你怎麼跑來了?」
「我給你抓了一隻好強壯的蛐蛐兒來,今天一定能鬥贏那群壞蛋的。」她踮起腳尖,手裡拿著一個竹編的小盒子,用近乎耳語的輕聲說著,「我剛剛去廢園抓的,咱們就叫它常勝將軍,等一下一定能打贏常祿的黑面王。」
張其昀看她滿額頭的汗,沿著頰上流了下去,直流到頸中,於是伸手用衣袖幫她擦了擦。
「這麼熱的天,你怎麼不在屋子裡待著?」
「這時候才抓得到好蛐蛐兒,要是天氣一涼,去哪裡找常勝將軍?」容素素甜甜一笑,她覺得頂著大太陽,在廢圈子裡的長草叢裡彎腰尋找蛐蛐兒的蹤影,一點都不辛苦。
只要能讓其昀哥哥的蛐蛐兒打贏別人,讓別人不再笑話他像娘兒們就好了。
「下次別再這麼做了。」他看了眼正在打盹的父親似乎沒有醒來的跡象,於是小聲的交代她,「趕緊回去吧。」
他是張奮學的獨生愛子,天資聰穎,從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因此張奮學對這兒子的期望甚高,要求也就加倍嚴格了。
「你不要我的常勝將軍嗎?」她小嘴一扁,有些委屈的說。
容素素自小喪母,父親容尚進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大老粗,前幾年用祖產買了一個小小的武官缺,一直在等著朝廷的派令下來,儼然以為自己已經躍居一品大官,天天都在做將軍夢,因此對這個獨生女兒也就疏了管教。
張夫人看她天真可愛,也喜歡有她做伴,常常將她留在自個兒家裡不放她回去,久而久之容素素反倒常留在張家。
但是張舊學卻不怎麼喜歡這隔壁的丫頭老往自個兒家跑,一來,是他看不起用錢買官的容尚進,二來,是她一到家中就會耽誤了張其昀用功的時間。
但他夫人喜歡這個小女孩,他也就不便說什麼,少理會她就是了。
張其昀搖頭,「你辛苦抓的,自己留著玩就好,我不要。」
他從來就不愛這些東西,要是有時間,他倒寧願去榮生醫館跟邱大夫學抓草藥,也不想去斗蛐蛐兒玩。
「那我要。」坐在張其昀前面的一個黑臉少年突然一個回身,伸手就將容素素手上的竹盒抓走。
「你做什麼!」容素素急道,「快還來!臭常祿,把其昀哥哥的常勝將軍還來。」
身材粗壯、有著一張黑臉的常祿家裡開的是金元寶賭坊。
他的身量比同齡的少年都還要高壯,儼然是一群孩童間的首領,他對唸書絲毫沒興趣,要不是他爹的籐條打下來會要人命,他才不會乖乖的上學堂來。
「他不要,你沒聽見嗎?」常祿嘻嘻一笑,伸手揪住了她的辮子,使勁的一扯。
她被抓得吃痛,噢的叫了一聲,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著。
「別這樣,快放手!」張其昀推開他的手,轉頭柔聲催促,「丫頭,快些回去。」
「他不還你蛐蛐兒,我不走。」容素素一跺腳,強忍著眼淚倔道,「那是其昀哥哥的!」
「我就是不還,怎麼樣?」常祿橫了張其昀一眼,撇撇嘴,「他生得像娘兒們似的,哪會玩這個?別浪費了。」跟著,他挑釁的往張其昀肩上一捶,「是吧?大姑娘。」
張其昀因為生得秀氣,又從來不跟他們胡鬧廝混,因此常祿特別愛找他的麻煩。
「你打我的其昀哥哥!」容素素一火,雙手探進窗子裡,抓住常祿粗壯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常祿大叫一聲,用力的甩手,伸掌往她頭上一推,將她推跌了出去,他自己也因為用力過猛而撞倒了桌椅。
容素素往後跌坐在地上,痛得屁股都要裂了,眼裡含著的兩泡眼淚像是隨時會掉落下來。
張其昀急得站起身來,忘了父親在課室中一向要求嚴格,居然一腳踩在椅子上往窗外跳了出去。
「丫頭!」他連忙跨到她身邊去,「摔痛了哪裡?」
他從小看著她長大,她就像他的小影子、小跟班似的,他一直疼愛這隔壁的小妹妹,所以一看見她跌倒,就什麼也不管的連忙要去扶她起身。
「這是在做什麼?!」張奮學充滿威嚴的聲音在窗邊響了起來,「沒有規矩!你還不進來嗎?」
真是亂七八糟的,肯是又是這個容家的丫頭惹的禍。
他不悅的皺起眉頭,隔壁那個大老粗生了女兒卻又不管教,就這樣毫無體統的放任她四處胡鬧,破壞他張家的安寧。
張其昀猶豫的看了她一眼,「丫頭你不要緊吧?趕緊回家去。」
容素素一向怕這個不苟言笑,隨時會抓起籐條抽人手心的張伯伯,一看他那雙嚴厲的眼睛朝自己瞪來,忍不住心裡害怕,轉身就跑,迅速的爬上一顆老樹,從牆頭上跳回自己家去。
「沒教養。」張舊學輕蔑的碎了聲。
雖然年紀還小,但好歹也是個女孩家,常常來找其昀就已經有違禮教了,居然還是翻牆過來的,這種宵小行徑,豈是他看得起的?
「其昀,進來。」他嚴厲的瞪了兒子一眼,「你說說自己犯了幾條規矩,該不該打?」
「該打。」張其昀低垂著頭,俊秀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你自己也說該打,很好。」他舉起籐條指向另一個搗蛋鬼,「常祿,你也過來。」
常祿走了幾步,有些猶豫的說:「先生……我、我不該打,我剛剛才被丫頭咬了一口。」
「誰叫你理她?」張舊學兩眼一瞪,「我說過了,其他時間我不管,在我的課堂上就不許分心、不許亂動,你要理她,誤了功課,我就要教訓你。」
他不服氣的反駁,「那怎麼行?就是失火了也不許人家跑嗎?」
常祿這麼一說,學生們聽了都想笑,可又礙于先生的威嚴,沒人敢笑出聲來,皆趕緊低下頭去。
張奮學最討厭人家頂撞,於是斥喝道:「還強辯!手伸出來!」
他把兩個少年都狠狠的抽了一頓,常祿痛得亂叫,就算想逞英雄也沒辦法,還不爭氣的哭了出來。沒想到先生看起來瘦弱,手勁居然這麼大。
反倒是那個娘們似的張其昀,雖然一張臉都痛白了,卻一聲也沒吭。
拿著一本《傷寒論》,張其昀坐在一片由美人蕉圍成的陰涼小天地之中。
他右邊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放著幾個缺手或斷腳的泥娃娃,一套小巧的陶捏小茶具,還有一個小小的針線籃,不過裡面的彩線已經全部糾纏成一團,還有一兩塊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花布。
一個打開的木箱放在他腳邊,裡面是一些陳舊的書籍,幾張折疊得很整齊的泛黃紙張,還有幾束燒炙過的艾草。
金色的陽光從隙縫中穿了進來,除了唧唧的蟲鳴和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響之外,週遭是一片寧靜。
他看了一會書,感受到陽光的那股熱力,於是移動身體,縮到葉陰下。
一陣奔跑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他不得露出了一抹微笑。
「其昀哥哥!」蕉葉分開,容素素一頭鑽了進來,因為奔跑而雙頰酡紅,額頭上滿是汗。
「你怎麼來得這麼慢?」
張家集人人都知道朱家的富貴園,當初朱家還沒搬走時,這座花園可是以奇花異草出了名的。
後來朱家在京城裡發達了,全家搬進京去,這裡就空了下來,本來還有人看守著,後來一場大火之後就荒廢了。
反正朱家有錢,也不在乎一個小地方的老宅子,所以也就放著不管。
因此這座廢園就成了孩子們的遊戲場,不過因為地方很大,雖然有不少孩子會在這裡穿梭、玩尋寶遊戲,但若真要躲起來,也不容易遇到。
容素素平日在這裡消耗掉許多時間,所以她對這座廢園最為熟悉,在她發現美人蕉園中原來這麼隱秘,只要將長而寬的葉片壓下來,就成了舒服又涼爽的墊子,而且不會讓人發現,她馬上就拉著張其昀過來看,並且很高興的把他們的秘密基地,從張家花園的小山洞移到這裡來。
那山洞又孝又黑,還有點腐臭味,怎麼樣都比不上這裡好。
但雖然如此,她還是很感激小山洞曾經帶給他們的快樂時光。
容素素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倒是一把抓過他的手,心疼不捨的喊了一聲,「哎唷,一定很疼吧!」她輕輕的對著他手心的紫痕吹著氣,「這樣有沒有好一些?」
「好多了。」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雙眼紅腫,似乎像是哭過了一場,他直覺的以為她是在自責害他受罰,因此哭過了。
「我沒事,你別哭呀!」
她小嘴一扁,「我才沒哭呢。」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放在地上攤了開來,「這是我從我娘的藥房裡拿來的,你瞧瞧哪個可以用?」
容素素的娘是個女大夫,雖然過世幾年了,可是她的藥房卻一直留著。
張其昀一看,原來都是些小瓷瓶,上面貼了紅紙,秀氣的寫著藥名,「就這個吧。」他指著一個細頸長瓶,「你唸唸。」
她抓起那個瓶子,用著軟軟的童音念道:「去……於膏。」
他搖頭輕笑,「是淤。」然後他抓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寫字,「於是這樣寫的,有沒有發現不一樣的地方?」
「嗯,我認得了。」她點點頭,衝著他一笑。
容尚進只對舞刀弄槍有興趣,對唸書則是興致缺缺,想他的愛妻滿腹經綸卻不幸早死,他一直認為是書讀太多造成的,因此他也就不讓女兒讀書識字,且也沒想過要教她幾套功夫。
可是張其昀的想法不同,就因為容素素是女孩子,更加要讀書識字,將來才不會吃虧,所以他就像她的小老師般,慇勤的教導她。
「丫頭更聰明。」
得到了他的讚許,她甜甜的露出一抹笑,從瓶中倒出了一點藥膏,在他手心輕輕按揉著,並不時抬頭問他,「疼不疼呀?」
他搖頭對她道:「不疼,丫頭很會幫人家擦藥,我一點都不疼。」
「對呀,以後我要當一個很厲害的大夫,就像我娘一樣。」她驕傲的抬起小下巴,「我幫人家看病,其昀哥哥就負責抓藥。」
她說完這句話,突然眼眶一紅、小嘴一扁,就伏在他的肩頭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唉,丫頭!」他嚇了一跳,扶住她的肩頭,滿臉都是緊張的神色,「怎麼啦?怎麼無緣無故的哭了?」
他有幾年沒看過她哭了,這會怎麼說哭就哭了?
容素素小的時候非常愛哭,稍有不如意就哭,大人說她幾句也哭,跌倒了更是哭,總之就像天天泡在淚缸似的,每天都含著兩泡眼淚。後來她娘開始生了病,她更加的愛哭了。
但是,有一天她跌了一跤,卻沒有哭,他看她疼得淚水在眼眶中亂轉,卻咬緊了唇不肯哭,他忍不住心疼的問她。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她拜託觀音菩薩讓她娘快點好起來,只要她娘能快點好起來,她就不再當個愛哭的孩子。
她遵守著跟觀音菩薩的約定,真的都不哭了,雖然她娘最終還是因為病勢加重而過世,但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愛哭了。
所以她這一哭,讓他慌得手足無措,頻頻詢問,「丫頭,你倒是說說話啊?」
她身體一滑,窩進了他的懷裡,雙手摟住他的腰,抽抽搭搭的說:「其昀哥哥,你可不可以去跟爹爹說,我要留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他一愣,「你說什麼?」
她抬頭看向他,閃著淚花的眼神中充滿期待,「爹爹早上好高興,他還把我抱起來轉圈圈,說他等了這麼多年,總算等到個缺了。」
「啊!」張其昀愣了愣,隨即想到,「缺?對了,容叔叔買了一個參軍,我怎麼給忘了。」
「我跟爹爹說,你由自己去城裡當大官,我要跟其昀哥哥在一起,可是爹爹卻很生氣的罵我,說我是容家的女兒,不是張家的,還不許我以後跟你在一起,否則他就要打我。」
她一點都不明白爹爹幹嗎生氣,他以前也對其昀哥哥很好的呀,而且娘還在世時,他也不常叫其昀哥哥小女婿的嗎?
她當然不知道張舊學上門給了容尚進難看,要他好好管教女兒,不要拖累了他兒子,他的愛子前途無量又早有婚約,可不希望被這個隔壁的野丫頭給拖累了。
而其實容尚進對張其昀很好,又讓女兒跟他玩耍,完全是看在過世的愛妻分上。
他那溫柔美麗的妻子跟張其昀特別投緣,總是把他帶在身邊,教導他一些醫藥知識,他儼然成了她的小徒弟。
對於這一點,張舊學也是頗有微詞。
他認為兒子本來書讀得好好的,都是叫隔壁多事的婆娘給帶壞了,說什麼以後不當狀元,要當大夫。
這可把他給氣個半死,狠狠把兒子抽了一頓,他才不敢再說要當大夫的瘋話。
只是他並不知道兒子只是不說了而已,並沒有打消念頭。
張其昀伸臂摟住了容素素,輕輕的撫著她的發,「我不會讓你爹爹打你、罵你的。」他一柔的說:「我會永遠保護你。」
「嗯,我也會保護你的。」她抓起他的手,輕輕的撫著上面的紫痕,「我不會再跑掉了。」
她不會再因為害怕就跑掉了,絕對不會再留其昀哥哥一個人挨他爹的揍了。
現在想想,好像每回總是她闖了禍,害他受罰。
街上的野孩子欺負她、拿石頭丟她,其昀哥哥會保護她,他總是那麼溫柔的大叫,「丫頭快跑、快回家。」
所以她就拚命的跑,從沒有回頭看過其昀哥哥會怎麼樣。那樣是不對的。
她拉著他的衣袖,認真的保證,「我一定、一定、一定不會再跑掉,把你一個人留下來的。」
「嗯,我知道。」他看她的辮子鬆了開來,於是幫她拆開來,熟練的替她紮好,並忍不住微微一笑,「哪一天,你才學得會自己扎辮子呢?」
她搖搖頭,「我才不要學,我要其昀哥哥幫我扎。」
「難道你七老八十,變成一個白髮老婆婆時,還要我幫你扎頭髮嗎?」
她眨了眨骨碌碌的眼睛,「不行嗎?」
「行,怎麼不行!」他有些心疼的摟了摟她,「只要你要我扎,我就幫你扎發一輩子。」
也只有在這個小天地裡,他可以不需因畏懼父親的權威而掩飾自己,也只有在這裡,他才覺得輕鬆,可以說他喜歡的話、做他喜歡的事、和他喜歡的人相處。
他才十四歲,卻已經得背負著他人的期望,他好累、好累。
容素素開心的拍拍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爬到大石頭上,擺弄起她的泥娃娃,「這是丫頭,這是其昀哥哥,兩個都乖乖的坐好,丫頭會煮好好吃的菜給其昀哥哥吃。」跟著她拿起一個斷了腳的娃娃說:「這是壞蛋常祿,所以不要給他吃。」
她神色溫柔的回頭問:「丫頭煮的菜好不好吃啊?」
「好吃、當然好吃。」他憐惜的看著她,溫和的回答。
容素素露齒一笑,又回頭繼續擺弄著她的泥娃娃,玩起拜堂的遊戲。
張其昀看著她瘦小的背影,聽她念著熟悉的童謠,忍不住心裡一陣難過。
容叔叔是一定會舉家就任去的,到時丫頭她……她能不走嗎?
一個大雷雨過後的夏日午後,整齊的石板街被大雨沖刷得乾乾淨淨的。
十二年前,這條東門大街還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的黃土路,但因為前幾年教書不收錢的張舊學害了一場重病,他的夫人劉老闆到廟裡求神保佑,後來張奮學的病果然好了,張家便花了一大筆銀子,將城裡的幾條大路修鋪得整整齊齊,還了劉老闆當初發下的願。
「豹子!哈,又是一個豹子,莊家通殺啦!」
一個洋洋得意的豪壯聲音從東大街上的金元寶賭坊裡傳了出來,一陣風吹開了深藍色的門簾,只見裡面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嘈雜的說話聲、抱怨聲讓狹小的空間感覺更加擁擠了。
一張八仙桌後面站了個虎背熊腰、蓄著滿臉落腮鬍的威武漢子,他得意的叉腰大笑,臉上的大鬍子都跟著不住的抖動。
「小老闆好旺的手氣。」開寶的寶官討好的說,「一出手就讓這群賭鬼在陰溝裡翻船,真是佩服佩服!」
常祿哈哈大笑,伸手往桌上一拍,碗裡的骰子震得叮咚響,煞是好聽,「來來,還有誰要下往的?不下的不是好漢吶!」
「小老闆親自出馬,誰還有銀子可輸啊!」一個客人愁眉苦臉抱怨,「只怕輸的連褲子都得脫去當了。」
「江老三,這擲骰子靠的是運氣,說不定下一盤合該你發大財,將我這些銀子都贏了去也說不一定。」常祿豪氣的將身前的銀子往前一推,「今天本少爺心情好,就給你們佔些便宜,誰要能擲出比我大的點數,這些銀子歸他,要是輸了,就得跪在地上轉三圈學狗叫,哈哈哈。」
常祿從小在賭坊長大,耳濡目染之下也學得一身賭技,雖然在父親的威脅逼迫、棍棒齊上的伺候之下去念了幾年書,不過終究不是讀書的料,沒幾年就寧死也不肯再去上學,轉而跑到武館去當門徒,練起功夫來了。
這麼多年下來,他練就了一身拳腳功夫,賭技也更加出神入化,放眼整個張家集已經沒有敵手了。
他這麼一說,大家忍不住心動,心想,贏了有大筆銀子,輸了學狗叫,這倒是挺划算的。
於是眾人爭先恐後的嚷道:「我來跟小老闆賭!」
常祿笑道:「一個一個來,想學狗叫還怕沒機會嗎?」他話才說完,剛好風吹開了門簾,他眼光不經意的往門外一掃,見著個身影,急忙放下手裡的骰子,推開賭客們,「走開走開!」他扯開了喉嚨大喊,「其昀,要去哪?」
「小老闆,你不賭啦?」看他朝外頭走去,眾人好生失望的追問。
「賭你娘個頭,誰有那個時間陪你們這群死鬼瞎纏?」他剛剛還無聊的陪他們玩幾把,這時看到張其昀從賭坊外過,立刻把賭客們全扔在後頭了。
他一出去,大家就開始又是抱怨、又是說笑,「張家少爺真是越來越俊,要是穿上了女裝,乖乖不得了,咱們張家集裡大概沒個娘兒能比得上了,嘿嘿嘿。」
另一個人淫邪的接口,「要不是這樣,咱們小老闆哪會愛得要命!這個這個……那更是不用提了。」他嗯嗯啊啊的將重點模糊帶過。
賭坊的寶官笑罵了幾句,「王老實,你說話可得小心點,要是給小老闆聽見了,你還有牙吃飯嗎?」
他吐吐舌頭,「我可沒那個膽子胡說,剛剛就當我在放屁好了。」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掏出銀子又熱鬧的賭了起來。
而賭坊外,常祿友好的一雙大手拍上了張其昀的肩膀,咧開了一張大嘴,「採藥去呀?」
看他背著竹筐、提著藥鋤,他就猜到他又要上山採藥了,「怎麼沒看見邱大夫?」
「邱大夫犯了風濕。」張其昀斯文的說:「我自個兒去就成了。」
會跟這個小時候的對頭變成好友,是張其昀從來沒有想過的。
如果不是因為丫頭……唉,他現在想到她,還是會覺得一陣難過,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雖然當初她哭叫著不肯走,但還是被她爹爹帶進京享福去了,從此他們的秘密基地只剩下他孤零零的影子,只要他想念她,就會去那裡對著她留下來的東西發杲。
那一天下過了大雨,他隱約聽見有人喊救命,跑去一看原來是常祿跌進半泥半水的池塘裡掙扎不開,污泥幾乎已經蓋上了他的嘴,於是他費盡心力的把常祿拉了出來。
之後常祿對他的態度全然大轉變,如果不是因為失去了丫頭這件事一直折磨著他,能與常祿這個大對頭變成好友這事,還挺令人高興的。
這麼多年過去,他比較少想到丫頭了,也不再到廢園去,他童年的時光似乎跟著丫頭一起離開了。
但是,他還是沒忘記自己想成為一位大夫的心願。
他跟著邱大夫學習醫術,並且非常渴望進入醫官院就讀,可惜的是,他始終考不齲從他十八歲起,他開始參加了醫官院的院生考試,連續考了七年都榜上無名,但他從不曾放棄過。
邱大夫曾經說過,他所學、所知早已超過醫官院裡的教授,根本不需要進入醫官院就讀。
但然而,考過鄉試成為合格舉人後的張其昀曾經跟父親約定過,請他給他時間,如果他無法考進醫官院,那就表示他沒有資格當一個大夫,他就放棄這個希望,努力進仕。
如果今年他再沒有考上……
他不去想這個可能,他不相信自己進不了那個窄門,他對自己的信心始終沒被擊垮過。
而如果他知道父親為了不讓他考上,花了大筆銀子賄賂主考官,每年都讓他落榜的話,想必他的信心就不會這麼充分了。
「我跟你去吧,山上可不比平地,什麼老虎、山豬可都凶得很。」常祿關心的說:「我可不希望你出了岔子,相信你的丫頭妹子也不肯。」
一提到丫頭,張其昀就忍不住感到一陣溫暖,但隨之而來的則又是沉重的失落感。
這些年來,每次他進京時,就會特地去打聽,有沒有一個姓容的參軍或是副將,可從來沒有得到任何消息,他仰天歎了一口氣,心思又飄向遠處。
丫頭,你這些年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