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怕,沒事的。」
葉之秋將雙蝶放了下來,看見她一臉的驚懼,忍不住出聲安撫她。
她的臉色蒼白,還因為剛剛發生的事情而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葉之秋從陳光榮手裡救了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安置她,只得先帶她回客棧再說。
「多謝你。」她感激的跟他道了謝。如果不是這個陌生人,她會遇到什麼事呢?雙蝶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只是下次,她還能再次毫髮無傷地脫身嗎?
或許,她不該再回陳家去了,可是……她只有那裡可以去,她不想回鳳蝶樓,不想跟著娘親和姐姐賣笑。
「謝海棠吧。」葉之秋到現在仍是義忿填膺,想到有人欺負這樣一個弱女子,他就覺得卸了那胖子一隻手太便宜他了。
「你認識海棠?」
對了!雙蝶突然想起來,前幾日和海棠上街時,曾經遇到過這個男人。
他點點頭,「我叫葉之秋。」
「我是雙蝶。」她綻出了一個微笑,「海棠對我很好。」海棠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況且他還救了她。
「我知道。」葉之秋一笑,「不賺棄的話,就喊我葉大哥吧。」
「怎麼會呢!」她怎麼會嫌棄呢,他待她比她的親生哥哥還要親切、溫暖,絲毫沒有給她丁點恐懼感。
為什麼對她好的永遠都是外人?海棠是外人,葉大哥也是外人,而跟她流著相同血液的親人們,卻總是要傷害她?
「雙蝶,你最好別再回陳府去了,我聽平民說陳家並不善待下人。」
她搖搖頭,「不,我得回去。」不回去,她還能上哪呢?
葉之秋還來不及問為什麼時,另一個聲音已經響起。
「為什麼?」
秦海棠猜測葉之秋救走雙蝶之後,應該會帶她回客棧等他來尋。可葉之秋最好不要以為他的英雄救美,會讓他很感激,那應該是他的責任才對。
保護雙蝶是他的事,不需要他來插手。
秦海棠站到雙蝶面前,有些不捨,又帶著些心痛的問:「為什麼非回去不可?」
雙蝶有些困惑的看著眼前這個氣宇不凡的年輕男子,「我……我認識你嗎?」
葉之秋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發笑,但他就是忍俊不住。
秦海棠瞪了一眼旁邊不識相的傢伙,沒漏掉他唇邊的笑意,霎時生出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感慨,可不扮女裝混入陳府,又如何得知雙蝶的美好呢?
他掙扎在說或不說之間,實在好矛盾呀!
說了,擔心雙蝶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不說,她要是從別人那裡知道真相,後果更難預料。
「『秦姑娘』,我看你還是老實的說吧。」葉之秋識相的走開。
秦姑娘?!雙蝶更疑惑了,這個人明明是個男人,怎麼葉大哥叫他姑娘呢?
「葉大哥!」看他要走,只剩她跟個男人獨處,她有些擔心的喊。雖然才剛認識,但他是海棠的朋友,一定是個好人,怎麼樣都比和這個陌生人在一起好一點。
葉大哥?聽到雙蝶這樣喊他,秦海棠有一點點的不爽!那傢伙搶了他保護雙蝶的責任,還從路人甲變成了葉大哥!實在太過分了,
他都還是海棠「姐姐」,葉之秋憑什麼變成葉大哥呀!
「雙蝶,我有要緊的事跟你說。」他也要趕快變成秦大哥。
「可是我又不認識你。」兩人有什麼好說的?
「認識的。」他小心翼翼的說:「我姓秦,名叫作海棠。」
「秦海棠?」她一愣,還沒會意過來,不過開始覺得眼前的人看起來有些眼熟。「好巧喔,我也認識一個海棠呢!」
「那個秦海棠,跟這個秦海棠,其實是同一個人。」他硬著頭皮道:「我就是海棠,很抱歉騙了你。」
雙蝶十分錯愕,只覺得腦子裡都是海棠兩個字在轉圈圈。
他們是同一個人?但一個人怎麼能同時是男人,又是女人呢?
「我是男人,扮成女人是不得已的。」他還是別說出口的比較好,雙蝶看起來不像能再接受打擊的樣子。
啊?原來海棠是男人!
她突然想到,她在他面前更衣、入浴、睡覺,兩個人共處事月餘的點點滴滴有如走馬燈的在她腦海裡快速閃過一遍。
天哪!她居然跟個男人生活了一個月之久!他抱過她幾次?他們還同床共枕……
她沒臉繼續往下想了。
雙蝶瞪大了眼睛,臉色猛然刷白,「你……你這個大騙子!」
「我不是存心的!」
她一臉震驚的從他旁邊走過,飄飄蕩蕩的像縷遊魂。
秦海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點急切的說:「你去哪?」
「我回陳府去。」她眼裡含著淚水,有些指控的說:「海棠是騙子。」
「你不能回去。」一聽到她居然還要回去陳府那個亂七八糟的地方,他更急了,「那些人不會好好待你的,你回去是受罪。」
「我一定要回去。」
「你……」她為什麼這麼固執的要回去?難道那裡帶給她的傷害還不夠多嗎?
「你回去一定會有麻煩的,現在整個陳府上下都知道我是個男人,大家都知道你跟我同住,如果你堅持要回去,我就告訴大家是你引誘我,要我假扮女人混進府裡陪你。」
雙蝶臉色一變,不敢置信地盯著他,「你居然說這種話!太卑鄙、太下流、太不要臉了!」她從來沒這麼生氣過。「你這個大騙子,我討厭你……我最最最討厭你了!」
「雙蝶……」完蛋了,他似乎搞砸了!
她本來只是有些震驚,而現在則真的生氣了!可他只是不想讓她回陳府去受欺負而已。
他是急瘋了才會胡說八道呀!
海棠太過分了!
雙蝶忿忿的走在街上,用衣袖拭去了氣忿的淚水,她可以不去計較他假扮女人,也許他有不得已的理由。
可是,他居然說出那麼卑鄙的話來威脅她,實在太過分了。
她回過頭去,看見秦海棠在離她大約十步的地方也停住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許跟著我。」
「你別生我的氣。」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從來沒看過雙蝶這樣子。
「不可能。」雙蝶繼續走,決定不管他的亦步亦趨有多麼煩人。
她要氣他一輩子。
「雙蝶,你在這呀!」迎面一個雲髻高聳、酥胸微露的女子拉住了她,嬌聲道:「原來你真不在陳府,我還以為那守門的壞東西存心騙我呢。」
「月桂姐姐你找我?」
月桂喜得眉開眼笑,「當然啦!你沒聽人家說雷公子高中了嗎?你不回去沾沾喜氣,這怎麼可以?」
「我已經知道了。」雙蝶淡淡的說,似乎未婚夫高中狀元這件天大的喜事與她無關。
「還是嬤嬤有眼光,十年前就知道這小子有出息,如今果真高中狀元,也不枉咱們鳳蝶樓白養了他十年哪。」月桂猶自興高采烈著。
她拉著雙蝶又笑道:「你的苦日子也該過完了,咱們狀元大人遲早娶你過門,共享榮華富貴,只是陳家那邊你簽了三年的契約,有些麻煩。
「不過這也不打緊,雷公子中了狀元,陳家人巴結你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刁難你呢?瞧我話這麼多,還是先回樓裡去跟嬤嬤說一聲,再去看看雷公子。」
「月桂姐姐,我還有事要做,不能跟你去了。」一聽到鳳蝶樓和娘親,雙蝶隱隱有些懼意。
「那怎麼行!」她眼睛一瞪,「狀元夫人還回去當丫頭!這可說不過去。」
「可是……」
「別可是啦!」她拉著她走,「你一年多沒回來,大家可想死你啦!」
回到鳳蝶樓,再度面對娘親被怨恨和報復扭曲的心?還有姐姐對自己的憎惡?
她不想回去,可是月桂壓根不理她的抗拒。
秦海棠看著雙蝶跟一名打扮妖艷的女人走了,也趕緊跟了上去。
當他看見她們進入一戶人家的後們時,也輕手輕腳的跟著翻牆進去,或許雙蝶會氣他的窮追不捨,可是他就是不能放下她不管。
遇上了她之後,他的隨性和灑脫一點一滴的被磨光,心頭不由自主的牽掛著她。
那些孩子氣的無所謂也跟著消失了,對他來說,也該是學著長大、負責任的時候了。
一名美艷絕倫的中年婦人,穿著粉色的輕薄紗衣,嬌媚的斜臥在一張貴妃榻椅上,手裡拿著一把團扇輕輕的煽涼,腿邊一名小丫頭正跪坐在腳凳上,握著拳頭輕輕的給她捶著腿。
她的鳳眼含春、長眉入鬢,嘴角帶著些微的笑意,模樣甚是嬌艷動人。
只是仔細一看,會發現她的眼角與唇邊有些歲月留下的痕跡。
「怎麼不進來?」江采衣眼光輕輕一掃,瞧見了雙蝶,有些慵懶的輕喊。
雙蝶有點猶豫的看著娘親,因此腳步慢了一點才踏過門檻,然後緩緩的走到她前面,低聲的喊,「娘。」
「捨得回來啦?」她揮手命丫頭停手,坐起身來交疊著修長的腿,「我還以為你忘了從哪裡出去的呢,還是在怨我不拿銀子出來給你的雷公子使,才不肯回來看看你可憐的娘?」
當初,她供姓雷的吃穿,還把雙蝶許給他,可不是安什麼好心眼,她一眼就看出來姓雷的是塊什麼樣的料。
中了狀元又如何?骨子裡的劣根性是不會變的,他的存在將會讓雙蝶痛苦。
這是她養他十年的目的。
「沒有。」她辦不到,即使娘如此殘酷的擺弄她的人生,把她當作復仇的工具,可她就是無法怨她、恨她、背叛她。
她只是心疼娘所受過的苦。
江采衣斜睨了她一眼,「他雖然是我未來的女婿,可我也沒必要拿出銀子送他上京赴試吧。你要望夫成龍,吃些苦頭是應該的。」
甚至要雙蝶到陳府賣身為奴也是她的主意,她要她走上當年自己曾經走過的路。
江采衣發過毒誓,若不能讓那人痛苦、後悔一輩子,她願下十八層地獄受苦!
若鳳翩和雙蝶想恨、想怨,就怪那個人背叛了她的真心、凌遲了她的感情、扼殺了她的良知。
她要毀掉他的女兒,就像他當初徹底的摧毀她一樣!
雙蝶痛苦而憐憫的看著娘親充滿恨意的眼,那股深沉的無奈重重的壓在心頭,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從她有記憶開始,娘親就不斷告訴她和姐姐,她們兩個是天底下她最恨的人,她不只一次在酒後掐住她們的脖子,直嚷著要她們死,卻又在酒醒了之後,軟言疼惜她們所受的驚懼,並說她絕對不會傷害她們。
八歲那年娘親忿怒的一耳光,震破了她的耳膜,也打碎了她的心。那一年,她知道了娘親的故事,也知道了自己和姐姐,將會成為她復仇的工具。
長大的鳳翩出落的像花朵一樣標緻,她一直都是雙蝶的依靠,她們姐妹倆的感情一直很好。
直到她在屈辱之中從少女成為女人之後,她看向雙蝶的眼光只剩下恨了。
江采衣看雙蝶痛苦的樣子,心裡一絲不捨都沒有。她的心早就冷了、硬了,她要大笑著看那人哭的信念,支持著她過每一天。
「好了,別老站著,稍微打扮一下去見你的相公吧。」她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雷傑會怎麼給雙蝶難看。
「我不想去。」
「不去?!你給他留面子呀?」江采衣笑道:「那小子現在巴不得人家知道他的新身份,就連回來遊街也大搖大擺的從我們鳳蝶樓門前過,現在在鎮尾的林家作客,他靠著我鳳蝶樓的援助長大成人、讀書識字,甚至我的床、鳳翩的床都曾讓他上過,跟你也有婚約,他和咱們鳳蝶樓關係這般密切,我們不去提醒提醒他怎成?」
這些事情只有她鳳蝶樓的姑娘們知道,鎮上可是沒人知情,因此雷傑現在一定怕她去掀他的底,強逼他和雙蝶完婚。
他要是肯照辦,那一切好說;要是不肯,可別怪她全部抖出來。
樓裡的姑娘都稱讚她為小女兒攀了一門這麼好的親,殊不知她這麼做,只是想讓雙蝶一輩子不幸而已。
幸福?她從來沒得到的東西,她的女兒又怎麼有資格握在手上?
雙蝶不想聽她將自己和姐姐說得這般不堪,「娘,別這樣。」
「別怎樣?你可是有恩於他,他現在飛黃騰達了,難道不該來報答你?」
鳳翩推開門進來,未語先笑,「瞧瞧這是誰,狀元夫人不是嗎?這可不得了了,我得行個禮以示敬意呀!」她盈盈一福,「好妹妹,有好處可別忘了姐姐我呀。」
面對姐姐的故作姿態,雙蝶只感到難過,「姐姐……」
江采衣臉色一板,「渾身酒氣的,還不下去!」
「娘,你不知道呀,朱公子現在才肯放我回來嘛!」鳳翩往她身邊一坐,伸手摟住她,「你女兒昨晚應付了三個臭男人,骨頭都快散了,你一點都不心疼我。」
江采衣拿開她的手,有些嫌惡的說:「這種事也拿出來說嘴。」
她掩嘴笑道:「害臊呀?我本來就是給男人玩的貨色嘛!說起來,也是娘調教得好,十六歲就把我送給自己的哥哥玩,叫我不感激都不行。」
她的屈辱、被人糟蹋的忿恨,讓她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只剩下熊熊的恨意。她恨她沒良心的娘,也恨她冰清玉潔、仍能睜著一雙澄淨眼睛的妹妹。
在她被人糟蹋之後,娘冷冷的告知她,要恨就恨雙蝶吧,誰叫她說她是全天下最美的、最善良、最溫柔的姐姐。
江采衣不允許自己的女兒美麗、溫柔、善良,她們應該跟她一樣滿心的怨恨。
「你說完了沒?說完了就下去,我沒工夫聽你鬼扯。」江采衣冷道。
「你當然沒工夫理我啦。」鳳翩微笑道:「雙蝶變成你的心頭肉啦?我還以為你叫她到陳府當丫頭,是想讓哥哥有機會嘗嘗她的味道呢。」
「是沒錯。」江采衣也乾脆的承認,她是有這打算,「可是那個飯桶搞砸了。」
雙蝶難堪極了。她早知道娘親對她不懷好意,可是她這麼乾脆的承認,還是狠狠的傷了她。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受傷的,也用沉默和藏心來保護自己了。可為什麼還是覺得痛呢?
鳳翩親暱的挽著雙蝶,「好妹妹,你乖乖的聽娘的安排,絕對不會錯的。」
姐姐說話的語調是這麼的熱烈,但眼神卻是那麼的冰冷,她是用什麼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呢?墮落嗎?她不知道了……
「你別在這邊歪纏,我們還有正事要辦。」江采衣道:「雙蝶走吧,我替你打扮打扮。」
鳳翩咯咯嬌笑,「哎呀,有熱鬧可看嗎?那我非去不可了。」
「隨你。」
母女三人魚貫的走了出去,江采衣和鳳翩一前一後的把雙蝶夾在中間。
她們一走出去,窗子一動,躍進了一條人影。
秦海棠剛剛低伏在窗外,越聽越是心驚,世間真有這樣的母親嗎?
他剛剛聽到的事極其殘酷而令人難以相信,那是要泯滅人性和良知才能做出來的。
他搖搖頭,正想出去的時候,突然被一個東西吸引住。
一幅有些泛黃的掛軸懸在牆上,畫的是桃花舞春風,吸引他的是畫上的幾行提詩——
鳳翩翩蝶舞雙雙,柔情千緒癡心送。
鳳蝶枝上枉銷魂,柳花輕薄和淚紅。
恨不此身與君同,一片清歌隨春縱。
這詩並非名家所作,詩意不但淺顯也不講究平仄和押韻,但是他卻覺得這首詩彷彿在哪裡聽過?
他多看了幾眼,驀地裡一個念頭想起,「陳老爺……」
是了,陳老爺吟過這首詩,他老是神色黯然、翻來覆去的念著的就是這幾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