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淚相思 第八章
    「我不要你做這些事。」上宮殿惱火的搶過她手上的銅盆往外一丟,水灑得整個院子都是,銅盆光噹噹的滾得老遠。

    「可是,我是你的婢女,不做這些要做什麼呢?」常相思不解的問:「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因為我把你放在我的屋子裡,不是要你來伺候我的。」他盯著她,才十三歲的孩子,卻有一種奇怪的固執。

    一年了。

    他跟這個女孩一起歡笑一起發愁,她陪他唸書、像個小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後,他越來越瞭解她,知道她愛花、喜歡吹笛子,善良而柔弱。

    她是一朵秋風中的小黃花,需要他的保護。

    他喜歡看她專注的為她的花圃除草,也喜歡聽她在月夜吹笛,更喜歡她用那種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在她眼裡,他似是無所不能的,在她的生活裡,他就是最主要的一部分。

    「可是爹爹說……」她畢竟只是個下人,王爺待她好是她的運氣,她還是得記得自己的本分。

    而鍾姥姥……王爺的奶娘,她有一雙全天下最嚴厲的眼睛,她多怕她扭著她的耳朵,喊她小狐狸精。

    她還記得那個看熒火蟲的夜晚,他頭破血流的躺在泥地上,她抱著他大哭的情景。

    後來爹爹帶著一群人來了,沒說什麼就先打了她一耳光,把她打得跌在地上。

    然後她才知道,原來上官殿是府裡最尊貴的人。

    連累了王爺受傷,她受罰受得理所當然,鍾姥姥的枴杖打下來她只是哭卻不閃,因為她知道是自己不好。

    可是上宮殿來了,他不許任何人打她,他說會永遠的保護她。

    而她一直相信他,不管他是雲還是泥、是龍子還是百姓。

    躲在他溫柔的庇護下久了,她開始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試著保護她最愛的人。

    愛呵,真是不害臊呢!她因為這個想法而紅了臉。

    「我才不管常護衛長說什麼,我要去涵月園探險,你陪不陪我去?」上官殿手一探,習慣性的想拉她的手,她卻躲開了。

    他拉了一個空,於是深深的凝視著她。

    什麼時候開始,她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他呢?

    「你幹麼不讓我拉?」

    他坦白而質問的語氣讓常相思漲紅了臉,一雙大眼睛有些無措的看著他。

    「鍾姥姥說我大了,不應該跟著你到處去。」她垂下頭來,總覺得自己似乎背叛了他。

    「我就喜歡你陪著我到處去。」他蠻橫的抓住她的手,「別人怎麼說你別管,只要聽我怎麼說。」

    「好好好,我跟你去,你別生我的氣。」聽出他語氣中有些怒火,她慌了。

    上官殿露齒一笑,「我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

    瞞著所有的人,他們從樹叢掩住的牆破洞鑽出去,悄悄的溜到郊野的涵月園。

    荒蕪、殘破而陰森的廢園存在好多年了,裡面不知道藏著多少神秘與恐怖。

    常相思從破牆外往裡面張望著,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走,我們進去!」上宮殿興匆匆的說:「裡面有一個小池塘,裡面居然有鴨子,很有趣的!上次我來的時候,天色還很亮,雖然去到了那個鬧鬼的院落,卻什麼也沒瞧見。」

    他拉著她就想從破牆邊跨進去,荒蕪的廢園、鬼魅的傳說對他這個年紀的男孩是充滿吸引力的。

    她縮了一下身子,搖了搖頭,「我在這裡等你。我、我會怕!」

    「怕什麼,有我呢!」他豪氣的說,似乎頗為自己的勇敢自豪。

    「可是大家都說這面有鬼,很可怕的。」她認真的說:「這裡這麼陰森森的,又死過人,我會怕。」

    「荒謬!哪裡沒死過人,有什麼好怕的?」

    「這不一樣!涵月園裡的冤死鬼可凶的呢!」

    涵月園原本是忠王最鍾愛的一座園子,是他為了新婚妻子江涵月所建,自從三年前的一場大火,燒燬了園子和美麗的新王妃之後,變得陰森且偏僻的涵月園就有了些繪聲繪影的鬼故事。

    雖然已經過了三年,但關於忠王殺死妻子並放火焚園,招致鬼魅作祟之事,仍在街頭巷尾口耳相傳著。

    「胡說八道!你又知道了。」上宮殿笑道:「你就是膽小。」

    她眼裡閃著一些懷疑,「難道你不怕?大家都說忠王爺是給鬼纏瘋的。」

    他肯定的說:「當然不怕,失火是意外,況且我大哥也不是瘋,他只是有點糊塗而已。」

    「可是大家都說有鬼。」她還是害怕。

    「好吧,那我自己去。要是我給鬼抓走了,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他勇敢的跨進園裡,卻覺得身後一緊,原來是常思怯生生的拉住了他的衣服。

    「我跟你去。」

    他笑了,有一種身為男孩子的勝利感,和她依賴著他的驕傲感。

    他們緊緊的拉著走,走上那青苔密佈的石階,穿梭在荒草瀰漫的屋子中,有些地方的草甚至長得比他們還要高。

    棲在樹上的寒鴉因為他們的闖入突然振翅飛了起來,把常相思嚇了一跳,淚眼汪汪的緊抓著上宮殿不放。

    「不過是一群烏鴉而已,別怕嘛!」

    「咱們已經來過了,回去了好不好?」那些陰森森的屋子讓她覺得背脊發涼,「我怕歡歡醒了,要找我呢。」

    「你還沒看過鬧鬼的那個院子!」他費力的撥開雜草前進,拉著她道:「還有那個池塘也還沒到。」

    「可是我覺得我們進來了好久,這個園子好大又好暗。」以前一定很漂亮。

    「當然大嘍,這個園子是我大哥特地為大嫂建的,花了起碼有幾十萬兩。沒失火前我來過,好漂亮呢。」他突然回過頭來,「總有一天,我也要為你建一座園子。」

    「不、不用了!」她漲紅了臉,心裡模模糊糊的覺得欣喜。

    「要的。」他堅定的點點頭,看著她暈紅了臉,眼睛亮晶晶的臉龐閃著麗的光采。

    他心中猛然一怦,似乎從這一瞬間開始,他瞭解了男女之情,於是緊緊盯著她的臉頰,再也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了。

    這個承諾在他十五歲的那一年,實現了。

        

    窗外的雨淋瀝漸瀝的打在芭蕉葉上,像是一首雨的旋律,雖然單調但卻異常的動聽。

    以前,他們可以手拉著手,坐在廊下聽一個下午的雨聲,怎麼樣都不會覺得厭倦。

    可是……

    眼淚從常相思的眼眶流了出來,沿著太陽穴旁滑入了她的耳朵,冰涼涼的。

    「相思。」上官殿抱著她,她的頭軟軟的歪在一旁,像個毫無生氣的布娃娃,「跟我說話!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

    如果再晚一點,他就要失去她了。

    「都是我的錯!該死的是我,不是你!」他緊緊的抱著她軟綿綿的身體,痛苦的喊,「相思!請你跟我說話!」

    是他,常歡才會摔落那個鞦韆架。

    常護衛長才會一時激憤失去了理智,錯手傷了他被護主心切的護衛當場擊斃了。

    事情發生之後,她只是不斷的流淚,卻連一句話都不肯跟他說,然後在屋子裡悄悄的上吊了。

    若不是發現的早……喔,天哪,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諷刺的是,來診視的大夫說她腹中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但常家的兩條人命毀在他手裡了。

    他自責、痛苦,絕望的感覺到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已經在心靈上離開他了。

    「王爺。」婢女捧著一碗藥道:「藥煎好了。」

    「我來。」他讓常相思倚在他懷裡,一手接過藥碗湊到她唇邊去,但她不肯張口,任憑藥汁沿著她的嘴角、下巴流下,將她的衣襟染成褐色的。

    「相思,請你喝藥,你恨我、怪我,我都認了,請你別處罰你自己,也別漠視那個新生命。」

    新生命?常相思一笑,眼睛空洞、神情迷濛。這是最諷刺的一件事了,她不想活了有一個新生命在她體內生長著。

    而給她新生命的這個人,卻毀了她舊有生命中的一切。

    「我想死。」她轉動眼珠,深深的凝視著他。

    上官殿將額與她相抵,一手輕擁著她,痛苦萬分的輕喊,「相思,我們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她的眼淚落到藥碗,泛起了一滴又一滴的漣漪。

    她懷裡藏著一把尖刀,原本她是要拿來自我了斷的,可是她腦袋糊塗了、不能思考了,她忘了自己早已經給自己準備好該走的路了。

    在葬完爹爹和歡歡之後,她一個人回到屋子裡,糊里糊塗的寫了幾個字,拖過凳子就吊在樑上了。

    此刻,那把被她的體溫熨得微熱的尖刀,就藏在她的懷裡,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如今,他問她:他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看著歡歡在自己面前死去,她知道那是個意外,她拚命說服自己那是個意外!

    可是他的血那麼熱、那麼稠、那麼的紅!

    而爹爹……他喊的那麼大聲,他喊著什麼呢?「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她腦中亂成一團,什麼都不知道,只記得爹爹瘋狂的喊著,「我要殺了你!」

    常相思握住了刀柄,腦袋裡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殺了你!」

    她以為自己只是想而已,完全沒發覺她的雙手將那把尖刀送進了他體內,直沒刀柄。

    上宮殿愣住,瞪大眼睛看著她,一臉的不敢相信。

    一股劇痛從左腹往上蔓延。

    常相思猛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驚惶失措的拔出刀,鮮血跟著飛濺了出來。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他慘白的臉,手中的尖刀噹的一聲落到地上。

    婢女們嚇得魂飛天外,尖聲喊了起來。

    他死死的盯著她,眼中閃著痛楚、迷惘、驚愕和絕望,傷口的血像湧泉般的往外冒。

    「好、好,你捅了我一刀,你居然捅了我一刀……」他淒然的一笑,十七歲的少年彷彿在一瞬間經歷了多年的滄桑。

    她看著他,有如大夢初醒般伸手接住了他的傷口,卻無法阻止血從她的指縫中流出,「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他沒辦法回答她,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看到護衛們架住了她,把掙扎不已的她脫離他的身邊。

    他想叫他們放開她、不要碰她!

    他要永遠、永遠保護她,可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上官殿的意識在渙散……相思、相思怎麼辦?怎麼辦?

    誰來保護你、誰來照顧你……相思…… 

        

    滿天的紛雪隨著北風不斷的翻飛著,常相思從車窗中往外看,樹木都給白雪壓得低低的,舉目看去四周是白茫茫的銀灰色一片,單調之中又有一些虛幻的美感。

    「是雪呵。」她伸出手來,讓那冰涼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上,兩種潔白相互對映,倒分不出來是雪花白一些,還是她的手白一些。

    他,現在怎麼樣了呢?要不要緊呢?

    她離開的時候,他在御醫的用藥之下,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恐怕也不知道她被連夜送走了。

    她不是真心要殺他的,她只是一時糊塗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彷彿被困在一座迷宮之中,怎麼樣都找不到出路。

    眼淚流乾了之後,她開始意識到在她面前的是怎麼樣的一條路。

    她殺傷了皇上的愛子,她還有什麼路能走?

    鍾姥姥冷哼著把她拉離窗邊,罵道:「你想冷死我這個老太婆呀!哼,真大膽呀你,連王爺你都敢下手。」

    忘恩負義呀、忘恩負義!王爺把她當寶,捧在手心裡溺愛著,就連皇上都不干涉他想娶常相思的決定。

    可是她居然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劣行來。

    這次王爺命大沒死,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常相思就不會失手了嗎?

    怒的皇上爺責罰了所有的人,命她將常相思送走,以免再次危害到愛子的性命。

    鍾姥姥一向乖覺,她懂得皇上所謂的「永遠的送走」是什麼意思。

    潔白無瑕的雪地上所遺留的車輪痕跡清晰可見,車子卻已經緩緩的消失在風雪中了。

    當鍾姥姥把常相思推入那夾著浮冰的河中,當河水快速的漫過她的口鼻,當她沉入那黑暗而冰冷的河底時。

    她沒有流眼淚,卻疼痛的思念著她的愛人。

        

    上官殿緩緩的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父親擔憂的臉龐。

    「你怎麼搞的?居然讓個女人把你傷成這樣!」因為太過擔心,因此安和皇帝上官喻的話氣是嚴厲的。「那刀子再差個半寸你就死定了!」

    「相思……」他掙扎著爬起來,「我要見她!」他要親眼見到她安然無恙!

    天,他昏過去了多久,連父皇都已經過來了,相思呢、相思呢?

    「不許再提這個名字!」上官喻怒道:「這女人蛇蠍心腸,我容不了她。」

    他毫不思索的急道:「可我不能沒有她!」

    「她要殺你呀!你還念著她、掛著她?糊塗、荒唐!」

    「不!這刀是我自己捅的,為了我犯下的滔天大罪,這一刀是我應得的。」

    又是常家的那件事!上官喻頭痛萬分的看著自責的兒手,「那是意外,你清楚的很。」

    他知道他的痛苦從何而來。常相思斷然不會把這件事當作意外。

    「殿兒,為了一個護衛長的女兒,你值得嗎?」他的兒子呀,繼承了他對愛的固執和熱情,他多麼的心疼他。

    只是常相思對他而言,已經是致命的了,他得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的保護他的兒子呀。

    「父皇,別把她從我身邊帶走,我會死的。」上官殿迎視著父親的眼光,坦白而熱烈的說:「失去她,我會一點一滴、慢慢的憔悴致死。」

    「她在你身邊,你會死得更快。」下次刀子就不會偏個半寸了。

    「我寧願死在她手裡,也不願意失去她。」

    「那又何必?她恨你呀,你還以為你們還是山盟海誓、同生共死的雙飛燕嗎?」這個他最疼愛的兒子是如此的像他。

    像到甘願為生命中唯一的女子成為感情的禁俘。

    他知道那有多痛,所以不忍心他受苦。情願為他殘忍的斬斷所有的聯繫,也不願他作繭自縛。

    「我寧願她恨我,也不要她因為愛我而恨她自己。」上官殿苦澀的說:「父皇,給我相思。」

    「來不及了,我己經命人送她上路了。」他絕不讓步。

    「什麼?」他一震,強忍著疼痛從床上翻到地上,痛得冷汗涔涔,「你太殘忍、太殘忍了!」

    「殿兒,不許去!」上官喻厲聲道:「來人,抓住南王!」

    「不——他踉踉蹌蹌的奔出去,外面雪下的正大,冷得像他現在的心一樣,「相思!相思……」

    他負傷奔向馬廄拉出了一匹馬,也不管自己衣衫單薄,更顧不得未著鞋襪,身後緊跟著一群僕人和侍衛,他也視若無睹。

    相思,他的相思!

    他縱馬急馳,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盲目的尋找他失落的心,顛簸的馬步使他的傷口劇痛,相思的毫無蹤跡使他心如刀割!

    天地蒼茫、白霧迷離。

    「相思!回來呀!」風雪模糊了他的視線,淚水在頰上凝結成了冰,他聲嘶力竭的大喊,淒厲的呼喊著,「你回來呀!」

    他狂亂的奔出城去,在不辨方向的風雪中亂竄,只希奇跡出現,讓他能跟上她早已遠去的腳步。

    「我已經命人送她上路了。」

    那是什麼意思?是離開、還是死去?

    不,不能是死去,不能呀!

    又無助又痛苦的情緒緊緊的跟隨著他,在風雪聲中、馬蹄聲中,他無法思考了。

    「都是我!都是我!如果沒有我就好了,如果世上不曾有我就好了。」

    他不能讓她為他而死!絕不能的!他只會害人,卻保護不了任何人,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這個想法緊緊攫住上官殿,他無法擺脫。

    他漫無目的的狂奔著、尋找著、喊叫著,似乎經過了許多地方,耳邊呼嘯而過的都是風聲,他感覺到馬步高高低低的,路面崎嶇不平,他似乎越走越遠,一路沿著山道越爬越高。

    「相思!你在哪裡,不要丟下我!請你回答我!」

    突然,他感覺到馬匹悲鳴一聲腳下似乎踏了個空,載著他直直的摔了下去,他被重重的拋落到地上,沿著長長的斜坡不斷的往下滾。

    翻轉著又翻轉著,天地一下子顛倒了過來,他還能看見天空不斷的落下雪花。

    砰的一聲巨響,他撞上了突出的巨岩,哼都沒哼一聲就昏了過去。

    鮮艷的血緩緩的從他後腦流了出來,在潔白的雪地上蜿蜒成了一條小小的血河。

    又像是一朵朵盛開在雪地裡的紅花。

    美麗極了。

        

    當綠衣將他頭下腳上的投入井裡時,他感覺到前額在井壁用力的碰撞了一下,在他還來不及感覺到痛時,黑暗就已經終止了他的思考。

    上官殿覺得自己像是作了一串長長的夢,那記憶鮮明的過往爭著回到他的腦中。

    他聽見了悠揚的笛聲,他看見了坐在竹亭裡吹奏笛子的相思。

    他曾經忘情的親吻她的手指,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甩著雙辮,紅著臉轉身逃開。

    他在她鬢邊插上了一朵紅山茶,含笑看著她蕩鞦韆,當她停下來的時候,眼睛閃亮、雙頰酡紅,含情脈脈的瞅著他。

    他全都想起來了。

    「相思。」他喃喃的輕喊著。

    在感到一陣疼痛來的同時,他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眼前卻是一片全然的黑暗,他感覺得到一個柔軟的身軀伏在他身上,抽抽搭搭的啜泣著。

    黑暗之中,他抬起手來輕輕的落到常相思的發上,溫柔的輕撫著,有些歉疚的說:「我總是害你哭。」

    「啊!」她迅速的坐直身子,背往後靠到了冰涼的井壁,下意識的用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珠,卻糊了自己一臉的爛泥。

    這是座枯井,裡面只堆滿了爛泥和落葉,當她跟著躍進來時,他面朝下的埋在爛泥裡,她情急的將他翻過來,顫抖著手將封住他口鼻的爛泥抹去,驚駭的發現他沒了氣息。

    於是她連忙捏著他的鼻子,從嘴巴過氣給他,眼淚就無法控制的掉了下來。

    跟著一聲轟然巨響,光線完全被阻隔在外面,原本就暗的枯井裡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她沒心思去管上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滿心滿腦的要他活下來。

    好不容易他終於有了鼻息,卻遲遲沒醒過來。

    坐在黑暗之中、爛泥之間,她緊緊擁著他的身子,徹底的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椎心之痛重新來襲。

    她忍受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離開,如今已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如果連他都棄她而去,那麼她的人生還剩下什麼?

    她的爹、她的弟弟,甚至是她的孩子,全都在她沒有準備的時候離開了她。

    如今,是他。一個她不知該愛還是該恨的人。

    她哭泣,一半是因為害怕失去,一半是因為不明白自己為何害怕失去。

    如果愛和恨之間,有一條清楚的界線劃分,在她太靠近、而有可能跨越到某一端的時候,她就能夠立刻警覺而停下腳步。

    「相思、相思!」上官殿感到頭痛欲裂,卻仍是充滿感情的喊她。

    「不要碰我!」她揮開他探索似的手,掙扎著要從爛泥裡站起來,離得他遠遠的。

    可是井裡的空間能有多大?

    她微一掙扎,感覺到用力的碰觸到了他身上某個地方,引來他一聲痛楚的悶哼,她一慌腳下一個踉蹌,斜身往他的方向撲跌過去。

    他自然的伸出雙手將她環抱住,卻碰著了她手臂上的傷處,她微顫著瑟縮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他的懷抱。

    「我想這並不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我們很難不碰到彼此。」他輕歎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就這個時候就好,不要急著避開我。」

    「請你放開我。」常相思在他鎮定的語氣中逐漸恢復了冷靜,「我不會再亂動了。」

    她多蠢,這樣急著逃開不是更暴露出她的混亂嗎?

    上官殿緩緩的鬆開了手,感覺到她離開他輕輕的倚著井壁,肩頭與他相碰。

    他的思想是紊亂的,那突然回來的記憶讓他陷入了一陣矛盾之中。

    他該不該在這個時候讓相思知道,他終於知道了她是他的相思。

    這個時候,他突然明白了她不願意他想起來的苦心。

    一旦他想起來了,亙在他們中間的,不再是彼此相愛的過去,而是她恨他的殘酷,是他自責、愧疚卻又愛她的掙扎。

    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混亂似的,他問道:「這裡是哪裡?」

    「井底。」說話可以讓她不再胡思亂想,所以她很快的就回答了他,「應該說是一口井底。」

    「枯井?」他抬頭往上看,明知道什麼都瞧不見,還是有這種習慣性的動作,「出不去了嗎?」

    「我試過了,上面有巨石擋住了,合你我之力也頂不開的。」她淡淡的說。

    剛剛他還昏迷著時,她踩著井壁中突生的石頭上去探過了,得到了這個結論。

    他苦笑了一下,「看樣子我們要活活餓死在這裡了。」

    常相思不語,但心裡知道若一直沒人來援,餓死、渴死都是很有可能的。

    沒多久之前她還在擔心上官殿會在她懷中死去,現在想到兩人有可能一起喪命時,她反而覺得心底鬆了一口氣。

    不想過去、不管現在,心裡沒有任何愛恨糾纏,只有對死亡的恐懼時,她覺得輕鬆了不少。

    「湛掩袖。」

    「什麼?」他奇道。為什麼這個時候她會提到掩袖的名字?

    「他設計的。」仔細想想之後,她更加肯定了這個可能。

    只是那個康王的手下綠衣姑娘,讓她有點不明白,她還想不通這點。

    「不可能的。」上宮殿驚訝的說:「絕無此種可能。」

    「你總是相信錯人。」常相思道:「就像你認為我對你沒有危險性一樣。」她身負武功,又不掩飾對他的敵意,可是他還是把她留在府裡,沒有防備她的意思。

    「我只相信我願意相信的人,你和掩袖都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偏偏我們都是危險的人,你以為殺手埋伏在我們行經的路上是個巧合嗎?」他們早就在那裡等著了,若不是事先知道他們一定會走這條路,又怎麼可能等在那?

    誰知道他今要到慧賢雅敘?湛掩袖一向小心,要他到慧賢雅敘相會時,還是寫在桌子上的,其他人絕對不會聽到。

    可是掩袖出賣他?上官殿只覺得好笑之中又帶著不可思議。

    「除了湛掩袖之外,沒有別人知道你今晚要到哪去。就連她也不知道,他要求她和他去一個地方,她答應了。

    而她答應的原因是為了要執行殺他的任務,雖然最後她是救了他。

    「但是他絕對不可能出賣我。」他說得斬釘截鐵。

    「不要說的那麼確定,你的愚蠢比你想像中的還容易讓你致命。」

    他苦笑道:「在你心中,原來我是愚蠢的。」

    「你盲目的相信別人,不是愚蠢是什麼?」她淡淡的說:「你的性命比你想像中的還要搶手。」

    「我不並盲目,我相信的事都是有根據的。」

    常相思哈的笑了一聲,「那麼你說你相信我,又是根據什麼?」

    他輕歎了一口氣,「根據來自於我現在還活著。」

    「也不會活太久了。」

    忍不住的,上官殿伸手過去輕輕的握住了她的,她一顫卻沒甩開。

    也許,他們再也見不到初升的太陽了,就這麼樣握著,讓心放縱一下壓抑的感情也好。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他們稍微變動姿勢發酸的腿,不知怎麼搞的,常相思的頭軟軟的倚在他的肩上。

    「原本,你有可能登基為帝的。」她開口打破了沉默。「現在卻可能成為爛泥裡的白骨一堆。」

    「我從來就不想當皇帝。」他稍微挪了挪身子,讓兩人的距離更近了,「都已經這個時候了,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她有些疲倦的歎了一聲,心裡想著:是呀,不管十一年前

    還是十一年後,你一樣是最沒野心,有最絢爛的身份卻最甘於平淡的人。

    「不要說這個了吧。」他摟過她的肩頭,「難得我的周圍有一刻的清靜是跟爭位沒關係的。」他頓了一下,「如果我們就這麼死了,在黃泉路上你肯不肯牽我的手?」

    她一震,愕然的把頭從他肩上移開,「什麼?」

    「我說。」他苦澀的一笑,「如果我們一起死了,你能不能牽我的手,讓我知道你已經不恨我了。」

    常相思一愣,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了下來,除了無聲的哭泣,她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從來也沒恨過他。

    「你怎麼了?」上官殿感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關心的問道。

    「沒什麼,覺得有些冷。」有一股涼風從常相思背後透來,讓她冷的打了一個顫。

    他拉過她的手,放在手心內輕輕的搓著,「好些了嗎?」

    「嗯。」他手心的熱度透過肌膚的相觸,傳到了她手心。

    她想到了他第一次牽她的手,就讓她感覺像牽著陽光那般的溫暖。

    沒想到距離第一次牽手已經過了十多年了,而她依然記得那麼樣的清楚,一切恍如昨日般的清晰。

    經過了這麼多年,她歷盡了滄桑,沒有得到些什麼,反而一點一滴的失去了許多。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枯井、爛泥中,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曾經以為她已經失去了幸福的權利,卻沒想到過是她自己拋棄了幸福。

    因為她害怕受罪惡感的煎熬。

    她怕在他滿滿的呵護之中,她不能夠忘記父親和弟弟的血。

    所以她逃開了,所以她希望自己遺忘,所以她才會羨慕他的不復記憶。

    因為她知道自己不夠堅強,不能承受愛與恨交織的痛苦,經過這麼多年,什麼都已經淡忘了,只有他的愛還鮮明的留在記憶之中。

    她現在才明白了。

    「我願意。」她輕輕的說:「我想我會願意的。」

    上官殿不解的問:「願意什麼。」

    「願意牽你的手。」剛剛她回答不出來的問題,經過思索了之後,她找到了答案。

    黑暗之中,他笑了。

    能不能出去不再重要,他會不會變成一堆白骨也不再重要,死亡也不再讓他恐懼。

    因為她願意牽他的手。

    他還能多奢求些什麼呢?她親口說原諒嗎?不,不用了,只要她肯牽他的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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