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燈光映在夏夜雨的臉上,顯得她的雙頰紅撲撲的。
她趴在桌面一本攤開的書上,長髮披肩而下,遮去了半邊臉,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被火光映出了個柔美的孤度,看起來睡得正熟。
桌上有個針線籃,裡面放著一雙做好一半鞋底的男鞋。臨窗的方几上放了薄胎五彩牡丹的瓷花小對瓶,旁邊有兩個半開的錦盒,裡面分別裝著一對翠玉如意和一對水晶雕花鐲,上頭那對龍鳳雕工相當細且栩栩如生。
而另一個錦盒沒放穩,給風一吹,重心不穩便跌落到地上去,裡面裝的是約莫百來顆的明珠,顆顆渾圓柔和無瑕,難得的是這些明珠大小都相同,非常的珍貴。而此時它們卻都滾落一地。
看起來這些貴重的東西,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彷彿是收禮的人匆匆收下後,隨手擺在方几上,漫不經心又不在意的感覺相當明顯。
這是湛掩袖進門來,看清楚了房內的人、物之後,所得到的結論。
他給了她這許多東西,她一點表示都沒有嗎?居然還隨手亂放,也不會珍而重之的收起來,並且立刻到他的書房去謝恩?反而讓他在書房裡等得不耐煩了,來看看她是怎麼回事,見鬼了,哪有這種事!
以往他賞賜東西給他的侍妾,哪個不是興高采烈,千嬌百媚的曲意奉承他,幾時有像她這麼不識相的?
她該為了他的寵愛而歡欣不已,也該為他的冷落而黯然神傷的,不是嗎?
雖然他至今還沒打算棄她如敝屣,可是他隱隱約約有一種感覺,如果有一天他從她的生命裡消失了,她或許會理所當然的接受,也或許不覺得受傷。她對他,的的確確是交心了,但又顯得無情。
湛掩袖一向以為自己是多情無心,而夏夜雨卻是無情多心。
因為會害怕,所以才會更勇敢。夏夜雨曾經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那麼他是懦弱的嘍?
他冷笑著,她懂什麼呢?她有椎心痛楚的失去過嗎?話要說出口,永遠比做容易多了。他不勇敢,也依舊害怕失去,所以他還是選擇不在乎,他知道自己會多情無心一輩子。
她的睡容是那麼樣的恬靜,忍不住的,湛掩袖輕輕的伸出手,彷彿怕驚醒她似的,溫柔的觸著她的眉眼,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然後停留在他吻過的紅唇上。
她的唇微微的上彎,似乎是帶著一抹淺笑的,她是夢到了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嗎?
此時夏夜雨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睛,一看到他,有些嚇了一跳的坐起身來,隨即笑了,「唉,我居然睡著了!什麼時候了?」
她看著外面深沉的夜色,猜想自己大概睡了很久,二更的時候她打發站在身旁一副困得不得了的依晴下去歇息,自己隨手拿了書架上的詩選翻了一下,最後實在撐不住,趴在桌上居然就睡著了。
「剛打四更鼓,你在等我嗎?」他隨手翻閱她在看的詩選,有些漫不經心的說:「以後別在做這種傻事了。」
難道她就是為了他,才沒有到書房去?
「沒有呀,依晴說你可能在別處睡下了,所以我就教那只八哥念些詩,沒想到後來卻睡著了。」
八哥?吊在廊上鳥籠裡的那只八哥?她居然是去教一隻蠢鳥念詩,而不是為了等他?
「你為什麼不等我!」湛掩袖微有火氣的說。
夏夜雨眨了眨眼睛,「你剛剛不是說那是傻事?」
「那你又為何不做傻事?」可惡極了!他昨晚睡在書房裡,想的可都是她。
他希望她會傷心、難過,希望她會輾轉難眠,更希望她會坐在窗邊等著他踏入她的房內。
「別人都做傻事,你為何要免俗?」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是我不夠吸引你嗎?是你還不夠愛我嗎?」
她顯得有些迷惑,「你希望我做傻事?可是……」她的嘴唇輕輕的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來。
「你說呀,幹麼把話說一半?」他突然討厭起她的欲言又止,他知道這招叫作已退為進,並不希望她學得這般的矯情做作!
她只要像一張白紙,像一株弱菟絲,依戀、纏繞著他這棵勁松。
夏夜雨咬咬唇,「你為什麼這麼凶?因為我沒等你嗎?我等就是了,為了你,從今天開始我等你。」她真是不懂,他明明說這是傻事叫她下次別做了,又因為她沒做傻事而大聲?
「你……」湛掩袖又更大聲了,「為了我?你說得真好聽,只要是我要的,你都肯做嗎?」
「我肯的。」他生氣了,那樣讓她心疼的眼神,是她從來沒看過的,「只要我能做得到。」
「你做不到的,我要的東西,沒人給得起!」他真的很想笑,這丫頭以為自己是誰?悲天憫人的菩薩嗎?說幾句話就能救人脫離苦海?「哈哈!你也是一樣!」
「你為什麼這麼傷心?」她瞅著他,「你是不是想哭呀?」
湛掩袖一愣,厲聲道:「哭?我十三歲之後就不會哭了。」他緊瞪著她,「你太多話了,我已經開始討厭你了。」
他鬆手扔下她,轉身砰的一聲甩上門,逕自的出去了。
眼淚不好,傷心也不好,這都是對的。他說他十三便不會哭了,她比他還要早,七歲那一年,她就懂得收起眼淚和傷心了。
夏夜雨見湛掩袖隨手翻過的詩選攤開著,兩行字跳進她的眼裡──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近來念了這麼多詩詞,可是裡面的含義卻始終無法領會得到。
或許,是她太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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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好笑、有趣的事,你怎麼不早點講!」溫雅爾滿臉不悅的埋怨道。
他和上官殿此時正聯袂快步的往安西王府去,聽說這會兒聖旨已下,要將上官和雪許配給湛掩袖。因此他們急著去看熱鬧,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湛掩袖聽到時的表情,會是震驚、錯愕,還是惶恐、不信?甚至還是憤怒,當場抗旨拒婚?
不管他的反應如何,一定都非常的精彩,要是錯過了可是相當可惜呀!
呀上官殿笑道:「我也是傍晚才聽到的,一知道就馬上來找你了!負責宣讀聖旨的公公腳程沒那麼快,我們慢慢走還來得急。」
湛掩袖真是倒霉呀!莫名其妙的被個母夜叉兼一肚子草包的公主給纏上。這大概是報應吧!誰叫他不珍惜那些如花美貌又有才情的侍妾們,這下子元配是這等人才,他可要大大的痛心了。
「但要是錯過了這樁熱鬧,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偏偏我們就是會跟熱鬧啦、好處啦,錯身而過的那種人。」這可不是溫雅爾亂說,而是有前例可循。
人家湛掩袖在漪水閣獨眠,遇到的是好事。而他與上官殿則是餵了一晚的蚊子,什麼美麗的女鬼?根本連影子都沒有,害他們兩個互相抱怨是對方拖累了自己。
「是你而已吧!我說是你運氣不好,老是拖累了我!那天要是我自己去,說不定結果就不同了。」上官殿聽他這麼說,馬上就知道他指的是上個月兩人的漪水閣想遇艷鬼記。
「哼!」溫雅爾冷笑道,「你自己去?你有那個膽子嗎?」他要是敢去,每天漪水閣都空著沒有上鎖,他愛去十次八次隨他高興,怎麼他又不去?
說穿了,還不是怕鬼。
「怎麼沒有?我雖然怕鬼,不過艷鬼可就另當別論了。」他哈哈笑道,「你沒聽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
「聽過,可惜沒那個福氣。」溫雅爾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
「你沒那個福氣?我記得那個絕艷的舞妓如今好像是在你被窩裡喔。」還沒那個福氣勒,騙誰呀!
誰不知道溫雅爾和湛掩袖是女人聞風喪膽、望之卻步,專門辣手摧花、傷害女人心的大混帳。倒霉的是他,因為跟他們交好,也被冠上了浪情惡少的名號。
京城浪情三少,只有他是純粹倒霉,被冤枉的!其他兩人可就是名副其實了。
「別說了,我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被坑了。」溫雅爾依然很納悶。
他府裡何時有個夏夜雨,居然能讓湛掩袖以一個完壁的舞妓交換?實在很奇怪!而且前些日子他到安西王府去作客,也沒見到這個夏夜雨。通常,湛掩袖都會讓他的侍妾在一旁作陪的。
更詭異的是,他的消息來源,也就是安西王府裡的丫頭們指出,湛掩袖將夏夜雨帶回府的第一夜,便與她同房。他雖然不諒解他,可是也多少知道他的習慣。他不是個急著要女人的男人,他會先引她們上鉤,死心塌地的愛著他,然後才抱她們上床。
所以那個凌雲才會是完壁,因為她不過入安西王府五天,湛掩袖根本還沒興趣碰她。
還有,聽說湛掩袖只因夏夜雨喜歡兔子,便命人抓了數百隻兔子養在他府裡的後園子,為了那些兔子,府裡大興土木,又是拆亭閣又是填池塘,還挖走花木,把里許的地面全鋪上了綠草。
拜託!他明明是沒有愛心、良心、耐心,還會虧待女人、瞧不起旁人,又不愛護動物的混帳,怎麼會大費周章的幹那種蠢事?還是為一個女人幹這種事,真是蠢到家了!
上官殿聽他不甘心的說著被玩了,忍不住笑著安慰他,「放心吧!你說湛掩袖對一個女人有多少耐性?說不定明天他就把她扔到一旁去,你要見她還不容易?」
「說得也是。」溫雅爾大點其頭,「他如果不是這麼濫情而又無情,也不配成為浪情惡少之首。」
「唉。」上官殿歎了一口長氣,「我真是冤枉哪!我跟濫情、甚至薄情,一點邊都扯不上哪!」
「沒關心,世人都是膚淺的,就讓他們誤會你吧,上官聖人。」溫雅爾完全是幸災樂禍的樣子。
像他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還是有存在的必要,否則生活不是太無趣了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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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微風吹綠了長草,吹綻了百花,吹柔了女孩的心,也吹停了人們的足跡。在這個百花爭妍的翠綠花園裡,沒有絡繹的遊人,只有一陣愉悅的笑聲迴盪在四處。
蹦蹦跳跳的兔子們很有精神的圍繞著夏夜雨,很享受的接受著她溫柔的撫慰,吃著她掌心裡的紅蘿蔔。她的手掌白中透紅,襯著紅蘿蔔就像一朵小小的白花,中間綴著紅蕊似的。
「嘻嘻!好癢喔。」幾隻兔子爭食她手裡的紅蘿蔔,柔軟的細毛不住的碰觸著她,像搔癢似的。
一隻兔子很孤單,一群兔子就不用東走西顧了。
這是湛掩袖說的,她不知道對不對,只知道它們在這片草地上蹦蹦跳跳的雖然好看、好玩,卻顯得好擁擠。它們的天地原本何其大!原本何其自由呀!
可是若放任它們滿山遍野的亂走,或許很快就會成為獵人盤中的佳餚。或許就像湛掩袖說的,要得到一些東西的同時,勢必失去一些。兔子們得到了生命的保障,可是卻失去了自由的機會。
有時候夏夜雨會想到自己,她又是得到了什麼,而又會失去什麼呢?
「小姐!這些動物們真的好喜歡你呀!」依晴看著乖乖停在她肩頭的一隻燕子,很羨慕的說。
「銀姑姑教過我,動物很聰明的,它們會知道誰對它們好,誰不會害它們。」
「你真是個好心的小姐。」依晴笑道,「難怪王爺待你這麼好,好到其他小姐們都要吃味了呢。」
「其他小姐?」夏夜雨睜大一雙無邪的眼睛,「誰呀?」
「沒……沒什麼。」自知說溜嘴的依晴掩飾的說,「我隨口亂說的,沒什麼。」她知道小姐的個性,她不會深究。
她很容易相信別人,像是一張白紙似的,是那麼的純潔無邪,天真爛漫而心地善良,似乎任何事情從她眼中看來,都是如此美好而純淨。她在她身上所感受到的,除了那絕世的容貌之外,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難怪王爺待她會特別的不同,她相信王爺也察覺到小姐的特質,或許他也有心要多疼她一些。若不是每晚睡前她端去那碗藥,她真的會以為王爺打算寵一輩子了。
夜雨小姐跟其他侍妾一樣,都得喝那些預防懷有身孕的藥。她從來沒問過那是什麼,只是乖順的喝下,有時候她會抱怨很苦,但從來沒說不喝。
而當王爺一連三天沒到小姐房裡時,她猜自己和小姐分別的日子要到了。她知道自己不該當個多話的丫頭,可是小姐總有權力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多麼殘酷的事實──失寵。
若有所思的她,看著夏夜雨起身一跛一跛的的追逐著蹦蹦跳跳的兔子,嘻嘻哈哈的往攬風軒的方向磴過去,她刻意的沒上前阻止。
早點知道,早點抽身,才不會心碎的徹底,這是她唯一能替她的好小姐做的一件事。
「你聽見了嗎?有人在哭耶。」夏夜雨俯身抱起那只離了同伴,把她給引到這來的兔子,然後回頭對跟隨著自己的依晴說:「聽見了嗎?」
「嗯,有人在哭。」她點點頭,心裡想到的卻是,有朝一日夏夜雨也會成為其中悲泣的一名女子。
她循著斷續傳出哭聲的地方走去,一轉眼來到一個獨立的院落,她推開月洞門緩緩的走了進去。穿過一條雕工精美的迴廊,迴廊右邊是一扇又一扇的窗子,有的緊閉,有的開啟的窗邊坐著盛裝的美女,臉上都有著失望的神色,每個人似乎都心事重重,沒人注意她的到來。
夏夜雨的眼光被最北邊窗的一個人影給吸引住了,一名綠衣女子斜倚在窗欞上,正掩著臉悲悲切切的哭泣著。
「你為什麼哭?誰欺負你嗎?」她抱著兔子走過去,好奇的開了口。
春菱抬起頭來,滿是淚痕的臉有些錯愕,「你是誰?」
她從來沒見過這女子,眼前這個白衣少女美得驚人,旁邊還跟著一名小丫環,而她臉上那憐憫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被冷落到攬風軒來的人。
「我是夏夜雨,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呢?」她稍微算了算,這裡有五、六個人呢。
她進到王府一段時間了,還沒同時見過這麼多人呢。
「夏夜雨!」春菱喃喃的重複念著她的名字,隨即美麗的臉上浮起了怨妒、憤恨的眼神。
「原來是你!」她十指一張,惡狠狠的掐住她的脖子,「就是你害我變成這樣的!」原本受盡寵愛,享盡榮華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是這女子的到來害她進了攬風軒!她每日每夜想的不就是王爺的關愛,圖的不就是備受寵愛?但這一切卻被她給剝奪了!
夏夜雨被她掐住了脖子,又驚又怕,連懷裡的兔子都因感受到她的驚慌而掙扎的跳到地上,迅速奔離此地。
依晴見狀連忙撲上前去,把春菱推開讓她跌入了屋內。
春菱尖尖的指甲劃破了夏夜雨頸上細嫩的肌膚,留下三、四條血痕,她驚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的春菱在屋內又哭又叫又罵,把世上最難聽的惡毒話,全一一用來罵夏夜雨,這一陣騷動引起了其他麗人的側目,有人跟著破口大罵,有人則是暗自垂淚。
依晴連忙拉著呆立在原地的夏夜雨,主僕兩個狼狽的落荒而逃。
「她們是誰呀!為什麼罵我?」一跛一跛的跑出攬風軒之後,夏夜雨不解的問。
那些話真難聽,有的更是她聽都沒聽過的。
「她們都是王爺以前的侍妾,後來王爺不喜歡了也送不出去,就都安置到那去了。」依晴喘著氣說。
嚇死她了,春菱小姐居然這麼潑辣,她要恨、要怨、要怪,就應該掐王爺,夜雨小姐可是無辜的!況且當她受寵時,還不是有個小姐因她而失寵?她有什麼資格來恨夜雨小姐?
「我不明白,侍妾?全部都是嗎?」她知道侍妾是做什麼的,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麼身份,畢竟她也做過大戶人家的丫頭。
她一直以為,湛掩袖只有她一個侍妾。原來,這府裡還有她所不知道的地方,而他有的也不只她一人。
「是呀,她們以前都是王爺很喜歡的小姐。」依晴小心的說,「一旦王爺不愛又送不出去,就會被送到那裡去了。」
她在書上讀過,皇宮裡有座冷宮,失寵的妃子們就住那裡,孤獨的過一輩子。她們的日子永遠都在等待著一個身影,雖然每每落空,但仍是有所期待。
她替她們覺得可憐又可悲!
原來王府裡也有座小冷宮。夏夜雨突然想到,湛掩袖曾經對她說過,「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你聽過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嗎?」
她懂了,現在她是新人,所以她能歡笑,而舊人便只能在攬風軒裡哭泣。
而有一天,她也會變成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