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忐忑地搭火車到台北,才剛下車,檀茵和伯安呆了呆。
奶奶居然來接他們,身邊還跟隨著一個隱約蕩漾的白影。
「奶奶!」伯安緊張地將奶奶往身後塞,「有什麼事情對我們說就是了,跟我奶奶沒有關係……」
「別緊張。」那白影幻化為少女,「我是都城管理者的管家得慕,奉命來引導你們的。」
奶奶安慰地拍拍伯安,「沒事的,先回家再說吧!」
坐在奶奶的車上,伯安還是莫名其妙,「奶奶,你怎麼知道我們今天會……」
「我知道呢,我還知道很多你們不知道的。」奶奶滿面愁容,「封天了啊,我年老了,倒是逃過一劫,你們這些孩子怎麼辦好?」她悶悶的發動車子,載著他們往家裡去了。
在屋裡坐定,奶奶垂首想要怎麼開口,得慕卻先笑了笑,道:「我來說明好了。封天之前,哪吒大人要你們先來都城避難吧?」
檀茵愣了一下,「是。」哪吒是提過管理者的。之前她也聽過眾神談論,都城有個身為人類,卻運用網路和電腦管理三界眾生的人物。
「眾神都高估了管理者的能力了。」得慕輕輕歎了一聲,悲憫的神情像是籠著溫柔的光,「封天之後,去了妖異的天敵,要維持都城的秩序就已經不容易了,加上為了爭奪你們兩個發生了多起騷動,要管理者以一己之力保你們平安,實在有困難。」
天下之大,難道沒有他們容身之處?伯安感到一陣憤怒,「難道我們就得坐以待斃?其他人呢?跟我們相當資質的其他人呢?」
「這也是我要跟你們談的。」得慕低頭整理一下思緒,「管理者和妖異的諸長老達成協議,其他地區她不管也管不了,但是這片小島上的神媒與巫女,都透過『規則』來決定他們的命運。」
「這裡有多少神媒和巫女?」檀茵問。
「就你們兩個。」
他們沉默了。良久,伯安才開口:「那麼,『規則』是什麼?」
「不要想得太嚴肅。」得慕安慰他們,「不過就是段旅程,通過某些考驗。當然,你們可以拒絕,我們能給的協助一定給,但是恐怕要有終生戰鬥的準備。如果希望將來如平常人般平安,請考慮我們的提議如何?」
伯安望了望檀茵,發現她眼睛底下有著疲憊的黑眼圈。不能的,檀茵受不了這種充滿恐懼的生活,他也不願意讓檀茵過著惡夢連連的日子!
「怎樣的旅程?」
得慕柔柔的一笑,「請跟我來。」
奶奶點點頭,「別怕,我會跟著你們。來吧!來爺爺的書房。」她打開書房,一台電腦已經開機,螢幕靜靜的跑著螢幕保護程式。
「請放鬆。」得慕示意他們坐在沙發上,「放鬆就是了。」
在她嬌柔的嗓音中,有股力量令人昏昏欲睡,他們注視著得慕的眼睛,隱隱的像是有無盡的星光閃爍明滅、旋轉、聚合……
一晃神,警醒的時候,已經不是書房了。只見一面巨大的玻璃,可以看到書房的情形,奶奶和他們都在沙發上闔眼,像是睡著了,然而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天花板和地板都消失了,只見到無限的光流不斷的快速-動,像是身在銀河之中。
「這裡是?」伯安目瞪口呆,回頭看奶奶,卻大吃一驚。已經遲暮的奶奶居然恢復了少女模樣,只有那雙眼睛擁有熟悉的慈愛。
「我是奶奶啦!」回復青春年少的奶奶苦笑著搖手,「我們身在網路傳輸中,在管理者的世界裡,意志力和想像力決定容顏。」
「奶奶。」檀茵反而比伯安更早鎮定下來,「我說不清楚……雖然不瞭解,但是我明白……哎哎,然後呢?我們要去哪裡?」
「這裡。」得慕手中像是舉著星光,「別擔憂,過來吧!我已經控制了網路流,不會太顛簸。」
除了他們所在的虛無,身邊的光流像是怒濤般飛快奔馳,他們像是坐在無形的小舟上,破開光亮的浪,往未知的彼岸前進。
飛逝的光流發出尖銳的破空聲,這是很奇特,也很難以相信的經歷。
「我在作夢嗎?」伯安低聲問自己。
「算是,也不算是。」得慕溫柔地笑笑,星光在她掌心聚散,最後呼嘯幻滅。
伯安和檀茵揉了揉眼,發現他們來到一個廣大的會議廳。
高廣的天空閃爍雷火極光,深幽的藍接近黑,奇異的,大圓桌坐了數十個人居然不顯擁擠,在首位的,是個戴著羽毛面具,嘴角噙著冷淡的笑,光裸的手臂上滿是沉重珠鏈的奇異女子。
說不上她是美還是不美,這個用意志力和想像力決定容貌外型的世界,居然說不上她的長相。
只是有股奇異的壓迫感和敬畏衍生,在座的似乎都是厲害角色,卻只能屈居在她之下。
檀茵微微的屈了屈膝,「管理者大人。」
戴羽毛面具的女子只是擺了擺手,「沒有什麼大人,歡迎參加我們的會議。請坐,各位客人,有什麼不懂的,儘管詢問得慕。」
他們謹慎地坐下來,除了管理者和得慕以外,週遭貪婪至極的目光,他們很熟悉,不約而同地嚥了嚥口水,不禁往得慕的方向靠了靠。
會議開始了,大半的內容都聽不懂,只見有人咆哮有人嘶吼,但是管理者只是冷冷的回答。
得慕對他們笑笑,「別擔心,他們只是虛張聲勢。在管理者的世界裡,你們很安全,這個會議只是做做樣子,給這些妖異長老滿足一下發表慾而已。」她輕笑了一下,「畢竟沒什麼機會可以對著管理者大吼大叫的。」
看著得慕信心滿滿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檀茵和伯安稍微安心了些。
「他們到底要我們做什麼?」檀茵困惑了,「他們也需要巫女傳達?這不合理呀!」
「他們不需要你們傳達。」得慕安靜了一下,「他們需要你們年輕健康又純淨的靈魂和身體。簡單地說,他們要一個『人生』。」
「人生?這要來作什麼?」這下換伯安困惑了。
得慕猛然轉頭,「人生要來作什麼?哈哈哈∼∼」她笑了,卻很苦澀,「也對,還活著的人不知道『人生』有多麼珍貴。」
她的眼神迷離而遙遠,「對人魂和妖異來說,幻化為人形不難,難的是人生。試想看看,你失去了所有的感官,任何食物入口都宛如沙土,沒有任何滋味;觸摸不再有愉悅,聞不到花香,感受不到任何感動,不會冷也不會熱,沒有痛但也沒有舒適,甚至連睡眠都失去了,美妙和恐怖的夢境都只有很少數的眾生才能殘留的稀有珍貴……」
她的聲音愈來愈低,愈來愈低,「所有的一切都漸漸模糊,隨著生時的記憶薄弱,一切也漸漸消失,只有無盡的黑暗,理智卻是清醒的。」
「這才是真正的地獄吧!」伯安不禁毛骨悚然。
「沒錯,這才是真正的地獄。」得慕很同意,「魔界根本算不得地獄呢!如果可以……」她警覺的住了口。若是可以,她是多麼希望自己還活著。
但是,她在管理者的世界有什麼不滿嗎?沒有的,沒有的,人總要失去什麼,才會獲得什麼。
「我岔太遠了。」她恢復甜蜜溫柔的笑容,「妖異和人魂不同的是,人魂可以無限轉生,無罪純潔的人魂會被迎接上天,罪惡深重的人魂會被迎接到魔界。除此之外,人類還可以因為修煉而成為仙、神、魔,擁有無限選擇權,但是妖異不能。」
「有些妖異是變質腐敗的人魂,有些又是被褫奪了肉體空留妖魄的魔,可以存在一段很長的時間,但是對更漫長廣大的時間流來說,也只是霎那就消滅的短暫。如果不想面臨真正的幻滅,就只好尋找一個乾淨的『容器』,從人生開始。」
「我們不是容器!」檀茵懼極反而憤怒了,「我們只是剛好有這種體質,人生屬於我們自己的,不是別人想要就可以拿走!我……」
「就是這種志氣。」得慕鼓勵地笑了笑,「所以才要你們通過考驗,保住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一切,還是要自己守護,不用靠縹緲的神,也不需要靠難信的魔,只有自己,才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們這邊的談話未了,會議已經接近尾聲。
「那麼,我們就這樣決定吧!」管理者淡淡地說,「既然決定走『世間路』,希望大家都能夠遵守約定。」
「我要加但書。」一直都冷眼旁觀的冥主開口了,他的眼神邪惡而閃爍,「我想,他們對自己的愛情也堅貞不移吧?」
管理者臉色變了,「我反對這條但書!」
「我沒有問你,管理者!」冥主揚聲,「你在本質上根本不是人類了,跳脫三界法則,你跟我們妖異有何差別?同樣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廢渣!別人怕你,我冥主可不怕你!願意跟你協議,只是賣這魔性都城一個面子,可不是畏懼你來著!」
管理者瞇細眼睛,望著這個無理囂張的冥主,「你可以試試看,我這『廢渣』的能耐。」
「何必動怒呢?兩位。」妖異長老出來打圓場,「要過這試煉的,既不是管理者,也不是冥主,我們這些不相干的打起來算什麼?還不如問問當事人的意見吧!」
管理者不怒反笑,「冥主,你可知道雷神去職之後,在人間當起偶像歌星了?」
「哦?」冥主暗暗警覺,莫非她仰仗有個神人可當後援?呸,雖然妖異懼神,但是一個墮落的天神能幹嘛?他這個妖異之主可不是當假的!
「我看你和長老好個一搭一唱,黑臉白臉演得極好,考不考慮去當個演員什麼的?說不定明年奧斯卡金像獎的男主角男配角你們就有份了,說不定女主角女配角也有份呢!」她惡意地冷笑起來。
「你欺人太甚了!管理者。」所有的妖異統統站了起來。
只見她身形不動,只是將殺氣逼將出來,那威勢居然像是狂風般刮過整個會場,在場的妖異也鼓起妖力,和她的殺氣相碰撞,陣陣雷鳴,鬧得會議廳山搖地動……
「好了。」得慕輕輕鬆鬆的將兩道氣流隔開,只有她張開的結界平靜無波。「都冷靜點好嗎?管理者,人家來者是客,這樣子別人會說我們地頭蛇強壓客人,不太好吧?」
管理者靜了靜,將威勢收了回去,「呿,偏你愛管別人想什麼。」
「我倒是覺得,我們的立場本來就是中立的。」得慕溫柔地欠了欠身,倒消去了不少火藥味,「但書加不加,還是要看當事人。」
管理者冷哼一聲,卻沒再說什麼了。
冥主暗暗得意,他露出最和善的面容,「容器們……」
「我們有名有姓。」伯安無懼地看著他,他已經冷靜下來,怕是不會什麼用處的。「我是王伯安,這位是我的妻子,何檀茵。」
「是是。」冥主趕緊道歉,「是我失禮了。王先生、王太太,你們對自己的愛情有信心吧?」
「那是當然的。」他們異口同聲。
「所謂世間路,就是請你們走一遭自己的人生罷了。只要你們都沒在這段人生尋死,那就算你們贏了。」他的眼神狡獪地閃了閃,「但是這樣輕易的贏,不是很沒趣嗎?」
伯安和檀茵警戒地握緊手,「不然呢?」
「再加上你們的愛情如何?除了不能自殺,你們的愛情也須活到最後,不能腐敗。」
他們對望了一眼,知道逃無可逃。這是自己的命運,若是想過平靜的生活,這一仗,得靠自己挺過去。
「好。」
管理者站了起來,「他們什麼也不懂……」
「當事人都說好了,管理者你沒有立場再說什麼!」冥主咆哮起來。
「你有但書,我也要加但書!」管理者嚴厲地說,「『南柯一夢,黃粱飯熟』,這個世間路不能沒完沒了。」
冥主沉吟了一會兒,輕笑起來,「各退一步也行,但是,黃粱飯由我們這邊提供。舒祈,我可沒那麼傻,這是你的世界,我不會給你作弊的機會!」
「哼哼,誰作弊還不知道呢。」舒祈冷冷一笑,「起灶吧!」
冥主揚手,只見會議桌憑空出現了個烈火熊熊的大灶。
「織者進來。」管理者淡淡地吩咐,「得慕,帶他們準備一下。」
得慕應了一聲,領著伯安和檀茵站起來。
「什麼是『南柯一夢,黃粱飯熟』?」伯安有點不安,追著得慕問。
「用煮黃粱飯的時間計時,這樣你們受考驗的時間就會縮短許多了。」得慕安撫他們,「別擔心,這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當然,妖異們會使出渾身解數影響你們的夢。請你們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對方,還有,要記住,活著是多麼珍貴的禮物。」
他們默默跟在得慕後面,而離會議桌有段距離的地方,一個眼神迷離的織娘,已經在織布機前面待命了。
伯安瞥見檀茵的口袋微微發光,「這是?」
檀茵低頭看了看,微感訝異,伸手進去,掏出來的竟是個細緻的小香包。
「是老闆娘給的香包。」
為什麼這個香包可以跟到這裡來?伯安疑惑地接過香包,倒在掌心——是一小撮純淨的粉末。
「鹽?」他和檀茵都沾了沾,大惑不解。
背對著他們的得慕微微笑了笑,卻沒有吭聲。「來,在這裡,你們都是人魂,所以沒有作夢的能力,只能靠織者紡織夢境。不要忘記我的話。」
他們緊張地握緊雙手。
她纖白的手抬了起來,在暗黝中閃著瑩瑩的柔光,「起梭。」
織娘開始投梭,在軋軋的紡織聲中,他們漸漸的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