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封天了。
那一天,全世界起了共同的雷鳴,電光閃爍許久,南北兩極的極光明亮到可怕,像是最後的回顧。
然後,長空雲去,深藍色的天空蕩蕩的,像是突然被抽去靈魂。科學家訝異的發現,臭氧層的破洞,居然無聲無息的癒合了。
但是這些異象,自然有科學的、理性的解釋,已經徹底隔絕神秘的人類,遺忘了神與魔,大部分的人,都沒受到什麼影響。
封天之後,各式各樣的犯罪突然升高,精神異常患者的數量悄悄地增加,但是人類還是認為,這不過是社會文明的副作用而已。
只有伯安和檀茵知道,並不是這樣的。自從神明撤離人間之後,向來被保護得好好的他們,也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
迥異於神或魔,流蕩在人間的,還有人魂與妖異。這些沒有形體、徒具魂魄的妖異,大部分都沒有什麼傷害,但是有一小部分,很少的一小撮,卻因為對「生」的強烈渴望,在失去神明的鎮壓和管束之後,開始瘋狂地尋找「容器」。
被附身的人類經受不住這種瘋狂的「貪念」,往往精神破碎,成了精神病患;也有些懷有惡念的人雖然沒被附身,卻因為妖異的誘引,所以殺生、瘋狂。
拒神符只能抗拒願意講道理的神明,卻沒辦法阻止這些失去理智的妖異。原本不願意離開竹路鎮的檀茵,因為伯安被「暴民」襲擊,嚇白了臉,決意要離開了。
「阿茵呀,」何必問很捨不得,「你幹嘛非去台北不可?伯安只是被一個瘋子敲了一下,台北壞人更多咧!警察有在抓了啦,你是在怕什麼?」
檀茵嚥了嚥口水,有些慶幸她的父親什麼也看不到。小小的房間,已經塞滿了各式各樣貪婪的妖異了,他們發出可憐又可怖的聲音,伸出透明卻固執的手,呼喊著:「給我……給我……將你的身體給我……我要生命,我要生命……」
這些聲音日夜吵嚷,她已經快要崩潰了。「爸,我跟伯安北上看他奶奶,順便讓他養傷,沒事的。」
「你臉色很難看啊!」他憂慮的摸摸檀茵的頭,原本圍在檀茵身邊的妖異,突然畏懼地往後退出房間,有些來不及避走的,哀叫著粉碎後消失。
為什麼?
「呼,終於可以進入了。真是乞丐趕廟公。」四個小小的小孩冒了出來,火速地在房間裡安下簡單的結界,「塞得滿滿的,反而把我們擠出去。」
「阿茵?」何必問擔心地看看她,「你沒事吧?」
「爸。」她定了定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真的不要緊。你先回家好了,今天會很多人去問明牌,不用擔心我啦,趕緊回去。」
等把爸爸送出大門,那四個小孩皺著眉看她。
「你們是?」檀茵吃了一驚,「你們不是地基主嗎?為什麼沒跟著神明一起回歸天庭?」
四個小孩面面相覷,苦笑了一會兒,「我們不是真正的神明啊,只不過是存在久一點的人魂,天庭給我們的神職只是榮譽職。」
小孩乙滿臉的無奈,「對啊,就像榮譽博士、榮譽爵士那樣沒半點好處。」
小孩丙沒好氣地說:「哼,連薪水都領不到,更不要說福利啦!最少也給個勞健保之類的。」
「死都死這麼久了,要勞健保能幹麻?看牙齒喔?我看你的牙齒早化成灰了。」
「我還剩個幾根骨頭,誰像你只剩一撮頭髮?」
「這也值得吵喔?惦惦啦!」小孩甲揚聲,「飯碗都要砸了,還勞健保啊?抱歉抱歉,管教不嚴,管教不嚴啊!欸,巫女,你別哭啊,我們不吵了,不吵了啦!儘管靈力低微,我們還是會盡量保護你啊,拜託別哭啦,我就是怕女生哭……」
「沒關係,我、我……」身心俱疲的檀茵嗚咽起來,「我只是……很高興你們還在。」
四個地基主一起低了頭,有些抱歉地開口:「巫女,若是可能,我等也希望保你們平安。這些年來,也受了你們多少香火,可歎我等靈力低微,勉強維持這樣的結界都很吃力了,時間一長就沒辦法維持。你等醫生清醒,就速速啟程吧!」
「已經很好了。」檀茵擦去淚水,「我離開後,還麻煩你們照看我爸爸。」
四個地基主互相望了望,沉重地歎口氣,「巫女,你父親的力量,恐怕在我們之上哩!剛剛也是靠他才驅除了所有的妖異。說來慚愧,要驅除他們,我們是沒辦法的。
「請你記住一件事情。所謂妖異,其實不能造成你任何物理性的傷害,他們只能攻擊軟弱的人心,只要夠堅強的話,是拿你們沒辦法的。壞就壞在,要堅強,只有一個辦法:絕對信仰。」
「什麼是絕對信仰?」清醒過來的伯安聲音微弱地問,檀茵趕緊過去扶住他。
「徹底的信仰,信仰到看不見任何妖異。」地基主們異口同聲地說,「信仰什麼都行,堅決的信仰反而可以拒絕一切妖異的影響,甚至,信仰『不相信』這件事情,都可以避免妖異,但是你們……」他們猶豫了一下,「你們是真正『看』得見的,所以很容易被影響。至於你爸爸,他的信仰夠虔誠,虔誠到可以阻止所有妖異的現形了。」
「對妖異來說,最可怕的是不被『承認』。因為沒有感應、不被承認,他們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另一個地基主苦笑了一下,「其實人魂也是,我們仰賴的只是稀薄的香火,有了這種『承認』,我們才擁有了很微弱的靈力……」
「別說了,快不行了。」他們四個聚到伯安和檀茵身邊,「我們縮小結界,可以送你們到火車站,之後就要靠你們自己了。」
隨著日子漸漸過去,妖異們原本還有所忌憚,等確定神明的確封天,欣喜若狂,到處尋找適合的「容器」,而檀茵他們,等於是第一目標;就算集合竹路鎮所有的地基主和土地公,還是保不了啊!撐了這些天,已經是極限了。
檀茵和伯安忐忑地上了火車,地基主們愁眉不展地望著世紀末的最後一個巫女離去。他們的時代,真正結束了,愈來愈沒有人祭拜他們,他們的靈力,也隨著「承認」的消失,愈來愈薄弱。
「我們會留守到真正消失那天為止吧!」
這些陰神們相視苦笑。
「最糟也不過是去投靠都城的管理者。」
他們都沉默了。深深的束縛在這片上地上,他們這些陰神,又真的能去哪兒?
「只能希望巫女平安吧!」地基主喃喃,「只要她還記得我們,大約消失的那天就可以遲一點來臨……」
像是逃難一樣上了火車,檀茵和伯安交握著手,希望給對方多一點的勇氣。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他們像是手無寸鐵的孩子,突然被扔到狼群中。
空氣愈來愈沉悶,像是氧氣一點一滴的被抽離,他們垂下眼睛,不敢去分辨在他們身邊的到底是人類,還是妖異。
「哇啊啊!啊啊啊啊∼∼」原本坐在後面沉睡的乘客突然站了起來,嘴角滿是白沫地撲向他們倆,口齒不清地說:「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給我……把你們的生命給我……我要活、我也要活啊……」
他那樣的猙獰把檀茵嚇得尖叫起來,整個車廂的人卻都陷入昏睡中,沒有人動彈,負傷的伯安連忙將那人踹開,將檀茵保護在他身後。
此起彼落的,昏睡的乘客,一個個站起來,喉間發出低低的吼聲,眼見就要撲上來了……
「吵夠了沒有啊?老娘都不用睡覺嗎?」一個麗裝時髦的美女霍然站起來,忿忿地舉起手上厚沉沉的稿子,一個個朝著腦袋敲下去,「靠夭啊!我審稿已經審到火氣旺,出差出到長痘子啦!你們還吵三小?吵三小!沒見過壞人嗎?要搞怪到旁邊去!在我管九娘面前吵啥?班門弄斧嗎?」
神奇的是,她敲一下,就有一道白影恐懼地飛出去,乘客又癱回座位繼續昏睡,她氣勢十足的往玻璃窗一拍,「管九娘在此,諸妖異可以滾了! 」
像是一陣狂風刮過去,原本的窒凝一掃而空,突然可以呼吸了。
檀茵和伯安互相看了看,滿心驚訝。
她,看起來是很像人,但也只是很像而已。
「管小姐,謝謝你的解圍。」檀茵小心翼翼地道謝。
「別跟我說話。」管九娘將眼睛垂下,不耐煩地繼續看稿子,「我的麻煩夠多了,不需要加上你們這對超級大麻煩。」
「但是你救了我們。」
「我沒有!」管九娘大聲叫起來,「我哪有啊?我只是不想被打擾而已,哪有救你們?我只是個普通的編輯,別煩我,離我遠一點!」她很厭惡地揮揮手,像是在趕小雞小鴨似的。
「她是普通的……『狐妖』編輯。」仔細觀察管九娘好一會兒,伯安悄悄地跟檀茵說。
檀茵點了點頭,那位「普通的編輯」,隱約可以看到狐尾和狐耳。
「別看我,死人類。」管九娘含含糊糊地抱怨,「媽的,坐個火車也有事,實在很苦命!」
管九娘不想理他們,他們也不敢多嘴,一路上還算是平安,兩個人精神緊繃好久,難得有人守護,也就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他們才剛睡熟,卻被人猛力搖醒,一睜開眼睛,居然是管九娘緊張的臉孔,「你們要去哪兒?」
檀茵和伯安這才驚覺自己已經離開了座位,走到搖搖晃晃的車廂連結處,顫巍巍的幾乎要摔出去了。
管九娘大力地將他們拖進來,表情陰晴不定,「媽的,我不是奶媽啊!現在又有個大傢伙來了……」
火車一到新竹靠站,她將他們一起拽下車,「這班車不能坐了。」
「為什麼?」兩個驚嚇過度的人跟在她後面小跑步。
「這列火車要出軌了。」她瞥了他們一眼,「好了,臉孔不用這樣慘白。我不會讓這列火車真的翻了,我還趕著回台北呢!聽好了,你們先離開火車站,不停的往前直走不要轉彎,任何人叫你們都別回頭,也絕對不要回答。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看到的第一間旅社,不管是多麼破舊或者不正常,住進去就是了。天亮搭第一班的火車到台北,明白嗎?」
管九娘不耐煩地在他們背後畫符,用力一拍,「走!」
看著他們走遠,管九娘歎了口氣。真是超級大麻煩!原本她是不想管的,但是這兩個人前生與她有宿緣,現在相逢了,不幫上一幫也不忍心的。
她媚眼微閃,身形瞬移到已經開走的火車。滿車的人部在昏睡,空氣沉悶得像是充滿了瘴氣。
在檀茵和伯安坐過的座位上按了按,尚有微暖。她原本就是吸食人氣的妖怪,雖說為了躲避天敵化身為人安分了許多年,但是借用稀薄的人氣幻化人形,倒還是簡單的。
有人昏沉地清醒了一下,看到兩個座位都是空的,又闔目睡去,但是看在妖異的眼中,那兩個人都還在座位上沉睡,反而那個礙事的狐妖不見了。
悄悄地隱蔽自己的氣,管九娘默默地坐著,希望這樣的欺敵之計,可以引走大部分的妖異。
伯安和檀茵緊緊的握著手,慘白著臉孔,低頭一路疾行。
雖然已經十點多了,但是新竹的街上也太靜了些,路上連個行人也沒有,鬼哭似的風聲,白得發青的路燈淒慘地亮著,像是睜著眼睛的夜。
「等等,等等呀!」他們背後傳來管九娘的聲音,「等等我!那些妖異找上我了,救救我呀∼∼」淒厲的呼救聲劃破了恐怖的夜晚。
伯安想回頭,卻被檀茵緊緊的拉住,死命的往前走。
是走了多久呢?為什麼就是看不到旅社的招牌?不,不只是旅社的招牌,根本沒有任何招牌,只有陰幽的公寓,一棟又一棟,一棟又一棟。
「阿茵……是爸爸啊,你不要走那麼快,爸爸剛剛受傷了,好多鬼在抓我……」何必問哀哀的聲音響起,檀茵愣了一下,換伯安將她拖走了。
「你怎麼不管爸爸?」何必問的聲音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後,「爸爸辛苦把你養大,你怎麼不管我?阿茵啊……」
「……」檀茵突然頭昏,想要回頭看看。這聲音是爸爸,是爸爸沒錯!
伯安突然將她拖過來,匆匆地吻了她,不讓她發出聲音。
這個吻讓她清醒了。管九娘說,不可以回頭,也不能夠回答,這些都不是真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這條路卻這樣筆直,筆直而遙遠。他們已經走到腿酸腳軟了,但還是沒看到旅社的招牌。
要走去哪裡?檀茵看了看手錶,額頭滴下汗。他們已經走了三個小時,新竹市有這麼大嗎?
他們身後的聲音不斷地變換著,有時是他們的親人,有時是他們的朋友、鄰居,甚至連檀茵死去的媽媽、伯安早逝的雙親都出現了。
這樣的呼喚、這樣的恐懼,簡直要被壓死壓狂了,他們卻只能低著頭不住地往前走,走到雙腿沒有感覺為止……
終於,在冷清淒慘的水銀燈光下,出現了一排明亮的、紅艷艷的燈籠,上頭寫著:嘉賓大旅社。
怎麼看,都像是做「黑」的賓館,但是現在的他們,卻欣喜若狂地奔進這家髒髒小小的俗艷旅社。
半倚在櫃檯上抽煙的老闆娘,瞇起她徐娘半老的媚眼,自言自語著:「怪道一路鬼哭哩,這麻煩可大了。」她掏出客滿的牌子,「不好意思,小店客滿了,客官別處打尖吧!」
這樣古典的用句讓人毛了起來,但是想想身後死咬不放的種種呼喚和陰森,這裡不啻是天堂。
「拜託你……」檀茵哀求起來,「是管九娘要我們來的。」
「死丫頭!日子就在難過了,惹這種麻煩讓我搞!」老闆娘氣得吐出一口煙,很是無奈,「我們這裡有小姐叫的,是做生意的地方,你們夫妻哪兒不好住,來我這兒?」
看了看他們兩個驚懼的眼神,老闆娘又噴了口煙,攏了攏頭髮,扔了把鑰匙過去,「二0七。沒浴缸的。趕緊圓了房,我們這兒是作『那檔子』生意的,你們不圓房,我們這兒的小姐一時不察,摸到你們那邊……可是對不住了。」
「姥姥,有客嗎?」古老的珠簾一掀,一個穿著純白薄紗睡衣的少女似笑非笑,神情恍惚地「飄」出來,像是沒有骨頭,就要往伯安身上倒過去。
「小倩,你有種就碰管九娘的人好了。」老闆娘冷冷地說,特別在「管九娘」三個字上面加重語氣,「別說我沒先告訴你。」
那位叫作小倩的少女,居然蒙著臉慘叫一聲,飛也似的奔回珠簾後面,珠簾居然連顆珠子也沒動。
這對倒楣情侶心裡一起打了個突,只是齊齊低了頭,拿了鑰匙,沒說話。
「記得啊,趕緊圓房。」老闆娘又更重的歎口氣,看著他們倆上樓了,「小倩,你躲在裡面要死啦!門口一堆等超渡的,你去打發打發。唉,今晚生意做不成了。」
小倩餘悸猶存地發著抖道:「我怕管姊姊。」
「你不去打發,你的『管姊姊』會來拆你的牌位。」老闆娘的聲音大起來,「我告訴你呀,你的神主牌拆了就拆了,我這家店還做不做啊?不怕你就儘管躲!」
小倩「呼」地一聲飄出來,「我去、我去,別跟管姊姊說。」
她無限幽怨地走出大門,足不點地的,「你們……好壞,管姊姊知道,會罵我的。」
一看到這個跟狐妖共居的艷鬼,店門口滿滿的妖異都倒抽了一口氣。這個艷鬼的道行恐怕在場的妖異無人可及,更不要說她採補修煉了幾百年。
這艷鬼採補,生冷不忌,連妖異也輕鬆下肚的!
老闆娘懶懶地又點了根煙,幽幽地歎口氣。
妖類與魔族算是遠親,不過是選擇人間的亞空間生存,自成世界。上神封天,下魔絕地,本來跟他們這些人間討生活的妖族無關。
時代不同了,人類早就絕了神秘,早就知道會有這天了。他們這些艱苦討生活的妖類,不過是做點小買賣,吸點人的陽氣,也不作興吃人了。
「移民」還是得尊重「原住民」不是?
只是三界之內,又不是只有神魔人妖,還有個無形無影空有貪念的妖異呢!門口這些雜魚,還可以將就著打發,若來的是「冥主」呢?光想到就頭痛。
唉,她只是本本分分的婦道人家,在這人間依足一切人間的臭規矩,稅她也照繳,保護費也沒敢慢過,可憐黑白兩道都打點完了,現在還得打點起妖異了!什麼命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