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渡江的船上,想蕭四告訴我的事情:
沈繪瞎了。
他的壞脾氣終於開罪人,人家暗地裡使了錢,教些無賴痞漢在小巷裡潑他生石灰,他一雙眼睛便這樣壞了。他再不能作畫。
我從蕭四口中聽見這消息,腦子裡竟反反覆覆只念著那一句話:他看不見了——什麼意思?不能明白。這簡簡單單幾個字,我偏是想不明白。
這樣想著,竟連蕭四何時走的也不察覺。
怎麼會?我不信。才不見他不過一年時間罷了,怎麼物是人非了呢?
看不見——那他是不能畫了。
我想不出不能作畫的沈繪是什麼樣子。沈繪和畫,彷彿墨與硯台,總連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開,斬不斷。
袖子裡頭我的手在微微發抖,怕去想現在沈繪是什麼樣子。
渡舟在岸上輕輕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繫了纜,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到揚州了。
煙花三月下揚州。
現時恰是那楊花柳絮飄飛的時景,我卻也全沒有那閒逸玩賞的心思。我來是為前幾日打聽到:那個人在揚州。
我幾乎立時便決定了要來,隨即猶豫:去幹什麼呢?然而終於還是來了。或許,只為看一看他罷。
南京到揚州須過一道長江,我也曾來過幾回,也是一個繁華之極的城市。揚州的煙花也是出名的。雖說若干年前有稱作「揚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厲鬼冤魂,而今這城市倒彷彿全然忘懷一般地繁華著。
我走在揚州街巷之間,驟然發覺自己漫無目的,竟是不曉得接下來該怎樣做了。冷不防抬頭見一面熟識的酒旗,藍底白字的一個「酒」,我怔一怔,不由就走進店裡去:小店裡光線略暗,卻乾淨,三張桌子,六把椅子,一個櫃檯,台後的老人抱住一個酒壺坐著,全不理會客人出入。
我驚訝得不能說話,一時間分辨不清:這是揚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睜開眼睛瞅瞅我,「嘿」地一聲笑出來:「你也來了?」
我輕輕點頭:「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頭子酒旗挑在哪兒,丫頭也跟到哪兒了。」他瞇一瞇眼睛,「或者,丫頭不是跟著老頭子的酒旗跑罷?」
我的臉竟紅了紅,不經意地視線一轉,見了店正中掛著一幅《飲酒圖》,畫中老者抱著一隻酒葫蘆,醉眼朦朧笑看畫外芸芸眾生,十分傳神。我心裡一動,走近細看,果見畫一角上鮮紅的印:沈繪。
沈繪的印一貫只老老實實的兩個字名字,沒有半分花俏,「神工畫師」的稱呼是別人給他的,他並不用。
畫上這用筆線條,再熟悉不過,我不由伸手輕觸畫紙,耳邊聽老人笑道:「這畫兒還是你那少年公子畫來送我,老頭子見他畫得有趣,不掛也是平白擺在那裡招耗子,也就掛在這兒了。」
我咬咬嘴唇,急急追問:「老伯,這畫是他近來畫的?」
老人哼了一聲:「是就好了,他現在還能畫麼?」
我心猛地一沉:「他……」
「眼睛不中用啦。」
重重一錘擊在我心上。
「近來他倒常來討酒喝,從早喝到晚,夜裡就睡在店堂,一連幾天也不回家,快溺死在酒缸子裡了。」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什麼時候看不見的?」
老人仰頭想了一想:「總有好幾個月——快半年罷。」
我低下頭。前年冬季時分我和沈繪分的手,我知道老人的酒家遷了地方約是去年春末的事,那時蕭四也已幫我贖了身。半年前,該是去年夏秋之交時了。
老人家今日破天荒地愛說話:「你帶那姓沈的少年來這裡喝過一會酒——他倒是來上癮了,隔三五日總來沽些酒回去。後來,嘿嘿,丫頭,你是不是不搭理人家了?害他日日跑來灌酒,喝的酒險些比我這老頭子也還多!老頭這破酒鋪子搬了家,沒安穩個幾月,他又跟了來,眼睛瞎了,整日價跟個醉貓也沒什麼兩樣。」老人說著,搖了搖頭,仰頭一氣飲了幾大口酒。
我的手不自覺揪著胸口衣襟,彷彿揪著一顆心,心裡一片茫然。
呆呆坐在店裡,不知多久,店主並不趕我走,也未打烊,只見外面天光漸漸黯淡下來。這個時節,天時是一日長過一日了,但每日也終於會日落西山。
店堂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燃上燈。
然後,我看見店門口簾子一動,他走進來。
我吃一驚,雖是早已聽聞,但親見那熟悉的身影不再筆直挺拔,步子不再穩健,一雙總帶著十分嚴肅認真的眼睛黯淡無光得似一對玻璃珠子——這不是他!我認不出他了!
我不能說話,全身都麻木了,看著他走進酒店,衣衫不整,神情落拓。
他不知我的存在,只向老人買了酒,不停留,重又摸索著走了出去。
老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你看見了?
我點一點頭,臉色煞白的:看見了。
我匆匆追出去。
他顯是已經很醉了,或是在來這裡前已將自己灌得爛醉,步履踉蹌著,扶著牆緩緩地走,一路喝著酒。
我本以為他要到什麼地方去,便在遠遠跟著,看他背影搖搖晃晃,後來發覺:他根本漫無目的。
不能作畫的沈繪,原來是這等模樣!
我心裡一陣陣接連的刺痛,只看他完全脫了人形,成一隻遊魂。
他在人群中穿梭,和迎面來的路人相撞,幾番跌倒在地上,又雙手撐著地,慢慢爬起來,像是早習慣這樣被人撞倒,毫不在意滿手泥污,只顧將酒倒入咽喉。
沒有酒了,他很不耐煩地甩手,酒壺「噹啷」一聲砸在地上。那酒壺結實,他力道又弱了些,竟摔不碎,只在地上滾幾滾,壺身與蓋子分了家,殘酒緩緩自壺裡流出,在地上印下一灘濕跡。
一輛馬車駛過,把他帶倒了,這一回摔得似乎並不很重,他卻久久沒有起來,我終於忍不住,上去扶起他:看他緊閉著雙目,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很沉,我氣力並不足以扶起他走很遠。他若勉強能走幾步還倒好些了,偏是這時他連步子也邁不動。我半拖半抱,總算拉他離開大路,暫在路邊停下。
此地也是揚州鬧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我想盡法子喚醒他,沒一種行之有效。他的發散了,披下來遮住眼睛,他就那麼倚在路邊牆根,大醉不醒。
若沒我在這裡,他是否就這麼露宿街頭了呢?
耳邊猛然聽得人歡呼一聲:「丹姐姐!」
我一時不能反應:這異地他鄉,我認識誰呢?
又聽見一疊聲地叫:「哎,停車!讓我下去!」
一轉頭,錦屏正朝著我這裡跑過來。
我不由怔了:怎麼似乎每一個人物都被搬到這江北的揚州來了?
的確是錦屏,不改那瘋瘋癲癲的性子,奔過來抱著我又跳又叫:「丹姐!丹姐!竟是你!」轉眼看見路邊蜷縮的人,吃了一驚:「他!」
「醉了。」我接下去說。
錦屏睜大眼睛:「你不是一直跟著他罷?」
我搖搖頭:「今日才到,來找他,剛才見著。」我垂下頭又看他一眼,「可他卻是這個樣子!」
錦屏看著我,忽而決定:「你用我車好了,好歹先送他回去。」
我吃一驚:「不行!你呢?」
她粲然一笑:「我去酒樓,也就在幾步路的功夫了,走走就到。」不等我答話,她拍拍手叫來馬車伕,幫忙把沈繪抬上車去。我卻瞥見她望著沈繪一身邋遢,微微皺了皺眉。
我略一猶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車伕卻輕哼一聲:「不就在下條街東那戶!日日見他醉在這裡,要他家裡人滿街尋人,把醉死的人抬回去。」他的目光在沈繪身上一掃,也是一臉輕蔑。
我心裡又一陣苦澀。以前就算得人被他那脾氣得罪了,也決不至於如此輕視於他。如今,卻連車伕也瞧他不起了。
錦屏又千叮嚀萬囑咐著我改日去見她,才送了我們走了。車廂裡那人一點兒動靜也無,依然一切渾然不知地醉著。
馬車停在一戶中等大小人家門口,我下去叩門。半晌卻不見有人來應。車伕譏諷:「大約是全出來找人了,姑娘別白費勁了。」
然而這時門卻開了,朝生吃驚地直盯著我看:「丹姑娘?」
我和朝生把沈繪安頓在臥房,打發車伕走了。
朝生不住地歎著氣。「丹姑娘,」他說,「你幫幫少爺!你知道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這孩子幾乎哭出來,「丹姑娘,你想想法子呀!」
我咬了咬唇,看看床上他熟睡的樣子:「我又能做什麼?」
朝生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少爺看不見,不能畫畫兒,可畫是少爺的命啊!」
「我知道。」我低低的說,「我知道。」
「丹姑娘……」聲音都啞了。
我拍拍他肩頭,柔聲說:「我明兒再來。」想一想又補一句,「且先別告訴他我來了。」
第二日,朝生照我吩咐把沈繪反鎖在家裡頭,兩扇大門關得緊緊的,除是我來,任誰也不開門。
我去的時候問朝生:「他怎樣?」
朝生的樣子迷惑不解,搖了搖頭:「沒怎麼。我還以為少爺會大發脾氣,還擔心了一晚上——可他只坐在屋裡發呆,一句話也不說。」
我看看朝生,也有些意外了。
朝生給我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裡面沈繪,他摸索著走出來問:「是誰?」
他的樣子齊整了些,黯淡無光的眸子依然刺痛我的眼。我不作聲。
朝生急急回答:「沒人。」
他皺了皺眉頭——那是一個我所熟稔的神態,依舊就問:「是誰?」
朝生不知所措,看看他,再看看我。「沒……沒人啊……歐,對了,是風!少爺,是風把門給吹開了。」
我苦笑:風能把鎖著的門吹開?這孩子慌不擇言了。
果然他並不相信,仍皺著眉,走下台階時腳下一絆摔倒了。
我默默上去扶他起來,被他一下子緊緊抓著我手腕:「誰?」
我沒有回答,只是扶他回屋裡去。我低著頭沒看他的神情,只覺他手緊握著我手腕不放,卻也沒再問了,由得我扶他坐下。
「是你!」他終於低聲說,猛地把我推到一邊去,「你來做什麼!」
我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不錯,來做什麼呢?
他忽而揚聲:「朝生!朝生!」
那孩子一早跟進來,趕忙應:「少爺?」
他板著臉,聲音硬生生地說:「叫她出去!」
朝生為難地看著我。出我意外,這一向聽他家主子說一他不做二的孩子竟然猛地搖頭:「少爺,丹姑娘很好,別趕她走啊。」
他臉色一變:「你……」
我卻笑了,對朝生說:「我明兒再來。」
「誰要你來!」他生氣,「你這輩子都不要來!」
這才是原本沈繪的脾氣,我略略放心,不再同他鬥嘴,轉身就出去了。
朝生著了急,追我出來:「丹姑娘!」
我出了門才停下,回頭,微笑看他。
他微微漲紅了臉:「丹姑娘,你別惱麼。那個……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了——你是不是不管他了?」
「不是說了明兒再來?」我笑,「你快進去罷,省得他待會兒罵人——噯,罵人是一定的,你先擔待罷。」
朝生面上又露出歡喜,應了一聲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