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瓏出生那天,碰巧是個大雨天,她在產房裡握著的是言馭文的手。
稍後,龍貫雲淋了一身濕衝進醫院,她看見他立刻給了一陣大吼,也許是生產的痛,讓她口不擇言地發了那頓脾氣,也或許是太多複雜情緒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還記得,當時她對著滿身濕透的龍貫雲吼著:
「我不要見到你,你走!你走!」
龍貫雲站在待產房外舉步才要跨進,便遭她那樣怒吼,於是他待在房外,隔了門,咬牙問:
「已經好幾個月了,你就這麼不能原諒我?」他的身上,透著忍耐,他的表情,更是充滿壓抑。
「我一輩子都不打算原諒你!一輩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從這裡跳下去,這樣我們兩個都痛快些!」她由床上爬起來,往窗戶沖,拉開窗,她半個人掛在窗邊,但讓言馭文眼明手快地拉了回來。
「我走,我馬上走!」龍貫雲看著被言馭文用雙臂圈緊的她,吼得大聲,也沉痛,然後反身離去。
待產房裡不只她一人待產,另外還有三個待產孕婦,偌大的待產室,在那一幕之後,安靜了好幾分鐘,似乎所有待產室裡的人,都讓她差點跳樓的舉動嚇壞了。
滿室期待新生命的人,獨獨她一人竟瘋狂想尋死。
她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蓀瑪事後回想,那時的她一定是痛得失去理智了!
其實她不是真想尋死,只是那個當下,她受不了看見他!她只希望他離得遠遠,不要出現!除了逼他離開的念頭,她什麼都無法多想。
而當時,以死相脅似乎是最徹底的方式。
蓀瑪撫摸著窗台邊的淡粉紅非洲堇,思緒悠悠晃晃飄得老遠。
自從五年多前,龍貫雲重重甩門離開後,她再一次見到龍貫雲,就是筱瓏誕生那天。而從那之後,她便沒再見過龍貫雲。
她曉得龍貫雲跟哥哥這些年仍有聯絡,也曉得龍貫雲偶爾會帶筱瓏出遊。
他們的女兒——言筱瓏,今年四歲多一點點,敏感聰慧得不像四歲多的孩子。
他們的女兒……沒喊過龍貫雲一聲爸爸,而是龍叔叔長、龍叔叔短地喊著他。
這幾年,她完完全全將他摒除在生活圈子外,她很努力、很認真、很想徹底忘記他,卻總是在女兒那雙黝黑深邃的清亮大眼裡,瞧見龍貫雲的影子!
筱瓏的輪廓像極她,唯獨那雙眼珠子,像極龍貫雲十歲之前明亮無憂的模樣。
恨能持續多久?五年六個月又零七天,算不算得上久?
她是在自欺吧?連龍貫雲十歲前的樣子都忘不了的她,還能讓恨再持續多久。
現在回想超生產那天的情景,她仍覺得害怕,她仍會為了性格裡潛藏的黑暗部分,感到害怕。
她很清楚待產室裡不顧一切尋死的舉動,狠狠傷了他,當龍貫雲反身離開待產室的剎那,他受傷的表情,他隱藏不了的深沉痛苦,她並未錯漏。
比起龍貫雲的父親,她帶給他的傷害、痛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她明知那陣子龍貫雲並不好過,在他正式對外發表退婚消息後,不但失去了弘華的合約,龍氏企業還記了他一大過,並做下降職處分。
最終他沒坐上CEO的位置,還降回最早先製造部副理的職務。
那些後續消息,全是言馭文陸陸續續告訴蓀瑪的。
蓀瑪想著,他們之間走到這個地步,還能分得消楚究竟是誰欠誰多,誰傷誰比較深嗎?她懷疑。
片刻,她回過神歎了氣,接著離開窗台,才走出房門,就聽見笑雨在一樓大喊:「蓀瑪,送花小弟找。」
還是一樣準時。步下樓階,蓀瑪又想歎氣了。
今天七月一號,是她隔著雕花門喊龍貫云「灑水的人」那個日子。
在四年前的今天,她生下筱瓏剛滿一個月,收到他送的第一束花,是一大束黃色玫瑰,附了張卡片,他用潦草字跡寫著:
別再拿生命開玩笑,我承受不起你因我而死的結果。
去年七月一號,你隔著門喊我「灑水的人」……今年七月一號,我決定同意分手。
有沒有可能,有一天你願意原諒我?
請保重。
貫雲
四年前,她讀著卡片,讀得淚水滿而,她不知道原來龍貫雲記得他們見面的那個日子。讀著卡片上的凌亂字跡,她讀到他從未明說的細心,也讀到他寫下卡片的混亂心情。
黃色玫瑰代表分離,代表他終於同意分手了,然而收下花的那一刻,蓀瑪的心情卻是一陣難受。
那是唯—一束,她收下由龍貫雲要人送來的花束。
往後每年的七月一號,他仍固定送來花束。不只七月一號,其他像筱瓏的生日、她的生日、西洋情人節、七夕,甚至連龍貫雲自己的生日,她都會收到花。
不過,黃玫瑰之後,每束花她部退回了。
可笑的是,在每次退回花束之前,她總會忍不住讀一遍花束上插附的小卡片,讀著龍貫雲心情不同,字跡凌亂或工整也跟著不同的卡片。
這些年,一到龍貫雲生日,她的心情就會變差,因為每年那天,龍貫雲隨花附上的小卡,總是只有一行字跡超級凌亂,卻十分簡短的文字,而且連署名都懶得寫上。
這四年,他生日送來的四行文字,她沒得抗拒地讀進記憶,怎麼刪也刪不掉——
第一年他寫道:沒人陪我過這個日子。
第二年的一行字是:買了冰淇淋蛋糕,看它融化。
第三年則是:沒人希望我快樂。
第四年他寫得最短,只有五個字:愛情花開了。
七月一日的今天,蓀瑪免不了想到再過兩個多月,又是龍貫雲的生日了。
不曉得今年,他要寫來什麼教她震撼又難過的話?
蓀瑪走到一樓門口,看見早已熟悉的送花小弟。
這幾年的花,全是這位小弟送來又送回去,小弟從高中送到大學,有時蓀瑪幾乎要懷疑,為什麼她身邊的人都這麼有毅力?連原本不相干的送花人,也能堅毅地來來回回送了五年的花束。
「言姐姐,今天沒有卡片喔。」念大二的大男孩笑著說。
精美的包裝裡,沒有花店販賣的開花植物,而是一束毛狀種子的白色蒲公英。
蓀瑪蹙著眉,盯著蒲公英,沉默幾秒說:
「麻煩你幫我退回去。」
「退回去?真的要退回去嗎?言姐姐,你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語?」大男孩帶笑的眼,似乎多了幾分明亮,彷彿有什麼值得讓人興奮的大事,正在發生。
她怎會不清楚蒲公英的花語!就是因為清楚,她才遲疑了幾秒。
她的遲疑,只有短短幾秒!蓀瑪在心裡感歎著。然而也許,龍貫雲送來蒲公英的動機,跟她直覺聯想的念頭不同。
「知道。麻煩你退回去。」她簡短回答。
「言姐姐,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幫你們送了五年花?」
蓀瑪搖搖頭,其實她也好奇他能持續送五年花的理由。
「因為我很想知道你們的結果。我想知道你們兩個,最後會是有人放棄,或者終於在一起?
我們家開花店,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可是我從來沒碰過像你們這樣的客人。
第一年幫你們送花,我本來猜,可能沒有第二年了,沒想到竟然有人堅持了五年,我送著送著,也送出好奇了。
我們繫上同學知道我送了五年花,都很好奇地猜測著結局,甚至開了一場小賭局,有人賭你們會分手,有人賭你們最後在一起。不瞞你說喔,我下注賭你們會在一起。看來,我好修會贏。言姐姐,你確定知道蒲公英的花語?」大男孩一口氣講了一長串話。
「蒲公英的花語是別離,我有沒有記錯?」她跟龍貫雲的結局居然成了一場賭局?
「你真的知道!」大男孩扯開一抹大笑容,很興奮。「蒲公英的花語確實是別離。言姐姐,你非常確定要退回去嗎?退回了『別離』就表示不要『別離』了喔,你確定嗎?」
蘇碼又歎氣了,用不甚肯定的口氣說:
「送花的人,想的也許不是你說的意思。」
不要「別離」嗎?這是她一見到花,直覺的念頭,也是直覺的遲疑,而她的遲疑,只有短短幾秒。
這麼短的遲疑,說明什麼?說她原諒了?說她不恨了嗎?
說不定她早不恨了,也說不定去年看見卡片上「愛情花開了」那五個字,她所有糾結的情緒,同時隨著愛情花開了的意念景象開了、也散了。
剩下來的,大概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頭的掙扎……
「這倒也是。管他呢,反正你知道花語就好,至於他是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了。言姐姐,拜拜。」
男孩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笑著大喊:
「言姐姐,我如果贏了賭注,就把全部贏來的錢,包成結婚禮金送你。所以你將來結婚,一定要給我帖子。還有啊,你的新娘花束,消務必讓我們花店做,免費喔,我媽媽說的。她很希望看到好結果!我媽說,像龍先生那癡情的男人,快絕種了,可能全世界只剩龍先生一個人喔。」
男孩大聲喊出的話,讓伊甸園一樓辦公室的所有員工,停止了動作,仰著脖子,望向門口處猶如雕像般站立的言蓀瑪,每個人都在猜——
送花小弟的話,是不是要實現了?
是不是繼老闆之一的花若語後,又有一個老闆要死會了?
那位龍先生,八成就是言筱瓏的親生父親吧?
安靜了一會兒,笑雨扯開喉嚨喊七、八個在位置上發呆的員工:
「幹嘛?你們全部腦袋當機了?工作、工作!」
今天假日木該休息,但為了一件十萬火急的造景工程,笑雨要求所有員工加班。
笑雨的聲音,讓蓀瑪挪動腳步,走出伊甸大屋。
這些年,伊甸園改變許多,業務範圍擴充得越來越大,從原本常見植物栽培,擴展到現在有五個植物園區的規模。
這五年,很多事都改變了,想當初她在中興念園藝系,得知懷了筱瓏後,毫不遲疑休學,全心投入伊甸園的工作。
筱瓏生下的第一年是她親自照顧,第二年之後,言馭文便堅持帶筱瓏住到台中市區,使她更能將全副心力投人伊甸園。
蓀瑪信步晃進溫帶栽培區,瞧見溫子靳正和筱瓏玩得不亦樂乎,今天適逢假日,昨晚言馭文帶筱瓏來伊甸園住了一夜。
說到溫子靳,明明是個大男人,但跟孩子瘋起來,就變得比孩子還要孩子氣。他能跟火一樣的若語處得來,實在只能教人不由讚歎緣分的奇妙。
「媽咪、媽咪,你有時間可以陪我玩了嗎?」筱瓏跳下花台,跑進蓀瑪懷裡,後頭的溫子靳也跟了來。
「可以啊,你是不是一直纏著子靳叔叔不放?」蓀瑪蹲下身,疼惜地摸了摸筱瓏紅潤的臉。
「我才沒有呢!是子靳叔叔纏著我不放,他說我太可愛了,他還說他想求若語阿姨生一個跟我一樣可愛的小孩陪他玩。媽咪,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當然可以。」
「你不會生氣嗎?」筱瓏的手摸著蓀瑪的臉,想確定她的表情不會改變。
「我不生氣。」
「那我問了喔,子靳叔叔說,將來他跟若語姨生的小孩要叫他爸爸,我可不可以也要一個爸爸?如果媽咪找不到那個跟你一起生我的人,龍叔叔可不可以當我爸爸?每次我跟龍叔叔出去玩,別人都說我們長得好像。我問過龍叔叔要不要當我爸爸,龍叔叔說,要媽咪同意才可以。媽咪你同不同意?」
蓀瑪僵了身子,一時間竟答不上話,她下意識看了子靳一眼,於靳微笑著,沒說話。
「媽咪,你說過不生氣的。」筱瓏擔心地說。
「我沒生氣,你讓媽咪想一想要不要同意,好不好?」
「要想多久呢?」
「兩天。」
蓀瑪牽著筱瓏的手,走出溫帶栽培區,跟在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溫子靳,終於說了話:
「最近我好苦惱——」他的話,只有起頭沒結尾。
「苦惱什麼?」蓀瑪笑了,順著溫子靳的話問。
「唉,花大小姐怎麼都不肯乾脆嫁給我,你說我苦不苦?」溫子靳的眼睛在笑,兩片唇在笑,實在看不出有多大苦惱的模樣。
「她不是收了你送的求婚戒?」這頭蓀瑪可就不懂了。
「收歸收,她就是不肯跟我風風光光辦婚禮啊。」
「她有告訴你為什麼嗎?」
「有!她很乾脆地告訴我,她的婚禮上一定要有另外兩位新娘子——言蓀瑪跟喬笑雨!你說說看,我該不該苦惱呢?唉,誰來可憐可憐我呢?我像個小蒼蠅在花小姐身邊飛了大半年,還找不到降落點,好可憐啊。」
溫子靳笑得很賊,完全扮不來可憐的模樣。他現在根本是身上每根毛髮,全沐浴在迷人的愛河裡,哪裡苦得起來?不過,在伊甸園待得久了,他從若語那邊逐漸清楚蓀瑪的過去,難免為她惋惜。
其實,那個傳說中的龍貫雲,是個還不錯的人。
「對不起,我幫不上忙。」蓀瑪遲疑好半晌才說。
「唉,我就知道你不肯同情我!唉,誰教我長得這麼帥,帥得演不出可憐的樣於。」
溫子靳搖頭歎氣,然而一下子,他又很突兀地由嬉鬧態度換上嚴肅的表情。
「蓀瑪,在我看來,龍貫雲真的不錯,讓你懲罰了五年,還堅守在原地。如果換成若語,她懲罰我七天,我就發瘋了。也許,你該試著站在他的立場想想,不要抓著過去的傷害不放。筱瓏很可愛,這麼可愛的孩子,該有個完整的家庭。」
溫子靳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適巧望見另一個栽培區外,跟一名員工說話的花若語,於是他大喊:「若語寶貝,晚上我帶你去東海看夜景。」
遠處的花若語望向這頭一眼,沒表情地又轉回頭,根本是一副不想理他的樣子.
「唉、唉、唉,我果然是苦命男!蓀瑪,我要去我未來的老婆、現在的未婚妻、一輩子的寶貝身邊了,一會兒見。」說完,他跑往若語的方向.
蓀瑪看著他們,有些出神。
溫子靳對若語的深刻在乎與寵愛,是挑明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他總是毫不介懷,親密地在眾人面前喊若語一堆甜膩稱呼……
她其實是羨慕若語的,能光明正大愛一個人與被愛。
她退回蒲公英了?
龍貫雲緊緊握住電話,聽著另一端花店小弟——方瀚傳來的話,久久不能成言。
「龍大哥、龍大哥,你還在不在?」
「……」
「龍大哥!」方瀚在電話那端,乾脆大吼。
「……我在。」他答得困難,掙扎了好些時候,才問:「她知道蒲公英的意思嗎?」
「知道。我問了兩次,她知道蒲公英是別離的意思。我提醒她,退回蒲公英,就表示不要別離,這樣還要退嗎?結果她一樣堅持退回來喔。不過言姐姐說,你送蒲公英的意思,不一定是我說的意思。我沒告訴她,你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龍貫雲完全說不出話,五年多了,他等待了那麼漫長的時間,終於等到她原諒了嗎?
「龍大哥,雖然我不明白你跟言姐姐發生的事,但這次我看言姐姐的態度,大概是想原諒你了。」
「謝謝,我知道了。方瀚,這幾年麻煩你了。」
收了電話,龍貫雲靠人椅背,他環顧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沉浸在他終於可以離開的意外心情裡。
五年多的時間,他由部門副理坐上CEO的位置,這一次,不靠任何關係、捷徑。這一次,他坐得心安理得。也終於讓他等到實現諾言的這天,他該幫蓀瑪討的公道,可以完成了。
只是,即將一無所有的龍貫雲,不曉得言蓀瑪還要不要?
龍貫雲苦笑,都走到這一步,他不可能回頭了。他拿起電話,按下內線
「林秘書,明天上午我想開一場記者會,麻煩你幫我知會記者。」
「請問總裁,您要宣佈哪一方面的消息?」
「龍氏企業未來經營權的相關消息,詳細情形我會在記者會上宣佈。」
「知道了。」林秘書放下電話,儘管滿腹疑惑,但仍非常盡職地立即聯絡幾位熟識的記者。
而這邊的龍貫雲馬上再撥了另一通外線電話——
「我是商-聞。」
「-聞,我是貫雲。車子弄好了嗎?」
「上個星期就改好了。你那邊準備要收手了?」
「嗯,明天上午記者會一結束,我就過去開車。」
「哈!我實在迫不及待想看堂堂企業負責人,改行開咖啡車做小生意的模樣。」
「我不賣咖啡。」龍貫雲笑了,這笑是五年多來,第一,次出自內心的笑容。
「是,我知道你不賣咖啡。是我多事,我在你的寶貝「花車上裝了一台冰沙製造機,你若不想賣咖啡,賣賣冰沙也行啊。拜託,這種大熱天,你要追女人,也追得清涼點嘛!賣冰沙好啦,薰衣草冰沙不錯吧,我都幫你想好了,紫色冰沙很配你的愛情花.」
龍貫雲大笑,剎那又止住,忍不住回想,他多久沒這麼輕鬆了?
「是我在追老婆吧?你怎麼好像也加入戰場了?」
「你這個狂追五年還沒到手的遜腳,我不幫你實在過意不去。再加上你又是我的生死至交——言馭文的未來妹夫,我更得報你一把啦。」
「說得好像你很行,如果你真的行,我為什麼沒看見你身邊有女人!」
「開玩笑,我這人是寧缺勿濫,你等著看,只要我相中的女人一出現,絕對馬上到手。」
「大話人人會說,你躲在深山野嶺,碰得到女人才怪。」貫雲還是笑。
「說你笨,你還不承認!該是我的女人,我躲在哪兒,她都會找到我。」
「對,你商-聞先生最聰明,聰明到只會躲起來等女人找上門。」
「哼!明天見。」商-聞懶得繼續拌嘴,在斷線之前,他說:「很高興,你終於會笑了。」
是啊,他終於能笑了。
伊甸園外聯外道路旁。
一輛廂型改裝車,外殼以粉藍色為主調,搭上四個招牌大字——販賣愛情。車廂兩旁車殼,被改成能上收下拉的兩扇門。旁人雖看不憧這輛改裝車想玩的把戲,卻也看得興味盎然,特別是那些一路跟來的幾位記者們。
為什麼記者沒事要跟一輛廂型改裝車呢?
這該怪龍貫雲一早發佈的消息,實在稱得上是驚世駭俗。
以去頭截尾法看上午那場記者會,龍貫雲的精采重點是這麼說的:
「本人龍貫雲,於今日正式辭去龍氏總裁一職。從今後,本人的一切作為與龍氏企業無關。由於辭職一事出於突然,勢必對企業本體造成衝擊,本人對即將造成的困擾,實感愉悅。」
實感愉悅,台下的記者低聲驚呼後,開始猜測眼前合該又是一場豪門恩怨了吧?
龍貫雲十分技巧地梢作停頓,給記者莫大的猜測空間,接著說:
「今日本人『幫』龍氏帶來的混亂,就是本人今年送給家父龍呈陽最大的生日賀禮。明天是家父生日,本人有些話想對家父說:『龍呈陽先生,恭喜你,又老了一歲,離棺材更近了。送你一個回公司重新掌權的機會,感謝你五年前傷害我的女人。」
接著本人要鄭重聲明,辭去總裁後,本人願意無條件放棄所有家族利益,包括未來所有遺產繼承。謝謝各位。」
台下一陣靜默,龍貫雲見記者們似乎沒提問的動作,滿意地轉了身,但才走離麥克風一步,就聽見一名記者喊:
「龍先生,請問你辭去總裁之後,有什麼打算?」
「有,我打算改行,開廂型車去販賣我的愛情。」他笑笑,想著這回答,應該夠讓他們發愣許久了吧。
離開記者會場後,龍貫雲開著改裝車往伊甸園,好奇心尚未完全滿足的記者隨後也跟著來了。
停妥改裝車,拉開車廂兩邊的改裝門,裡頭是兩排栽在土裡的愛情花。
龍貫雲再走到車後,將後車廂蓋往上拉,最後掛上「販賣愛情」的木頭招牌,由車子裡搬出兩套折疊桌,兩把可以撐在折餐桌上的白色遮陽傘。
感謝商-聞多事幫他準備了冰沙機,連原料都先放進機器裡了。龍貫雲一路由台北開來,冰沙也做好了。
終於張羅好一切,龍貫雲拿出包裝精美卻已枯萎的花束,那是讓言蓀瑪退回的蒲公英。將花束插在其中一張折疊桌上,他給自己弄了杯薰衣草冰沙,這麼熱的天,他看起來卻像是來享受的。
伊甸園進進出出的車輛,全都緩了速度、搖下車窗看了眼販賣愛情的行動車,才進出伊甸園。
龍貫雲想,蓀瑪很快就會知道他在外面了吧?這麼多進出的人,總會有人幫忙通知的。他剛剛看見喬笑雨,也看見花若語,若語淡淡對他笑了一下,笑雨則是愣了一下,沒什麼表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位女記者忍不住好奇走來。
「龍先生,請問你的愛情怎麼買?」
龍貫雲由思考裡回神,淺笑著。
「抱歉,我可以賣你一杯薰衣草冰沙,不能把愛情賣你。我這輛車,只準備了一份愛情套餐,那份套餐只賣給一個在伊甸園裡的女人。我會在這裡一直販賣那份套餐,直到她肯買。」說著說著,他的視線由記者身上飄向伊甸園,眼神一瞬問變得很遙遠。
記者似乎還想問什麼,卻被一個孩子的呼喊聲打斷:
「龍叔叔、龍叔叔!你怎麼在這裡?」言筱瓏衝了過來。
「小糖果!」龍貫雲臉上的笑容,有著外人從沒見過的燦爛。他張開手,等著孩子撲進懷裡。
「龍叔叔,舅舅帶我來找媽咪,我等一下要問媽咪,你可不可以當我爸爸?昨天媽咪說要想兩天,昨天一天、今天一天,已經兩天了。」言筱瓏天真地用她的方式數算日子,龍貫雲只是笑。
言馭文將車停靠路旁,走向販賣車這邊.
今天的伊甸園聯外道路,好熱鬧啊!居然停了一排車。上午龍貫雲的記者會,言馭文看了,如果不是那句「販賣我的愛情」,新聞也許不會處理得這醒目吧。
「你的愛情,賣給我吧。」言馭文拉了張椅子坐下。
「不賣。我倒杯冰沙給你,不好喝別怪我,商-聞調的。」
「謝謝。」利用等待冰沙的時間,言馭文拿出行動電話,撥了號碼,再把電話給言筱瓏。
「瓏瓏,把媽咪叫出來,說我們在門口。」
「好!」筱瓏興奮地對著接通的電話,吱吱喳喳,一會兒收了電話,開心地對兩個大男人說:
「媽咪說,她馬上出來喔。」
龍貫雲幾乎忘了呼吸,一杯原本要遞給言馭文的薰衣草冰沙,僵在半空。
言馭文看不過去,好心地接過那杯冰沙,感覺到龍貫雲的手在顫抖著。
「坐下吧,免得你看見我家小妹,過度興奮而昏倒,結果賣不成你的愛情。」
他努力柔軟僵硬的身子,做了幾次深呼吸,正要坐下,卻看見伊甸園區人口處,走來一個穿著短杉藍長褲,直髮披肩的女人,她小步地、緩慢地朝販賣車走來。正要坐下的龍貫雲,瞧見了,立即又站起身來。
一小段路,她走得那麼緩,龍貫雲以為,他得等到世紀末才見得著她站到面前。
剩下五步路、剩下四步遠了、再一步、再一步!
想了五年的女人,終於站在他面前,他們之間,終於只剩一步遠了。霎時,龍貫雲的千言萬語全梗在喉頭。
蓀瑪的眼睛裡,有水光晃蕩,早上看見記者會上的他,她頓悟了——一個願意花五年時間幫她討公道的男人,她怎能再狠得下心拒絕!
今天的一切,龍貫雲送他父親的「壽禮」,就是五年前他承諾要幫她討的公道了吧!
他竟然甘願啊!花了十幾年,總算得到追求了一輩子的地位,卻毫不留戀地放棄。他竟甘願!
「你的愛情怎麼買?」
「拿你的一輩子來買,好不好?」那聲音聽來低啞,有可憐兮兮的哽咽。
「好。」
龍貫雲定了定,過了幾秒,拉起她的手,將她安置在另一張放置范公英的折疊桌旁,走回販賣車廂,他動作有些許顫抖,但不失俐落。
兩分鐘後,他端出一個餐盤,走回蓀瑪的座位邊。
「愛情花一離莖,維持不了多久,若是斜切直接插水,可以維持三、四天的開花狀態。這是你當初撒下的種子,我答應過要照顧它們,直到開花。」他將餐盤放上桌,蹲在她身邊。
餐盤上有個水晶玻璃花瓶,插了朵剛切下的愛情花,以及一杯薰衣草冰沙、一個粉紅色戒指盒。
「這是只為你準備的愛情套餐,收下它們,我的愛情就是你的了。」
蓀瑪無語瞧著桌上的擺設,她喝了一口冰沙,翻開戒指盒,取出戒指往手上套,突然說:
「五年多前,送你的生日禮物,我一直沒收回來。」
「你不恨我了嗎?」他誠惶誠恐地問著。
「也許我從來就沒恨過你,只是……有太多太複雜的情緒。」她緩慢道來,伴著一聲淺弱的歎息。
「小瑪……」龍貫雲將頭靠上蓀瑪的腰,雙手環緊了她,任憑翻湧上來的情緒襲擊他——
「我好像一個人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路,你一直離我好遠,我花再多力氣都跟不上你離開的速度……
小瑪,我好想你,常常一個人的時候,我以為我會因為想你而死去,以為這輩子都得不到你的原諒了。
我不知道怎麼向你證明,真的不是我開的車,不是我做的……我一直想,要怎麼樣才能讓你原諒我,才能讓你回到我身邊……我想得好累,也撐得好累,沒有你,日於漫長得好像永遠到不了盡頭。」
龍貫雲的話,句句都撞擊著蓀瑪的心,他疲憊的語氣、沉痛的情緒,讓蓀瑪離開了位置,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是抱緊了蹲著的龍貫雲。
擁抱的兩個人,親匿的畫面,引來鎂光燈一陣閃爍。但對正在擁抱中的龍貫雲與言蓀瑪來說,此時就算泰山崩在他們面前,都沒關係了!
許久、許久……
滿肚子問號的言筱瓏,扯著言蓀瑪的衣袖小聲問:
「媽咪,你為什麼跟龍叔叔抱抱?那他可不可以當我爸爸?」
「小糖果,龍叔叔一直是你的爸爸,所以媽咪才抱他。」
「一直是爸爸?那媽咪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媽咪忘了。」她半帶笑、半含淚,很多話不適合在眾目睽睽下說清楚講明白。她跟龍貫雲這個擁抱,應該就足夠慰勞那些好奇的觀眾了吧。
其他的話、其他的心情、其他該落下的眼淚,她想私底下給龍貫雲,給這個為她堅持了五年多的男人!
蓀瑪將筱瓏攬進他們兩人之間,感到無比滿足,他們一家人,終於在一起了。
「為什麼媽咪忘了?我不懂。」筱瓏在兩個大人懷裡,悶聲發問。
「忘記的原因好長、好長,媽咪以後慢慢告訴你……」
「小瑪,你願意嫁給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嗎?」龍貫雲忽然抬頭。
「戒指已經在我手上了,你覺得我願不願意?」她晃了晃戒指,旋即再將他抱緊。
這個遲來的擁抱,她還沒打算讓它結束,如果可以,一家三口能如此擁抱至天荒地老,有什麼不好呢?這一刻,動人的言語可以退場了,就讓濃烈的情感,狠狠延燒吧……
一旁的言馭文,識趣地幫擁抱著的一家子,請離了那些沒按鎂光燈的記者,跟著靜靜退場。
在伊甸國唯一的聯外道路上,幸福的腳步,緩緩靠近了……
一陣風吹過,吹散了枯萎的蒲公英——不要別離的曲子,在風裡一回又一回,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