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雲在衣櫃裡挑了件米白色的V領針織衫,配了件淺藍色牛仔長褲,整個人看起來清爽而優雅。
她帶著尷尬的情緒走進餐廳,準備面對她那凡事好奇的天才兒子。
翰禹安靜的坐著,喝著從冰箱裡拿出來的牛奶。看見似雲進了餐廳,他立刻自動的拿了一個空杯,倒滿一杯牛奶送到似雲剛坐下的桌位。
似雲摸了摸翰禹的頭,說了聲謝謝。翰禹只是笑,很安靜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兒子很安靜,只是張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邊喝牛奶邊望著她的臉,卻沒開口問半句話。
今天,她的兒子有些反常。
「你是不是想問媽咪什麼?」沒辦法,面對兒子奇怪的反應,她只好先開口了。
「沒有啊。」翰禹無辜的搖著頭。
天啊!他的表情簡直就是唐奕的翻版,哎,她該拿這一大一小怎麼辦?
「通常你在這種狀況下,定會有一堆問題,今天你剛好把你的好奇心藏到抽屜裡了嗎?」似雲捺著性子問。
「真的沒有,爹地說以後我有問題可以問他。他說我不可以問一些會讓媽咪不好意思的問題,因為媽咪是女生,而男生的第三條守則就是照顧女生。」
唐奕像是完全接管了她的生活,連一向聰明得令她頭疼的兒子都讓唐奕收服了。
她試著忽略心裡一道莫名的酸楚,狀似輕鬆的問:「那請問男人的第一條跟第二條守則是什麼?可以告訴媽味吧!」
「第一條是做事勸奮努力,第二條是要有責任感。」翰禹說得頭頭是道。
「爹地到底灌輸了你多少條男生守則?」
「不多,到目前為止只有三條。爹地說,以我目前的年齡,這三條就夠用了,等我滿十八歲他才會再教我其他限制級的守則。」
限制級?她睜大的眼睛裝滿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本想再說些話,可唐奕在這時走進了餐廳。
他十分理所當然的坐在似雲隔壁位子,唐奕強烈的存在感,給了似雲很大的壓力。
空氣在瞬間變得沉滯,翰禹好奇的眼睛在唐奕與似雲身上來回打轉。
似雲注意到唐奕給了翰禹一個特別的眼色,而翰禹立即點點頭,他們父子共有的默契讓似雲有種被排拒在外的疏離感。
她用最快的時間喝完牛奶,想藉洗杯子的動作離開,可是唐奕的動作比她還快,他在瞬間拿走了她手中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杯牛奶,不到十秒即一口氣喝光。
而她,還處在呆愣之中。
「好了,我們可以出門了。」唐奕宣佈。
今天正巧是禮拜天,她猜唐奕是要帶他們出去玩吧。
「我們要去哪兒?」翰禹問。
唐奕看了眼似雲,聲音裡突然出現似雲不熟悉的冷漠。
「去看爺爺。」他對翰禹說話的同時,眼睛轉向了似雲,他想知道她的反應。
沒人說話,似雲是太過驚訝,因為打從唐奕介入她的生活至今,他從未提過他的家人,似雲以為他不願讓她介入他的生活,以為他……算了,她也不知道該怎樣以為,現在的她是一團混亂。
而翰禹,臉上似乎有著明顯的不安。
看著兩人的反應,唐奕心想著,他的決定是不是太突然了?
可是,他只是單純的想讓似雲瞭解他,至於那個家,對唐奕來說不過是形式上的存在罷了!除非必要,否則他非常不願意回那個「家」。
然而眼前的狀況是,他這個人對似雲而言是陌生的,似雲不瞭解他何以由唐翰廷變成唐奕的過程,他必須以這個方式讓似雲明白。
「爺爺會不會不喜歡我?」向來敏感的翰禹問出了他的不安。
「你這麼聰明可愛,爺爺一定會喜歡你。就算爺爺不喜歡你,爹地還是一樣愛你,絕對不會改變。不過,爺爺生病了,如果他沒跟你說話,可能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我們只是回去一下子,你不用擔心,不管有什麼事爹地都會陪著你跟媽咪。」
唐奕的話有大半是說給似雲聽的,他不希望她有任何不安。
翰禹點頭回應,至於似雲則無任何回應。
半個小時後,他們已經在陽明山上的一幢別墅前。
似雲還不能確定眼前這幢大得不像話的房子,就是唐奕所謂的「家」。
當車子確實停在別墅的前院大門,唐奕掏出了電動遙控器按下開關的那刻,似雲只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窒礙不順。
她突然伸手拉住唐奕握在排檔桿上的右手,帶著萬分遲疑的開了口。
「我們可以不要進去嗎?」她不知該如何形容內心的感受,一幢大得不像話的別墅,外加比別墅大上四、五倍的庭園,讓她覺得與唐奕之間隔著天與地般的遙遠距離。
唐奕反手握住她,一路上展現的冷漠表情柔和了許多。
「云云,我不比你喜歡走進這扇門,可是我希望你能知道真正的我,這只是一個開始,我帶你回來只是想讓你認識我的過去,就這樣而已。」
她不明白唐奕的表情裡有股淡得幾近看不見的恨意從何而來,一路上唐奕不曾開過口,彷彿陷在某種她碰觸不到的情境中。
似雲對唐奕的話不置可否,因為唐奕的表情太過堅毅,就像是即將要面對一場戰爭般的將自己武裝起來。這樣的唐奕,該是什麼話都聽不進去的吧!
門完全打開後,唐奕直接開往別墅的大門,將車子停妥後,帶著似雲、翰禹進了屋子。
這一小段路程裡,唐奕兩手各握著似雲與翰禹的手。
一進大廳門,一位看似管家模樣的老伯出現在他們面前,看見唐奕,再看向唐奕帶回來的一大一小,對方臉上有明顯的驚訝表情。
「少爺,您終於願意回來了。」
唐奕冷然的面對說話的人,不作任何回應,逕自問了另一個問題。
「他人呢?」
似雲更摸不著頭緒了,唐奕從不曾如此冷酷過,至少在她面前他從不曾有過這樣的表情。在似雲的印象裡,唐奕待人向來有禮而溫和。
而現在的他卻極端的無禮且冷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現在的他嗎?這就是他帶她回來的原因?讓她見識這個他嗎?
「老爺在玻璃花屋。少爺,其實……」男人似乎想再說些什麼,卻讓唐奕打斷。
「林伯,不用說了,我自己過去找他。」說完,唐奕轉身拉著似雲與翰禹往屋外走。
管家追上唐奕,欲言又止的想解釋什麼。
「少爺!老爺……老爺……有客人。」
「那個女人嗎?沒關係,反正我今天也只是帶我的女人回來看看。」唐奕話裡蘊涵了一份刻薄。
似雲的腦子飛快運轉著,她只能拼湊出唐奕跟他父親不合,而且他似乎痛恨著他父親身邊的女人。
那麼她自己呢?在唐奕心裡有什麼地位?
他的措辭、口氣,就像她只是他的一件附屬品,一件可以拿來炫耀或者當作武器的附屬品。
唐奕厭惡他父親的女人,所以就帶她回來嗎?
帶一個他父親可能會不喜歡、或者最好非常不喜歡的女人回來,向他父親示威嗎?
似雲只能胡亂猜測著最具可能性的事實,她厭惡眼前的狀況,厭惡唐奕只是利用她當作報復工具的可能性。
唐奕的腳步急促,沉浸在某種似雲不明所以的強烈情緒裡的他,沒察覺到似雲與翰禹幾乎是用跑的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一個真正的玻璃花屋!似雲在心裡驚歎著。
眼前的花屋竟然比她與翰禹住的三十坪小公寓要來得大,玻璃屋裡種滿了許多她根本不清楚的花卉品種,但看得出來花屋是有人在細心照料著。
踏進花屋第一眼她便看到一位年約六十出頭、坐著輪椅的老人,身邊站著一位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女人。
他們不知為何而笑,但看得出來他們很開心,他們似乎也沒察覺到有人進來。
唐奕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向他們。
似雲敏感的注意到輪椅上的老人看見唐奕時,那一閃而逝的複雜表情。當老人注意到她跟翰禹時,臉上的表情更為激動而複雜。
老人似乎不方便說話,因為他的臉部肌肉看似僵硬而不自然。
「翰……廷他們是?」老人果真如似雲所見,很困難的表達了意見。
「省省你的力氣,她是我的女人,這是我的兒子。我只是帶他們回來看看,馬上就要走了。」
唐奕的口氣冰冷且惡劣,態度傲慢又拒人於千里。
「翰……廷……」老人很困難的想說話,眼睛則來回的在似雲與翰禹身上掃視。
翰禹也察覺了唐奕的異樣,他幾乎不敢有任何動作,然而看見輪椅上的老人好像想對他說些什麼,他放開了唐奕握著他的手,走向了老人。
一直以來,翰禹就是個體貼的孩子,無論是對家人或者其他人。
站在老人面前,他似乎無法決定該不該開口,因為爹地對這個老爺爺的態度很怪異。可是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位老爺爺應該就是他的爺爺,因為他跟爹地長得很像。
老人激動的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孩子,很困難的舉起手想摸摸翰禹。
翰禹很自然的伸手握住了老人顫抖的雙手,下一刻他轉過頭望著唐奕,惶恐的徵詢唐奕的意見。
「爹地,他是爺爺嗎?我可以喊他爺爺嗎?」翰禹知道唐奕在生氣,對這位老人生氣。可是,媽咪教過他,對人要有禮貌,而看見行動不便的人總會讓翰禹升起一股同情心。更何況,這位老爺爺很可能是他爺爺。
唐奕點點頭,畢竟孩子的世界單純,他不想因為大人們的複雜關係而讓孩子變得無所適從。
翰禹立刻開心的轉過頭面對老人,對著老人說:「爺爺,你好。我是江翰禹,那位是我媽媽江似雲。」
一聲爺爺,讓輪椅上的老人激動得落下了眼淚。
「乖……」
翰禹伸手擦拭老人臉上的眼淚,體貼的說:「爺爺你說話不方便,我來說就好了。你是因為太高興才哭的嗎?」
老人安慰的看著聰明的翰禹,點點頭。
「我也很高興能看到爺爺,可是我不會哭,因為這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所以爺爺也不應該哭喔。」
翰禹試圖安撫老人激動的情緒,站在一旁的三個大人都對這個畫面未置一辭。
老人的頭點得更用力了,然而眼淚卻落得更多。
在他心裡,有太多太多的情緒,而現在行動不便的他,連表達自己的意念都不方便,只能任由情緒在腦海裡翻覆。
唐奕很突然的介入了翰禹跟老人之間,不帶絲毫感情的說:「我們該走了。」
聽見這話,老人試圖緊握住翰禹的手,著急的說:「留……下來……吃……」
唐奕絲毫不領情,依舊冷漠。
「不用了,我說過我們只是回來一下,這裡還是留給你跟你的女人吧!翰禹,我們該走了!」
翰禹很為難的看著爺爺與爹地,最後他很困難的做了一個決定,希望能顧全兩邊。
「爺爺,爹地還要去忙其他的事,我們下次再來看你,你的身體要趕快好起來,好不好?」
老人感動於翰禹的懂事,為了不讓孩子難為,他勉強點了頭也放開了手。
眼前的一切,讓似雲覺得無法忍受,因為現在的唐奕看起來就像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似雲甩開唐奕的手,也走向了老人。
「唐伯伯,下次我再帶翰禹來看您,就算唐奕不來,我也會帶翰禹來,只要您不嫌棄我們,您好好照顧自己身體。」
「謝……謝你,一定要再來……看我,謝……謝。」老人祈求的眼光和一聲又一聲的道謝,讓似雲覺得鼻酸。
「我會的,您好好休息。」
說完,似雲拉著翰禹走出玻璃花屋,而唐奕也跟著他們出來。
※ ※ ※
車內沉悶的空氣持續著,似雲已經無法決定究竟該相信什麼。
是眼前這個對親生父親殘酷無情的唐奕,或是當年義無反顧地給陌生的她一份安定生活,溫和良善的唐奕?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唐奕?
唐奕沉默的一路將車子開往離似雲公寓最近的一座小型公園,停好車之後,唐奕轉頭向後座的翰禹說:
「翰翰,等會兒你自己玩,爹地跟媽咪有話要說,我們會坐在那裡,好嗎?」唐奕指著車窗外,離兒童遊戲器材最近的一張長凳。
翰禹點點頭,雖有點猶豫,可是他依舊說出忍耐很久的話。
「爹地,我覺得你對爺爺的態度不好,不管爺爺做了什麼事讓你生氣,我還是覺得你不應該對爺爺那樣。就像我對爹地一樣,以後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對你那樣,因為你是我爹地。而且,爺爺在生病,你更不應該讓他傷心。」
唐奕歎了一口氣,他在翰禹面前確實做了一個最壞的示範。
「謝謝你告訴爹地這些話,我知道我做錯了。爹地會好好反省,對不起。」
唐奕很真誠的道歉,為自己錯誤的示範。
然而他一點也不後悔先前對他父親的態度,只是在孩子面前,他不想解釋太多。
「我們會去看爺爺嗎?」翰禹問。
「如果你想去的話,當然可以。」
翰禹微微一笑後,開門下了車,跑向兒童遊戲器材的方向。
唐奕轉而面向似雲,她完全不理會他,背對著他看向窗外的公園。
「很氣我?不想理我了?」
完全沒有回應──
唐奕不再說話,他下了車繞過車頭,打開似雲座位的車門,將似雲拉出車外。
她被動的跟著唐奕的腳步,因為唐奕緊握住她的手。
下了車,緩步走往唐奕先前指的那張長凳,沿途唐奕只說了一句話。
「等你聽完我的故事,再決定要判我什麼罪,好嗎?」
他的話裡有份不容忽視的深沉哀傷,似雲的目光這才落至唐奕身上,帶著濃濃的研判意味。
而唐奕此時的表情不再如先前般充滿武裝與攻擊,現在的他彷彿十分脆弱、彷彿背負了沉重的傷痛,這樣的唐奕讓似雲忍不住心疼。
她依然保持沉默,儘管心頭的情緒很多樣、很複雜。
陽光正烈,公園裡沒有太多人,因為今天不是假日。
儘管陽光刺眼,公園裡的綠蔭濃密得讓人感受不到難忍的熾熱,還有微風舒舒緩緩的在空氣裡游移。
如果不是情緒太紛亂,她會好好享受此刻的閒適。
真的,畢竟這樣的好天氣在台北的冬天裡,並不多見。
※ ※ ※
我們的故事,
就要在這裡劃下句點。
因為在愛裡頭,
我們終於有了另一段起點。
唐奕的表情很淡,淡得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公園長凳上坐著的兩個人各懷心事,唐奕的眼神落往遙遠的方向,看著他的似雲則滿心疑惑。在片刻沉默後,他很突然的開了口。
「我父親原本是個醫生,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個十分忙碌的人。醫生原本就是十分忙碌的職業,可是他不希望一輩子只當個醫生,所以他將所有的精力投注在他的事業上,從大醫院的主治醫生到開立一所醫院。」
「有了醫院後,他更忙於擴充自己的事業版圖,一直到現在你看到的永堂集團。我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星期天,記得那天是我父母的結婚紀念日。那天早上,我母親在電話裡跟我父親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他們吵些什麼,但話題不外乎是我父親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我已經習慣了。」
唐奕深吸了口氣,藉此平復痛苦往事帶給他的情緒起伏。
而似雲只是靜靜的聽著,她看得出來唐奕彷彿在努力壓抑著某些強烈的情緒。
「那天中午,我母親突然決定帶我到公司找我父親,我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水藍色旗袍,那是我父親最喜歡的顏色。一路上她告訴我,我父親說他不想再繼續過這種爭吵的日子,他說外面那些女人只是我母親的想像,而我母親決定相信我父親。」
「我們到了公司,直接進了我父親的辦公室,結果卻看見了我父親正緊緊抱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就是你今天看到的人,她是我父親的秘書。看到那一幕,讓我母親完全崩潰了。她不再跟我父親吵,而我的父親面對我母親的沉默也無言以對。」
「接下來,我母親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狀況下,從永堂在高雄分公司的大樓中我父親的辦公室跳樓了。那是我人生最漫長、最混亂的一天,那天之後的一個月裡,我跟我父親一句話也沒說過。」
似雲聽著唐奕的話,不由得落了淚,她感受到唐奕話裡的深沉痛楚,也看見了唐奕眼角泛著的淚光。
霎時,她明白了唐奕的無情與冷漠,是源自於太過深刻的愛與痛苦。
對於這一切,她完全可以體會,唐奕經歷的每一分痛苦,就像她曾經歷過的一般。
是啊!她跟唐奕之間竟有這樣「同病相憐」的遭遇。
會不會當年的唐奕會選擇幫她,就是因為他們彼此的境遇相似?那唐奕在她身上看到的,究竟是江似雲本身,還是他十五歲的倒影?
他們是那麼相似,都有著同樣的恐慌、同樣失去親人、同樣不知所措……
上天跟他們兩個人,開了一個怎樣的玩笑啊!
似雲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深刻的無奈與無力!
唐奕停頓了片刻,接著說:
「一個月後,我對我父親提出要求,我要他送我出國唸書,要他負擔我的生活所需直到我二十歲。二十歲之後,我會回台灣工作賺錢,將所有他花在我身上的錢還給他。他對我的要求沒有任何意見,也許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吧。」
「到了美國後,我用所有的精力唸書,二十歲就拿到了醫學博士。別人都說我是天才,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楚,驅策我的是一股強烈的恨。我恨我的父親,恨他的自私殺了我的母親。」
「我會選擇學醫的目的只為了報復,回台灣後他以為我會接手他的醫院,可是我沒有。我選擇了報社的工作,這讓他十分震怒,而這只是我報復的第一步。」
唐奕突然地靜默下來,他似乎在掙扎著什麼。似雲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等待。
良久,唐奕才由掙扎中回到現實,接下來他所要說的,他一點也不喜歡。
「從十五歲那年起,我就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我父親老了沒有體力,等待他來求我。前陣子我父親因為過度勞累中風,他托人找到了在美國的我,我立刻從美國趕回台灣,因為我等待的日子總算到了。」
「當我到醫院的時候,我父親已經恢復意識,他要求我接手永堂集團。而我告訴他,要我接手永堂集團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他必須跟那個女人,在我母親的墳前和我面前下跪認錯,然後發誓他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也許是出於愧疚,我父親一直沒娶那個女人。」
「我父親答應了我的要求,在我母親墳前,他們確實下了跪也認了錯。可是在那一刻,我卻覺得自己是個道道地地的魔鬼,殘酷而無情。那時,我父親的身上還吊著點滴、還必須待在加護病房裡,我卻強迫他到我母親墳前。」
「在他們下跪認錯後,我立即頭也不回的走了。因為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我厭惡自己多些,還是我的父親。」
陽光下,唐奕瞬間滑落的一行淚水,顯得透亮。
似雲不自禁伸出手,為唐奕拭去留在他頰畔的淚水。
他以雙手握緊了似雲伸向他的手,此時的他迫切地需要抓住些什麼,抓住些讓他不會被一池愧疚感淹沒的浮板。
尚未提及這段往事前的他,總是一味的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樣理直氣壯。
然而在面對似雲後,加上翰禹的那些話,再思及那一天他父親是怎麼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到他母親墳前認錯的那一幕,霎時,他所有的理直氣壯都變得那麼殘酷而荒謬可笑。
天知道,他從來就不是個殘酷的人啊!
當下,他不知道,該被原諒的是他父親,還是他自己。
而在似雲眼底、心裡,又是以什麼樣的角度看待他的殘酷無情?
唐奕將臉貼上了似雲讓他抓緊的手,試圖為他冰冷的心尋求一點溫度。
「你會輕視這樣的我吧?」他低沉的聲音由指縫間傳出。
似雲站起身,站定在唐奕面前,毫不猶豫的伸出另一隻手環抱住坐著的唐奕。
她深吸了口氣,再吐了氣。想將所有惱人的情緒,吐出胸臆間。唐奕的處境,除了讓她想起當年的自己,更拉遠了她與唐奕間的距離。
現在的她終於明白了唐奕的世界,更明白唐奕當年之所以願意照顧她的動機。
此時,她唯一能給唐奕的就只有一個擁抱,一如唐奕當年給她的一般。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唐奕給她的第一個擁抱的剎那裡,她便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唐奕。而那年,她才十三歲。
所以,她不願意喊他唐大哥,反而要求唐奕讓她喊他的名字。
這個秘密,她想,唐奕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吧。
「我永遠都不會輕視你,不管你做了什麼。」似雲輕聲的說,像是怕驚擾了誰。頓了半晌,她才又接著道:
「站在你母親的角度來看,你為你母親做的並沒有錯:相反的,站在你父親的角度來看,他或許也沒有錯,對不對?你不能勉強你父親的感情,就像你不能勉強自己的感情一樣。」
「以前我不懂,可是現在我懂了,在感情裡誰要愛上誰或者不愛誰,原本就沒有太多道理。你、你的母親,或者你的父親,也許都沒有錯。若真要說誰犯了錯,我想也應該是你的母親,因為她不該看輕生命,就像我的母親。」
跟唐奕的同病相憐,讓似雲的心裡湧上一股酸澀。
「唐奕,如果你能同意我的話,也許從現在開始你該試著原諒,原諒活著的人、原諒輕率結束生命的人,更原諒另一個充滿仇恨的你,這樣你或許能好過些。」
唐奕由似雲的擁抱中站起身,將似雲攬進自己的懷裡。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狠狠的敲進了他的心裡,給了他莫大的力量。
雖然他還不知道要不要,或者會不會原諒他的父親,畢竟這二十幾年來的累積,對他父親的恨都快成為一種習慣。然而最起碼,似雲給了他一個起點,一個他也許會選擇的起點。
「云云,謝謝你。」
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了唐奕最深沉的情感,只是他不知道似雲能不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