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風拂面 第七章
    兩人的行李早被唐任伯搬進杜閔薰舊時的房間裡,杜閔薰等兩人都進到房內,關上門,轉身面對韓宸風,臉上滿是尷尬與歉意。「抱歉,我覺得,我老媽可能誤會我們的關係了,一定是我老妹誤導他的。」杜閔薰抓抓頭,想了一會兒,又趕緊以保證的口吻說道:「我會再跟她說清楚。」  

    韓宸風這時已經在杜閔薰的床邊坐下來。方才杜母像是將兒子托付給自己的表現雖然讓他有些訝異,卻沒有厭惡抗拒的感覺,更甚者,他竟然隱約覺得自己以這樣的方式被杜母看待為一家人,有點受寵若驚。  

    他臆測著,或許大哥與秋絮、三哥與柳望月的幸福老早潛移默化地改變他對於同性相戀的看法,也或許和杜閔薰搭檔的這段時間,他自己根本對杜閔薰產生了搭檔以外的情感。  

    「你家人……知道你……」韓宸風早知道杜閔薰的性傾向,卻沒料到他的家人也已經得知並接受了。  

    杜閔薰同樣坐在床緣,低頭看著腳尖一下一下描繪地板上的圖案,沉默片刻,便低聲說道:「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一個學長去南部念大學前夕,特地到我家來找我,道別時偷親了我一下,在臉頰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左頰。「剛好被買菜回來的我媽撞個正著,我就趁機come  out了……」  

    聽杜閔薰敘述到被學長親吻的時候,韓宸風突然覺得胸口很緊,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忍耐著,若無其事地問道:「好個學長是你的……」  

    杜閔薰搖頭:「不是,我喜歡同性,可是沒有真正交過男朋友。」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韓宸風突然覺得壓在胸口令他難受的氣悶似乎轉眼間煙消雲散,他低頭故意咳了聲,接著繼續認真詢問道:「後來呢,你家人知道後?」  

    杜閔薰仰起頭,帶著回憶的表情,說得很慢,卻很清楚:「我媽哭得很傷心,鬧著說不想活了,還說要把我趕出去。我爸倒是很開通,蠻快就接受事實,還幫著勸我媽。我從高中開始就在北部唸書,那陣子根本不敢回家,每次電話裡我媽都哭了好久。」隨後他坐直身子,吐了口長氣。「後來好像是我妹說了一句:以後她用招贅的,我們家就不用擔心沒有香火延續。然後情況就慢慢好轉,恢復到和以前幾乎沒有兩樣……但是我倒沒有想到我媽今天會說這樣的話……」杜閔薰又是尷尬地用力抓頭。  

    「你有很好家人。」韓宸風聽了經過,心裡覺得很是感動。「尤其是妹妹。」  

    想當初如果他和其他幾位兄弟全力支持大哥與秋絮的戀情,或許他們之間就不會經歷如此多的波折阻撓,也不用分隔兩地許多年之後才又重聚。  

    杜閔薰終於恢復原本的平靜,他點點頭,而後又道:「我知道啦。不過你沒看她笑得那麼奸詐,一定心裡在亂想什麼。」  

    他這話讓韓宸風聽得莫名其妙。「有什麼好亂想的?」  

    「你如果看見她結婚前房裡那堆小說漫畫喔……」杜閔薰重重歎了一口氣。  

    晚餐時間,韓宸風終於在餐桌邊見著杜閔薰的父親。  

    杜父膚色黑黝,據說是退休前是苦幹實幹的公務員,退休後改作望而卻莊稼,利用屋後靠近山邊一片祖產留下的地種些東西,說是怡情養性之用。他和杜母兩人站在一塊兒時,不時親密地摸摸杜母的手,看來相當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是我爸。」  

    「伯父好。」韓宸風同樣有禮貌地向杜父問好,著實不用杜閔薰多介紹,若說杜閔薰和杜巧蓉的整體容貌較為酷似母親,那麼他的那雙眼睛根本完全遺傳自父親那方。  

    眼底滿盈笑意,杜父以打趣的口吻說道:「叫什麼伯父?大家都是一家人,跟著阿薰叫阿爸就行了。」  

    見父親和母親的說法同一模樣,杜閔薰無奈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道:「爸,他是我的網球patner耶!」  

    杜父呵呵笑道:「啊呀,什麼帕特拿不帕特拿的?說阿那答老爸我才聽得懂啦!」  

    這話不僅是韓宸風和杜閔薰,就是在一邊默默幫杜巧蓉盛飯的唐任伯也要忍不住微微臉紅。至於兩個女眷:杜母和杜巧蓉在旁聽了,都面露笑容。不過杜母是欣慰的笑,杜巧蓉則像是計謀得逞似的笑得很得意。  

    「不是啦,爸,你搞錯了啦……」  

    杜閔薰還想要反駁,沒想到杜父三兩下就截斷他的話。「來,吃飯吃飯,多吃點身體才會好。」  

    韓宸風誠惶誠恐用飯碗接過杜父熱忱地夾過來的一整尾煎魚,一面忙地道謝:「啊啊,謝謝伯父。」  

    「是阿爸啦!」杜父笑著糾正道。  

    在杜巧蓉終於忍不住爆笑出的笑聲中,韓宸風的臉驀地紅得可比熟了的蝦,杜閔薰則一面瞪著杜巧蓉,一面繼續徒勞無功地向杜父抗議喊道:「爸!」  

    皎月高掛,拂著涼爽夏夜晚風的前院,突地爆出迭聲歡呼。「哇!帥呆了!你會騎老哥這台怪腳踏車了耶!」只見杜巧蓉像小孩子般興奮地拍手直跳,完全沒有顧及自己已是個有身孕的准媽媽,幾許髮絲因為她的動作而從綰得略鬆的髮髻中垂落。  

    轉頭朝著正廳裡正拎著一條抹布的杜閔薰,杜巧蓉放大音量呼喊道:「哥!哥你快過來看!」  

    杜閔薰一面擦拭置放祖先牌位及供品的木桌,一面隨口問道:「啥事?」  

    不是他沒心情湊熱鬧,而是他這次返家才發現杜巧蓉原來是個很容易因小事情而引發異常興奮的人,如果他為了一點小事隨便丟下手中工作跑出去,回頭只怕還得要面對老媽的一頓嘮叨。  

    「你不來看嗎?是宸風喲!」杜巧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得意,彷彿知道只要提起韓宸風的事情,杜閔薰就完全失了抵抗力似的。  

    果然就見杜閔薰三步前兩步跑出大門。一見前院的情況,他立刻驚喜地將其他事情完全拋諸腦後。  

    原來不遠處韓宸風揮汗如雨,正一腳一腳踩著喀答喀答作響的腳踏車,用比牛車還緩慢的速度向前行進著。雖然腳踏車走的路線仍有些歪歪扭扭,好幾次也都出現幾乎要斜向一旁傾倒的情況,但龍頭終究被韓宸風奮力拉回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杜閔薰歡呼一聲,直衝上前去,也不管韓宸風還坐在移動中的腳踏車上與之奮鬥,一把就將他摟住。  

    只聽韓宸風發出慘叫,接著一串乒乒乓乓的聲響,杜巧蓉轉過頭去不敢看到慘事發生,等聲音弱直至沒了,才小心翼翼地回頭觀望。  

    想當然爾,兩人連同一車根本就是跌作一團,被壓在最下的杜閔薰仍將雙臂牢牢環著韓宸風,而被腳踏車壓著的韓宸風則通紅著臉,死瞪著杜閔薰。只不知道造成好片紅雲的原因,是杜閔薰舉動引起的害羞,抑或是他行事不經大臉而氣悶。  

    「你沒事找事做嗎?我這幾天已經跌得夠慘了……」韓宸鳳歎口氣,忍不住喃喃抱怨著。  

    倒是杜閔薰臉上並未為出多少愧色,反而揚起眉,興奮地讚歎道:「太棒了,才一個星期就能騎了呢!」  

    結果韓宸風即使原先帶有任何埋怨和怒氣,也因為這句話而化為雲煙散去。  

    他低下頭,若有所思地注視杜閔薰依舊不肯放鬆的雙手。  

    才不過短短一個星期,自己似乎已經把杜閔薰給寵壞了,瞧他的動作越來越沒有顧忌。  

    但另一方面,自己似乎也被杜閔薰給寵壞了,貪戀著他親暱動作和陽光笑容帶來的溫暖,貪戀到,竟然產生想要獨佔的冀望……  

    猛然的體悟,讓韓宸風剎時心中好似被無形的外力狠狠一撞。  

    他確實不知不覺中,對杜閔薰產生超越一般朋友搭檔會有的情感!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這樣下去,能夠——有未來嗎?  

    他抬頭,看見本閔薰和初識不久時相較起來並沒有太大差別的爽朗笑容。  

    本屬涼爽的晚風徐徐吹來,韓宸風竟在此時忍不住全身的輕顫。  

    在韓宸風的加緊勤練下,沒幾天功夫,好輛頭一次騎來簡直「非人用」的怪腳踏車,終於也乖乖臣服在他的毅力下,不再搖搖晃晃,操作甚是自如。  

    「在前面十字路口右轉。」  

    這會兒改由杜閔薰搭著韓宸風的肩膀,腳踩在後輪中央橫槓,一邊對他指引著方向。  

    儘管學會了如何控制那輛腳踏實車,硬是加上一個體重比自己還有份量的杜閔薰在後方,才騎過兩個十字路口,韓宸風已感到吃力,氣喘吁吁,但咬著牙就是不肯認輸,繼續奮力踩著踏板。  

    好不容易支撐支上坡路段,看著眼前坡茺挺可觀的柏油路,韓宸風突然感到氣軟,體力的不支已經戰勝堅持下去的意志。他停下腳踏車,喘口氣,說道:「我不行了。」  

    似乎早料到他這樣的表示,杜閔薰只是動作俐落地跳下車,拍拍韓宸風的肩,說道:「那就換我來吧,你在後頭好好休息。」  

    與杜閔薰交換位置,韓宸風才剛踩上後輪橫槓,尚未站穩身子,腳踏車突然向前移動,出於反射地,韓宸風傾身一把摟住前方杜閔薰的肩。  

    彷彿上天將時間凝結起來,韓宸風停住呼吸,因為他和杜閔薰的距離的靠近,近到連杜閔薰耳後和頸部的小汗毛都一清二楚,他甚至發現他的耳垂後有顆小痣。  

    然後韓宸風突地感到自己的心跳聲劇烈而響亮得好像擂鼓一般,挾咚挾咚。心臟有力似乎隨時都要從胸口跳離。頭很脹,很暈,汗水從額與發的交界處涔涔流下,喉嚨和嘴唇卻干到發痛。  

    夏日艷陽之下,樹間的唧唧蟬叫不知何時竟也愈來愈顯巨大,變成好似要穿透耳膜地怒吼的大聲。胸口的間痛愈發增強。  

    在各種聲音的交錯之下,依稀從遙遠的一端傳來對自己的呼喚。  

    「宸風……」  

    隱約覺得呼喚是出自己杜閔薰的聲音,韓宸風心裡納悶,卻來不及深想,眼前一黑,身子一斜,就引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脖子與胸口涼爽的感覺將韓宸風引領回現實之中。睜開眼睛,他看見杜閔薰的臉就在上方,這才發現自己竟是躺著的。  

    「我……怎麼……」嘶啞聲音不像從自己喉嚨發出,很是陌生。  

    「你中暑昏過去了。」見韓宸風安然無恙地醒轉,杜閔薰總算放下心來。「下次覺得不舒服要講,別逞強,知道嗎?」  

    看見杜閔薰眼神中毫不掩飾的關懷,但那卻是和以往沒有兩樣的關懷,對朋友一樣的關懷,原來胸口的那股悶痛又突然襲上,韓宸風偏過頭避開杜閔薰的眼神。  

    「但是說來好像是我不對,騎那台車已經算是劇烈運動了,又還要加上我一個,能騎那麼遠真難為你……」  

    耳裡傳來杜閔薰類似喃喃口語的說話聲,韓宸風閉起眼睛。  

    原來自己已經這麼喜歡他,喜歡到無法忍受他以對待朋友的方法來對待自己,希望一直得到他的注意,希望自己在他眼裡是獨一無二的。  

    但不對……杜閔薰要的是一個好朋友,一個默契絕佳的網球搭檔!  

    「欸欸,他就是你的『那個』喔?」  

    「你少亂說了——他是我的partner!我不是說過要帶網球的partner回家嗎?」  

    回想起來到杜家的當天,車站邊杜閔薰和杜巧蓉之間的對話,韓宸風就覺得胸口絞痛得像利刀旋刺進去。  

    雖然當時可以一笑置之,假作沒有聽見,但現在同樣的對話浮上心頭,卻令他難過得想哭。  

    「怎麼了?還是很不舒服嗎?」  

    肩膀的晃動讓韓宸風張開眼睛,然後他猛地伸手推開杜閔薰,爬起身來。  

    「我沒事,我想回去了。」  

    杜閔薰不瞭解,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自從前幾天韓宸風發生中暑的事件之後,他們兩人間的感覺,變得很奇怪。  

    先是韓宸風不再要求他在身邊陪著他練腳踏車,一臉心事重重。然後他開始避著自己,兩人說話時眼神也都躲躲閃閃。  

    他想問杜巧蓉知中知道原因,畢竟女孩子心思較細膩,也許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哪知杜巧蓉根本不理會他的詢問,只是大聲哼著自己創作的歌曲,唱什麼『戀愛的感覺。』  

    最後杜閔薰放棄向杜巧蓉討協助的想法,就在他和韓宸風利用附近學校的球場練球,韓宸風第三次發生開球失誤之後,杜閔薰放下球拍,歎口氣,決定單刀直入自行面對問題。  

    「宸風,先別練了,我們到旁邊去坐一下吧。」  

    點點頭,韓宸風沒有異議地跟著杜閔薰來到場邊的休息區。  

    當韓宸風取下頭帶,伸手欲拿過自己的保特瓶礦泉水時,杜閔薰倏地抓住他的手快得讓韓宸風根本沒有警覺縮回的餘地。  

    「快放手!」因為掙脫不了杜閔薰的手,韓宸風只得低聲說道。  

    「不要,除非你告訴我,最近是怎麼了?我哪裡做錯了?你告訴我,我一定會努力改過。」杜閔薰聲音堅定地說道。  

    聞言,韓宸風低著頭,沒有回答,杜閔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宸風?」  

    韓宸風一直靜默不語,杜閔薰又再開口詢問了幾次。  

    最後,低著頭的韓宸風終於輕輕地開口:  

    「我沒有辦法……我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了……」  

    突然說出這句話的韓宸風聲音帶有明顯的哭音,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只讓杜閔薰的心漏跳了一拍。「啊?」他拍拍韓宸風的肩膀,安慰道:「沒關係沒關係,有什麼事情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  

    結果他這段話只引來韓宸風不斷地搖頭。  

    以為是韓宸風家中發生什麼事情,杜閔薰繼續用安慰的口氣說道:「你一個人在放在心裡頭苦惱也無濟無事,就算我幫不上忙,你說出來也會好過一些,嗯?」  

    突然發現自己竟痛恨起杜閔薰好好先生般對自己的照顧與關心,舉起沒有被杜閔薰抓著的那隻手,韓宸風蓋住自己的眼睛,試圖壓住鼻樑的那股酸意。「我喜歡你……我不想再隱瞞了……」顫抖著聲音,他終於說出一直不敢出口的那句話。  

    聽了韓宸風的話,停頓一下,然後杜閔薰笑開來,道:「我也喜歡你啊!」  

    「不一樣,那不一樣!」韓宸風把頭搖得像博浪鼓般。  

    這話讓杜閔薰安靜了好半晌,彷彿陷入沉思之中。而後他終於緩緩開口道:「……你說的喜歡……是那種喜歡嗎?」  

    緊咬著下唇,韓宸風默默地點頭。在劇烈的心跳聲中,他有點認命了一樣,靜靜等著會把自己打入毫無希望的地獄的回覆傳入耳中。  

    一直坐著的杜閔薰這時候放開韓宸風的手,站起身來,在韓宸風禁不住顫抖中,杜閔薰伸手捧起韓宸風的臉,俯首在他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從很早之前,我就一直忍著不要對你這樣做,怕會嚇到你。」  

    看著韓宸風不可置信,呆楞楞的表情,杜閔薰微微一笑。  

    「什麼……這是從什麼時候的事?」慢慢地將手輕觸方才與杜閔薰的唇相碰的地方,韓宸風結結巴巴地說道。不到半分鐘前發生的事,對他來說簡直像是幻夢一樣地不真實。  

    沒有直接回答韓宸風的問題,杜閔薰臉上帶點不好意思,但很清楚地一個字一個字說道:」宸風,我從沒有真正交往的經驗,說老實話,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對……」他伸手摸了摸韓宸風的臉頰。「原來我只是覺得,我們兩人在網球領域上,是最完美的組合。能成為搭檔實在是太好了。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不只在打網球的時候覺得快樂,只要是你在身邊,就讓我心情很好,我好喜歡看你快樂的樣子,認真的樣子。我知道,那和對朋友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可是我卻不敢對你說明白,擔心你會無法接受突然的告白。」說來後來,杜閔薰露出一抹苦笑。「擔心你只希望做個朋友,不願讓事情變得複雜。」  

    原來他們所煩惱,所擔心的,竟然是同樣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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