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仰角 第二章
    佟子矜聽見屋外的鳥叫聲,轉身望向窗戶,天色已破開,說明現在是清晨六點多。黃金海岸的夏天在清晨四、五點即天色全亮。她望著時鐘,感受到些微陽光的熱度。

    這是哪裡?佟子矜不記得她家附近有人養鳥。

    她的床只是在上頭-了一層軟墊的榻楊米,這會兒為什麼會軟到幾乎將她掩沒?

    這裡不是她的家。意識到這點的佟子矜,這才思及她已於昨天離開台灣,讓處於極度緊繃狀態的神經鬆懈了下來。

    她可以選擇再躺回去睡,畢竟她起床的時間還未到,大可睡個回籠覺;況且她人在澳洲的渡假聖地--黃金海岸。

    我在你身邊……永遠……永遠……永遠……

    一陣顫慄似的電流竄過她的身子,恐懼讓她視方纔的念頭為畏途。

    「我還是早點起床好了。」佟子矜伸手從床旁矮櫃摸到眼鏡戴上、掀被,自另一邊下床,一個腳軟讓她跪地,好一會兒後,她才感受到氣力回湧至四肢百骸。她輕歎口氣,扶著矮櫃邊緣撐起身子,腳步顛簸地往盥洗室走去。

    不論你身在何方,都能感受到我的愛意……

    「我還活著,我還活著……」佟子矜竭力摒除腦中迴響不絕的呢喃,對著鏡中的自己說話,肯定自己的存在。

    呢喃自腦海中褪去,佟子矜取回控制權,給鏡中那臉色蒼灰死頹的陌生女子一個笑容。

    「對,我還活著,我還活著……」她拍拍臉頰,深吸口氣。「我是佟子矜,我是佟子矜……」

    然後,佟子矜不再覺得鏡子裡的女子是陌生人,她鬆口氣,摘下眼鏡,梳洗完畢,在行李箱中翻找許久,才找到一件襯衫與薄長裙。即使搭配起來不怎麼合適,但在她沒有準備夏裝的情況之下,她無法太要求造型。

    她將長髮綰起,撥開幾撮不聽指揮的頑發,戴上眼鏡,看眼時鐘,時針與分針各指在七和十二的位置。

    清晨七點。

    她離開房間下樓,直闖昨日被年昱翻得一場糊塗的廚房。

    廚房為中島型設計,乳白色的長方形流理台前是采光充裕的落地窗,風輕拂紗簾,造就光與影的變動;流理台旁有張與其同型的長桌,右邊是冰箱,左邊連接餐廳,後方一整面牆采隱藏式設計,收納一切餐具與家電用品。

    佟子矜瞇起眼,備感舒適地深吸口氣。

    廚房有打掃過的痕跡,或許是固定來的鐘點女傭清理的,她沒有多留心,打開冰箱尋找可煮食的食材,發現幾乎空無一物的冰箱今天塞滿了食物。

    「少爺還是有人關心嘛,偏偏要將自己弄得不成人樣。」佟子矜開火放鍋倒油,丟了幾片培根下去煎,趁隙切下幾片火腿、煮咖啡。

    一切就緒後,她將培根、火腿、蛋包、蛋卷與咖啡壺送上餐桌,正要享用之際,一串疾步下樓的聲響傳來--聽來似是有人滾下樓梯。佟子矜倒咖啡的動作一頓,下意識的伸手抓住某樣東西,屏息以待。

    不一會兒,一個手裡緊握著網球拍的倉卒身影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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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昱是被滿腹翻騰的胃酸給喚醒的。

    他睜開眼第一件事即是往盥洗室沖,吐出昨晚喝下的酒液後,飢餓感宰制了他的思緒,然而當他抬頭看見鏡裡映現的陌生男子時,出走的理智終於回歸。

    「這是誰?」年昱低問,沒有回音。

    纏著紗布的手抬起碰觸鏡面,發現鏡裡的男人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是我?!」原本的混沌迷濛瞬間教他驚愕震開。

    鏡裡這個鬍子沒刮、頭髮糾結、眼神渙散、看來像鬼的男人是年昱-艾斯?ATP排名第二十五、前途看漲的年昱?年昱緊盯著這個落魄的自己,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如此失意過。打四歲第一次拿起網球拍,他即注定與網球結下不解之緣。

    他深愛網球,他的世界從四歲起就只有網球,2000年轉進職業後,那高手如雲的世界讓他充滿鬥志;成為職業網球選手不到兩年,他的排名擠進前三十名,被媒體喻為美國新生代球星之一的他,為何會淪落到無法站在球場上的下場?

    原因連年昱自己都不知道。

    年昱明白自己前途似錦,但他沒想過那曾經是他最愛的網球,如今竟成了他最懼怕的事物。

    「咳。」年昱輕咳一聲,轉開水龍頭,溫水聚滿洗臉盆,再壓出刮鬍膏往臉上抹,然後取出刮鬍刀,先沾沾水後才對鏡小心地刮起鬍子。

    年昱不願繼續思考;不論他怎麼試,一站上球場,那巨大的恐懼即似海潮般朝他沖襲而來。先前他並沒有察覺,以為是自己過度緊張,然而當這份緊張膨脹至足以影響他的表現時,再來深究已是太遲。

    到底是誰的錯?年昱不知道。他曾以為自己無法面對沒有網球的日子,但事情卻不如他想像的那樣。原來沒有網球的日子還挺好過的,無所事事,只需吃睡,睡不著時喝酒助眠,唯一的苦惱便是眾人的規勸與煩不勝煩的香艷陷阱。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忽略過多少電話,也忘卻他趕走了多少人……

    「啐!」年昱痛叫。「該死!」

    他洗掉剩餘的白色泡沫,抬高下巴,幾道細小的血痕在他乾淨的臉上張狂顯現,他抽過毛巾輕輕擦拭,壓到傷口時忍不住連聲咒罵。

    一股異味傳來,年昱抬手一聞,露出噁心的表情;他將毛巾一丟,往與盥洗室相通的浴室走去,沒多久便一身清爽的出現。

    一抹食物的香氣自樓下傳來,刺激著年昱空空如也的肚腹。

    蛋!培根!咖啡!這些東西不可能平空冒出!但年昱不記得屋裡還有其他人。

    僕人與管家都被他趕走了,除了固定前來清掃的鐘點女傭,和一堆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外,這個佔地廣大的渡假別墅裡僅有他一人。

    浮上年昱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有賊。

    他四下找尋武器,最後只找到他的網球拍;拍線已鬆,老早該請穿線師重穿,但穿了又有何用?他根本無法踏上球場,穿好線的球拍只能當裝飾品。

    正好,廢棄不用的球拍有了它的新功用。

    年昱本想無聲無息地下樓,豈料腳下一個打滑,便從樓梯跌了下去,撞擊出極大的聲響。他倉皇起身,抑住詛咒的衝動,往飄出食物香味的廚房跑去--

    一陣沉默。

    「你是誰?」佟子矜抓住一把菜刀護在身前,警戒的看著闖入廚房的陌生男人。

    「我才要問……你……」年昱認出佟子矜。「你是昨天那個心理醫生?」

    「你……」佟子矜透過聲音認出這個拿著球拍、看來十分年輕的男子身份。「年昱?」

    果真是人要衣裝。佟子矜沒想過隱藏在那遊民外表下的年昱其實長得不賴,難怪他能成為許多少女的夢中情人。

    「佟子矜?」年昱皺眉打量佟子矜,她今天的穿著真是糟到不行。

    格子襯衫配上格子裙讓佟子矜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張網子,看得他眼花。

    「如果你喚我『佟』,我會很感激你的。」佟子矜將菜刀放回刀架,坐回原位,繼續倒她的咖啡。

    「你怎麼還在這裡?」年昱沒有放下球拍,讓佟子矜以為假若必要,他一定會用那支破球拍趕她出門。

    「我沒說過我是來治療你的嗎?」佟子矜用叉子戳破蛋包,切成易入口的大小,灑上鹽。

    「你該離開,而不是坐在『我』的廚房,享用『我』的早餐!」該死的!那蛋包看起來好好吃,煎得適中的培根邊一定相當脆實有口感,火腿雖然沒有經過烹調,但切割得相當美形,還有……還有蛋卷……Shit!他已垂涎三尺。

    「這些是我煮的。」佟子矜垂斂的眸瞄見年昱在吞口水,掩住笑意,一派正經的宣稱。「想吃就開口,說句話不會要你的命。」

    年昱的心思全教眼前的食物給吸引住了,他已經連續一個月的早餐都吃牛奶加喜瑞兒,有時會加麥片,吃到他快吐,眼下久違的豐盛早餐讓他食指大動!但年昱的大腦下了清晰的警告,要他不能踏進佟子矜設下的陷阱。

    可是……他肚子好餓--

    那一定很難吃!年昱別開臉試著說服自己,但眼角仍黏在那一桌食物上。

    「逞強只會苦了你的肚皮。」佟子矜並不在乎年昱的感受,她只希望年昱的球場恐懼症能突然康復,那她就能早日回到台灣,安分地當她的小小助教。不過才離開兩天而已,她已開始想念學校的生活。

    「你別想用食物來引誘我答應讓你留下!」

    「你一定要將所有人都想得那樣不堪嗎?」佟子矜輕歎口氣。「我相信艾索一定向你解釋過了。」

    「他有。」年昱臉色一變。「我沒病,不需要看醫生。」

    「我是心理醫生,這兩者中間有差別;如果你想要覺得好過一點的話,也可以叫我心理諮詢師。」

    「關我屁事!」

    「我不想一太早就壞了心情。你是要坐下來和我共用早餐,還是要繼續罵下去?」佟子矜挑眉,給了兩條路讓年昱選擇。

    年昱神色變換不定。而在他考慮之時,佟子矜已吃掉大半的食物。終於,年昱屈服於生理需求,將球拍一丟,坐到佟子矜對面。

    佟子矜面無表情地將剩下的食物推到他面前,收拾已空的盤子,然後開火煮了另一份早餐給年昱。

    年昱狼吞虎嚥,這才發現自他到黃金海岸、趕走所有人後,就不曾吃過一頓像樣的餐點。

    「吃完別忘了洗盤子。」佟子矜離開前叮嚀。年昱沒有回答,佟子矜並不期望他會照做,她彎身拾起被年昱拋棄的球拍,轉眸深深凝視他的背影。

    球拍很輕,但佟子矜卻能理解其衍生出來的無限壓迫感。

    年昱高大卻盈滿失落的頹喪身影深深烙進佟子矜的心,這是她第一次對年昱產生同情。

    她能理解不能面對最心愛事物的痛苦與絕望;但是能理解不代表能化解,她得好好思考。

    佟子矜把玩著球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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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留下。」吃了佟子矜所作的一天餐食後年昱高傲地決定。他微微彎身擦乾盤子,然後放好。

    站在年昱身邊洗盤子的佟子矜聞言,微揚眉,似笑非笑地說:「那我是否該行大禮,以示我對您的感激,年昱王子?」

    她很希望年昱維持彎腰的姿態,這樣她就不必抬高脖子也能與他說話,更毋須讓恐懼主宰心海,但年昱天生就長那麼高,她不能做如此無禮的要求。

    「不必。我可不是讓你留下來治療我的。」年昱接過佟子矜遞過來的濕盤子,擦乾後放回盤架,突然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教佟子矜牽著鼻子走,當下甩下干布,往連接外頭的門走去。

    「年昱總是半途而廢?」佟子矜也不動氣,只笑道。

    這句話讓年昱往外跨出的身子轉回,狠瞪佟子矜。「誰半途而廢?!」

    「這裡除了我,就只有你嘍。」佟子矜將最後一個盤子放在旁邊。「我洗完了。」

    年昱低聲詛咒,回到原地,粗魯地擦完盤子,還將布掛好,然後微笑道:「瞧,我沒有半途而廢。」

    「Bravo!Bravo!」佟子矜邊取紙巾拭手,邊拍手喝采。

    不知為何,佟子矜說的一字一句總能影響年昱的情緒,就像此刻,即使佟子矜稱讚了他,他卻一點也不高興;事實上,他也不知心頭那冒升的五味雜陳所為何來。

    「你真令人火大。」年昱苦惱的說。

    「你絕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佟子矜很清楚自己有什麼能耐。

    「我該慶幸我不是第一個嗎?」年昱雙手交抱,靠著流理台,挫敗的看著佟子矜。

    「也許。」佟子矜語意不明地笑了笑。

    「要不是你煮的東西尚可入口,我不會留你。」吃過佟子矜煮的東西後,他再也不想吃那些垃圾食物了。

    「你本來有個廚子,但你將他趕走。正因為如此,你得忍受我這尚可的廚藝,這樣的結果是你自作自受。」佟子矜推推眼鏡,實話實說。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會說話?」年昱說服自己別動氣,與佟子矜相處不過三天,他一生的耐性似已用罄。

    「實話向來不討人喜歡。」

    「別說了。」年昱有預感佟子矜接下來的話會惹他生氣,他不想破壞難得的好心情。

    「願意談談你的網球恐懼症嗎?」佟子矜切入正題,不讓年昱有逃避的機會。

    「那不關你的事。」年昱深吸口氣,耳邊有一瞬間響起了鼓噪的嗡嗡聲,那一度是他熟悉且享受的聲音,現下卻成了糾纏縛綁他的咒語。

    「你想知道恐懼症怎麼治療嗎?」

    「不想!」年昱的呼吸開始急促、心跳加快,他持續聽見吵鬧聲,雖然他知道那些都是幻覺,可它們卻真實到讓他以為自己正被活埋其中。球場是那樣的廣大無垠,而他是如此渺小,渺小到即使是球場裡飛拂的塵埃亦能擊倒他。

    佟子矜遲疑了下後走向年昱,微涼的手搭上年昱不知何時握緊的拳頭,仰頭望著他陷落自我想像的面容。

    一時間,有好幾張扭曲的臉在她眼前飛閃而過,她呼吸一窒,眨了眨眼,眨去眼前閃過的那張可怕臉孔,扯出個笑容,抑住逃離的衝動,安撫道:「害怕不可恥。」

    「閉嘴!」年昱的思緒被拉回,他揮開她的手,忿忿不平的瞪著她。「你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的恐懼?!別跟我說這些話!這些話人人都會說!」

    語畢,他轉身欲走,佟子矜的聲音幽幽響起,止住他的腳步--

    「我不是你,所以你的恐懼只有你自己能面對,因為只有你最清楚是怎麼回事。」

    就像她一樣。

    「滾!」年昱大拳一揮,捶向牆壁。「你若不想成為我生平第一個揍的女人就閉嘴!」

    撂下威脅後的年昱飛也似地離開廚房,高大的身影隱沒於黑暗中。

    佟子矜呼吸一窒,眼前一黑,胃一陣翻攪,但她及時壓下那自內心深處湧現的恐懼,假若現在倒下,她就再也無法接近年昱了。

    年昱的高度令她腦海裡的警鐘嗚嗚作響。她還不夠瞭解年昱,以致於在靠近他時,心裡總是忐忑不安。

    「我知道……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有時候自欺欺人會好過些……」一股噁心猛然湧現,佟子矜-著嘴往洗碗槽沖,然後吐出方才吃進的食物。

    黃金海岸的夏夜燠熱無比,可佟子矜卻冷得發抖。

    「我已經撐過了三天,一定也可以撐過接下來的日子,可以的……可以的……嗚嘔……」佟子矜吐空所有的食物,甚至連膽汁也一併吐了出來,卻仍是不停地乾嘔。

    燠熱的夜,佟子矜破碎的低語在孤獨的空間中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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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索!」佟子矜在電話接通的瞬間即喚道,握著話筒的手不停地顫抖。

    「佟,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半,你不睡的嗎?」艾索睏倦的聲音自電話那頭傳來。

    「我這裡是白天。」佟子矜等不及算時差,一醒來,收拾好行李便打電話給艾索,就當是交代。「我要回台灣。」

    佟子矜發現自己沒辦法再撐下去。

    「你不能撒手不管!」艾索一聽,睡意全消。

    「他不是我的責任。」

    「你已經答應我了!」

    「我後悔了,不行嗎?」佟子矜的聲音在抖。

    「佟,發生什麼事了?」艾索聽出佟子矜的聲調不對。

    「是我自己的問題,與你心愛的年昱無關。」佟子矜調整呼吸,試圖將話說完整。

    「是那次意外,對不對?」佟子矜的不對勁讓艾索輕易起了聯想。「你始終不肯跟我談它。」

    「沒什麼好談的。」佟子矜輕描淡寫,擱在腿上的手緊握。談論無用,一次又一次的坦白只會讓惡夢不斷重演。

    到最後,她不再談論,在心底挖了個大洞,將它深埋,即使她仍不斷地面臨它的威脅,但那對她而言不過是冰山一角,她深信只要忍受,那麼直到下次恐懼來臨之前,就能過一段平靜的日子。

    「佟……」

    「艾索,現在的年昱需要有人陪在他身邊,你願意來嗎?」佟子矜發現自己連續幾天都在晨間嘔吐,便知自己的忍耐已至極限,若再這麼吐下去,她遲早得厭食症。

    她現在連自己都擺不平,如何治療年昱?

    「我不能去!年昱會拿東西丟我--事實上,他攻擊每個出現在他面前的人。」艾索仍心有餘悸。

    「他沒有攻擊我。」即使他常口頭威脅她。

    「所以我才會求你去,畢竟你們兩人有相同的經歷……」

    「艾索,你錯了,我們完全不一樣。」一股噁心直湧上來,佟子矜忙喝杯水,壓下那份噁心感,不住低喃:「年昱太高……他太高了……」

    佟子矜咬住下唇,不願在艾索面前崩潰。

    「我比年昱還高。」艾索疑惑的指出:「怎就不見你怕我?」

    「你不一樣,我認識你。」而且瞭解。

    「佟,你是唯一一個留在那裡超過一天的人……」艾索幾乎快哭了,他不敢相信幾天前還深寄厚望的佟子矜,如今也受不了年昱,想要離開。

    「可是……我……嗚……」佟子矜-住嘴,拿著無線話筒衝向盥洗室。

    那頭的艾索只聽到佟子矜的嘔吐聲,心中一急,忙叫:「佟!佟!你沒事吧?佟!」

    「你懷孕了嗎?」年昱的聲音在佟子矜身後響起。

    吐到虛脫的佟子矜連說話的氣力都沒,只能趴跪在洗臉盆前,無力的喘著氣,等她記起電話中的艾索,已是幾分鐘後的事。她將話筒交給年昱。

    年昱接過,以眼神詢問,佟子矜用唇語回他,他理解。

    「艾索,佟小姐吐得很慘,你讓她懷孕了嗎?」年昱的問話惹來兩人不同方式的抗議。

    佟子矜用眼神凌遲他,艾索則以高分貝摧殘他的耳膜。

    「她吐了?!老天!情況比我想的還要嚴重!該死!年昱!我雖然花心,可也從來沒讓女人懷孕過!你少亂說!」

    「我不管這種事,總之我傳達了佟小姐要我說的話,再見。」年昱沒等艾索回應即收線,將話筒放上毛巾架,蹲在佟子矜身邊,大手撫上她汗濕冷涼的臉頰。「你還能動嗎?」

    「我……呃……看不清楚你……」佟子矜瞇起眼,她的眼鏡不翼而飛,下意識地想退開,卻因看不清前方事物與氣力用盡,只能無助地攤坐在原地。

    「我是年昱。」年昱自我介紹,憂心地望著佟子矜蒼白透青的臉色。「你還好吧?」

    吐光肚裡所有的食物與胃酸、膽汁,還不停乾嘔的佟子矜輕搖頭。她好累,累到無法拒絕年昱適時的關懷。

    她向來是一個人,即使在與艾索交往時,這樣的情形也沒有改變。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比較像艾索用來讓學分Pass的工具,而不是他的女友。

    「你看起來糟透了。」

    年昱是因為沒在七點半準時聞到早餐的香味而上樓察看,沒想到敲門她不應,試著轉動門把,門卻沒鎖,因此他便大剌剌的進房,循聲即見佟子矜狂吐的模樣。

    此刻的她一點也不像這幾天來不斷奴役他的那個女人,讓年昱不禁有些擔心。

    佟子矜幾不可見地扯動唇角,想起身,年昱忙伸手扶助,腳步一個移位,清脆響聲隨之而來。

    兩人的動作一頓,年昱低頭一看,抬起踩到東西的那隻腳--

    佟子矜的眼鏡一命嗚呼。

    「你……咳……踩到什麼?」

    「你的眼鏡。」年昱先扶她出盥洗室坐到床上,才回去撿眼鏡的屍體。

    「不會吧……」眼前一片迷濛,瞇著眼想看清年昱身影的佟子矜有些慌張。「我沒有眼鏡就什麼都看不到!」

    「我很抱歉。」年昱除了這句抱歉,實在無話可說。

    「我……咳……」佟子矜吞嚥口水,想藉以潤滑發痛的喉嚨。「我本來想離開的……」

    「你走了,誰煮東西給我吃?」年昱不加思索的脫口而出,講完後,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你可以請回你的……咳……廚子……咳……還有其他人……」所幸佟子矜沒有心思捉他的語病。

    「來,喝了它。」年昱不知何時離去,回來時手上多了杯水,他半跪在佟子矜身旁,佟子矜因看不清事物,瞧見物體閃動的模樣而受到驚嚇。

    她的近視有一千八百多度,附加散光與輕微夜盲,少了眼鏡,所有事物在她眼中不再清晰,而她也格外脆弱。

    「是我。」感覺她似乎特別容易受到驚嚇,年昱不禁問:「我有那麼嚇人嗎?」

    佟子矜略過不答,想拿杯子,但年昱好人做到底地將杯子湊近她唇邊,餵她喝。

    「謝謝。」佟子矜不自在地道謝,鼻息問儘是年昱身上傳來的青草香味,那是屋裡共有的沐浴精味道。

    「還要嗎?」年昱問道,關切地望著佟子矜,打量著她明顯迴避的行止。

    「不用,謝謝。」佟子矜握緊拳頭。年昱即使半跪,也同坐著的她差不多高。她吞吞口水,嚥下威脅出閘的驚慌,極力不讓起伏劇烈的情感淹沒薄弱的理智。

    「我觀察很久了。」年昱右手擱放在佟子矜身後的床鋪上,偏頭瞇眼端詳。

    「什麼?」忙著對付心魔的佟子矜沒聽清楚。

    「你很怕我對不對?」這是年昱的直覺。

    「對。」佟子矜並不否認對年昱的恐懼。

    「為什麼?我一直被你壓著打。」年昱以為他才是輸的那一方,怎知他從一開始便居於上風。

    「那無關態度。」

    「不然是什麼?」

    「你的身高。」

    「我的身高?!」年昱瞪大眼,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我不算矮,但也不特別高壯。」

    在網球的世界裡,比他高壯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六-一-(185公分)、一百五十五磅(70.5公斤)。

    「只要高過六-,對我而言就是負擔。」佟子矜捉住想起身的年昱,力道之大,不只將他拉坐回床,還震得床一陣搖晃。「別站起來!」

    「你有懼高症?」年昱低頭看佟子矜泛白的指關節,穩住自己。

    「技術上來說是。」佟子矜感覺年昱坐好後即放開他。「我很怕又高又壯的外國男人。」

    所以台灣讓她很安心,那兒是她生長的家鄉,外國人並不是四處可見,而且高的人並不那麼多,台灣的人要是高的話,她很輕易就能看出來,也能及早防範。

    「看不出來。」年昱瞧不出佟子矜有懼怕他的跡象,若非直覺作怪,他也不會注意到。

    她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對他的行為無動於衷到簡直像母親對待在鬧脾氣的孩子。

    「現在你知道啦。」佟子矜微牽唇角。髮髻鬆開,長髮披垂,她想重新綰好,然而方纔她因拉扯年昱而用光了好不容易回復一些的力氣,現在她的手顫抖而無力,無法做這般靈巧的動作。

    「需要我幫忙嗎?」年昱看不過去的問。

    佟子矜一顫。

    「我不會趁機報復你。」佟子矜的樣子活像他是什麼罪犯似的。

    她蒼白的雙頰染上一抹微紅,將髮飾遞給年昱。「謝謝。」

    「我小時候常替我母親綰髮。」年昱捉過佟子矜的發,意外於她偏紅的髮色髮質柔軟,就像絲綢一般好摸……意識到自己幾近著迷的觸摸手中柔絲,年昱及時拉回出走的思緒,俐落地將她的發綰好。

    「不怕讓我知道了你的弱點,便一直攻擊你嗎?」年昱輕問。

    「你會嗎?」

    「在球場上,我會。」為了得到冠軍,他會用盡一切合法手段。

    「我知道。」佟子矜不意外。「每個網球選手都是這樣,絕不手軟。」

    「你必須時時刻刻小心謹慎,有時候一場賽事即決定了你的榮敗,也決定了你的排名。」年昱邊說,右手邊揮動,當他發現自己的手呈持拍狀時,趕忙握緊,不由得慶幸佟子矜此時跟瞎子沒兩樣。「你得去配眼鏡。」

    「你要送我去嗎?」佟子矜不禁訝異。

    「對。」年昱火速加上一句:「算是報答你煮飯與接送之情。」

    這幾天除了用餐時刻與送他去醫院複診遇得到年昱之外,她與年昱並沒有什麼機會見面,現在他竟然……

    佟子矜笑了,體會到某些她先前沒有注意到的事情。

    「你是個溫柔的孩子。」

    「我已經成年了。」年昱宣稱。

    「我知道,但是你的行為舉止……」

    「佟小姐,我不想一大早就跟你吵架。」年昱於此時看見佟子矜的穿著,禁不住挫敗地低呼一聲:「你……你今天穿這是什麼?」

    「上衣和裙子。」佟子矜理所當然地答道。

    「我知道,我是指你的眼睛出了問題?」年昱受不了地扯扯頭髮,他沒看過比佟子矜穿著品味更糟的女人了。

    「我有近視、散光與輕微夜盲。」是以她晚上能不出門就盡量不出門。

    「我指的是taste,不是eyes。」年昱發現他用錯詞,以致讓佟子矜會錯意。前幾天他可以當作沒看見,但是今天……他無法再忍耐了。一就算沒品味也不要將冬裝當成夏裝穿。」

    看得他直想流汗。

    「你以為我想嗎?」佟子矜對著年昱微笑,這抹輕淡的弧度化去她容顏上殘留的驚惶。「台灣這個時候可是寒冷的冬天呢。」

    「艾索交遊真廣闊,連台灣都有女人。」

    「我不是艾索的女人。」佟子矜嚴正聲明。「我們只是朋友。」

    「不關我的事。」年昱聳肩,起身。

    「啊!」佟子矜驚慌的低叫一聲。

    年昱這才發現自己忘了要通知她,忙道:「嘿,是我年昱,別怕。」

    「抱歉。」佟子矜抓著胸前的衣服,力道大到年昱擔心衣服會被她的指甲抓破。

    「我下次會記得提前通知。」年昱朝她伸手。

    「謝謝。」佟子矜不知道自己還能留在這兒多久,質疑著他所謂的「下次」會是何時。

    等了一會兒,見佟子矜沒有動作,他才道:「我要握你的手。」

    「嗯。」佟子矜手指依依不捨地離開緊抓的衣服,年昱握住她的手,扶她站起。

    「走吧。」年昱的大手包裹住她小巧的手,引領著她。

    佟子矜的緊張在年昱聲聲警示下化去,她任年昱引導,想起那個「信任與放手」的小心理遊戲,猛地一愣--

    是否在年昱信任她之前,她得先信任他?佟子矜不喜歡這樣,她對人的防心不是一天兩天即可放下,也不願放下。

    佟子矜甩去這個想法,說服自己這不過是過渡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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