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台北的冬天不會下雪,但那因為潮濕氣候所帶來的寒冷,真讓人心頭直打顫。
曉顏回台中已經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來她沒有跟任何人聯絡,也拒絕任何人的接觸。
但儘管如此,仲翊還是每天一通電話,從來不曾間斷。
這天,仲瑤約了鍾珩和仲翊見面。
仲翊本來堅決的拒絕,但仲瑤以曉顏的消息做為利誘,他也不得不妥協。
「你還好吧!」仲瑤看著遲到將近半個鐘頭的仲翊,他憔悴憂鬱的樣子和以前健康開朗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先恭喜你們,聽媽說你們下個月要訂婚了!日子定了沒?」
「大概是聖誕節吧!訂婚而已不會太鋪張。」仲瑤一直心疼的看著他。「你呢,最近還好吧!」
「都很好,你說……有曉顏的消息?!……」他還是心繫於她。仲瑤看看鍾珩,示意由他來說。
「曉顏已經決定到法國去進修,最快可能後天就走…你看要不要約她見個面?」
仲翊沒有特別的喜怒哀樂,他靜靜的聽,像是別人的事。
小哥,她後天就要走了,這一走,少說也要一年半載才會回來,你難道一點行動都沒有嗎?至少……見個面談一談吧!「仲瑤似乎比他還著急。
「沒有用的,她現在連我的電話都不接,更別說是見面了。我想她的決定一定是對她最好的,我更不會去挽留她,為了我她已經失去太多了,我不能再自私的求她為我留下或是做任何事。」
「可是……」
鍾珩阻止仲瑤再說下去。
其實仲翊早就知道曉顏要出國唸書的事,只是他沒想到決定得這麼快。
表面上他裝著不在乎,裝著對這段感情已經釋然,但是他身邊的人全都看得出來他只是在極力壓抑著滿溢的思緒,少了曉顏的他就像是少了翅膀的海鷗,永遠不能展翅飛翔。
曉顏比原定的日期早了一天起程,到機場送行的只有父母和曉季。
在一個全新的國度裡,她尋找著生命中新的支撐點。她刻意的過著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雖然有朋友,她盡量讓自己獨立生活,說著別人的語言,適應不同的生活習慣,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畫畫,日復一日,週而復始。
只有在因為寂寞而大哭的時候,她才確定自己還活著。在漸漸習慣適應之後,日子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飛快的過著。
在法國半年多的日子裡,偶爾她還是會因為過去的恐懼而從夢中驚醒,在這不算短的日子裡,仲翊從來不曾在她的夢中出現過,她從不去追究原因,有時她會覺得或許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愛他,有時她覺得是自己變得更強壯了。
在一個清晨微雨的星期五,學校的課已經告一段落,她淋著小雨徒步走在校園裡,一個同畫室的男孩叫住了她,他有著令人熟悉如陽光般的笑容,曉顏幾乎不太敢正視他,只是低著頭和他並肩走著。
「我剛才經過辦公室時看到有你的信,原本想拿到畫室給你,卻正好在這碰上你!」
他說著說著又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
「謝謝你,多虧你幫我拿,否則我可能要等到下個星期才拿得到。」
他聳聳肩,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對了!前兩天我看到你未完成的作品,畫得很不錯,只是……太灰暗了!好像少了點什麼……你自己有沒有發覺?」他的直率令曉顏有些不自在,但是他的批評卻引起她的好奇心。
「我的意思是……一種充滿愛戀……幸福洋溢……的感覺,而你看起來好像有很多心事?」
她沒想到自己竟一眼就被一個外國人給看穿了。
「常常微笑,漸漸的你會快樂起來!記住!我先走了!」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原本以為早已平靜的心,竟然起了洶湧的漣漪,開始動盪不安。
自己竟會為那幾句無心的話而開始猶豫起來。
回到分租的公寓之後,有好幾個小時,她只是遠遠的看著放在書桌上的信,照常做著自己的事,她強迫自己把信的事忘掉,她逼自己不許回頭,因為那封信是通往過去生活的唯一一把鑰匙,她和自己堅持著,她非常害怕再去觸及那傷痛的過去,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心底總有一份割捨不了的眷戀,眷戀著她和仲翊一起生活的日子。
她心神不寧的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最後她不得不妥協,還是把信拆開。
仲瑤的字還是整齊的排列著,那是她一向的作風和習慣。
曉顏:縱然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你說,提起了筆,還是寫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好久沒有你的消息,我真的好想你,日子遇得習慣嗎?大家雖然都掛念著你,但是卻不忍心要你回到這個傷透你心的地方。
我和鍾珩決定在年底結婚,我真的希望你能回來,距年底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我會在這段時間內說服你的。
考慮了很久還是沒有把你的地址拿給小哥,我知道他想寫信給你,卻一定沒有勇氣提筆,我不忍心再這樣煎熬他。或許你會認為我在幫他說話,但是你一定比我更明白,他是真的愛你的……
法國的天氣如何?
***
台北的天空仍舊是灰濛濛的,不遇偶爾下遇雨之後還是會有陽光和藍天的。最近下雨的日子多,一向強壯的小哥已經病了一個星期,醫生說他有輕微的肺炎,讓他住院他死都不肯,你罵我卑鄙也好,說我不夠義氣也罷,我大膽的奢求你回來看看他,就算是普通朋友而已……
先在此停筆,如果你不想回信,打個電話給我好嗎?至少讓我知道你收到信了!還有,爸媽要我跟你說聲抱歉,我也是!
祝你生活快樂順利仲瑤筆於1993.6.6看完信之後,她小心翼翼照著原來的痕跡折疊好放回信封 裡,她努力使自己恢復原來的情緒,回到她剛到法國時的心境。
三年了,她和仲翊共同生活了三年,她始終任性的依附著他,在他為她建造的城堡裡無憂無慮的生活著。她享受著他為她無悔的付出,從來她就不曾想過感激;對她而言,仲翊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她吝於對他說一些貼心話,甚至連「我愛你!」她都害羞說出口。
她不知道仲翊是憑借哪一點可以對她這樣付出,可以一直一直愛著她。突然間,她覺得滿腦子裡都是他們倆的回憶,像空氣一樣緊緊纏繞著她,滿滿的,不曾消失過。
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無法再依靠著回憶生活下去,每個人所需要的生存方式不同,而她所需要,所渴望的,只是小小的虔望,能在仲翊的身邊,和他相愛生生世世,直到永遠。
她立刻決定回台灣。她不知道該找誰商量,這時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有多麼孤獨。
在法國的最後一天晚上,她在整理好最後一箱行李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
站在門外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同畫室的法國男孩。
「嗨!你忘了這個!」他把曉顏遺忘在畫室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特地送了過來。
「謝謝你!進來坐一下喝杯咖啡!」
「不了,我朋友在樓下等我。聽說你要回台灣了,我會想念你的。」他露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
「我也是!謝謝你。」曉顏無法表達對他的感激。
「記住!常常微笑你會更快樂的,沒有什麼東西比得上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更重要,這裡很美,但是不適合你,你早就應該回到那個讓你會真正快樂的地方。」
曉顏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她更加想念仲翊,她甚至認為他是天使,那個帶著遲來的幸福再回到她身邊的天使。
第二天一早,她和來的時候一樣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她把所有的書和畫具都留給同寢室的同學,但是她的心情卻是和那個時候完全不一樣。
在飛機上她始終無法合眼,她無法去思考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她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對她和仲翊而言,過去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這是第一次,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在下飛機到回家之間,她不敢浪費一分鐘,手上握著那分離之後唯一帶走的東西——鑰匙,就是通往幸福未來的唯一通行證。
曉顏強烈的感覺到一股力量催促她加快腳步奔何仲翊,大步奔向他的深情懷抱裡。想聽他的溫柔細語輕聲的哄著她,想再感受他指尖輕觸她身體的甜蜜,她一直想一直想,滿腦子都是的溫柔體貼和那像大海一樣的擁抱。
她聽著自己巨大的心跳聲,一種暈眩的感覺讓她覺得彷彿置身夢中,她從開門到進到屋裡都還不能確定自己真的回來了。
看著屋內一成不變的擺設,還是那耀眼透明的湛藍,還是那像海浪般的蕾絲窗簾,樺木地板,半開的落地窗,吹著午後微涼的風。 『只要熟悉這間屋子的人,可以很深刻的感受出仲翊極力的維持屋內的原樣,在客廳的桌上還放著一束新鮮的香水百合,它濃郁的香氣飄散在整間屋子裡,太多的回憶讓她幾乎不能自己,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她刻意選了仲翊不在的時間,只為了可以好好的享受獨處回憶的時光,在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著屬於她的記憶,她放心大膽的在屋子。隨意走著,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會有人在。當她毫不猶豫的打開房間的門大步的走進去時,看到趴在床上熟睡的仲翊,她嚇的像石頭一樣動也不敢動。
但他似乎真的睡得很沉,對曉顏無意發出的聲響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站在那看他,床頭的小木桌上放滿了各種的藥包、藥水和玻璃杯,他的習慣還是沒變,拿了杯子總是會忘記拿回廚房。
而整間房間除了桌上的凌亂之外,其他的都很整潔。
她仔細的端詳他的臉,看著看著便忍不住責備自己,和仲翊在一起生活三年了,她從來沒有如此清晰的注視他的一切,一直以來總是他先哄她入睡,他總是呵護著她、寵著她,現在她才明白自己對仲翊而言是一個多麼沉重的負荷。
她再也沒有像現在明白的知道自己究竟追求的是什麼?渴望的是什麼?她不但要留下來,而且還要用生命中所有最美好的去愛 這個男人,她恍惚間好像看到另外一座新的愛情城堡在風沙中築起。
曉顏想給仲翊一個驚喜,她要在他未醒之前準備好一頓豐盛的晚餐。正當她打定主意轉身離去時,仲翊不知怎麼的突然驚醒過來,他跌跌撞撞的跳下床來向她跑去,二話不說的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這不是夢境,真的是你……是的……這就是你的氣息,我永遠都不會忘的。「他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語。
他終於相信也承認自己是懦弱的;當他意識到必須因為自己不齒的罪行而承受失去曉顏的懲罰時,他才知道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他不知道在曉顏離開他的這些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他鎖上記憶,鎖 上一切思緒,讓自己的感情隨波逐流,因為他害怕那被依戀緊牽制的思念,他怕因懊悔而刺痛的心無法再癒合。
他終於支持不下去,只因一個小小的感冒,他就被擊倒再也爬不起來。仲翊用最後一點殘存的力量抓著這得來不易的恩賜,他深深的相信,這是上天憐憫他的。在他懷中的曉顏終於忍不住哭了,在他面前一向軟弱、備受呵護的她,只有在他懷裡才能盡情的哭、盡情的笑……
你知道我多麼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回來了!「他幫曉顏拭去臉上的淚 .」不管你用什麼理由,我不會再讓你走!「
他虛弱的身體像個巨大的岩石慢慢的壓在曉顏身上,趁著他還沒完全倒下,她用盡全力把他扶上床。
我去煮點東西給你吃,你先睡一下好不好!「她想讓他躺 下,他卻怎麼也不願意,就這樣恍恍惚惚的坐在床邊。
「我答應你我真的不會走的。」曉顏像哄孩子一般哄著他,可是他搖搖頭,就是不依。
他試探性的伸出手去觸摸曉顏,從她的額到她的眉、眼、直滑落到她的唇,仲翊像個瞎子一樣好奇又驚喜的輕觸著,確定那不是夢,他便有種強烈的慾望想要吻她,正想俯身,卻又想到自己的病而作罷……
曉顏看著他,拉起他的手深深的在自己的唇上印著。她用手勾著他的頸子,不顧一切狂熱的吻著他,剎那間在他們之間那片冰封的牆融化了,仲翊再也無法掩飾自己洶湧奔騰的思念,狂烈的激情像大海的潮浪一波一波的向他們席捲而來,淹沒之後又再度飄浮起,直到金色的光芒遍灑在整個碧藍的大海上……
仲瑤坐在白色梳妝台前不斷的端詳自己,她一直強迫自己忍住笑,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走來走去,一直無法接受穿著白紗禮服的自己。
「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到法院公證不是簡單得很,為什麼要這麼麻煩呢?」她拉起拖在地上的長裙擺,沒有耐性的發牢騷。
「你可不可以坐下來休息個十分鐘,我從來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的新娘子。」大容跑進跑出的忙得昏天黑地,但她似乎樂在其中。「 」你到底在忙什麼,去幫我看看我哥和我嫂子來了沒有好不好?「
「他們已經來了,我去幫你叫他們進來好了!」大容才開門要出去,仲翊和曉顏正好走了進來。
「你怎麼現在才來,我快悶死了!」她好像找到救兵似的心喜不已,「怎麼,檢查結果如何?!」
曉顏微笑著點點頭。
「真的!幾個月了?」她高興的大叫,抓著曉顏問。
「快兩個月了,醫生說有可能是雙胞胎。」仲翊露出他那一口整齊的白牙高興的笑著,面對這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感情,除了毫無保留的付出之外,他只有更加珍惜。
「真的!」她興奮的叫得更大聲,「我要趕快告訴老爸老媽,他們一定會高興的跳起來!」
仲瑤把曉顏的手緊緊的握著,「你回來真好,這些幸福都是你應得的。」
這時有人在門外催促著,鍾珩也開門進來。
「我要出去了!祝福我吧!」她把曉顏的手交給仲翊,「這是我第二次把她交給你,好好珍惜她……」
「我用生命向你保證,這輩子就算她不要我,我還是會死賴在她身邊的。」說著就把曉顏攬進懷裡。
仲瑤很滿意的點點頭,看到鍾珩,她像是想起什麼的拉著他。就看見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他拿在手上,不知該交給誰。
「這是我一個在美國的朋友寄來的,兩個月前兆琪住進了當地的療養院,其實早在她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接受過治療,只是她掩飾得太好了,身邊的人都看不出來她有什麼不對。」
仲翊伸手先把信拿了過來。「在那裡她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不用為她擔心。」鍾珩看出曉顏的憂慮。
門外又在催促,一對新人匆匆忙忙的走了。
曉顏想把信拿過來看,仲翊卻阻止她。「讓它過去吧!我們是無能為力的,這是她自己選擇的方式,不是誰的錯。」
「我只是覺得……」
「我懂,你的想法我都懂,但是沒有人能主宰別人的生命,或許當她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時,已經來不及回頭了。」仲翊把曉顏眼角的淚輕輕拭去,「今天這個日子是不能哭的,不只是今天,只要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不會再讓你流淚的。」
曉顏微笑允諾。門外的音樂已經響起,仲翊緊緊的牽著她的手。「走吧!只要陪著我走……」
她的目光有些迷濛,但是她已不再害怕,牽著他的手,她將有無比堅強的勇氣去面對未來。
和他肩並著肩,即使是面對狂風暴雨般的巨浪,他那寬闊的肩膀會支撐著她一直走下去,在那時,她已經看不到任何風雨,她的眼前只有在海面上如鑽石般閃爍的金碧輝煌,日月星辰一起見證他們的愛情,和天地共存,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