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轉清明天 第九章
    「姑娘!快別做了,這已是第七鍋了!」張嬤嬤著急地勸道,「要喝香臘粥,嬤嬤我煮就行了啊!瞧瞧,都傷到手了!」

    花生,臘肉……沒錯啊,為什麼她就是煮不好?

    琥珀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雙眸死死地盯著那鍋未成的粥。她不斷地試,方法已記在腦中了,可越是心急就越是手忙腳亂,煮出來的東西一鍋比一鍋難看。直到一個手滑,連粥帶鍋,一起摔在了地上。宣告第八次的失敗。她煮不好香臘粥。她做不好人類。

    儘管她那麼努力地壓抑自己的本性,不生氣,不傷人,她學著像晴娟她們那樣笑,逼著自己要多說些話,討他高興。可是——

    她會懂你嗎?

    她能與你品茶對弈嗎?

    她能瞭解你對書畫的賞析嗎?

    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那女人的笑容像一把刀,就那樣插入她的心口,好痛好痛!她抱他,她吻他,她那麼貼近他!她不懂那女人說什麼,可是她懂那笑容!多少年前,也有一個女人,揚著那樣的笑容,使她不願再活下去了。

    那時,她只是隻虎,他和人類女子在一起是那麼自然。所以她要為人。

    現在她是人了,卻還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接納別人!

    夠了!夠了!這樣的痛,燒得她無法呼吸!他是她的!是她才能碰,是她才能愛!

    但他不是。

    即使她已是人的樣貌,卻還只能像遠古的那隻母虎一樣,偷偷地在角落看著他,看著他屬於另一個人。

    人心是無法掌控的。她不會勉強他。這次,她已沒有怨火。能再見他,被他疼愛,已是對她莫大的恩寵,

    他不屬於她。

    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真的是從來不曾屬於過她。無論她是變成人,還是變得像那女人一樣,他也永遠不可能屬於她。

    他說他愛她。但卻在她不在時抱著別的女人。這樣的愛,她不要!光只有疼愛是不夠的,他必須要完完全全地屬於她!虎類的佔有慾是很強的,一旦遭到背叛,

    即會毫不留情地將對方徹底撕裂!只有他死,她才能真正地擁有他。

    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只愛一個人。這對人類而言是不可能的。他們的想法,她永遠也不懂。

    不捨傷害他,就只有傷害她自己。

    「姑娘,別哭呀!嬤嬤給你煮鍋好的哦!」

    她直直地站在那裡,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不再扭曲自己的本性,不再強求。她還是那只孤注一擲的母虎。

    若他不是她的,那她便不在這一世活著。不純粹的東西,她不要!

    不再讓他為難,不再攪亂他的生活。從頭至尾,她帶給他的就只有痛苦而已!

    呵,不要了……

    她這「一世」已拖得太長。

    不要了……

    這漫長的等待,這空洞的人的軀殼。

    不要。她再也不要承受這樣的痛!無法留在他身邊了,留下來也只會傷害他!更傷害那女人而已。

    她要回到原本的地方。死去,喝孟婆湯,下世做豬做狗也絕不為人!

    晨曦微顯。

    尉荀已整裝待發地站在床沿。

    「這個。」琥珀取下佩劍遞向他。

    「傻瓜,早朝不帶劍的。」他正欲將劍掛回牆上,卻見她一臉固執地看著他。

    「平安。」她堅持地將劍塞到他手上,那個絳紅的錦囊掛在劍鞘上,輕輕地搖晃。

    他接過劍,動情地擁緊她,「等我回來,嗯?」

    她不語,只柔順地依在他的懷裡,深深地吸取他身上的氣息。真想就此不走,就像以往的每一天,點點頭,答應會等他回家。可她不能。再見到他與那女人接近,她絕對會控制不住自己,絕對會撕裂那女人的笑臉。所以,該到此為止了。再拖下去,只會讓他厭惡。

    「虎兒,相信我。」他放開她,並不執著於她的回答,「我走了。」

    當他轉身,門外的亮光使他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遙不可及。這一走,他彷彿就要消失在那無盡的光影之中,從此,再也見不到。

    永生永世……

    「尉荀廠她突地叫住他,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腳步一頓,卻始終沒有回頭,只仰頭輕笑道:「傻丫頭,等我回來,讓你笑著叫我『夫君』!」語畢,他跨步遠走。

    為什麼?

    回頭啊!只要他看看她,再抱住她,或許她便會什

    麼也不堅持地留下來,傷害到誰都無所謂,被他厭惡也無所謂,她好愛好愛他!只想待在他的身邊,被他抱著,被他哄著,被他那樣深刻地疼愛著。但是,一生,只有一個伴侶。

    如果要,就要全部。人類只要這樣的滿足了嗎?她不會!畜牲是很單純的,很單純……不懂得迂迴與容忍。

    她是畜牲。

    就像是那種鳥一樣的畜牲。那麼固執。即使累死,也絕不接受瑕疵的施捨!

    「大才子也有燒壞腦筋的時候啊!」先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正坐在龍椅上一臉興味地看著單膝點地的尉荀。

    「請皇上成全!」

    皇上打了個手勢,將所有的奴才都退下後,才鬆下了緊繃的臉,笑嘻嘻地道:「快起來說話,沒外人了,別這麼拘謹嘛!」

    「當守君臣之禮。」這是他一慣的處事原則。凡事不可鋒頭太健,特別在皇上面前。

    「什麼君臣,那是別人說的!論理,你還是我結拜的義兄,是不是也讓我給你下跪啊?」

    「微臣不敢。」

    「那就坐。咱們也好久沒這麼說過話了。」皇上從龍椅上下來,像個孩子似的搬了張椅子坐在尉苟身邊。

    尉荀無奈一笑,只得從命。誰讓皇上年少稚氣?在某些事上真是比牛還拗。

    「你剛才不會是說真的吧?」

    「哪敢欺君?還清皇上成全。」他主意已定,不會再更改了。所謂的男人,齊家,治國,平天下,若連心愛之人部無法保護好,要再多的榮耀也只不過是掩飾虛弱的幌子罷了。

    「七妹不要?那個什麼芳芸的也不要?是不是太可惜了?好好的齊人之福不享。哎,害我想升你官都要再找借口了。」

    「皇上不必如此費心。」人人皆欣羨他的好際遇。君王相寵是多大的事?朝中百官莫不誠惶誠恐。而惟有他尉荀,不論是先皇還是當今聖上,永遠都是備受寵信。可那又如何?現在的他,在乎的僅只有一人的笑容而已。

    「不過,你當真想好了?你那小妾美則美矣,是悍了些,你能受得了?」他可是至今難忘她那個「滾」字,真是心有餘悸,好凶的女人!

    「虎兒很乖的,下回帶給皇上看看。」尉荀淺淺一笑,道,「那丫頭只是擔心我。」

    皇上看著他那瞬間柔和的臉,突然蹦出一句,「你慘了。愛太深,有時反而成為負累。」

    「甘之如飴。」

    「你這樣,讓我不幫都不行,真是的廠他狀似不悅的蹙眉,「七妹你就不用擔心了,把她嫁掉就是。至於那個郡主,我管不著。就先賜你家小妾個郡主的名分,再指婚如何?」

    「謝皇上恩典。」尉荀不卑不亢地行禮。

    「先別謝,最大的問題怕還是你爹。他若知道是因你的一意孤行而壞了兩門如此登對的親事,哪能善休?到時啊,你就搬到宮堅來避避風頭吧?我都快悶死在這了!」

    「皇上……」他為難地皺眉。

    「好,不來就不來,但清明的遠足狩獵你總得陪我去吧?總不能有了家室忘了恩人哪廠他爽朗一笑。

    「微臣定當奉陪。」尉荀笑道,「皇上還是對狩獵情有獨鍾啊!」

    「那是當然!僅此一項愛好了,死不能丟!」他神經兮兮地道。

    「皇上。」

    「啊?」

    「請皇上盡快習慣為君之禮,起碼不可以再自稱『我』了。」

    「知道了!還不是只在你面前才這麼隨便?」他突然斂起了笑容,「現在,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這麼放鬆了。」

    「我知道。」尉荀不再堅持自稱「微臣了」,起身拍了拍皇上的肩,「你是皇上,也是我義弟,想放肆就放肆些吧!一定會盡最大的能力協助你。」

    「好兄弟廠他伸出手。

    「好兄弟。」

    擊掌為盟。

    街道、房屋、人流。

    這裡,不是她該在的地方。

    琥珀站在尉府的大門口,邁出了她的第一步。

    「姑娘,你要去哪?」門口的侍衛忙問。她怔怔地注視著前方。

    「回去。」

    「回哪兒去?傍晚前能回嗎?二爺吩咐了,姑娘若是出門,一定要帶侍衛。」

    她奇怪自己為什麼還笑得出來,可她還是笑了。因為自此以後,她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權力了。能想他,為他而高興。

    「姑娘?」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

    「請尉荀他,保重。」

    最後的,以人的語言,說著人的虛浮話,卻是對他最深的牽掛。

    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侍衛的叫喚。她曾經是怎樣地看著這張紅漆大門,怎樣渴望能夠進去。而今,她是

    在裡面了,卻又走了出來。

    她只有拚命地奔跑,任長髮在陽光下散發出金色的光澤。不回頭,不回想,是她該回去的時候了!回到最初的地方,回到最原始的自己。

    洶湧的人潮中,她只聽見自己激烈的喘息,只要能夠離開,任何一條路都將是她的歸途。上天也好,人地也好,拜託誰,快來將她帶走吧!遠遠的……

    「呵!這不是尉大人家的小娘子嘛廠

    一個拐角處,她居然遭逢了那日的陳普光。他模樣狼狽,左臂已斷,似是受了不輕的刑罰,但身前身後仍是跟了十餘家丁。

    「真是冤家路窄啊!今兒可不會有人來救你了吧?」他目光凶狠,「若非你這賤貨,少爺我怎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齊家不認我,臉被毀了,手也廢了,四處碰壁,正愁找不到洩氣的,你倒叫我遇上了!告訴你,反正我已是如此了,再慘也無所謂!我管你是尉荀的什麼人?!抓了回去爺兒們要玩死你!」

    人類。醜惡。

    早已看清的事,歷史再度重演,為什麼不能傷人?人類總是拿著凶器向她走來,她已退至無路可退!再也不要聽流豐的話!

    可是,一絲腥紅的血,沿著嘴角滑下蒼白的臉。琥珀一動不動地任由這群人向她步步逼近。

    又要如此嗎?不活了,放棄,然後再次等待?一世一世,都因人而死,又為人而活。如今,她連反抗的氣力也沒有!了。不怒,不氣,無法抗拒的,是命運。

    心死,魂散。

    不要再那樣駭怕,怕他消失不見,怕他生氣。她不傷人就是。她答應他,守住最後的承諾。即使生生世世都死在這些骯髒的人手裡,也不再反抗。

    「臭婊子!悍不起來了?!」陳普光啐了一口,右手用力地扯住她的頭髮,將她拉向自己胸前。

    來吧。她無所謂。琥珀緊閉著眼眸,仰高了臉。祈雨內丹的餘熱微微發燙,宣告她已活不過幾多時日了。

    能來此一遭,為他做點事,已是她最大的快樂了。她只恨自己珍惜得還不夠,還沒好好地看夠他。這麼快,就成了分別。濫用了神力,應遭天譴。她本還想留一絲餘力能陪他長一些,結果仍足走到了今天。祈雨的內丹,終會散盡。而到那時,她將不復存在。

    「怕了?!」陳普光得意一笑,正欲俯身親吻她地臉時,忽被一道青色的閃電擊中,剎時燒焦了半邊人面。

    琥珀從陳普光的懷裡轉到了另一個懷裡。她嗅到了,是誰的氣息。

    「終於見到你了。」

    緊窒的擁抱,低沉的聲音,而後足濕潤而冰涼的吻。

    「鬼啊!」

    「妖怪!」

    一干家丁們看著渾身呈半透明狀的神人時,嚇破

    了膽地拖著哀嚎不止的陳普光落荒而逃。

    她沒有推開他,只是麻木地睜開了澄金的眸子,注視著他。

    「向天。」

    他輕撫她的臉.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似水。

    「千年之後,我還能找到你嗎?」他沒有那個自信,更沒有那份耐心。被背叛被欺騙的感覺,與烙在胸口上濃烈的愛,讓他一刻也無法再待下去!即使法力抽空,即使魂飛魄散,他也要尋著她的氣息找到她、見到她,以證實那一剎的相逢並非夢境!

    他的臉色很蒼白,已與初見時的盛氣凌人大不相同。他為什麼能找到她?是因為內丹的力減弱了嗎?呵,隨便吧,她什麼也不想知道。索性就這麼閉上限,忘了一切吧。

    「你想去哪?」他還有最後的力,能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她看著他已然血色全無的臉,終於明白了何謂癡傻。原來,那樣的執著,那樣的義無反顧的,是每一個深愛的靈魂。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不論將自己傷到多重,都想要再見那人一眼,為耶人做點事。哪怕就真的只是一點點。

    祈雨、向天,還有她,都是如此。

    她伸出手,輕輕地捧住他漸漸透明的臉龐,注視著他,卻又像是看著另一個遙不可及的身影。

    想去哪?回去。她要回去。回到最初的依戀。那又是在哪兒呢?

    輕輕撫摸她的那隻手,初次聽到最動聽的人類的聲音,那淡淡的語氣,冷漠的神情。不是流豐。她抬頭看天,天上一片明媚。

    「千山……之頂。」

    忽如一陣風過,人跡無蹤,恍如從未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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