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轉清明天 第四章
    淅瀝的雨聲從窗外遠遠傳來,屋內顯得空曠而冷清。幾絲幽光由門縫中透進,為昏暗的臥室增添了一些涼涼的亮意。

    尉荀頭戴皮帽,一身胡服式的騎裝。他單手取下掛在牆上的御賜長刀,利落地往腰間一跨,英姿煥發,神氣昂揚。

    此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二爺,時辰到了,出發嗎?」劉叔謙恭有禮地問。

    「嗯,馬備好了?」

    「已在門外候著。」

    尉荀打開房門,不意見到一身泥污的劉叔,他眉峰一蹙,問道:「今早遇賊了?」

    「二爺說笑了。是『黑騎』踢的,它還是只服二爺的馴呀!」劉叔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誰讓今日馬童沒起這麼早,才害他親自牽那匹烈馬,結果可想而知,將「黑騎」拉到門口去的下場便是他現在這個樣子。

    尉荀點了點頭,表示瞭解,而後便默然地往大門口走去。

    「二爺。」劉叔看了看陰沉的天氣,有些遲疑地道,

    「今日……恐怕不太適合狩獵吧?不如不去?」

    「無妨。」尉荀大手一揮,翻身上馬,揚聲道,「太子有令,不可不去!」

    「那……側房裡的那位姑娘呢?要送她走嗎?」劉叔跟了尉荀十幾年,自信還是懂他的,只要尉荀一個暗示,他就什麼都辦得妥妥當當的了。至於尉夫人那邊,也不會漏一點蛛絲馬跡。

    尉荀身形一頓,深深地看了劉叔一眼後才道:「等她醒後,送到母親那裡。」語畢,馬鞭一揚,身影頓時遠去。

    先納妾,再娶妻。這是母親的荒謬提議。可是他有些亂了。想碰她的念頭一直揮之不去。那白皙的肌膚,從未見到過的金色瞳眸,自從初見的那日起就在他的腦海中刻下了烙印。

    不過一個女人!想要,就可以得到。在這種小事上,他又何必克制自己?只要她乖乖的,不煩到他,一切都很簡單。

    他好像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出門時會想到,家裡還有個屬於自己的女人在等他回去。

    他的……女人。薄唇忽而淺淺一笑,鞭馬馳遠。

    琥珀是在一團嘈雜的聲音中醒來的。她睜開眼,平躺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幽深的房頂,聽著不遠處一大堆人的驚叫聲和來往中急促的腳步聲。

    有血腥味,很濃郁的血腥味。以及山林、畜牲的氣息,混雜在各種各樣人的味道中。她的心口驀地冷縮,因為在那團污濁的氣味中,也嗅到了一絲很微弱的,他的氣息。

    她下了床,穿過側房的門,神情略為不安地站在空曠而冷清的主臥室中。

    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用力撞開,一下子湧進了一大群人。

    血,鮮紅的血,由中間那個被眾人撐扶著的身體上不斷地湧出,在地上拖了長長的一道血痕。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被這群慌亂的人用力地推擠到角落,誰也沒空理她。

    「傳御醫!快傳御醫!要是尉荀死了,你們全都給他陪葬!」太子怒氣正熾,大罵道,「沒用的廢物!這麼多人連幾隻熊也應付不了!竟讓尉荀獨自衝到最前面,你們都反了是不是!」

    「屬下知錯!請太子殿下息怒!」眾人一齊垂首跪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該死的奴才!」太子用盡全力才抑制住自己的怒火,滿臉痛心地走到床沿,看著尉荀已然血肉模糊的身軀,陡地哽咽,「是本宮的錯,不該不聽你的勸,堅持要到深山裡去……」

    「殿下保重!」

    「保重個屁!」太子紅著眼吼道,「尉荀要是有個什麼不測,叫本宮怎麼向父皇交待?!你們死個一百次也抵不了他一條命!傳令下去,給本宮燒了那座山!染上了尉荀的血,本宮要讓它連根熊毛也長不出來!」

    「是!」

    琥珀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麼,只看到被放在床上的那副身體還在不斷地出血。濃濃的血腥味中,隱隱傳來她熟悉的氣息。

    她表情一片空白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地接近床沿。

    「大膽!太子殿下在此,還不跪下!」一名副將看到她的舉動,忙出聲喝斥。

    她充耳未聞,一把推開攔路的人,站到床沿。

    他的頭髮散亂,和著血污糾結在臉上。可以看得出來,整個右臉是被熊掌撲過,留下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一片血肉模糊。從脖子以下,更是處處傷痕纍纍,衣袍早已被扯得殘破不堪,胸前的一道血口一直延伸到腹部,血流不止。褲腿上則是混雜著泥污和血漬,什麼

    也看不清。

    他整個人已昏死了過去,幾乎連呼吸都快沒有了。

    她伸出手,指尖劇烈地顫抖,很輕很輕地俯下身子,撥開了覆在他左頰上的圬發,顯現出半邊清俊的臉來。

    這是第一次,她那麼強烈地希望自己的嗅覺出了差錯,那麼希望混在血腥味中的那點微弱的氣息不是他的!

    淮傷了他,誰傷了他!

    琥珀像遭到電擊似的抽回手來,緊握成拳,兩眸著火似的映出極怒的凶光,前胸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著,呼吸驀地急促起來。

    「這是……」太子這才注意到琥珀的存在,驚艷的同時又想知道她與尉荀的關係。若非情到深處,又怎會有那樣的表情?

    「是荀兒的妾室。」聞訊趕來的尉夫人雙眼濡濕紅腫,卻依然持有大家之風,端莊地立於門口。她身後的是尉成言與尉晴娟,雖然都是在擔心難過,但准也沒有在太子面前失態。

    「是嗎?納妾了啊……」太子輕歎,欲上前安慰琥珀,但當他走近她,快要碰到她時,她突然發狂似的將他一把推開。

    「滾!」她不想看見這些骯髒的凡人!她好恨!恨他們害他重傷至此,恨自己無法保護好他。

    「太子殿下!」侍衛忙上前扶他,一邊欲拔劍相向。

    「慢。」他抬手制止,「不可傷尉荀的家人。」

    「可是她……」

    「退下!有空拔劍還不如滾去催催太醫!快去!」

    「嘶」的一聲,琥珀扯下身上的一塊長布.顫抖地按住尉荀的傷口,為他止血。祈雨的內月!開始發熱發燙,暖意通過她的手傳到尉荀的傷處,一點點地止住了流血,而琥珀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她知道,這內丹便是她的命。她本不是凡人之身,有了這內丹才能讓她在凡間活下去。祈雨沒說全的,她都知道:用此來救人,無疑是真氣外洩,會元氣大傷。所謂的以病易病,以痛易痛,就是代人受過。當這內丹耗盡之時,也許就是地命亡之日了。但她無法可想.現在,這是她惟—!能為他做的了。

    沒關係的,只要能救他,別說是代他痛,即便是為他死,她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只要他可以不要這麼痛苦……淚水——顆顆地掉落下來,流出了,又湧出來。她好痛好痛,全身都痛,看到這樣的他……

    「御醫到了!讓開!讓開!」與此同時,琥珀也因體力透支而再次暈了過去。

    誰也沒有發現,混亂中,尉成言的神色有了一瞬的變化。

    直到傍晚,尉行剛才從朝中行色匆匆地趕了回來。

    大廳裡氣氛一片凝重。

    「荀兒……」尉行剛坐在主位上,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全無平日的神采。他緊鎖著眉,良久,才又再發出了聲音,沉道:「還有救嗎?」

    這句話像把利劍,刺人了在座每個人心裡的痛處。尉夫人坐在他身旁,早已是泣不成聲了。那是她的心頭肉啊!為娘的,最怕見到這樣的事,那是比傷到自己還要痛苦哪!

    「才不!」尉晴娟哭著站起來,「二哥最棒了,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御醫說,性命是保住了,可是……」尉成言一頓,黯下了臉色,道,「也許恢復不到以前了。」

    「恢復不到以前是什麼意思?!」尉行剛拍桌而起。他對行事溫吞的大兒子向來就沒什麼耐性,更別提是現在這樣的狀況了,他是又急又怒又心痛,恨不能找處發洩的渠道。

    「其一是腿上的傷,即使復原,可能也無法正常地行走了;其次是臉上,實在是傷得太重,恐怕……」思及一向高傲自負的弟弟竟一昔之間變成這樣,尉成言不禁也紅了眼眶。從小,尉荀樣樣都強過他,父親也明顯地偏愛弟弟,但那又有什麼關係y弟弟不僅是父親的驕傲,也是他最深的驕傲啊!他從來不曾埋怨,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沉迷在占董字畫的樂趣中。他只是偶爾也認為,尉荀心高氣傲,是需要栽點跟頭才能更經得起大風大浪。誰知,竟是一次幾乎萬劫不復的災難!

    「不一定會那樣的!你少在那裡興災樂禍!」尉行剛遷怒地吼道,「荀兒受傷你高興了是不?既便是他廢了我也不指望你!成天只會玩那些個沒用的東西!你哪抵得過荀兒的半根頭髮!為什麼受傷的不是你?!」

    「好了!別吵了!二哥還沒死呢廠尉晴娟哭喊著向外衝了出去。

    尉成言臉色一黯,默然地垂下了頭。早知道的,不是嗎?他在雙親,不,是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完全不能與弟弟相比。還有那姑娘,也不會屬於他。

    「秋蘭。」尉行剛斂了斂情緒,轉向妻子問道,「剛剛在荀兒側房躺著的那女子是什麼人?」

    「她……是荀兒心愛之人。」她啜泣道。

    「胡鬧!一個異國女子!我怎麼從未聽荀兒提起廠

    「事實上,我也是剛知道的……」

    「那就更荒唐了!今夜便派人將她送走!不能讓她壞了我尉家的名聲!」

    「老爺!」尉夫人哭著拉住他,「荀兒從小在你的嚴督下長大,他為了尉家犧牲了多少東西?!他才二十二歲哪!還是半大的孩子!他不讓我們知道,一定是怕你會反對,他的懂事已夠令人心酸的了!老爺,荀兒都這樣了,你就讓他心愛的人陪陪他吧!否則他怎麼熬得過啊……」

    「……哎!」思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愛子,尉行剛

    頹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一陣風過,人顏老。

    餘下的日子,是尉家每個人的噩夢。

    尉荀所住的東廂內每天都傳出駭人的哀嚎聲,御醫來了又走,臉色一次比一次蒼白。久而久之,東廂無形之中成了一塊禁地,怕事的人不敢去,情深的人不忍去。尉夫人已因此而昏厥多次了。

    尉荀,尉家的驕傲,長安城的第一才子,皇上的心腹。至此,怕是廢了。

    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的認知,只是誰也沒有說出口。

    來去東廂的人日漸稀少,到傷勢穩定下來後,連御醫也極少走動。只剩下琥珀。

    在尉府裡,她誰也不理,每日只陪在時昏時醒的尉荀身邊,此外,什麼都與她無關。只要他能好,只要他不再這麼痛,她願意做任何事。

    雖然誰也沒有說,但無形中尉府的人已經認同了她的付出。她是尉荀的妾,誠如尉夫人所說。但她對此,仍是什麼也感覺不到。

    胸口漲得滿滿的,都是因他而生的痛。

    半年後

    「滾出去!」

    剛做好的飯菜連同碗筷一起被摔在了地上,又成一片狼藉。

    當琥珀收拾好殘局,走出門外時,恰好見到一臉憂心的劉叔。

    「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吧?」他心疼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琥珀。摔東西,能砸的都砸了,咆哮聲,碗盤碎裂的聲音,日復一日地上演。二爺的痛,他都看在眼裡,但也太難為這小姑娘了。她不是尉府的奴才,干的卻是連奴才都不願幹的差使。

    他還記得三天前,那是二爺第一次真正地清醒過來,這小姑娘高興得紅了一整天的眼眶,儘管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風暴,她卻一句怨言也沒有多說。那之後,二爺不曾叫過這一聲疼,但他知道,那是比之前更痛苦難熬的。快結痂的各處傷口,又痛又癢,簡直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但二爺又是那麼驕傲的人。所以脾氣才會一天大過一天。誰都難,只可憐了這無辜的姑娘。

    完全不想理會劉叔看著自己時那痛心的表情意味著什麼,琥珀沒有答他的話,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便有些急促地向廚房小跑而去。

    已經是第三次摔碗了,他的肚子應該很餓,再不吃飯就不好了。哪怕只有一點點,只要他肯吃,讓她這麼

    來回往廚房跑十次也行啊!

    當琥珀再次捧著熱騰騰的飯菜回到東廂時,劉叔已經不在了。總是如此,幾乎誰也承受不了尉荀的怒火,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也會在他的一聲怒吼下倉皇而逃。

    這便是凡人的感情嗎?

    他在痛,他渾身的每寸肌膚在劇烈地疼痛著。他們不知道嗎?呵,人的感情,還比不上畜牲的忠誠。

    原本面無表情的臉,只有在接近他時,才會露出些溫暖的笑意。

    「吃飯了。」她將托盤放在桌上,捧起一盅熱湯,邊吹涼邊走近床沿。

    「滾!我不吃!」一個枕頭飛砸過來,被琥珀險險地接住。

    「剛上完藥,別亂動。」她柔聲道,一手將枕頭放回他背後靠著。

    「不要你管!」好難受!渾身像是有千萬隻螞蟻鑽動,又癢又燙。可是他知道不能去碰那些傷口,但真的快受不了了!這女人……幹嗎還出現在他身邊?!看到她就有氣!這女人憑什麼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好挫敗!無力動彈!他只能讓自己轉移注意力,不再想傷口的事。

    「喝湯。」她舀了一勺湯,吹涼了些遞至他嘴邊。哪怕一口也好,只要他肯吃東西。她不會說好聽的話,也不會逗他開心,她只會做,做到他肯接受為止。

    「叫你滾了聽見沒?!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管我?!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還是你要找的人嗎?!滾!我不要你的同情!」全身都包著藥臭的白布,大幅度的動作都不能,他好恨自己的無力,竟淪落到要依賴一個女人。

    「湯快涼了。」她不管他說什麼,全當是聽不見。知道該怎麼做就好,才不理會他的任性。是的,他在任性,就像個蠻不講理的孩子。

    「都說了我不喝!」緊接而來的,是瓷碗摔碎在地的聲音。  琥珀怔怔地站在原地,任滾燙的熱湯淋了一身,一雙手上嬌嫩的肌膚立刻紅了一大片。

    「出去!」尉荀冷冷地別開臉,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對這個女人,他曾經動過心,也曾經想將她留在身邊。但那只是一時的慾念罷了。現在,他什麼也無法給她,他的驕傲不允許她見證他的無能。狼狽與痛苦,他一個人背負就好。他不是別人的替身,更不是她愛的人,她對他的溫柔,只會是徹頭徹尾的諷刺!

    但她接下來的動作,卻使他僵住了冰冷的表情。

    琥珀蹲下身子,伸出那兩隻已被燙出血泡的手,將地上的碎片,一塊一塊地拾到掌心。

    沒有委屈,沒有怨懟,她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

    她將手中的碎片放在桌上後,頂著疼痛在涼水中洗淨了手,再略微顫抖地捧著飯菜走近床沿。還是那樣的看著他,溫柔而固執,輕道:「那就先吃點飯?」或許他還不想喝湯。

    「我不吃。」他的身體還很難受,胸口還很煩躁,但他卻只能逃避似的不去看她,怎麼也說不出口更多遷怒的話。

    「快涼了……」她柔聲道。

    這女人,這女人……總是讓他心煩!

    那紅腫微顫的小手,捧著瓷碗,一動不動地站在床沿。那時下著雨,她也是這麼站著,怎麼也不肯走。在等他嗎?真的是等他嗎?不論他對她做了什麼,她也不會逃開嗎?

    「你……」他沙啞地開口,卻像被什麼哽住了喉嚨,什麼也說不出來。

    「嗯?」她舀了一勺飯,遞至他唇邊。

    好奇怪,她俯身接近他時像是被施了什麼法術,渾身都舒服多了。尉荀先是直直地看著她,而後垂下了眼瞼,張口含下了勺中的飯。

    當琥珀終於讓尉荀吃完了飯,出來時已近傍晚。

    才一出來,一張俏臉便剎時變得慘白,捧住托盤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她虛軟地往後靠在牆卜,緩緩地滑坐下來。剛才,她又用了內丹的力量幫他減輕痛苦。這半年來,她不知濫用了多少次這力量,這已是最輕的情況了。

    還好,他肯吃飯了。吃了飯,傷才好得快……眼前的景物漸漸地模糊起來,直到陷入一片漆黑。琥珀體力透支地蜷在牆邊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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