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時代,它還只是婆婆飼養的一隻看家虎,與這長年孤寂的老人一同住在深山的木屋裡。
從它還是一隻幼虎的時候,見到的人類就只是那麼幾個。平常的日子,原本便寥寥可數的幾家村人和獵戶是極少走動的,而它便百無聊賴地捲起尾巴跟在婆婆身後,看著她千篇一律地幹著枯燥的家務活。
年復一年。
它發覺自己變了。身段漸漸地強健修長,茸毛長軟的掌內藏住了鋒利的爪子。它開始耐不住寂寞,覺得煩躁,想從這狹小的屋子俯衝而出。
想咬住一口鮮肉的味道,想見血。
慢慢地,踏進這屋子裡的人多了,特別是在一年中的某一個時候,人們顧不上紛紛細雨頻頻上門來拜訪道賀。
從何時起?它開始等待一年之中的這一天,心情開始躁動不安。雖然它似乎仍是溫馴地趴在一旁,兩隻漂亮的虎眼卻閃出兇猛的利光。
「好俊的母虎啊!它年紀還輕吧?」又是個不識相的人類,涎著一張虛偽的笑臉走近它。
「是呵,虎兒剛成年哩。」婆婆笑笑,眼中溢滿了疼愛。
「怕是到了發情期吧?」客人佯做親和地伸手欲撫它。
它討厭這些人碰它!
久抑的暴躁終於尋著了一個突破口,它眸中狠光一閃,迅速而流暢地躍身而起,利爪毫不留情地便要往客人身上抓去。
「虎兒,不要。」是無奈,是淡漠,溫雅中又透露出不可抗拒的威嚴。是它等待著的那個聲音!
胸口的躁動驀地平復,它收下爪勢,轉身往來人的方向躍去,撒嬌地在他的衣袍上磨蹭著。
「虎兒。」他歎息,低下身子輕撫它,責備道,「來者是客,你要乖。」
它不聽,它不要聽,盼了一年才盼到他來,它才不要又聽他說教!虎兒垂下頭,發出低低的嘶吼聲,親暱地往他懷裡鑽去。
「虎兒。」他雖不悅,但仍是沒有伸手推開它,任它在自己身上又舔又蹭。畜牲對喜惡的表達總是比人要單純直接,從不會掩飾,更沒有顧忌。
「啊……」客人在看到他時眼睛便直直地瞪著,又驚又喜道,「你就是通神者?!果真……果真是風神俊朗,不似凡人哪!」
「在下流豐。方才虎兒魯莽,多有得罪。」他淡淡地道。
「不不不!」客人連忙惶恐地擺手,「是小人冒犯了虎神,只求神人寬待,能破例為家妻祈福!」
「此次回家純屬私務,不涉通神之職。若想借助神功,還請自登千山之頂,在下自當效勞。」他已厭了。每年都有這樣的人,想獲神福,卻又不願冒險登上千山之頂,便投機取巧地尋到他祖家,討好母親,希望他能破例。
人總是寄望於能夠不勞而獲,豈知上天賦他通神之職,是讓他為那些意志堅定之人祈福用的,每濫用一次,他本身的靈力便耗損一分。
如若不是為了祭拜亡父亡母以及照顧大娘,他真是不想回到這個令人窒息的凡俗之地。父親晚年納妾生下了他,卻在他出生不久便與妾室雙雙去逝,是無子無女的大娘將他一手帶大,直到他接受神旨,成為通神者。體內的能力,已經不同往日了,但這血肉之軀,卻還是受人恩惠長成的。為了這副肉身而還的恩債,已經令他疲怠了。
「豐兒。」婆婆接到客人求救的眼神,不贊同地走向他,「張相公在你沒回時經常來探望我,現下他妻子已快臨盆,偏身弱體虛,若是有個萬一便是一屍兩命,可如何是好。你明天就準備為他祈福。」語畢,她便決絕地領著客人轉身離開。
「是。」
雖然他背對著它,也沒有再多說什麼,但它卻感到了由他內心深外散發出來的沉重的壓抑和無能為力。他很難過。
都是因為那個男人的無理要求和婆婆的偏袒!他們令他難受了!它不放過任何傷害到他的東西!
憤怒的嘶吼聲從它喉中發出,虎兒雙眸圓睜,身體緊張地拉成了弓形,皮毛倒豎,急欲咬下那人的血肉。
「虎兒。」他察覺到了它的凶氣,淡然無奈地開口,「乖,不可以。」
他的聲音總是可以令它平靜,但這次它卻怎樣也定不下心,彷彿不見到血便不甘放棄。
「怎麼了?」他到它身前蹲下身子,輕柔地摸它頸間的茸毛,「不肯聽我的話了嗎?」
喉間的嘶吼轉為了低低的嗚咽,它以爪子輕輕地搭著他的肩,想安慰他。
他是世間最強的通神者,他的名字響徹人、神兩界,而今,卻軟弱到需要借助一隻畜牲的溫暖。他不禁自嘲一笑。是否真的如此?只要他還擁有凡人的軀殼,便永遠也無法擺脫世俗的束縛,也永遠做不到無慾無求。
拍了拍虎兒的頭,他旋身步出屋子。這將是他最後一次回來,也將是他最後一次為親人掃墓。自此以後,他將不再受束!
虎兒站在門口,琉璃般光彩溢人的眸子直直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為什麼有這種感覺?彷彿他這麼走了以後,便再也不會回頭看它一眼。
有生人的氣味!
是從未來過這兒的人的氣味!
虎兒驀地從乾草堆中無聲地躍起,輕盈地移到門邊,一雙金色的眸子在夜裡散發出詭異的光芒。透過門縫中轉來的光,它瞇著眼往裡看去。
「豐兒,你覺得如何?」婆婆滿意地看著垂首坐在自己身旁的姑娘,「蘭兒秀外惠中,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媳婦哩!」
流豐抬手輕啜了一口熱茶,看向蘭兒的眼神是溫柔的,「全憑母親做主。」
「好好好,那這婚事便這麼定了,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呀。」婆婆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攏嘴。
蘭兒更是羞怯地垂低了頭。能嫁給如此英偉的男子,真是她三生修來的福報呢!
流豐不置可否,眼神一轉,似有若無地瞟了瞟虎兒偷看的方向,隨即繼續品他的香茶。
「那蘭兒今日便留下吧,山高林密的,下山也不方便。」婆婆笑著拍了拍她的手。
「是,娘。」蘭兒立刻乖巧應允。
「就睡我隔壁的那間,好嗎?」流豐柔聲輕問。倒不是因為他真喜歡上了她,而是作為未婚夫,這是他應做的。這姑娘,只不過他漫長生命的又一名匆匆過客而已,他只是已習慣溫和。
「好。」她忙羞窘地紅了一張俏臉,頭垂得更低了。見狀,他仍是掛著那副一塵不變的笑臉,溫柔地幫她杯中半涼的茶續滿。
門外的虎兒,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只在流豐的眼底淌過一抹澄澈。
它想咬斷那女人的脖子!虎兒目露凶光,蓄勢待發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他那樣看她!彷彿她是他的一部分!他那樣的舉動令它體內潛伏已久的野性全然崩裂!再看下去,它一定會縱身撕碎那個女人的身體!他不能對別人那麼好!他是它的!它虎兒的所有物!
再也不想看到那樣的情境!
風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月光被擋在烏雲身後,林中一片幽暗,虎兒所及之處,飛禽走獸均驚惶四散。低啞悲淒的虎嘯剎時籠罩了整個山野。
「咦?那不是阿婆家的虎兒嗎?怎麼下山來?」一名 撐著火把走夜路的莊稼漢與同行的人說道。
「別管它了!夜半虎下山可不是好兆頭,咱們還是快走吧!」
「去!咱這麼多人,還怕它只家虎不成?」漢子仗著一行幾十人,大著膽子地向虎兒走去,「虎兒?虎兒?」
「哎!別叫了,老婆還等著呢!大冷天的!」又一人不贊同地勸道。
「現下還下著雨不是?凍著它了不好吧?」漢子猶豫地道。
「……聽說,山下王老爺家收虎皮,五十兩銀子一張,青年虎還更值錢。」不知是誰,添了這麼一句。
人們頓時靜了下來。
「這可比我們起早摸黑種樹賺的多!」一個少年突然打破了沉默。
「……不行,虎兒是神人的家畜!」漢子還想說什麼,卻被人一把打斷。
「現在四下無人,打了它誰也不曉得!」
「對!對!反正沒人知道!」五十兩銀子對這些莊稼人而言可是天價啊!
「不行!」漢子心一急,忙衝著它高喊道,「虎兒!快跑!虎兒……」他突地感到頸間一疼,原是有人企圖打昏他,一時氣鬱攻心,道,「殺……神獸……會遭天譴的……」又是一個手刀劈下,他不支地昏了過去。
漢子的高喊令虎兒緩緩地轉過身來,一雙冒火的眸子緊盯著一千氣勢洶洶的人們。
這些人,要殺它。
人類,全是一些醜陋的東西。他們貪財,貪色,利用卑鄙的手段對付敵方。他們要它的皮嗎?就像他們捕殺其他的虎族一樣?它的母親也是死在這一雙雙貪婪而 凶殘的眼睛下的吧?
它不想活下去了。因為它再也不想看見那女人的臉,怕自己會耐不住地撕碎她,但那樣做只會令他厭 惡。它怕被他厭惡,所以只好離那女人遠遠的。
死了,便不用離開他,也不必面對那女人。但它不要落到與母親同樣的命運!它不甘於死在這些骯髒的人手中!
虎兒於是繃緊了身體,發出敵意的嘶吼聲。在那些人反應過來之前便一個縱身撲向離它最近的人,咬下他一隻手臂。
慘叫聲頓時不絕於耳,那人驚痛萬分地抱著自己的斷臂又哭又喊,煞是駭人。
「該死的孽畜!老子非宰了你!」人群在它主動的襲擊下變得悲憤異常,操起手中的傢伙便向它砸去。
鮮血的濃腥味刺激了它,使原本野生的心性更為放肆,它靈活兇猛地撲向眾人,張口便咬,使得血光飛濺,哀號不絕。無奈一虎不敵眾人,虎兒身上亦重創數次,但不甘的心情仍支撐著它不可以就這麼倒下去。
雲開月明,一把亮晃晃的鐮刀閃過虎兒眼前,砍入它的腹部,濃郁的鮮血勢如泉湧。它的意識開始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渙散。眾人洩憤的狂笑亦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它不活了。
真的。
只是不想死在這裡。只是還想再見那個人一面。告訴他,下輩子,它要為人……
翌日清晨。
當婆婆「嘎」的一聲推開木門,卻差點被眼前所見的景象嚇到暈厥。
「呀——」隨後出門的蘭兒驚恐地發出一聲尖叫。她的身後,站著的是一臉淡漠的流豐,從他那一往如常的平淡目光裡,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
「……我的虎兒……」婆婆啞著嗓子走近倒在血泊中的虎兒,伸出了枯黃的老手,卻又抖得連碰也不敢碰。
它的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刀傷、砸傷,腹背的大口子到現在還汩汩流出濃稠的血。
婆婆眼眶一紅,她不斷地喚它,它就如同死了一般,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這是伴隨了她近十年的虎兒啊!叫她如何捨得?那血口,活生生就像是砍在她的身上一樣呵!
「……豐兒。」
不待她說明,流豐便會意地上前蹲下,淡道:「虎兒。」
半晌,它的身子仍是沒有動,但那早已僵在泥血中的斑尾卻如同是見親近的主人,輕搖了兩下。
「你這畜牲啊……」婆婆見狀便心疼地哭了出來,
「養你這麼多年,就是跟我不親,豐兒難道真比我還顧你?」
「母親,虎兒不行了。」流豐起身道。
「不行也得行!」婆婆又急又氣,「虎兒還沒長大,虎兒還要陪我養老,虎兒不能死!豐兒,」她緊張地握住他的手,命令道,「用御仙術!給它暗示,讓它乖乖地留在我身邊陪我。她不是最聽你的嗎?」
「不!娘……」既使平凡如蘭兒也知道御仙術決不能濫用,其一是對施術之人的元神重創,若是施術人抱有私心則很可能被力量反噬。她才剛要嫁他,不想他為了隻母老虎去冒險。
「你閉嘴!」婆婆頭一遭毫不留情地斥責蘭兒。沒有人會懂虎兒對她的意義。這些衝著流豐而來的人們終會散去,只有虎兒,可以與她相依為命。
「豐兒,用御仙術!」
他只面無表情地睇她一眼,俯身便將虎兒抱了起來。
「夫君,不要!」
那個女人的聲音。胸口灼熱的怨嫉並未隨著體內的熱血流盡,它還剩一口氣,還可以咬斷那女人的脖子。
「虎兒,乖。」
它聽到了他的聲音。渾身早巳痛得失去了知覺,但仍可以感覺到他心口濃濃的哀傷。
它不睜眼,怕一睜眼便會撲向那個奪走他的人,它只想靠在他的懷裡,直到死的那一刻。
大風吹過,他抱著它血淋淋的身軀坐於千山之頂,向天界借命。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它,淡淡地呼喚著:「虎兒,虎兒……醒來後再不許傷人了,這命是上天給你的,不可造殺孽,否則你便再也見不著我……即使再被人殺,也絕不可向人類攻擊,自保也不行……」
不了,不了,它不要再活,不要再活著當一隻虎看著他屬於另一個人類。他是它的,這輩子不行,它便不在這輩子活著!
染血的爪子似是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輕輕搭上他的手臂,琉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虎兒?」
它要記住他的樣貌,他的聲音,他那響徹人、神兩界的名字。即使已過千百之年,即使物換星移,即使它重生了又重生,也絕不忘。
「虎……」感應到它執意求死的念力,施術力猛地反噬,胸口驀地一窒,嘔出一口血來。
好想變為人,好想摸摸他的臉,好想用人類的聲音叫出他的名字。
流豐……
可發出來的卻只有獸類的低嗚聲。
他的臉剎時慘白,腥甜味不斷地從喉頭湧上。御仙術失敗了,他犯下大忌,當被施術者執意求死,不但救不活傷者,施術人也無法安然無恙。
「虎兒……不……要……」
結束吧,這樣的身體……不能抱他的身體,它不要!
虎兒的視線已然模糊,虛軟的爪子漸漸滑下。它再也看不見自己心愛之人因它的執念而頹然倒下。
千山之頂,眾神之矢。
創世以來最強的通神者從此被封印於人世之中,不再甦醒。
干百之年,人世變幻,傳說終成了神話,而繚繞於高峰之頂久久不散的,仍是那句深情而執拗的誓言——來世,它要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