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冷月,柔光瑩潤,靜靜地佇於深秋的蒼穹之中。淡散的霧靄,輕輕地隨著徐緩漫步的秋風飄飄蕩蕩,給停泊江岸邊的靜默行船籠上了一襲微冷的薄薄紗衣。
劉青雷倚窗而坐,高壯的軀體隨著波浪而有些微的晃動,耳邊松濤陣陣。這時,手捧書卷、就著昏黃的燭光,該是怎樣閒適的心情。可是,他卻在聽聞某事某情之後,濃眉不由得漸漸蹙起,如漆的星眸再也無法注意眼前的文字。
「你剛才說什麼?」抑住詫異的心神,他再次確認他的聽覺是不是也隨著他的右臂給壞掉了。
「聶公子說了,這航船上奴僕緊缺,所以將軍大人以後由奴婢服侍。」瘦小的身子站得挺直,只束著一條長辮的腦袋卻垂得極低,語氣中的不甘不願由那兩個咬得很用力很用力的「奴婢」中顯露得很明白。
奴婢啊。生性自由奔放的她,竟然有落到自稱「奴婢」的倒霉一天……報應啊,報應啊!早知如此,那日在茶樓她就不該顧忌有什麼「愛噴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爺」,無事生非地往後一跳?她幹嗎管不住自己大嘴巴、出言辯駁?幹嗎不想想後果地負起見鬼的「責任」來?」
唔,可惡可恨可惱啊!
「姑娘,阿弟姑娘?」
這瘦小的女子雖低垂著頭,讓他一時看不到她臉龐上的神情,但見她一會兒用力地咬牙切齒、一會兒狠勁地握雙拳,一會兒單薄的雙肩抖個不停……他大抵也猜測得出她臉上的表情——此時此刻一定是刻著「悔不當初」四個大字。
一直唯唯諾諾、平凡得一如時下的女子,卻因為一時的氣憤難平而……被人瞧出了真面目!呵,如果是他,或許也會如此吧?
「阿弟姑娘?」他再輕輕一喚,深若黑潭的星眸慢慢泛起了有趣的光芒。
只是,回應他幾乎算得上「溫柔」輕喚的,依然是阿弟雙拳緊握、雙肩猛抖的咬牙切齒模樣。
「阿弟姑娘?」星眸中的笑意更明顯了。
「呃,啊?將軍大人有事吩咐?您是要就寢了嗎,還是想吃一些宵夜?要不要奴婢給您倒杯茶來?或者您……」流利的討好之語便似這船下的洶湧江水般滔滔不絕地湧向他。
天哪。他有些受不了地用手中的書卷拍搗隱隱作痛的額頭,發覺時光似乎又倒回了那個秋日茶樓中,這小小女子連綿不絕的道歉樣子……
饒子他吧!
「阿弟姑娘,我什麼也不需要,你可以住嘴了!」他不得不略略加重語氣,朝眼皮子底下這個挺得筆直、腦袋也垂得低低的小女子咳一聲,端出他端坐軍帳的威嚴來。
「呃……奴婢遵令。」很快很乖地應了聲,瘦小的人兒立刻從善如流地關緊了嘴巴。啊,她眼前這高壯的男子是將軍呢,她要小心再小心一些,免得被軍法處置!
「你不用怕的,我並沒生氣。」見這原本聒噪的小女子果真噤口不語了,他卻又突然間很不舒服地挪了挪身軀,「阿弟?你怕我?」
「俗話說『將軍肩頭能跑馬』,奴婢哪裡會怕將軍大人生氣?奴婢只是很敬畏將軍大人而已。」嘴放甜一點比較好吧?她和這位將軍大人又不熟,除了那日在茶樓領教了他的威嚴氣勢之外,可以說一點也不瞭解這男人的稟性以及喜怒。要小心應付哦,她可是很聰明的!
「你……」明明知道這油嘴滑舌的世故性子絕非這小女子的真面目,但他偏偏又抓不住一丁點的破綻來,只得暗歎著轉了話題,「姑娘剛才說,是我賢弟要姑娘過來的?」
服侍於他?
「是。」不敢再多言,簡簡單單一個字而已。
得了答案,他有些皺眉了,心中也有些後悔了。他本不該將心底盤算說出來的。看吧,那小子自作聰明地為他惹來了什麼麻煩?!
「阿弟姑娘,夜深了,你回房歇息去吧。」他再次暗歎一聲,決定先打發走這讓他愈來愈有興趣的小女子,待明日再同義弟「探討」一番。
今夜,他只想就著這如豆燈火,聽著那兩岸的陣陣松濤聲,清淨地讀讀聖賢書。
「可是,我、哦,奴婢是來服侍將軍大人的啊! 」
要她走?她自然是一千兩百個樂意啊,可是……這場面上的話,她總要說完吧?
「阿弟姑娘,你是女子,而我則為男兒身。」他又歎,「男女有別,孤男寡女深夜獨處總是不合禮教。」就算他已存納她之心,但該講的禮數,卻是一樣也不能少的,他自小的教養不容他有唐突失儀之舉。
「啊。」這一番言辭,多少還是讓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驚。這男人,果真是古代人呢。
「姑娘?」他歎了再歎。
這瘦小的女子,看似平凡,卻又伶牙俐齒、滿腹文采,頭腦也甚是聰慧,但這細微的小處……卻又是有著三分的迷糊心性了!謎一般的女子啊。
「阿弟姑娘,夜已深,劉某多謝姑娘的好意,姑娘早些歇息去吧!」他難得溫和地再講了一遍,心底極是詫異自己竟然沒有一點的不耐煩。若在軍中,他一句話要重複上兩遍,只怕底下的人早已被打四十軍杖了!
是這難得的寧靜時光讓他難得生了一點的耐心,還是他從不知自己竟也有這少見的耐性在身?唔,頭疼。
「阿弟姑娘?」他喚了又喚。
「呃,啊!將軍大人要喝茶還是……」
「我什麼也不需要。」他馬上截斷她又即將脫口而出的洶湧江水,很快地用手一指她身後的艙門,「夜深了,姑娘休息去吧!一切等明日再談。」
「呃……是。」
這一次,瘦小的身軀很爽快地轉身、並慢吞吞往外移,但在步出艙門之後,又慢吞吞地轉回身來,「將軍大大…「,」
他揚眉望著她。
「將軍大人,是您不要奴婢服侍的哦!」這一點一定要講明白的,免得明日有人追究。
「是,是我不要的。多謝姑娘好意了。」他迅速點頭。
「那……奴婢告退。」身子慢吞吞地福一福,伸手將艙門輕輕一關,瘦小的身子終於從他視線中消失無蹤。
而後,他聽到辟辟啪啪的小跑步聲頓時響起,而後又立刻消失。似乎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著她窮追不捨一般,那腳步聲幾乎算是落荒而逃了。
慢吞吞嗎?他瞪著被關合的艙門許久許久,久到他忘了他剛剛極想去做的事。這瘦小的女子,真的引出他的興致來了!難道……他想找尋的鎮遠將軍府未來當家主事的人選,真的……被他尋找到了?!
這看似不起眼的女子……似乎很對他的眼啊。泛著流光的如漆星眸,再也定不下心來捧卷細讀了。明日……
明日會怎樣,又該當如何呢?神情威嚴的端正臉龐上,緩緩地漾出了一個淡淡期待的彎彎笑痕來。
* * *
明天,是美好的一天!
嗚,是誰這樣子講的!
她的明天,簡直一片……黑暗啊。
垂在耳朵旁的辮子鬆垮垮地垂在右耳朵旁,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小小的娃娃臉有些滑稽地皺了又皺,半垂的丹鳳眼則一片的神志迷離。
唔,好想睡啊。
「阿弟!」天外一聲喊讓她馬上振作起來。
「是,公子爺,您有什麼吩咐?要奴婢……」
「我在讓你用火給匕首消毒,不是讓你用匕首削蠟燭!」
惱啊,好惱!他堂堂的京城聶府的大公子一向是溫文儒雅的最佳人選啊,孰料竟有面目猙獰的一天!
「啊,是!」知錯必改是她阿弟姑娘的座右銘哦。
正將無辜蠟燭凌遲的素手馬上用力往上一揮,讓深藍的火焰烤上小巧匕首的尖部。
「你昨晚沒睡覺呀?怎這般的無精打采?」一邊仔細地將義兄右臂上的白布一圈一圈地拆下來,聶大沒好氣地哼了。
「奴婢暈船啊,晚上睡不著。」現在正值大中午,習慣子午休的她自然沒精神做事嘛。
啊哈——一想起「午休」兩字來,半垂的丹鳳眼不由垂得更瞇了,眼中酸酸的,幾乎要落淚了。
「暈船?」不可置信地怪叫一聲,聶大忍不住冷冷一笑,「這幾日我見你精神很好吧?」
這一趟航行,最快樂的便是她了!每日吃飽喝足後便往船舷一靠,沒有一點姑娘家該有的氣質,只對著兩岸風景探頭探腦、吟詩作曲的,哪裡有一分的「暈船」苗頭?哼,當初百般不想隨他們登船,可如今呢,樂不思蜀的卻又是哪一個?!
「呃,呃,呃,奴婢隨遇而安嘛!」嗚,她要收斂一點、收斂一點啦。
「好一句『隨遇而安』!」聶大再哼一聲,勾勾手指要她過去。
她乖乖上前幾步,半垂的丹鳳眼一掃到那紅腫若饅頭的箭尖傷口,馬上嫌惡地調轉了視線。
「怎麼,你這如今為人『奴婢』的也敢嫌棄起你家主子大人來了?」聶大自然也瞄到了她一臉嫌惡的表情,馬上想也不想地一把將她扯得更近,逼她不得不望向那流膿的傷口,「以後與我大哥刺膿換藥的人手便是阿弟你了,你躲什麼躲?」
阿弟不敢置信的大叫道,「奴婢、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子,哪裡敢、敢動刀動槍的?公子爺,您就放過小的吧!」頭用力朝牆一扭。要她拿刀刺破那噁心的流膿傷口,然後用手用力擠、用力擠,一直到擠出鮮紅的血來才能善罷甘休?嘔——她,才,不,要!
「你是奴才不是嗎?」惡狠狠的奸笑涼涼地從她耳邊響起,吹得她頭皮發麻,「主子的吩咐,有你這為人奴才有置喙的餘地嗎?」手恨恨地一撥,非要那張娃娃臉瞪住那紅腫傷口不可,「再者,你忘了是誰害得我大哥如此模樣的?又是誰說要負起責任的?!」
「我……」娃娃臉苦苦地一皺,瞇成一條線的丹風眼遮掩住所有的神思。
「還不快動手?」視而不見娃娃臉的苦相,聶大很是惡霸地逼人動「刀」。
「我、我……」哀怨地吸吸鼻子,握著小巧匕首的素手顫顫地舉高,慢吞吞地移近那處散著淡淡腥氣的紅腫傷口,吸氣,用力地深吸氣,「奴婢要、要要下手了喔,奴婢、奴婢真的、真的——」
真的好想逃啊……
只是她的身後退路已被聶大徹底封死,瘦小的身子完全被壓制在狹小的空間裡,上天入地無路可逃啊……嗚,她後悔她的一時逞強了!
「你到底還要磨蹭多久?!」
「我……」顫顫的手持著匕首懸在那處紅腫傷口上方抖了又抖,怎麼也狠不下心劃一刀下去。
「你給我快一點!我手裡這藥是有時效的!」聶大用力罵她。這女人!平素裡看似唯諾,其實膽大得令人髮指,何必做這忸怩膽小的做作表情!
「我……」
突然,一隻沉穩的手伸過來,溫熱的大掌輕輕包裹住她顫抖不已的冰冷素手,穩穩地定住刀勢,下壓、輕輕一劃一旋——
腥臭黃褐的濃液即刻從十字形劃口噴湧而出。
而後,素手中的匕首被拿走,她的另一隻手也被抓了上來,雙手一碰觸到那沾滿膿液的傷口,顫抖竟奇異地止住了。她再也不能發出一音一字,丹鳳眼只盯住那傷口,那手開始機械地用力擠壓。膿止,紅血出,上好傷藥,拿白布一圈一圈地纏繞上那傷處,未了將布撕開打結。
細密的汗珠,一點一點地從蒼白的娃娃臉上滲了出來,以往清亮的丹鳳眼隱滿了霧氣,只覺腦中一片嘈雜。
「不難的,是不是?」沉穩的低沉聲音便似那只沉穩的溫熱手掌一般,闖入她混亂嘈雜的腦海裡。
她怔住了。
「哇,阿弟,看不出你還有兩手嘛!你懂醫術是不是?手法挺熟練的嘛!」大大的驚歎伴著笑聲拍上她的肩。
她渾身一僵,身體變得僵硬。
「阿弟。」
再拍一下。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似鬼一般地狂吼兩聲,蒼白著臉一下子猛地擠開身後的高大軀體,奔向艙門,但雙腳尚未跨出,瘦小的身軀已無力地撲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阿弟!」
她愣住,而後一口腥氣上翻——嘔……一口艷紅,從蒼白如雪的唇中噴出!迷濛的丹鳳眼中,串串珠玉順勢滑下。
而後,她陷入深沉的黑霧之中。耳旁的擔憂呼喚,再也聽之不見。
* * *
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不見得便是糟糕的事啊。至少,不看了,不聽了,她便覺得好輕鬆。眼前一片黑霧繚繞,耳旁則是一派雲淡風輕的安靜閉合雙眼,只覺身子輕飄飄暖洋洋的,舒爽的感受似乎又回到了她四五歲的時光——那開心的、無憂無慮的,有爸爸媽媽仔細呵護疼愛的時光。
「妹妹啊,你要仔細地看這根藥草哦,要記得它的模樣,知曉哪裡才能尋到它,並要懂得怎樣用它幫助你去救治那些可憐的人……」
溫和的、徐緩的、柔雅的、含著陽光味道的好聽男聲來自她的靈魂深處,發自她最最眷戀的心愛血親。
爸爸,爸爸……
「妹妹,不可以只圍著爸爸轉哦,不然媽媽我會生氣的喲!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寶寶哎,媽媽會吃醋的哦!來,到媽媽懷裡來,要親媽媽好多好多次才可以的……」
清雅的、柔美的、美麗的、帶著她最愛的甜甜氣息的暖暖女音來自她同樣的靈魂深處,發自她同樣最最眷戀的摯愛血親——
媽媽,媽媽……
「妹妹,愛不愛爸爸,愛不愛媽媽?」含笑的暖暖音色笑著染了她一身一心的暖暖氣息,「爸爸媽媽再加上可愛的妹妹,我們一輩子也不分開好不好?我們就這樣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一輩子好不好?好不好呀,妹妹……」
點頭、用力地點頭,使盡所有氣力點頭啊……
可是,無憂無慮的、有爸爸媽媽細心呵護疼愛的時光,卻是那麼短暫,令她措手不及,毫不留情地離她遠去了!
爸爸!
媽媽!
任她怎樣哭,任她怎樣喊,任她怎樣拚命追趕,任她怎樣力竭聲嘶,任她的心割成了一塊一塊,任她的靈魂碎得四分五裂——
陽光的味道還是漸漸離她遠去了。最愛的氣息還是慢慢消逝在了她的眼前。她最最摯愛的爸爸媽媽啊,她最最眷戀的爸爸媽媽啊,就這麼遠去了!
遠去了,就不再回來了……再也看不見什麼,再也聽不見什麼,惟一來自陽光的溫暖消逝了。
一切,停止了。
黑霧埋沒了她的記憶,死寂湮滅了她的呼吸。暖洋洋的舒爽感受再也不回來。她唯一的感覺是——冷。那種血肉軀體浸沒在冰窖、浸沒在雪山、浸沒在冰谷——冷。
冷啊,冷啊!
她好冷,好冷!
那種冷到極致,湮滅了心跳、湮滅了靈魂的森寒氣息。
所有的所有,至此終結。
止了。
於是,一切不再。
不再。
* * *
「心郁成疾……能嘔出血來倒是好事。」
「氣血兩虛,寒氣攻心啊……難救……」
「只能是……聽天由命……造化如何……」
模糊的、低沉而冷淡的、嘈雜的……思緒在快速地飛來旋去,黑霧洶湧繚繞、極致的寒意瘋狂地侵佔所有略含溫意的區域……
「參王……補多反而不好啊……」
「寒氣浸骨,藥石罔顧啊……」
「自求多福吧……」
沉重的,僵硬而柔軟的,暖暖的……極致的瘋狂寒意一寸一寸、奇異地從軀體中極度緩慢地退卻下去,冰涼、溫熱,自有主張地一寸一寸地環過冰冷的身軀,思緒慢慢沉澱,沉澱,沉澱。
黑霧洶湧繚繞之處,一縷細細的微亮光束似有似無地散了過來。無邊的死寂之中,一絲輕暖的細柔音色淡而又淡地散播開來,暖暖的、舒爽的陌生氣流漸漸地環繞四周。
陌生。
舒爽。
就好似每一回的睡夢輪迴中,另一個世界的爸爸媽媽含笑的擁抱。她……還擁有眷戀的暖暖氣息啊。
涼涼的淚珠晶瑩剔透,浸沒於無底寒川的軀體開始慢慢解凍。
於是,一切從新開始。
* * *
大哥,你是最最正人君子,最最自持自重、最最恪守禮教的磊落男兒啊……嗚……你壞了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閉嘴!沒事給我煎藥去!
可是,人家是女兒身啊……
我說過,我遲早納了她!她的清白總歸屬我所有……你還不滾出去!你不知男女有別嗎?!
於是,一切重歸寧靜。
狹狹船艙,窄窄床榻,錦被重重處,陽剛嬌柔相擁而眠。
西風獵獵,秋霜初降。春,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