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言楚安靜的坐著,看母親和段母聊得起勁,而兩位分別代表蕭穆朝和段父的機要秘書在一旁適時的接話,她不禁覺得父親這個角色好像無論在任何家庭中都是可有可無的。
正對面,段子均依舊帶著微笑,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指也非常修長,指甲的形狀也很優美,但因為職業需要,所以剪得很短,像再多剪一點就會剪到指肉一般。
和齊天衡的指甲很像……
蕭言楚驀地臉紅,故意忽視的心中的怦然。她喝了口紅酒,壓制那經歷情事後殘留在身體上那十分擾人的感覺。
不過,也正因為這些不舒適,令她心中更加堅定。她不能再錯,不能再次背叛語朵姊姊。
輕輕的,蕭言楚冷靜清晰地說道:「子均哥,當年語朵姊姊並沒有竄改病歷。」
這句如原子彈爆炸一樣的話,讓包廂內的眾人像被定住一般,唯有段子均的眼突地一瞇。
「言楚,你說什麼?」他輕聲問,但聲音壓得極低。
她正打算回答,手背突地一痛,她偏頭一看,紀真澄臉上掛著優雅的笑,但桌下的手扣緊了她的。
可是,蕭言楚並沒有因此退縮,
「當年,那個縱隔腔腫瘤的國大代表,由同忠和明衛兩間醫院共同會診,同忠的你負責的是腫瘤診療及放射線治療等等,而明衛的語朵姊姊擔任外科主治。當時你們雖然都是年輕一輩的醫生,可是你們背後代表的是整個醫療團隊的投入。」
那段背景無誤,段子均點了點頭。
「然後?」
過去種種像個惡夢,蕭言楚忘了手背上的疼痛,直視著段子均的雙眼。
九年前,那個黑白通吃,權傾一時的老國代,因為麻煩的縱隔腔腫瘤住進同忠醫院,然後由執外科手術牛耳的明衛醫院為他取出病灶,這件大新聞當時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因為手術過程十分順利,但術後卻爆發醫療疏失,段子均開立不當藥物,造成老國代猝死。當時還沒有醫調會,檢調、政商勢力紛紛介入,經調查後發現,那致命的藥物是由蕭語朵所開立。醜聞爆發之後,她被撤銷醫師執照,然後消失無蹤。
其實蕭語朵只是掛名主治,實際動刀的是一位資深的胸腔外科醫生,所以當調查發現病歷上的字跡確實屬於蕭語朵時,她本人直言不諱,任何解釋都不說就不見了,更加深了她是陷害段子均之說。
各種傳聞在八卦雜誌和同業間流傳,但同忠醫院和明衛醫院都沉默以對,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段蕭兩家交惡。
「其實,病歷是被語朵姊姊竄改過,但她是竄改成自己的筆跡,為的是要保護你。子均哥,當初原始病歷是仿造你的筆跡,為的是要毀掉你。那時老國代死後,第一個進入現場的語朵姊姊發現此事,我猜想,依她那麼聰明,絕對發現是怎麼一回事,所以為了救你,她毀掉了原始病歷,自己頂罪。」蕭言楚淡淡的陳述著。
段子均的呼吸亂了。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那時候你只有十二歲吧?」
蕭言楚淡淡的一笑,不管段母的臉色有多難看,也不在乎紀真澄的表情。
「因為,幕後的黑手是我母親。她不能讓語朵姊姊和你結婚,確立姊姊的繼承地位,但為了不損及明衛的名聲,只好毀掉你。是她命令明衛裡的人動手腳,而你的字跡,是她買通了同忠醫院的病歷室人員拿到手的,而這整個過程,不巧被我全程偷聽。」
她望了一眼段子均,停頓了幾秒。
「子均哥,對不起,我不敢告訴你或姊姊這件事,當時我年紀太小了,我好害怕……」
她太害怕被母親發現她去通風報信,所以才會造成這樁悲劇,失去了她最愛的姊姊。
蕭語朵不加辯駁,就是因為知道此事關乎一個重量級的國代,絕不可能善了,但那份病歷會傷害到她心愛的人,所以她一肩扛下,然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沉重的氣氛瀰漫著,讓在場的人們呼吸困難,無法喘息。
許久,本來像尊雕像般冰冷的的段子均溫和的一笑,大手伸過桌面,輕撫著蕭言楚的頭,像個大哥哥一樣。
「言楚,辛苦你了,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這麼久。」
段子均的溫柔和體諒,讓蕭言楚幾乎落淚。
「子均哥,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疼愛我的姊姊,你們給了我最想要的東西,我卻沒有回報你們。」
「這不是你的錯,不用放在心上。」
「子均哥,不要再誤會語朵姊姊了……」蕭言楚柔柔地說道,伸手拉下領口。「而且,我不能嫁給你。」
刺目的點點紅痕,引人邐思的往衣眼遮住之處蔓延,情事後的證據,足以讓在座的長輩們心臟病發。
段子均愣了會兒,之後爆出一陣大笑,而倍感受辱的段母則是鐵青了臉,站了起來。
「紀女士,我認為令嬡和小犬的婚事還需要從長計議,而當年的事,段家不會繼續保持沉默。子均,我們走。」
段母說完,便領著機要秘書頭也不回的離去。
至於段子均,他完全不理會紀真澄,抬起蕭言楚的手一吻。
「言楚,謝謝你把這一切告訴我,我們保持聯絡。」
蕭言楚一笑,對他點點頭。
段子均起身離開。疑惑得到解答,囚在他心中的仇恨被釋放,明明身處室內,他卻覺得像置身於陽光下一般溫暖,心也變得澄清明亮。
慢慢地走在長廊上,他和一個眼神焦灼的男人錯身而過。
彷彿感覺到什麼,段子均看了眼對方的背影,微微一笑。
事情終於落幕,段家的人離開後,蕭言楚也逕自起身。
背對著母親,她緩緩的開口:「媽媽,你可以怪我破壞你的計畫,但是,我不想一錯再錯,請你收手吧。」
她用盡全身力氣說出的話,換來的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她下意識的轉過身來,看見紀真澄不但臉色不改,甚至更加冷然。
「言楚,你是明衛的繼承人,不想嫁段子均,媽媽還可以幫你安排別的對象。」紀真澄自顧自的說道。
蕭言楚覺得好悲哀,但同時她站定了身子,表現出堅決。
「媽媽,我不繼承明衛,要繼承就等語朵姊姊回來繼承,或是讓話橋來繼承。王秘書,麻煩你向我父親傳達我的意願……」
「不繼承明衛,你蕭言楚什麼都不是,沒有任何價值。」打斷女兒的話,紀真澄柔和卻冷酷的說著。
幾十年的糾葛,早已無關愛恨了,就算得不到蕭穆朝,她也要奪走他的一切。
蕭言楚心一擰,早就知道母親把她當棋子,但真的聽到時,還是無法接受那沉重的打擊,她眼前一黑,身子顫抖得無法直立。
她被她渴愛的母親徹底的否定。
想要好好站穩,但腿已經失去力量,想摀住耳朵,但手重得抬不起來,她的心像破了個大洞,所有的情感都被黑洞吞沒,夢想已經遠走,生命將要被吞噬,她連求救的力氣都沒有……
突地,一雙大手來到她腰際,穩穩地托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她抬起頭一看。
啊,是他……
「這位女士,如果你認為言楚沒有價值,那你就拋棄她吧,我要接收這個無主物了。」齊天衡皮笑肉不笑地道。
看見蕭言楚痛苦的神情,他好想將眼前那個中年女人撕裂,可是他還是溫文鎮定,冷靜得讓人無法小覷。
看著女兒被不知什麼人抱著,紀真澄冷笑一聲。
「你是誰?」
見問,齊天衡緊擁著懷裡的人兒。
「我和言楚相愛,是誰並不重要,再說你連她都不要了,追問我是誰不是很沒有意義嗎?」
「就算我不要她,我給她骨,給她血,給她生命;永遠是她的母親,」紀真澄冷然道。
「身為母親還傷害自己的孩子,你已犯下滔天大罪,不配為人母。」
鮮少生氣的他,此刻再也壓抑不住怒火。
什麼叫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天下就是有一堆不是的父母!
就算父母做了再差勁的事,孩子還是會無條件的戀著他們,而對孩子的純真加以利用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成為父母。
他還有話想說,衣擺忽地被人一拉,他低頭一看,蕭言楚正看著他,眼神充滿從未有過的柔軟。
「夠了,別說了,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她輕輕的說著,然後望向母親,「離開她。」
她很感謝齊天衡,不論他是為了什麼理由為她說話,還在她的身旁扶持著她,單論他懂得她這一點,她已無限感動。
他說出了她內心最深的怨恨,這樣程度的正義就足夠了,身為女兒,她對母親的恨意只能這麼多。
齊天衡點了下頭。當事人想放手,他也沒資格多說什麼,於是拉起蕭言楚的手便往外走。
她沒有掙扎,面無表情的跟隨著他。
當兩人正要走出那富麗堂皇的包廂,紀真澄忽然大喊。
「蕭言楚,我做了這麼多,還不是都是為了你!」
聞言,蕭言楚的心涼透了,緩緩回過頭。
「媽媽,」或許,這會是她最後一次這麼喚人,她已經沒有勇氣再留在紀真澄的身邊了。「你愛不愛蕭穆朝我管不著,但你能不能不要用為了我當理由?我很清楚,你從來不是為了我,你根本就不愛我,生下我卻不愛我也就罷了,你放過我吧。」
「蕭言楚,你真可悲。」
「是的,我很可悲,但是,你才是那個可憐的人。」
蕭言楚輕輕的說完,轉身離去。
她悲哀至極,心頭彷彿下著大雨,沖刷著過去那些回憶。
流不出眼淚,她渾身冰冷,唯有被齊天衡緊握的手是溫暖的。
心中大雨滂沱,蕭言楚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能任由齊天衡帶著她遠離這裡。
心痛至極的感覺,讓她覺得有如天地倒轉,一切都變得紛亂。
回憶一個個碎裂,再也拼湊不起來,一顆心也千瘡百孔。
其實,這樣也好,那些都是不值得被記得的事。
她忽然有種想把自己抽離的慾望,像在遠處觀看他人的痛苦,而不是自己的悲哀,可是,是齊天衡一直拉著她的手,讓她好痛,她的身體也無一處不痛。
這些生理上的痛苦千真萬確,讓她很難忽略。
「痛……」
一聲下意識的痛呼,讓直往前走齊天衡的頓時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哪裡痛?」
齊天衡的詢問中帶著擔憂,令蕭言楚愣住了。
若說先前他的溫柔是錯覺,那現下他的溫柔又該怎麼解釋?
如果不是剛才和母親決裂,也許她不會腦中一片空白,可以想得出其中的道理。
但她既然無法理解,那就任由自己依賴吧。她軟弱的這麼想。
她需要一條救生索,好讓自己不要沉入無邊的黑暗裡,齊天衡是她現在唯一能抓住的光亮。
「好痛,全身上下都好痛……」蕭言楚呢喃著,直覺告訴她,齊天衡不會棄她於不顧。
他在她傾吐過去的一切時慰撫了她,在她驚慌失措時協助她,在她崩潰時支撐著她,所以,她現在這麼痛苦,他應該會照顧她才對。
她已經快倒下了,縱使再不情願,再不想示弱,在這個曾看過她脆弱一面的男人前,她已毋需武裝。
抗拒不過是徒勞無功,不如誠實,而且,她的內心深處亦渴望著他的擁抱、他的吻、他的溫柔……
齊天衡看著孩子般無助的蕭言楚,內心再次有種殺人的沖勤。
這種稍一不慎就會成為犯罪的衝動,在短短的時間裡竟出現三次,都是為了她。
不過,這一次他想殺的對象是昨晚太衝動的自己。
「回我住的地方,我幫你看看。」他柔聲道。
一想起那個地方,蕭言楚原先失去作用的腦子裡出現許多片段,呆愣了會兒後,臉不由得紅了。
薄薄的粉紅色讓她的臉像花朵般粉嫩,而她的雙腳像是生了根,無法再往前走。
「我……我不要去。」蕭言楚羞澀的說。
沒想起就算了,但想起那些激狂的情事,她不可能再平心靜氣的踏進那個地方。
看她稍稍恢復正常,齊天衡寬心了些,帶著詭色的笑容又回到臉上。
「你現在無處可去,難不成要我在大馬路上脫你衣服檢查你哪裡痛?」
在眼前放到最大,那似笑非笑的俊臉,讓蕭言楚看得更是臉紅心跳,只能無言。
一遇上他,自己就變得很奇怪,現在明明應該悲痛欲絕,但是害臊的情緒卻凌駕一切。
不過,她也明白,正如母親不愛她一般,她對母親也沒有愛,也許這種情感曾經有過,但早已經在長遠的時光中被摧毀殆盡了。
雖然大半是憤怒和嫉恨,但她對齊天衡的種種情感,可能遠比對母親多上十倍吧。
看她眼睛骨碌碌的轉著,齊天衡心中擔憂的大石頭終於完全放下。
「你不說話,是默許嗎?」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輕浮地問著。
蕭言楚抽了一口大氣。
「你、閉、嘴。」
她不過是無法接話,什麼默許不默許!
她真是瞎了眼,這個惡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溫柔呢?
哪個好心人來勒死她,雷神來劈死她吧!她怎麼會和敵人發生陰系呢?她好想死啊!
昨晚那些畫面愈來愈清楚的呈現在腦海,蕭言楚的臉已紅得像番茄。
齊天衡涼涼的望了她一眼,決定落井下石。
「色女,你想到什麼,想得一張臉像猴子屁股?」
蕭言楚聽得又羞又憤,女性的自尊蕩然無存,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畢竟她是真的想到一些有顏色的事情。
「你閉嘴啦!我才不是猴子……」
她好歹是個淑女,那種下流的形容詞,她難以啟齒,換成醫學名詞,她肯定能說得比他溜。
他絲毫不將她小小的反擊放在眼裡。
「人類也是從智猿一路發展下來……」
「請你閉嘴!」
「你怎麼連說『請』都像是在命令人啊?」
「請你閉嘴。」
「聲音再柔軟一點,沒有人教導你請求他人的時候要口氣和悅,表情友善嗎?」
「請、你、閉、嘴。」
「唉,愈說口氣愈凶殘了,算了,這次不和你計較,有人在等我們,快點走吧。」
啥?他說什麼?
「誰在等我們?」蕭言楚忘了憤怒,疑惑地問道。
齊天衡微微一笑。「我弟弟。」
「你有弟弟?」
「是的,兩個,一個二十一歲,一個剛好滿二十歲,他們被我叫出來,正在我住的地方等我們。」
他們幾歲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啊。
「他們等我們做什麼?」蕭言楚愈想愈糊塗,只好又問。
齊天衡仍笑嘻嘻的,讓她心中隱約覺得不祥。
「根據民法第九百八十二條……」
他正要完整的解釋,她立刻選擇打斷他的話。
「請你說白話文,你用文言文和法條我聽不懂!」想起他老愛拐彎抹角,蕭言楚沒好氣的說。
齊天衡一歎,「理組的學生文學素養真差。」
「要講不講啊你?別又乘機亂罵人!」她漲紅了臉怒道。
他滿臉無辜的望了她一眼,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你好凶喔。」
他語氣委屈,如同一個小媳婦,只是,這騙不倒明白他心中有著什麼魔性的女人。
蕭言楚瞪他一眼,作勢要走,待被他拉住,她才冷冷的啟聲。
「齊天衡,你到底要說不說?」
見問,齊天衡這回決定給她一個痛快。
「根據民法……」
「不是跟你說不要念法條了嗎?」她已快失去耐性。
「好好好,息怒、息怒。法律規定,結婚需有公開儀式,並且有兩位以上的證人在場。」
他使用的語言是中文,每一個動詞、名詞也都在她理解的範圍內,可是她真的被搞糊塗了。
「什麼結婚?什麼證人?」蕭言楚喃喃的問。
齊天衡又是一笑,可是眸中卻掠過精光。
「證人就是我那兩個年滿二十歲的弟弟,至於要結婚的人,」他頓了頓,俯在她耳邊優雅的笑著,「當然是我和你啦。」
她腦中轟然作響。
齊天衡在說哪個國家的一千零一夜啊?
她又不是殘暴昏潰的國王,而且也沒有睡意!
「你在說天方夜譚嗎?」蕭言楚推開他,退了兩步,嚴肅的瞪著他。
聽她語氣認真,他也正經的板起臉,只是他的回答和正經一點也沾不上邊。
「『天方』是古代中國對阿拉伯的稱呼,『夜譚』是指……」
齊天衡一貫的博學解釋再度引起蕭言楚的怒氣,她一個箭步上前,拉起他的領子,怒目而視。
「請你解釋我為什麼要和你結婚!」
光憑他昨夜「卓越」的表現,他要是敢不要臉的教她負責他的貞操,她就宰了他,再分屍煮來吃!
齊天衡優雅從容的一笑。
「和我結婚,可以徹底斷了你母親利用你爭奪家產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