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的發展正如申屠襲所料。
隨著車隊到達露營地點,他除了吐血,大概沒別的形容詞了。
一群都市寶寶,沒租個標準的營地就算了,鄭倩倩挑的露營地點竟然是她老家的山林野地,他和段烈一下車便看傻了眼。
原本想假裝什麼都不會,讓眾人知難而退,乾脆今天就打道回府,可是這群天真的死老百姓卻異想天開的想了許多怪方法,他和段烈看不下去,只好-這淌渾水。
好不容易找到一塊平地,光是除草和清理石塊,讓帳篷能夠搭建,就已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重勞動。
可是,為了能睡在平地,而不是崎嶇不平的石頭上,他認了。
唯一慶幸的是用蒙古包帳篷,依這群文明白癡,若是要搭鋼骨帳篷,恐怕所有人最後是睡在車子裡過夜。
野炊是下一個讓他爆血管的項目。
打算烤三天肉的眾人,搬出大量的新鮮食材,卻沒有冷藏設備,帶了木炭,卻沒有烤爐,想到他們竟想把美麗的山林烤得烏漆抹黑,他就覺得生氣。
段烈不囉唆,直接拿出整套的野炊器材,還有使用汽油的爐子代替那堆木炭,申屠襲則是搬出吉普車的備用蓄電池和車用冰箱,解決食物保存的危機。
這些明明都是快二十歲的人,他和段烈卻覺得自己像是帶一群小朋友初嘗露營滋味的大哥哥大姊姊,半點優閒也無。
一會兒,這個公子哥兒被蟲咬了,下一秒,某個大小姐不敢在野地方便,想洗澡沒浴室,想休息又需要遮陽,他和段烈只好忙著想辦法解決問題,內心不斷暗訐。
段烈也討厭昆蟲,可是她知道怎麼避開那些討人厭的東西,穿長袖,別走進濃密的草地就沒事,不會為別人添麻煩,可是剩下的那些男男女女根本是野外生活白癡,什麼都不會。
如果他們擅長的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吹冷氣、唱KTV,為什麼會興起露營的念頭啊?
正想辦法用廢竹材和麻繩搭桌台的申屠襲抬起頭,無語問蒼天。
他覺得晴朗無雲的天空彷彿嘲笑他的不智一般,然而,當他低下頭,看見不遠處段烈也正帶著人在溪邊洗東西,他的火氣和不耐煩微微消散了些。
「算了,至少天氣好就好,不要太計較了。」申屠襲對自己這麼道,希望接下來的三天能夠安然度過。
在克服許多困難,教育天真的同學們過野地生活,黑夜來臨後,申屠襲原以為應該能稍微喘口氣,現在卻覺得內心的火山不住噴發。
起因在於某個人打開了車上音響,而平時過著糜爛生活的夜貓子們不知道從何處變出兩大桶啤酒,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著,在營火旁跳舞作樂。
這還不是讓他生氣的重點,畢竟他也喝得很開心,讓他無明火大起的原因,是不遠處方展岳的手正搭在段烈的肩上。
段烈不著痕跡的撥開一次,他又藉酒裝瘋的纏上一次。
他看得出段烈不高興,可是她不知為何隱忍,放縱方展岳胡作非為,這讓他火冒三丈。
他不喜歡別人碰她,一點也不喜歡!
由於酒精作祟,讓人視線蒙-,其他感覺卻變得敏銳,申屠襲的動作快於平常。
段烈對於喝酒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沒醉過,因為在喝到醉前,她就會頭疼欲裂,整晚不能成眠,所以她對酒雖不至於敬謝不敏,但也絕對不碰三杯以上。
在這些酒國英雄和英雌之中,她只希望別引人注目,安靜地看著營火。
愈是在喧鬧的人聲和樂聲中,營火愈是有種超凡的魔力,看著看著就讓人著迷,彷彿有種想跳進去的衝動。
段烈的視線追逐著火舌,看著點點星火飛過眼前,有如一串串的花朵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似夢似幻。
雖然不時有人碰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說話,她都置若罔聞。
說她喜歡露營,不如說她喜歡夜晚的營火,熊熊火光照耀,讓她陷入某種幻境裡,再也不想清醒。
直到一記鈍擊聲加上怒吼響起,她才回過神。
眼前是狂怒眼紅的申屠襲,而方展岳早已經被一拳打昏在地上。
週遭的人都已醉得差不多,看見這樣的情景,卻笑得更開心,根本無法體認事情的嚴重性。
「誰讓你碰她的?」申屠襲怒吼道。
段烈趕緊拽住他的手臂,「喂,小襲,你在發什麼酒瘋啊!」他酒後的力氣超乎想像,她只好死命拉著他。
申屠襲平時是繫上的排球隊王攻擊手,讓他拿方展岳的臉殺球,不出人命也難。
申屠襲醉七分,瘋三分,看到段烈如此著急,以為她是心疼方展岳,胸口更是一把火起,莫名的不快。
他反過來拖著段烈便大步離開。
橘色的火光漸遠,夜色裡,月光如銀絲般從天上落下。
「你發什麼瘋啊?喂,你要去哪裡?」被拖著跑,段烈只能低聲驚呼。
雖然她不怕申屠襲陰狠的臉色,可是夜已深,她覺得安全更重要。
像是耳聾了,申屠襲仍跑得很快。
突然間,兩人眼前變得開闊,那是一處突出的山崖,遠遠可見都市的燈光,像倒轉的星空,更遠處是一片海洋,好似一條有著灰紗邊的黑緞裙。
段烈還沒能開口,便被抱進申屠襲的懷裡,在崖邊一塊大石上落坐。
他火熱的氣息吹撫著她的頸子,有些麻,有些癢,但接下來他便不再動作,只是靠著她的肩。
許久,申屠襲才不適的說:「我頭好昏。」
段烈聞言失笑,接著歎息,輕輕拍他的頭,然後握住他的大手。
「誰教你用跑的,喝了酒還不安分點。」
「我不喜歡你念我。」
「你以為我喜歡啊?你乖一點,我懶得念你。」
段烈抱怨著,他卻是無言。
夜風吹來,雖然是夏天,也有些冷得讓人打顫。
地上的星橙暖,天上的星青冷,互相映照,在光害嚴重的都市裡根本看不到這樣的景致。
她享受著這樣的美景,更享受被他擁在懷裡的感覺,此刻言語無用,因為這個醉鬼正頭暈腦脹,不是談天說地的好時機。
她靜靜地被抱著,靜靜地微笑。
好一會兒後,她忽然開口:「喂,小襲。」
「嗯……什麼?」
「你喝醉了嗎?」
「醉……我才沒醉咧!」
「喔,沒醉嗎?」
「我還能再喝呢,多少都沒問題!」
「喔。我現在喜歡你喔,」
「嘻嘻,我做人成功,你當然喜歡我了。」
「不是那種喜歡耶……」
「呃……呃……那是哪種喜歡?」
「不告訴你,醉鬼。」
「說嘛,說嘛!」
申屠襲是那種就算醉了,口齒表情都還像清醒的人,不過,段烈確定自己也喝醉了,才會告訴他這件事。
經過十六年的認識,她對申屠襲十分瞭解,醉了的他,明天半點都不會記得今晚發生的事。
所以,她才敢告訴他--
「他要我不准愛上小霓以外的人,可是,我卻愛上了他……」
砰地一聲,申屠襲張開沉重的眼皮,摸摸吃痛的後腦勺。
眼前是一塊大石頭,他目光一瞄腳旁,是個嚇死人的垂直斷崖。
他一驚,心想,方纔他是從石頭上摔下來吧?
「這裡是哪裡?」
申屠襲看了看四周,除了一片樹林,啥都沒有。
他腦子裡前一個印象是晚上和同學們搬酒,怎麼現在天也亮了,人也都不見了?
「小烈咧?」
他努力地站起來,差點直不起腰。
幕天席地睡了一晚,加上宿醉,申屠襲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痛。
或許老人家的風濕痛就是這種感覺吧!
拖著腳步,沿著一條林徑走著,他愈走心裡愈毛,沒有半分走過此處的記憶,不過地上有新的腳印,他也就放膽往前走。
那是段烈的靴痕,他熟悉得很,他被她踹過幾次,褲子上有過那印子,正中央還有廠牌的logo。
「下次不喝了,我昨天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各種疑問在他又脹又痛的腦子裡反反覆覆。
「太久沒來山裡,該不會是撞鬼了吧?邪門……我昨天到底喝了多少啊?」
嘴上喃喃自語,申屠襲腳下也沒停,繼續走著。
不一會兒,天色便暗了下來。
明明剛天亮,怎麼忽然這麼暗呢?
當他心裡這麼想的同時,突然間全身僵硬。
他抬頭望天。剛才還晴朗的天空,轉眼間已經烏雲密佈,而且密密的雲層正不停的往下降。
他的心瞬間涼了一半,顧不了酸疼的腿,一鼓作氣的跑了起來。
要快一點回到小烈身邊!
這個念頭讓申屠襲在漸漸起霧的山林問拔足狂奔。
段烈站在一堆歪七扭八的醉鬼之間,為昨天辛苦的整地搭帳篷叫屈,深深覺得那根本是無益之舉。
放著還不太清醒的同學們不管,她東收西撿,將啤酒桶倒空之後,她認真的考慮要找申屠襲偷溜。
這根本不是健康的露營活動,而且她也不喜歡聯誼,那些男生的接近、示好,對她來說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她可不像申屠襲、范青霓那般神經比常人粗上幾倍,所以她更討厭明明知道,還要裝不知道。
愛人是一件累人的事,被愛更是累上十倍,如果可以,她能不碰則不碰。
段烈原以為鄭倩倩的目標是申屠襲,沒想到自己也成為他人的獵物。
很抱歉,她心已有所屬,身邊沒有空位了。
突然,她的肩頭被人一拍,她回頭一看,大吃一驚。
「哇,方展岳……你還好吧?」
原本還算斯文俊秀的他,臉腫得像個紅燒豬頭。
方展岳傷得嚴重,他瞇著一隻眼,僅用右眼看著段烈。
「段烈,昨天發生什麼事了?」
段烈心頭一陣苦笑。
敢情昨天的酒裡是有迷幻藥啊,連方展岳也忘得一乾二淨。
看著陸續起身的同學們,她難得和顏悅色的對他道:「昨天大伙喝酒,你好像醉了,自己去撞樹。怎麼,你不記得了嗎?好可憐喔。」
要不是為了申屠襲說謊,她何須這麼好聲好氣,不過心裡雖這麼想,她的目光還是溫暖了許多,像個注視著頑皮孩子的慈母。
方展岳看得心神俱醉,沒想到自己能讓酷美人如此另眼看待。
「我不記得了。」
「很痛嗎?」段烈眸光又一柔,再問。
怎麼也得逞逞男子氣概的方展岳硬是拍了下臉,僵了半晌後才道:「不痛,怎麼會痛呢?」
聽著他僵硬的語氣,段烈罕見的綻開笑容。「我很高興你不痛。」
說完,不給他機會再說話,她轉過身打算去找申屠襲。
忽然間,她只覺得天旋地轉。
淡淡的、白白的、涼涼的濕冷空氣,一眨眼包圍了她,她眼前像浮現一片死亡陰影。
她的心臟像亂了拍子似的快速跳動,胸口悶脹,無法呼吸,手腳從末端開始麻痺,慢慢的連軀幹也麻了,之後,她連視線都變得模糊。
吐不出空氣,也吸不進空氣,她覺得眼睛好酸,腦子像啟動的果菜汁機,轉個不停。
她口好幹,好渴,不停反嘔著。
方展岳看段烈突然捂著胸口跪下,正急著出手要扶她,但一個更快的身影插進兩人中間,將她打橫抱起。
「小烈,醒醒!」申屠襲焦急的喊著。
段烈無法呼吸,淺淺的急喘著,四肢痙攣,眸子無神,似無法對焦。
「爸……媽……」
聽見她口中的囈語,申屠襲急著將她就近抱入一個帳篷裡。看著快要休克的她,他立刻朝正在帳篷門口探頭探腦的方展岳咆嘯。
「快拿個紙袋還是塑膠袋給我!快點!」
不知誰遞過來一個袋子,申屠襲吐了幾口氣進去,然後罩在段烈的口鼻上。
「小烈,慢慢的呼吸,來,呼氣,吸氣……你的呼吸太淺太快了,放慢些。慢慢來,對,慢慢的,深呼吸,你能吸到空氣的,來,吐氣……別緊張,放鬆一點,對,慢慢呼吸……」
帳篷門口擠滿圍觀的人,申屠龔無暇分神,只關心身邊這個女人的呼吸。
十分鐘後,申屠襲放開袋子。
帳篷的門已不知何時被拉上。
段烈的眸子逐漸聚焦,枕在他腿上,她覺得腦子還有點昏昏沉沉,可是身體已經恢復知覺。
「我又發病了,真糟糕,我還以為我已經痊癒。」她輕輕地道,有些悵然。
申屠襲撫著她那漸有血色的臉。
「你還是很怕霧,對不對?」
段烈點點頭。「好可怕,霧好可怕,一想到爸媽因為大霧而在高速公路上出車禍,我就不能動彈,也不能呼吸……」
撥開她額上的發,為了能讓她輕鬆呼吸而克制住想擁緊她的慾望,申屠襲無奈的歎息著。
他原先就不想來露營,沒想到段烈沒能擋掉鄭倩倩,原本還想賠錢了事,但她堅決不肯。
她再三保證她已經痊癒,而他也觀察了好幾天的氣象,原本打算只要有一點陰雨的可能,他就要半途退出。
怎知降雨機率零,並不表示不會起霧!
「你應該知道過度換氣會讓你二氧化碳過低,而血液中二氧化碳濃度不夠會出現呼吸性鹼中毒,你怎麼還呼吸得那麼快呢?」避開有關段烈父母的話題,申屠襲柔聲斥責。
生命所需的氧氣,其實並不是愈多愈好,若血液中沒有足夠的二氧化碳,會促使血管收縮,嚴重時還會造成致命的休克。
段烈仰頭看著申屠襲。
她第一次發病時,也是被他抱著。
國三時聽到爸媽的死訊,她在課堂上昏厥,是他抱著她衝到保健室去。
那時候,他的身高沒有高她多少,爆發的力量卻很驚人,據小霓事後告訴她,小襲那時急得頸子上的青筋都浮出來了,一到保健室,護士阿姨接手照顧她後,他就癱了。
後來那段悲傷的日子,她的換氣過度症候群不時發作,他從不知所措到變成急救專家,每次都救了她一命。
或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在那個夏天擁抱她,不讓她被負面的情緒所席捲。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呼吸……」段烈吶吶的說道。
聽著那怯生生的語氣,申屠襲真是心疼。
該死,他的心老是這麼疼,或許有一天他會心疼而死。
「喂,你把我快嚇死了。」抓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申屠襲歎了口氣,「我下次不會再相信你說你已經好了的屁話。」
段烈聽了,綻放淡淡的笑意。
「我也不敢再逞能了。」
「你要是真的不敢,那就謹記著這句話,早晚背誦三次。」
「這太嚴重了吧?」
「對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孩要用重罰!」
「我不是不聽話的小孩……」
「還狡辯,你就是個壞小孩。」
「這不公平,你以為我願意不舒服嗎?」
「你是不願意,但你沒有防止呀!」
「小襲,你好嚴厲,我難得給你抓到小辮子。」
「哼,這叫風水輪流轉。」
知道申屠襲是故作輕鬆的轉移話題,段烈笑了笑,接著歎口氣,將仍被握住的手輕拂他的胸口。
「我只是想,因為我,你好久沒有上山露營了。」
熱愛運動的申屠襲還滿喜歡露營的,可是因為她的病,在山裡遇上起霧的機率又很大,所以他也跟著不再上山。
而最近因為邢定熏的事,他的心似乎一直無法開朗,所以她想讓他上山活動筋骨,並且散散心。
申屠襲冷哼一聲。「露營?我有太多興趣,光是打球還有被路卡操就沒空了,哪有空來露營?」
他的話讓段烈挑高了眉。
「那你這次為什麼來?」
這一問,他瞬間臉色軟化,深深的凝視著她。
為了你已經不怕霧的一絲可能性……
「為了八千塊啊,車子烤漆很花錢耶,來參加才值三千塊,不來貴一倍多說!」申屠襲口不對心的道。
「小氣鬼!」
「對,我就是小氣鬼。」
「喂,小氣鬼,帶我回家好不好?」
「沒問題,我早就不想當那些人的老媽子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等一下碰到方展岳,別提他臉上的傷喔。」
「傷?什麼傷?」
「昨天有頭笨牛揍了他,他的臉現在超腫的。」
「哼!那只色狼,大概又碰了哪個傢伙的心上人吧,活該被揍。」
段烈聞言,情不自禁的笑了。
申屠襲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開心,不過只要她開心就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