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大早,公孫晴用完午膳,便在甲板上看到剛起身的水十遙,俊美無儔又慵懶地朝她走來。
一想到昨夜他提起屏翳的口吻,她便無法泰然自若,下意識想要迴避,可他已經來到她的面前,熟悉的氣息將她團團包圍。
「小晴晴,早安。」水十遙說道。
看著小白兔羞澀的神情,他禁不住興起逗弄她的念頭。
水十遙並不知道公孫晴的內心世界正面臨巨大的衝突,以及無法遏抑的失落。
衝突來自於她決定不多抱希望地留在他身邊,而失落也正是因為她得看著他追逐另一個女人,就算沒有可能,但他整顆心都已是別人的。
公孫晴強顏微笑,只希望水十遙不要看出她的心情。
為什麼願意如此委屈?只是因為她要保留最後的一點自尊,和能夠繼續留在他身邊的渺小心願罷了。
「日已正中,現在說早安已經太晚了,水首舵。」公孫晴輕輕地說。
水十遙看著公孫晴的臉,心中閃過一絲疑惑。「有必要叫得這麼疏遠嗎?」
公孫晴低下頭向後一退,足足又拉開了兩尺,動作明顯而傷人。「現在是工作時間,這麼呼喚十分合宜。」
「可是你已經這麼叫我好幾天了,怎麼不叫我水十遙?」
雖是連名帶姓十分刺耳,可至少比尊稱名諱親切,公孫晴向來只會用「水首舵」三個字諷刺他,從不曾天天這麼喚他。
越是不想面對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就越不放過她!
「那我叫你水十遙就是了。」公孫晴不看水十遙,順從他的心願呼喚,口氣卻更加冷淡。
水十遙瞇起雙眼,接著出乎意料地雙手一抬,將公孫晴固定在船桅旁邊,問不容發地靠近她,讓慌亂的她被迫非得面對他不可。
在幾百對眼睛的注視下,公孫晴慌張地想推開水十遙,也想抹煞自己因為他的靠近而狂亂的心情。
「大庭廣眾之下,水首舵請自制。」公孫晴急忙說道。
水十遙偎在公孫晴耳邊,逗弄地咬了她的耳朵,聽到女人驚呼,微微地歎息一聲,可是那聲歎息沒有快意,反而是那麼地扼腕又不甘。
「小晴晴你自己聽聽,你又喚我水首舵了,你是怎麼了,告訴我好嗎?女人的心好難懂,我一想接近你,便被你狠狠地拒絕,可我捨不得放開你,好捨不得的心情,你可能體會?」水十遙低聲說道。
若有異能能看清這個小女人冷淡面孔下的真實心情,他願不顧代價去換取,以免除無時無刻提心吊膽之苦。
水十遙無法視而不見,也沒有辦法保持平常心,她最近變本加厲的反常,讓他輾轉反側。
在極樂島上的時候,他以為一切已成定局,她應該是對他有情的;但一脫險,她又變得陌生。
公孫晴一聽更加冷然。「那麼,你是否也捨不得屏翳呢?」
發現自己脫口而出說了什麼,公孫晴正自驚嚇,卻聽見水十遙又是一聲悠遠的歎息。
她是從某處聽到了流言吧?
「你想問什麼?」不知道公孫晴瞭解到什麼程度,水十遙乾脆問道。
「我沒有想知道什麼。」公孫晴又低下頭,更加地壓抑。
彷彿內心就要爆炸,她真正想說的卻不能問出口,禁忌一般的話語一旦說出口,她就不能夠再自我欺騙。
只要不說出口,她就能繼續待在他身邊,無論如何她都會牢閉自己的嘴。
看公孫晴板著臉孔,水十遙只好回到她的先前問題去作答。
「一個人一生中,必會追求一個明知不該得到的東西,去觸碰不應該出手的事物,那是連想念都該被禁制的存在。我們三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是孩子王,而九方是軍師,長我們幾歲的屏翳卻是不折不扣的女將軍,三個人總是形影不離;她向來在我心中是特殊的,直到我發現那是什麼感覺之後,緊接著領悟到九方和屏翳也是那麼看待彼此,所以最後我放手讓他們圓滿……」
水十遙的話語飄散在夏末秋初的海風之中,過往的回憶又翻進腦海,雖已不再心疼,卻還能夠憶起那份疼痛是多麼難熬……
老天爺大筆一揮,讓水九方和屏翳兩情相悅,就不應該讓自己出現在他們眼前,也不該讓自己動了邪念。
那一段歲月裡,三個人都痛苦,都無法解脫,兄弟之情、朋友之意、男女之愛,讓他們都變成了修羅鬼,差一點就鑄成大錯。
但那已經是一個重要的回憶,塵封入土後就不再作用了。
公孫晴幾乎就要無法呼吸。屏翳是那麼特殊嗎?若不是水十遙將她禁錮在懷裡,她可能馬上就會倒下。
「成全便要懂得退讓。」看著公孫晴,水十遙又補充說道。
最讓他意外的是,公孫晴不但讓他遺忘,甚至牽絆得更深,進入內心最深之處,讓他無法自拔。
「然後呢?」用著水十遙也使用過的小心翼翼語氣,公孫晴無法不在內心自嘲。
一方面想知道,另一方面又不想明白。
「龍族之人是大海之民,在這個海藍廣闊國度裡,我們三個人注定要糾纏,非得聚首才能知道,有些事情是永永遠遠無法三方周全的,痛不欲生之後,方能心甘情願。」水十遙安詳地說道。
「所以,你是喜歡屏翳的?」公孫晴問道。
水十遙釋懷地笑了。「若不是喜歡,無法帶著自殘般的體悟,待在那兩人的身邊。」
可也正是最精純的喜歡,讓他更加清楚,現在他對公孫晴抱持的是更純粹的愛意。不會因時間而消退,不會因距離而稀釋,不是喜歡而是愛。
水十遙忘情地撫摸著公孫晴的面容,渴望能夠觸碰她的心。
「是什麼樣的體悟?告訴我……」公孫晴喃喃問道
請告訴她,她該怎樣才能待在水十遙的身邊?
「不帶任何祝福,不欺騙自己,但再也不讓自己放縱,靜靜的沒有聲音,看著、眷著、戀著、顧著他們,僅是如此而已。」水十遙輕鬆地說道。唯有天知道,當初這樣的體悟讓他是如何失魂落魄……
公孫晴淒楚地笑了。「原來漂泊狂浪的水十遙,只是個因為失去心愛的人,所以不能安定下來的男人,是嗎?」
「那原來就是我的本性,只是我放棄收斂罷了!」
「我也喜歡屏翳!」
公孫晴正要告訴水十遙些什麼,後方突然響起歡天喜地的一句,讓置身兩人世界的兩人,驚覺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互訴心事。
睡到自然醒,殷小玄剛起身便手舞足蹈地來找水十遙喝酒,完全不進入狀況的她,壓根不知道自己驚擾了什麼。
無視眼前兩人臉色不如以往,殷小玄只管自個兒現在的興致,
「水首舵,好不容易來了法蘭西,咱們去岸邊見識見識這裡的酒館,如何?」我行我素的殷小玄興奮地問道。
水十遙瞪了殷小玄幾眼,發現她渾然不覺不妥,只好勉為其難地開口。
「我大哥、大嫂都在,讓他們知道我成天花天酒地恐怕不恰當。」水十遙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
公孫晴一聽,心中的苦澀更是漫天蓋地,再也沒有界限地擴展。
殷小玄鼻子裡哼了一聲,更加任性地說:「他們忙他們的,和咱們的玩樂無關啦!」
水十遙正想如何擺脫殷小玄的無理取鬧,只一不注意,公孫晴便從他的腋下鑽了出去,快快逃離了他的視線。
殷小玄疑惑地看著公孫晴的背影,一邊還不忘用手指用力戳戳水十遙的手臂。
「怎麼今天小美人心情好像不太好?水老大,你又哪裡犯到她了?」殷小玄天真浪漫地問。
「你這天魔星禍水,能不能一天不要作亂?」水十遙眸光閃爍,口氣清冷。
殷小玄一聽很不以為然,雙手叉腰正要發作,卻將水十遙若有所思的神情收入眼中。
正因這個發現而吃驚不已的當下,她被一雙臂膀帶入懷中。
「白藏。」殷小玄眉開眼笑地呼喚著,白藏卻以手按著她的唇,微笑示意她別說話。
兩人一同看著水十遙的轉變,那無聲無語的情意,盡在不言中。
這趟法蘭西的生意,在公孫晴心力交瘁,陰晴不定的情況下,恍恍惚惚地結束了。待她有意識之時,兩個船隊已經在返回東方的路途上。
水十遙不知道為何奔忙,星月兼程趕路,將原本的路程幾乎縮減成一半,也讓她發現他卓越的領導能力。
但更吸引她的是,當屏翳出現時,水十遙的神情就會由衷地喜悅,沒有任何心機和算計,散發童真的光彩。
那總讓她身上的血液逆流抽離,每每快要崩潰,只能趕忙落荒而逃。
但是讓她更迷惘的是水十遙近來對她加倍的好,溫柔到無以復加,又讓她更愛戀他。
他溫柔得像是可以滴出水來,讓她輕飄飄地好像能飛起來,將所有不想面對的事情統統忘記。
可是,海鳴號近在咫尺,又不時提醒著她,水十遙真心喜歡的人是屏翳,這一切不過是她的幻覺。
每當她從幻想中醒來,她便開始厭惡自己!
因為,公孫晴多麼希望屏翳從來不曾出現,或能馬上死去,這麼一來,她便能獨佔水十遙。
這種醜陋的念頭就像荊棘一樣刺痛她的心,對比屏翳的善良親切,她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屏翳總是和善地對她噓寒問暖,因為體貼她不是海民,處處關心種種不便,善良得像是一尊真菩薩降臨,她無法不去想,像她如此卑劣、如夜叉一樣的女人,怎麼有資格可以活在水十遙身邊?
惡鬼一樣的飢餓眼神,如同要抓住一切地停留在水十遙身上,若她的眸光能有溫度和力量,他應早已被燒成焦炭了。
深深愛著無可取代的水十遙,羨慕著閃閃動人的屏翳的同時,她好恨更討厭自己!
可是她離不開,也放不下。
就讓她抱著水十遙的體悟,靜悄悄地活在他的身邊吧!
自殘的感覺讓她激狂的內心能有一點點的平靜和稍稍的解脫。
無法祝福也不需要祝福,不需要欺騙自己,默默地看著他們,再一點一點任哀憐的心情掩埋她所有的心情。
或許強烈哀傷的感覺,有一天會讓自己的心徹底死去吧!
公孫晴無助地屢次這麼想,就會體認到若能如此也是種解脫;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她越陷越深。
相處的時光越長,就越是體會水十遙是個溫柔的人。
只要待在水十遙的身邊,看著他恍若天神的笑臉,神采奕奕、炯炯有神的雙眼,那雙大手總是為她系綁腿,熟悉的氣息無時無刻環抱著她,她就不能不沉淪,無怨無悔地往地獄的更深處前進。
真正的溫柔,不忮不求,卻也不卑不亢,是那麼的高貴而又耀眼,讓人睜不開眼。
而這種溫柔對於公孫晴來說,卻像是沾了水的麻繩不斷地收緊,讓她眼前一片黑暗,噙著笑容窒息而死。
在滅頂的癲狂心緒裡,品嚐最甜美的滋味,天堂和地獄不過只是一線之隔,她再也無法想像沒有水十遙的時光。
她像是公孫晴,卻又不再是公孫晴了。
留在他的身邊是多麼的痛苦而又快樂,不斷地反覆、不斷地輪迴,無止無盡,越燒越烈的情火和妒火讓她的心體無完膚。
公孫晴不敢奢望下輩子還要遇上水十遙,今生情渴今生盡,欠債還債,來世她祈求上蒼再也不要讓她遇上水十遙了,那太痛苦,她不敢再嘗。
燭光之下,公孫晴面無表情,只有一聲幾乎聽不見、就像深呼吸的歎息,充塞了整個房間。
她看了眼手上的鮮紅綾羅,巧手拆開衣襟,又繼續開始繡花。
仔細一看,她做的圖案不大但是十分精巧,用了二十種不同的藍色的杯口大花樣,就像真實的浪花一般。
公孫晴繡完最後一針,正面反面端詳了之後,打了個結、咬了線,又換上紅色的絲線,將衣服還原到原狀,除去內裡的一朵浪花,彷彿什麼都沒有改
變。
打算再拿起另一件衣衫,房門沒有預兆地被人打開,來人英俊挺拔,使人想把一對眼睛全挖給他。
公孫晴目光追隨著他來到她面前,再緩緩地坐在地板上,笑望著自己。
「別再繡了,不要老是關在房間裡繡花,晚膳的時間到了。」水十遙輕柔埏說。
公孫晴望了望門外的天色。「天黑了嗎?」
「你連著幾天不出房門,難怪會不知道時間,今晚羊二叔準備了好東西過秋節,和我一起去吧!」水十遙魅惑地說。
就算他不誘惑她,她也會跟著他走的,他實在不用這麼做的!相仿的心情重複出現,讓公孫晴忘我地甜美淺笑。
她情不自禁想起第一眼在船舵邊看見水十遙的那一幕,她以為他是神祉,她一點也不懷疑,相信他是水神,是她的夫君。
或許從那一瞬間起,她就成為他的所有物了吧!
她是水神的祭品,這一次,沒有任何人的逼迫,她是出於自願愛上他,也將貫徹自己的信念為他而死……
不是肉體上的死亡,但卻勒緊她的心,讓她的心漸漸死去。
唯有如此,方能永遠待在他的身邊,不去追求連想念都是罪孽的人兒……
「走吧!」公孫晴溫婉地說。
水十遙跟在公孫晴身後,嘴角勾起,溢滿成一個難以辨解的微笑。
中秋佳節,八月十五日月圓夜。
雖然不能回家和家人團圓,各艘船上的眾人還是準備了山珍海味,和夥伴們一起過節,視同和家人團聚。
這趟航行的買賣算是告一段落,加上接下來還要趕回瀧港過新年,某種慶祝加上慰勞的亢奮情緒升到最高點,海員們個性豪爽大方,習慣大肆慶祝,所有的人都歡天喜地。
因為有個懶散的首舵,加上一個調皮搗蛋的毒姬,輕鬆嬉鬧成性的海吟號上自然也不例外,公孫晴還在甲板上,就能聽到歡聲雷動,歌舞樂聲不斷,喚醒饑蟲的酒菜香四處飄送、撲鼻而來。
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感染上那股歡愉的氣氛,公孫晴的臉色柔和了起來,不再如寒冬般冰冷。
可是一進到伙房,公孫晴看著眼前的景色,像是喉嚨被人狠狠掐住了一樣,又快要不能呼吸。
屏翳的親善笑臉迎面而來,水十遙卻強勢地拉著她的手,落坐在有水九方和屏翳的主桌,除了他們,還有白藏和殷小玄夫婦與幾位副首舵作陪。
待水十遙和公孫晴出現,幾盤熱騰騰的大螃蟹隨即送上桌,各色各樣的瓜果酒菜擺了一桌滿滿都是。
看見秋天的美食上桌,眾人忙互相招呼,端杯敬酒,舉箸勸菜。
可是,公孫晴耳朵裡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
「晴姑娘,好幾天沒見面了呢!我好想念,在忙什麼?」屏翳任情地說。
公孫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趁著最近沒事,所以拿了一些東西來繡,免得將來生疏了。」
公孫晴這三兩句話,卻讓滿腹不以為然的屏翳瞪了水十遙一眼。
「我聽殷小玄說,十遙讓晴姑娘做繡活,一個大男人愛漂亮也得有分寸,穿的鮮艷也就算了,怎可讓人家日夜做這種精細的工作,那可是很傷害眼力跟精神的!」
水十遙但笑不語也不辯護,一雙大手只用來撥開眼前的大螃蟹,逕自動作了起來。
反倒是公孫晴一聽,急急忙忙地開始解釋,生怕水十遙被屏翳誤會。
「我不是被逼的,這些都是我自願做的,反正不是什麼精細的東西,就是些小玩意兒。」
唉!她愛水十遙,而水十遙愛屏翳……
至情至性的屏翳翻了翻白眼,再度的不以為然。
「什麼小玩意兒,上一回你送的那幅鴛鴦戲水圖,做工精細的程度,算是數一數二,若拿到市場上去賣,肯定能換個好價錢;看你平時理事就這麼盡心盡力,想必你幫十遙繡的東西,只怕是更上一層樓的仔細。」
聽她真心誠意的讚美,公孫晴只覺羞愧再度加深,下意識望向水十遙,心想他一定望著屏翳出神。
意料之外地,水十遙並沒有看著屏翳,而是定定地望著她,眼神無比柔和,就像昏黃的月光輕盈地籠罩全身,讓她心裡不禁激動了起來。
一陣悶笑聲從對桌傳來。
「呵呵呵,水老大,快讓晴晴吃東西吧!再看下去就海枯石爛了。」殷小玄端杯不飲,玩味地看著他們,調皮說道。
水十遙一聽打趣之語,不怒反笑,將一盤剝好的螃蟹移放在公孫晴面前,看著她驚喜的模樣,他也跟著喜樂。
「放心吃吧!我把殼都去掉了。」水十遙笑說。
公孫晴看似靈巧,加上繡工一流,沒有人懷疑她的手也有笨拙的一面,但只要仔細觀察她一段時間,就能發現她不太敢吃鮮魚蝦貝。
原以為她不好海味,後來才發現她怕吃到魚刺梗喉頭,更害怕被螃蟹殼之類的東西割傷口中嫩肉。
偶然發現她的膽戰心驚後,他索性把肉全挑出來,去皮剔骨,方便她食用。
看見眼前新鮮甜美的螃蟹和男人專注無他的眼神,公孫晴大受感動。不知道何時開始,水十遙發現了她羞於啟口的恐懼,貼心事兒不算偉大,卻難為他不曾忘記。
看見兩人濃情蜜意,愛鬧事的眾人怎麼可能放過?左一句諷刺,右一句調侃,夾槍帶棒地開著兩人的玩笑。
「水十遙,謝謝。」被調侃得臉紅,公孫晴小聲道謝後,便低下頭吃螃蟹。
而水十遙向來落落大方,經得起大家的玩鬧,自顧自地幫她服務,俊面伏在她的耳邊呢喃說道:「我不愛你生疏,以後不准向我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