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公孫晴睡了一個好覺。
她在海鷗的高亢激昂叫聲中清醒,一張開眼,便看到水十遙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面對面、眼對眼,水十遙和衣躺在公孫晴身旁,神情疲倦,一夜未眠。
還以為這是夢境,公孫晴伸手摸了摸水十遙完美的臉龐,發現真的是他本人以後,害羞地縮回手,用被子把頭蒙住,羞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公孫晴的反應嬌憨可愛,剛睡醒的她沒有掩飾,也無半分冷淡節制,所有的動作反應她心中真實所想,就像個幼童一樣純真。
看不夠她,他伸手將錦被拉下,看見一個泛紅粉嫩的臉龐。
「睡得可好?」水十遙問道。
公孫晴強自鎮定,看見天亮了,與其在這裡和他大眼瞪小眼,不如起身閃躲反而自然一些。
水十遙看見小美人想逃,長腿一挪,便跨在她的腿上,沒有弄痛她,卻牢牢壓制著。
「睡得可好?」水十遙刻意再度問道。
水十遙有的是閒情逸致和公孫晴耗,可是今天要往法蘭西出航,公孫晴無法再賴下去,扁唇欲怒。
「我睡得一點都不好,可以了吧?」公孫晴說著違心之論,急忙想要下床。
水十遙眸光一凜,挑眉朗笑,調戲說道:「既然沒睡好,那我陪娘子再睡一覺,包管你是好夢甜眠,要不然做些親密運動也可以,如何?」
看著公孫晴越來越紅的臉龐,他說得更是百無禁忌。
早就知道他是個登徒子,可是從沒想過他是這麼「大方」的登徒子,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公孫晴又羞又氣,轉眼間抽出藏在枕下的單筒火炮,也沒細想,直截了當抵在水十遙的眉心上。
原以為這樣能嚇退他,讓他收斂一點,可臉皮極厚的男人卻打了個呵欠,動也不動,看準了她急著起床,也看準了她絕不會按下機關。
「讓我起身。」沒法子,公孫晴只好開口說道。
「說句好聽的來聽聽,為夫的就讓你起床,還幫你梳洗更衣,如何?」水十遙變本加厲說道。
公孫晴瞇眼咬牙,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殺了這個禍害!
「說句好聽的嗎?水首舵死後要火葬,還是土葬?或是把你丟在海裡廢物利用呢?怎麼樣,這話好不好聽啊?」公孫晴語氣柔美,內容倒是充滿詛咒意味。
「咱們還沒洞房,怎能讓你守寡?為夫的在天上看著娘子獨守空閨,可會心疼;但若死後同寢,也倒是美事一椿。」水十遙並沒有被嚇退。
這傢伙是從哪裡學來這些下流的話啊?
公孫晴翻了翻白眼,放下火炮,猜想她這一輩子大概都鬥不過水十遙。
一輩子?一輩子和這男人在一起……
和他長相廝守雖然可能每天都氣呼呼的,但是絕對不會無聊吧?也好,省得老了之後相對無言,那樣反而糟糕吧?
老夫老妻天天吵架,拿著火炮追來追去,搞不好孩子還得來勸架……不知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一想到活靈活現的情境,公孫晴瞅著水十遙,不經心地微微一笑。
那一抹微笑情深意重,瞎了眼才會看不出來,水十遙十分滿足,長腿挪開了讓公孫晴起床梳洗,而他則偎在床板上,目光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一想到時間緊迫,公孫晴坐在椅上急忙編發,卻看到水十遙亦坐了起來,將她的腳拉起放在他的腿上。
正當她詫異之際,水十遙拿了綁腿的繩子,自動幫她系綁了起來。
「你鮮少穿褲裝吧?漢族的女子大部分都穿衫裙,每次看你綁褲腳,都快摔成倒栽蔥了。」沐在公孫晴驚訝的目光下,水十遙解釋道。
公孫晴紅了臉。他沒有說錯,為了在船上行走方便,她總是一身簡裝,可她每天早上都要和這身衣服拉扯一番,尤其是綁腿,她老是做不習慣。
「我又不像你們,生下來就是天南地北地跑來跑去,成年的姑娘家當然是穿裙子嘛!」公孫晴倔強地說。
水十遙聞言一笑,綁妥了一隻腳,便又換了另外一隻腳。「那以後我天天幫你綁,可好?」
聽他的話正對上她適才的心思,公孫晴又紅了臉,急急忙忙地編完頭髮,也不道謝扭頭便要離開。
正要逃跑,松花汗巾子卻被人抓住,公孫晴只好回過頭來,看著一臉笑意的水十遙。
「怎麼,還有事嗎?」她快快問道。
她已快羞死,他怎麼還不放過她?她好想找個地方冷卻一下過熱的腦袋。
水十遙這次倒是安分守己,也不吊公孫晴胃口,便開了金口。
「我看殷小玄拿了一條手巾,上面有你幫她繡的花,她昨天在酒館裡,不停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地炫耀,你說該怎麼是好?」水十遙期待地問。
那針線活計是她做來打發時間的,沒想到他會和她要這東西。
「那不過是個玩意兒,又不值得什麼。」
「在我心中卻是無價之寶。」
他慣常說這種甜言蜜語,但這蜜裡調油的話卻讓她莫名其妙地開心,又有一點點害羞。
真糟糕!這乍喜還羞的滋味,好讓人心神不寧……
「你喜歡什麼花色?」公孫晴假裝不在意地隨口問道。
「只要是你繡的都好,我都喜歡。」水十遙甜蜜地說道。
公孫晴燒紅了臉。「那也得看我高興,有空就幫你繡囉!」雖然拿喬地說道,心裡卻在構思花樣。
但她才不要告訴他呢!讓他知道她這麼在乎他,那她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公孫晴說完,奪手搶了汗巾就跑,沒看到水十遙在她身後笑得柔情萬丈,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一般。
拍了拍紅潤的臉頰,公孫晴先到伙房一趟。
龍吟號上人人不愁吃穿,餓了就到伙房用膳,由於晚上要巡邏守夜,確保安全,所以伙房也是排了三班日夜輪流,務必要讓眾人吃得飽飽的。
下了兩層船艙,不停和經過的人打招呼,終於,公孫晴看到伙房的頭兒羊二叔,忙走向前去。
「羊二叔,糧倉的食材可還夠不夠?接下來咱們十天不能靠岸,若是短缺什麼,我現在趕著讓人去買辦。」公孫晴不是為了享用早膳,而是在意存糧問題而來。
水十遙將白天船上大小事務交託給她,以利晚上徹夜巡邏,他累得睡了,這種小事情她還關照得到。
「水首舵交代在下要盯著晴姑娘用餐,請您先開動吧!」
羊二叔不苟言笑地盛了碗白粥、挑了幾碟小菜,將公孫晴按在椅子上,然後便坐在對面,瞪視著她開始用餐方才回話。
雖不明顯,但四周卻出現壓低的笑聲,公孫晴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又再度熱烈地鼓動。
幸福就是這種甜蜜的感覺吧?公孫晴羞澀地喝著粥,心思千回百轉,總不脫「水十遙」三個字。
克盡職守的羊二叔確認公孫晴吃完小菜、喝完最後一滴粥,才拱手說道:「俺盤算了二十天的食料,晴姑娘請放心,這伙房絕對不會開天窗的。」
「這就好。嗯……羊二叔……」放下心來,又想起什麼,公孫晴結結巴巴地說道。
「晴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看了看四周,愛看熱鬧的人們好像少了一點,公孫晴這才低聲問道:「羊二叔,水首舵他有沒有吃點東西?」
向來板著老臉的羊二叔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慢慢變成微笑,只是他太少微笑,所以看來有點詭異。
這姑娘好!很善良,配得上他從小看到大的首舵。
「水首舵五更天的時候來喝了碗粥,還吃了兩塊肉末燒餅,晴姑娘不要擔心。」羊二叔答道。
叔伯輩的怪哉反應,讓小女人更害臊了。
「我沒有擔心他,只是怕他餓著了倒下,造成大家的困擾罷了。」公孫晴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
突然,殷小玄放肆的笑聲出現,嚇得公孫晴像個被捉到做壞事的小孩。
黑衣小姑娘艷麗的臉龐不斷逼近,看起來十分奸詐狡猾,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公孫晴。
「看你們郎有情、妹有意,我的好藥還白放在床頭,可真是浪費了。」殷小玄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地說道。
她確有資格狂字,那藥確是珍品,可惜量少所以有行無市,一粒可以叫價一兩黃金以上。
公孫晴初聞那藥只覺得乍舌,可是這種姑娘間的私密話題,她又不知道該找誰聊,只好去問殷小玄,沒想到從此以俊,殷小玄抓到機會便驪心他們之間的情事,讓她掉入一個前所未有的難堪境界。
知道公孫晴不如自己坦蕩蕩,殷小玄將她拉到偏僻之處。
「怎麼,我不是告訴過你該怎麼做了嗎?」殷小玄關心地問。
她太過分的關心和執著,讓公孫晴更加尷尬。「晚上他又不在房裡……」
水十遙看起來吊兒郎當,實則不然,看他特地變更作息時間,只為在晚上加強巡守,便讓公孫晴另眼看待。
更何況,男人天天問她要不要嫁,她拒絕習慣了,一想到要接受,她便不知該如何是好,心裡忐忑不安……
又不只限於晚上!殷小玄被憨直的公孫晴給打敗了。
「那事情不見得要在晚上做啊!你們一清二白是不會有結果的,我都快要看不下去了。」殷小玄說道。
「就先擱著嘛!又不急……」哪有自個兒主動的道理?
「不急才怪!等到了法蘭西,你可知道這一趟來護船的是誰?」殷小玄認真說道,表情少見的沉重。
「我和他之間的事,會和來接船的人有什麼關係?」公孫晴雖然心中湧現不安,但還是斬釘截鐵地說。
「這你可就錯了,像水老大這樣的男人,怎麼會到現在都還未成家呢?龍族中有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啊!若那些姑娘真的打起來,絕對是一場混戰。他之所以沒有成親,是因為他曾經心有所屬。」為了公孫晴好,殷小玄乾脆坦白說道。
「他曾經心有所屬」這句話,像是瞬間抽乾了公孫晴的血液,讓她幾乎站不穩身子,殷小玄趕忙要扶,卻被她斷然拒絕。
「那姑娘是誰?」公孫晴啞聲問道。話都已經說了,乾脆就講白了吧!
「才不是什麼姑娘,那個人是有夫之婦,風龍隊海鳴號的首舵屏翳,也是水九方的妻子,是水十遙的大嫂!」
消息太過震駭,公孫晴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失神地離開。
殷小玄看著公孫晴的背影,似笑非笑的眸子閃著精光。
打從知道水十遙心有所屬之後,又已過了三四天,水龍隊按原定計劃離開佛郎機,正在前往法蘭西的路上。
一切順利,除了公孫晴的心不在焉外。
天氣明媚晴朗,小女人水靈的雙眼卻迷惘地望著無垠的海、沒有邊境的天,沒有歸屬的心彷彿跟著迷失了。
她沒來由地信任他,現在卻如被背叛了一樣。如果他已經心有所屬,他怎麼能對她好,又怎麼能不斷要她嫁給他呢?
可最應該責怪的是自己!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她心已傾,再也收不回來,連開口問個究竟都沒有勇氣,生怕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她會更加痛苦。
天地之大,紅塵俗世裡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水十遙……」公孫晴喃喃地說。
突然,一陣溫暖籠罩了她的身體,熟悉的香味再度瀰漫,她下意識地反抗,掙脫他的懷抱,躲到一旁戒備地看著那張俊美的臉龐。
水十遙打量著公孫晴的臉色,心中疑惑卻沒有答案。
好不容易讓她習慣了他,但自從離開佛郎機之後,她又返回兩人初識時的情況,像只會咬人的小白兔,他連靠近都不能。
這一點讓他非常不滿。
「小晴晴,你是怎麼了?」悶著想不會有答案,水十遙直接問道。
平常男人喚她,總是讓她心裡暗喜,但現在她卻又甜又苦。
「不知道水首舵有何事吩咐?」公孫晴冷淡問道。
平時她語帶諷刺、夾槍帶棒是一種生活情趣,可現在這份冷漠就讓人打從骨子裡寒沁沁的。
「你先叫我的名字,怎麼反問我有沒有事情找你呢?」知道公孫晴吃軟不吃硬,水十遙拐了一個彎含笑問道。
公孫晴眼睛一亮,又隨即暗下。原來她自己並不知道她已經脫口而出心中想念的名字。
「水首舵恐怕聽錯了。」公孫晴說道。
「我清楚聽到,又怎麼會是聽錯了呢?」
「就當我喚了,那又如何?」
「若是為夫的有什麼冒犯之處,還望娘子直言不諱,這麼不上不下的,倒教我難受得很。」
「原本無事,水首舵不必多想。倒是聽海員們說海像有異,不知水首舵的看法如何?」
不想繼續糾纏,公孫晴轉過身看海,找了個話題岔開,也希望給自己再多一點點時間思考這份心情該何去何從。
水十遙皺起眉頭,亦靠在船舷上,偎在公孫晴身旁。既然她不想說,那他就再體諒她一次吧!
「恐怕有點麻煩,每年此刻這段海域偶爾會有暴風雨,雖然天氣晴朗,但天空卻泛著紅光,清晨雲際還有雷電閃光,一點都不是什麼好預兆,希望別被咱們遇上了。」水十遙說道。
話雖這麼說,但他心知肚明,平安到達法蘭西前有一場硬仗要打,對像不是倭寇,而是大海。
這天氣是雙面刃,運氣好是乘著風加快航行速度,運氣不好是被風給捲住,那滋味可不好受,雖然下令所有船隻加速行進,但看這態勢恐怕是避不掉了。
水可載舟亦能覆舟,正像公孫晴能讓他歡喜亦能讓他憂愁,但為了她,他卻甘願。
相信在劫難逃,凡事都是注定的,水十遙向來不迴避自己的命運,因此,他溫柔地看著公孫晴倔強的清秀臉龐。
海天遼闊,他的眼裡只容得下她,正如他要求她眼中只有他一人,他連同心中都被她的一顰一笑給佔滿。
不知不覺被席捲,他已愛得萬劫不復,只是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但是別人沒有抓住的小白兔,他是不會讓她跑了的!水十遙心中對著自己發誓道。
兩刻鐘後,風雲變色,雷電交加,原本平靜無波的大海,搖身一變成黑陪猙獰的野獸,對來人張牙舞爪。
海浪滔天、波濤洶湧,狂風暴雨來襲,看起來不是好玩的,海員們無一敢掉以輕心,可是卻連站都站不穩。
要和天鬥,要有大勇,水十遙掌著大舵,看似輕鬆,眼神卻像老鷹一般專注,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大海吞沒。
「吩咐下去,所有船隻散開,各自避風,待風雨過後,以煙火為訊號會合,將帆全部張開,在海浪加劇之前全速前進!」水十遙喊道。
水龍隊十來艘船聽到號角聲往四面八方散開,便見海吟號上白色風帆全數張開,在詭譎的風勢中巧妙地加速前進。
風勢雨勢不斷加大,突然間,一陣大浪打來,將海吟號推上半空中而後重重地落下!
感覺船身強烈震動的情況反常,水十遙右眉一挑,心中暗叫了聲不好。
「船艙底部有問題,去個人檢查情況,馬上回報!」水十遙命令道。
驀然間,公孫晴簡潔利落的身子出現在甲板上,看了水十遙一眼,倏地進入船艙。
該死,他不是要她乖乖待在房裡嗎?她怎麼出來了?
正在危急不容眨眼之際,水十遙心繫公孫晴安危,卻是只能在心中祈禱,穩住大舵不讓船身搖晃。
過了一會兒,在風雨交加之中,他看見海員們從船艙一個接著一個走出來,以人龍方式將一桶一桶的水往外潑。
果不其然,船艙的底部裂開了!
「水首舵,船底裂開了個大洞,晴姑娘正帶著人修補!」一名海員在甲板上跌跌撞撞,任雨水沖刷著身子艱難地前進,來到水十遙身邊報告道。
水十遙心中煩躁,但還是點了點頭。公孫晴待在船艙裡,至少不會有即刻的危險。
眼下的他,得先想辦法解決狂風暴雨中船隻東倒西歪的問題。
心念一轉,水十遙隨即喊道:「將帆全部降下,馬上下錨!」
得到命令,船員們紛紛動作,風雨越來越強烈,驚濤駭浪不停打向船身和甲板,眾人經驗老到,連忙下帆和下錨。
不料船上最大的一片風帆繩索卻被絞死,眾人無法解開,只見風帆吃飽了風,左搖右晃前傾後仰,水十遙壯士斷腕,決定斷帆求生!
將大舵交給副舵操縱,引刀出鞘,疾如風、快如電地躍上船桅,大刀一揮割斷下方的固定鎖,緊接著又抓住船桅向上一翻,連續幾個翻身之後,他站上船桅頂端用力一揮將船桅砍斷。
只見白色船帆被風一吹,如幽靈般飛走,船身即刻減輕了搖晃。
達成目標,水十遙飛身躍下之時,卻看見風帆飛舞的途徑之上,公孫晴從船艙裡走了出來!
「晴兒,快點讓開!」水十遙撕心裂肺地喊道。
公孫晴循聲轉頭,一片白色陰影鋪天蓋地而來,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她便被船帆席捲,整個人被拖入大海!
水十遙動作快於思考,大喊一聲:「白藏,海吟號交給你!」便朝公孫晴落海的方向拔足狂奔,飛躍潛入海中。
暗潮奔騰的海浪一眨眼間便捲走了兩人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