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吧,飛鳥魚 第一章
    十五年前,台灣東海岸——

    燦亮的陽光從傅家鏤滿花紋的鐵門縫灑了進來。

    斜背著背包,一身T恤牛仔褲的傅嚴,正大咧咧地坐在玄關處套弄著自己的黑布鞋鞋帶。  

    他以手遮了遮眼,望向花園鐵門外那輪燒騰在海面上的驕陽,內心直欲往外頭奔去。

    背後離傅嚴約五六步距離的岡田徹,一板一眼地沉聲說道:

    「少爺要出門,我立刻去備車。」

    語罷,他拉了拉西裝頜擺,轉身往別墅後的車庫走去。

    傅嚴還來不及繫上另一隻鞋子的鞋帶,趕忙先一個箭步攔住了岡田徹。

    「別開車,我要騎腳踏車到海岸公路上飆一飆。」傅嚴臉上充滿著興味,他驀地拭了拭岡田徹額上滾出的熱汗,笑說:「看你熱得都冒汗了,還不趕快把西裝換下來……」

    「少爺,剛過午,日正當中,出去會熱壞的。等午後我再開車載少爺出門好嗎?」岡田徹說得很是正經。

    「不要,我要自個兒騎腳踏車出門。你才熱壞了,快把西裝換掉,到泳池游個泳,別理我啦……我放你假,怎樣?」

    「不行,夫人會怪罪我……」

    「她人在日本,哪會有什麼人怪你啊。」

    傅嚴見岡田徹始終為難的表情,一個眼神飄到了正假裝擦窗、實則暗地監視的李嫂,感到有些掃興。

    他厲聲對她說道:

    「我說了我要出門,你別給我多嘴。」

    李嫂只是收回注視的眼神,悶著頭擦窗。

    岡田徹仍是不死心地說道: 

    「少爺,你別讓我難做了,夫人真的會怪我的。」岡田徹向來嚴峻的表情,只有在對傅嚴說話時,才會和緩一分。

    事實上,他也不過比剛滿二十二的傅嚴多了一歲,是傅家的老管家岡田健智的孫子。

    他們岡田一門,服侍著傅家大小主人已有八十年的光景。

    通習漢人文化的岡田健智隨著傅長鶴草創長鶴集團,從台灣的一家小公司,慢慢經營為跨中日韓三國的企業集團。兩人一路扶持走來,岡田健智雖名為傅家管家,但是在傅家大老傅長鶴眼中的份量卻擲地有聲。

    傅長鶴與岡田健智情同兄弟,十分珍重這難得的情誼,隨著兩人開枝散葉,剛好都孕育了一子,於是傅長鶴之子——傅予丞,理所當然地受到健智之子——岡田弘也的照料。後來兩人又各有一嗣——也就是傅嚴與岡田徹,同樣延續著這樣主僕關係的美事。

    岡田家風一向謹嚴,岡田健智與傅長鶴雖情誼久長,卻深知為人家僕,不得逾矩,故岡田弘也與岡田徹也都是壓抑而拘謹的男子。

    然而傅長鶴骨子中瀟灑率性的血液,卻流入了獨孫傅嚴的體中,反而其子傅予丞的個性,在日益詭譎難測的商場氣候中,為了挺住長鶴集團的聲譽,而顯得較為深沉、不可捉摸。  

    在前年以百歲高齡辭世的傅長鶴,最掛念的竟不是傅予丞,反而是孫子傅嚴。他是多麼期望傅嚴能夠中止在台灣的學業,回到日本來接掌長鶴集團。

    傅嚴的瀟灑率直、胸中那股曠遠的男兒豪壯,在傅長鶴眼中,正是能注入略顯疲態的長鶴集團一種全新活力的不二人選,與其讓傅予丞撐附局勢,不如讓年輕的傅嚴闖它一闖。

    但是,傅嚴也有奶奶梁雁字細膩的文采。

    自小他總窩在奶奶身旁,聽奶奶訴說一個個古老又動人的故事;或在書房磨硯,看奶奶在宜紙上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有時候他也跟著奶奶讀詩,咀嚼著那似懂非懂的幽遠情懷。

    四年前,在奶奶的「偷渡」之下,他順利搭機到了台灣念中文系。這事驚動了傅家所有人,幾乎引起了一場家庭風暴,尤以傅長鶴與傅嚴母親汪萍最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堂堂長鶴集團的第三代,竟然不出國攻讀商學,反而到了台灣讀了中文系,這成何體統?豈不讓人備覺荒謬? 

    汪萍不敢頂撞婆婆的主意,夫婿傅予丞又不肯出面為她撐腰,於是她只好連夜搭機到台灣「捉拿」自己那腦筋有著大問題的孩子,這才傻眼地發現事有端倪,原來這一切早有「預謀」。

    她那神通廣大的婆婆不但透過自己在台灣的人脈,替傅嚴選了有著明媚風光的東海岸某大學中文系就讀,還悄悄「完工」了一座白淨典雅的靠海別墅,讓傅嚴能無後顧之憂地安心在這裡住下。

    這一切的計劃實在太詳密了,汪萍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找公公出面。

    她的公公一開始也是暴跳如雷,直捉著婆婆喊著:

    「這玩笑開大了!」

    只是與婆婆一夜詳談之後,公公竟就順了這事,之後偶爾提起來對婆婆犯犯嘀咕,也不再堅持了。

    汪萍見無法力挽頹勢,又看兒子傅嚴心意已決,不可挽回,終於鼓起勇氣對婆婆談條件,請求婆婆讓傅嚴一念完四年大學學業,就立刻回國接掌長鶴集團,她相信由丈夫在一旁輔佐兒子,不出一年傅嚴就能夠很快上手。

    然而,粱雁字看著媳婦,只是淡淡對汪萍說了句: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做母親的又何必干涉太多呢?」

    汪萍聽後,知道與婆婆之間是沒有談攏的一天了,只好一再強忍。

    好不容易等到梁雁字繼傅長鶴之後去世,以為這一大家子可是以她馬首是瞻了,卻翻出婆婆遺書一瞧,上面詳列了幾行文字,其中第五點明確宣告:

    吾孫傅嚴,濡沐中國文學已久,現如願進入文學殿堂。吾意在其修滿四年大學學業之前,任何人都不可奪其所好,一切但以其心志為依歸。

    接下來的第六點又這麼寫著:

    吾媳汪萍,溫婉貞潔,從未對公婆之命有所違逆,吾甚感寬慰。

    這下可好了,一前一後寫著兩句條言,她再怎麼樣都不敢對這死了還擺她一道的婆婆的命令有所「違逆」,但是一切還是可以想辦法「補救」的。

    首先,她撤回所有婆婆生前對伺候傅嚴的人員安排,派去了李嫂與幾個對她忠心不二的僕從。

    再者,她天天隔海對傅嚴喊話,說明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天天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三令五申地要他一完成大學學業就立刻返回日本接掌事業,少學些什麼鬼文學、那種會餓死人的沒出息東西。

    但是,她惟一管理上的死角就是岡田徹。

    這代代相傳、守著傅家的岡田一門,可不像傅長鶴、梁雁字這兩個老傢伙,能奢望他們有一天全體駕鶴雲遊西天去了。

    表面上,她還是恪守著傅家遺訓,對岡田家有著恭敬之態,實則拿最小的岡田徹開刀,要他絕對不能放任傅嚴成天這樣遊山玩水,日子過得如此散漫。

    岡田徹知道汪萍的最終目的,就是要他幫著她監視傅嚴。

    只是,傅嚴是他從九歲起就伺候的小主人,他懂他的喜好、他的個性,絕不會跟汪萍所要求的吻合。所以他也只能盡量謹守汪萍的命令,卻還是對傅嚴有那麼一點點的私心放任。

    於是有時他就會夾在汪萍與傅嚴之間,有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兩難局面。  

    他知道爺爺和父親教給他的人僕之理,他更明白汪萍的確是當今傅家最有權勢的一個角色,只是面對著玩心還重、年輕灑脫的傅嚴,他卻不忍頻頻牽制他的行為。

    他也大不了傅嚴多少,要天天繃著一張撲克臉,有的時候都很難了,何況是要傅嚴天天上完課就待在家裡,什麼地方都不去呢?

    「想什麼啊?要想進去吹冷氣想,大熱天的不怕中暑啊……」傅嚴不知何時已經牽來了自行車,一個跨步坐上去了。「呼呼!阿徹我走啦,李嫂開門……」

    他一邊大喊,一邊飛快地踩著踏輪,離緊閉的鐵門不到十公尺的距離就已經使勁地往前衝。

    「少爺小心!」岡田徹回頭對李嫂說道:「李嫂,你還不開門!」

    「可是……」

    「別可是了,快開門!」他瞪視李嫂的眼神像要射出火焰。

    岡田徹心急如焚,一徑地追在傅嚴身後,李嫂見苗頭不對,連忙從圍裙裡掏出鐵門遙控器,在驚悚一刻按了開啟鍵,傅嚴就剛好穿過鐵門順勢地滑下了外面道路的斜坡。

    「少爺,你要快點回來啊!」一直追到鐵門外的岡田徹,眼瞳流露了難掩的心慌。

    見少爺的身影漸行漸遠,他一個轉身撞見了李嫂不友善的表情,面色立刻回復冷峻。

    「如果剛剛讓少爺撞著了,你就提頭去見夫人吧。」

    他不怒而威的語氣讓李嫂有些遲疑,但是屋內的電話鈴響,讓李嫂有了反擊的機會:

    「夫人打電話來了,你讓少爺出去玩,看看是誰要提頭去見夫人。」李嫂抿了抿唇角,得意得很。

    岡田徹凝望著李嫂跑進屋內的背影,覺得這大太陽把他的心燒得十分不安。

    他脫下了西裝外套,那結實的後背早已汗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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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台擺在流理台上、略顯破舊的黑殼錄音機,正轉著磁帶播放著一首歌曲。

    小漁一邊切著菜,一邊隨著旋律吟唱著:

    「我是魚,你是飛鳥,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離,要不是我一次張望觀注,那來這一場不被看好的眷與戀……」

    她將菜苗丟進了熱水鍋中,輕挪了一個腳步,打開狹小的廚房的窗子,望了望窗外悠悠的天光。

    天空很藍,外頭的空氣蒸騰著一股飽滿而乾燥的氣味,她踮起腳尖眺看更遠方、在那座森林之外的環山公路旁的一片汪洋礁石。

    她突然想起了餘光中的詩句。

    「海,藍得可以沾來寫詩……」她露出深深的酒窩喃喃說道,眼神滿溢著對廚室外的大千世界的依戀。

    這樣的思想脫序顯然不能太久,有太多的雜務等著她去做。

    她斂起笑容,先是關住了瓦斯,以濕抹布駕住鍋柄抬起熱湯置上托盤,然後關上錄音機的音樂,將它放在一個乾燥而無關緊要的角落。

    再取出兩個淺塑膠盤,從老舊的冰箱裡拿出鹹花生和菜心倒入,同樣放進了托盤,最後盛上一碗熱粥、擺上一副筷匙。

    她甚是謹慎地拿起了托盤,走出了那間狹小的廚房,走進另一個比廚房大不了多少的偏廳。

    她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緊張,舉止一下子就有些防衛,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個滿身都是米酒味、穿著一套鬆垮內衣褲的中年男人,有些應付地說了:

    「爸,吃飯了。」

    她將托盤放在她父親的眼前。覺得這屋內的氣味實在不怎麼好聞,她走到窗簾旁一把將窗簾拉開,卻聽到她有生以來就再熟悉不過的咆哮:

    「誰准你拉開的!」

    小漁聞言趕緊將窗簾再度拉上,這屋內在短短幾秒之間,又從光明打進了深深的黑暗。

    那股酸腐的濃烈體味、酒味,從來就不能被輕易地驅散。

    「爸,那我先去洗衣服……」

    小漁急著躲開的舉動,激怒了她的父親。

    他把剛剛拿起的碗筷隨手一拋,無理取鬧地吼著:

    「我在這兒礙著了你的事嗎?我是鬼嗎?讓你避之惟恐不及嗎?」

    「爸,你吃飯吧,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去洗衣服了……」小漁有些無力地回話。

    她知道他是想找架吵,只不過她的時間很寶貴,她還要洗衣服、曬衣服、拔野菜、煮飯、打掃,可不像他成天只要活在酒精中就可以了。

    她走進浴室,拿起洗衣簍,準備出門去了,卻被父親起身一手打翻竹簍,接下來劈頭又是一耳刮子。

    「你哪兒都不用去,你給我滾回你的房間去!」

    小漁的唇角滲出了微微血絲,但心裡並沒有多大的懼怕。

    如果這些年來,他的每一個巴掌、每一個拳打腳踢都要懼怕的話,那麼她這棵殘苗早就被他給捏死,不會苟活至今了。

    每次,當他對她施暴,她就一徑地隱忍。

    她告訴自己,不必跟這樣一個生命猶如風中殘燭的醉漢計較太多,他其實更可悲,要這樣花費氣力地去維持自己所剩不多的尊嚴與驕傲。

    她的心雖然被他折磨得如此不堪,可是等到他死、只要他死,她也就不必受這些身心的責難。

    就像她身後那道被父親用沸水潑灑、由頸項延伸到腰際的醜陋疤痕,儘管將永生地存在著、烙印著,但她不在乎。

    能挨的苦,她只管一肩扛下。

    惟一令她欣慰的,至少母親已經離開這個煉獄,上了溫暖花開的天堂。她只要感受到一絲一毫的焦灼、痛苦,就更覺得天堂不遠——

    只是,她總是差一步罷了。

    她的心早已層層生繭,她相信,一切的痛苦是可以承受的。

    小漁迎上了那雙被酒精薰得迷茫的眼,又說:

    「我要出去洗衣服,你吃完飯去躺一下,我回來再收拾碗筷。還有,記得吃藥——別忘了,藥很貴的。」她的語末帶著弦外之音。

    他聽了她的隱諷後,一把將小漁推倒在地,無情地用腳踹踢著她的腰際。他的語氣充滿了難堪,恨恨地說道:

    「你本事!你以為我稀罕你賣血掙錢買來的藥嗎?」

    語罷,他顛三倒四地舉著步伐走到靠牆的五斗櫃,拉開抽屜取出藥包來,一把丟進桌上的菜湯裡——

    小漁見狀,心痛無比地看著藥包落入湯內。

    她不管腰際上的疼痛,眼裡雖不爭氣地流下熱淚,卻還是氣直地喊道:

    「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下地獄的人,可是我不要被人說我『不孝』,我要別人說你成日醉生夢死,說你『可恥』!」

    她吃力地攀著牆沿站了起來,卻又被父親一腳踹到地面上。

    「你倒說出你的目的了。我是『可恥』!可是你身上同樣流著我『可恥』的血液!這是你命定的,想躲也躲不掉,想瞞也瞞不掉的!」

    小漁只是聽得昏沉,口裡吐不出半個字。他說得沒錯,她逃不掉。他說的沒錯,這是她命定的!

    他使力一踢,小漁滾到牆邊,卻始終忍住痛苦不發一句呻吟。

    「給我滾!看了你的臉我就食不下嚥……」他朝杯裡倒出了米酒,仰頭一乾而盡。

    半晌,小漁幽幽地說出一串話,要他聽得清清楚楚:

    「你不可理喻……你是醜陋的,你是卑劣的!你這個老廢物,你整個人是空的!」

    她說完,洗衣簍都沒來得及提,就一徑地朝門外奔去,無視於身後那追到門口,還跌得跟艙的父親。

    可是,她又能跑到哪裡呢?

    這外頭的一切向來為她所引頸企望,可是真的從那闃黑的一切逃了出來,天地之大,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她只能把她胸中的憤怒壓縮,拋在內心任何一個角落,畢竟這一切並不是她所能擺脫的……

    永遠永遠,不是她所能擺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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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嚴踩著踏輪,在長長的海岸公路上疾馳著。

    彷彿天地與他交融,那跨飛過海洋的一群飛鳥正與他競速,他也不禁學那飛鳥,鬆開了握緊車把的雙手,橫展一如飛鳥急拍的翅膀……

    陽光確實灼人,他仰望天際,眼卻睜不分明,只覺得渾身儘是一陣莫名的燒燙,即使他已全然馳騁於海天一色,那擦過他手臂的、劃過他臉龐的風,仍是打得他刺熱。

    他又握緊了車把。繞了一段陡峻的高坡,汗水已經將他的白T恤浸得透明,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艷陽天,這樣的夏季,再多的熱情都是不夠的。

    他像是和誰賭氣一樣,越過了那個陡坡,完全不踩煞車地直往下衝!

    眼前是一段長達五十多公尺的滑道,又有幾個急遽的轉彎點,他就這麼不顧一切地溜了下去,簡直是在玩命!

    然而他卻沒有絲毫的畏懼之色,反而有種挑釁的意味,他就這麼沖了,不怕有什麼閃神、有什麼後果,只管做了再說!

    倏地滑了幾公尺,他調整了車把的方向,預備轉彎,卻聽到不遠處、隱藏在那座小山坡之後有著汽車的喇叭聲,他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就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載著滿滿木材的中型貨車朝他而來——

    這是一段只容得下單輛貨車通過的路段,傅嚴也不是害怕,只是他不知道除了煞車,他還能做什麼……

    待他煞車之後,卻還是無法止住自行車急遽失控的速度,那輛貨車也沒有停下的意思,只是按著轟天作響的喇叭聲,一個拐道甩落了幾塊碎石……

    傅嚴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他知道再繼續往前,他必定會遭山壁與貨車夾斃,在只能思索片刻的萬分之一秒,他不知是直覺還是反射性,總之他右轉衝向了山壁!

    沒想到在那層層包圍著海岸山脈的草壁之後,竟然不是堅硬的石質——而是一條隱藏在草壁中、恰巧挖了空能讓他連人帶車闖進的綠茵小徑——

    他就這麼順著革浪滑著滑著,毫髮無傷地進了山林深處,而且只差這麼幾秒,他竟然就這麼從酷暑炎熱的海岸公路,到了幽涼濕潤的竹林。

    這麼離奇的遭遇簡直讓他為之驚奇。

    而且他不過滑行了數公尺,那密不見日的濃蔭早將適才差點奪他性命的貨車喇叭鳴聲,遮掩得一千二淨,他的耳畔只能聽聞潺潺的溪流聲、更惹靜謐的蟬嗚。

    還有——

    他挖了挖耳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他竟然聽到了一個女子的歎息……就在不遠方,他確定,就離他不遠。

    這些接二連三發生的點滴,已經觸動了他那顆好奇又纖細的心。

    他想知道那個洞是誰挖空的?難道是從前的原住民部落留下的遺跡?還是很久以前,一對相知相惜的男女,為了瞞著家人幽會,而造下的密徑?

    突然,他覺得自己好荒唐,竟就這麼樣自個兒揣測了起來,不過他還是覺得充滿了異樣的興奮。這種興味是很少有的,他得好好感受一番。

    還有,那聲歎息……傅嚴邊想著,一邊尋著聲音而去。

    立定了自行車,穿過了一棵又一棵竹子,又幾度被那泥地的濕滑給打亂了腳步,終於,他看到了——那個背對他的女子。

    她穿著一身白淨的衣裙,只是在那素雅的裝束上,明顯地沾了些廚餘的黃垢,更明顯的是在她的腰際上,有幾個駁亂的鞋印,那是誰留下的呢?

    他不敢驚動她的歎息,她似乎若有所思。而他這個不速之客,豈有什麼合適的理由對她開口呢?

    過了半晌,他已經躲在竹林中有一會兒了。

    見那個女子始終沒有動靜,他頓時覺得有些無趣,欲再往它處探尋些什麼,卻在舉步離開的同時,聽到了那個女子自顧自地唱起歌來,那旋律響在他的耳裡甚是熟悉:

    「什麼天地啊,四季啊,晝夜啊,什麼海天一色,地獄天堂,暮鼓晨鐘……」

    傅嚴聽到那樣清亮又帶著些微沙啞的動人嗓音,而且她唱的這首歌,亦是他十分鍾愛的歌曲,他竟然忘我地跟著唱和了起來……

    「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小漁聞聲,像是驚弓之鳥般的止住了歌唱,驀地回頭驚喊道:

    「是誰?你為什麼會在我後面?」

    傅嚴被她這麼一問,也頓了頓,不再續唱,只是啞口無言地望著那少女的清麗臉龐。 

    她真美麗!

    原本盯著她的背影良久,看著她垂至腰際的黑瀑,在幽暗的林深之處,閃動著細碎的光澤,就猜想她必定有著姣好的面容。沒料到她一個轉身,竟然讓他的心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此刻仍然有著餘震效應。

    那裝滿訝異的眼瞳,黑白分明又流露著光采,凝脂般的細嫩膚質,襯上她驀然回首而略顯凌亂的披肩黑髮,更將她裝點得靈氣逼人。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傅嚴隨即又下了一個結論推翻了剛才的問句——她只能出現在這裡。  

    那麼樣脫俗清麗的身影,如一朵山谷幽蘭引人垂憐欲折,如一個初醒的春天,讓人拜訪流連。

    傅嚴望眼欲穿的眼神,看在小漁眼中卻不是一種恭維,而是失態,而是無禮!

    她不欲多加理會這個打斷她思索、附和她低唱的少年,她要走了。

    連這個靜謐的小天地都有人要來與她分享,都有人來打擾她的平靜,那麼,她又能說些什麼呢?不走又欲如何呢?

    「小姐,你別走啊……」傅嚴追著她,一個不留意,被地上漫布的青苔給滑倒了。

    小漁止住了腳步,偷偷回頭一瞥,看他那股滑稽的蠢樣,留下一抹帶著些許輕蔑的笑意,又繼續向前走去。

    傅嚴不死心地起身繼續追去,在她還沒來得及離開這片竹林時拉住了她的手,喊道:

    「你別走啊!你看見我出醜,又讓我追得好累,讓我……」

    「放手!」小漁甩開了他緊握的手,對這看來斯斯文文的男孩子有了不同的評價。她先聲奪人地說道:「是你打擾了我的獨處,你有什麼資格握住一個陌生女子的手臂,還不由分說地為自己辯白?」

    「你的『獨處』?」傅嚴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甘地說道:「小姐,那是一片竹林,任何人都可以進入的,不是嗎?」

    傅嚴好不容易平復了急奔過後的劇烈心跳,然而在與她敵視的眼神交會的片刻,還是教他有些「羞澀」。

    是的,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竟然感到有些「羞澀」,彷彿他不該被這美麗的女子注目,這樣的念頭是向來勇敢、不羈的他不曾有過的。

    小漁見他回得如此理直氣壯,咬了咬唇,又回了話:

    「你說得沒錯,那是一片任何人都可以進入的竹林,可是,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介入我『一個人的歌聲』,不是嗎?」

    「你『一個人的歌聲』?」傅嚴對這形容有了些探究的意味。

    「我唱我的歌,你憑什麼跟我一起唱和?」小漁直覺地說出了她的感覺。

    「我也唱我的歌,你憑什麼『干涉』我不能和你唱和?」

    「你……」小漁簡直為之氣結。

    傅嚴連忙打了圓場:

    「你別生氣啊,我承認我是糊里糊塗地闖進了這片竹林,可是我毫無惡意的,也不是要蓄意打擾你的平靜。

    至於跟你一同唱和,是因為我也很喜歡你唱的那首歌,見到了同好,總有些得意忘形地唱了起來,你別誤會我……」

    小漁聽到了他的一番說詞,看他也像是沒有什麼壞主意的打算,這才收起她的警衛心,舒緩了臉上緊繃的神色,只是她還是沒能放鬆地與他交談。

    況且,她實在無心多說些什麼,她真的得回去了。

    她沒什麼好口氣地對傅嚴說道:

    「反正我也要走了,那片竹林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傅嚴心急地朝那欲走的人影追問:

    「小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小漁沒有轉身,只是一邊走著,一邊冷冷地拋了句:

    「沒有必要……」

    「有有有!對我來說很重要!」

    傅嚴打算跟她走一程,完全沒有顧忌到是否記得返歸的路。

    「你別跟著我啊……」小漁怕自己的住處被他知道,刻意繞了路。

    「你別那麼防我,我是附近大學的中文系學生,我叫傅嚴,也許我們可以做個朋友……」

    小漁突然停下了腳步,充滿諷刺地說道:

    「原來你是中文系的學生啊,沒想到讀了一大堆聖賢書,你的舉止行徑卻比起一個登徒子高貴不了多少……」

    傅嚴不解地說道:

    「為什麼你要那麼尖銳呢?」他試著求好。他知道她還是不打算跟他做個朋友,於是他姿態壓低地開了口:「我只是表現我的友善,表明我的身份,你怎能把我跟登徒子相提並論呢?」

    小漁深吸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地把她的想法說個明白,免得這人繼續對她死纏爛打。

    「先生,你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今天你我的交集是個再奇怪不過的巧合,我是山裡人家,是個沒讀多少書的女孩,你是大學生。再說,你這樣熱切地詢問我的名字,並沒有多大意義,而我趕著回家,卻是要照料我生病的父親,請你別耽誤了你的時間,更別耽誤了我的時間。

    你晚歸可能沒關係,而我卻是有得好受的了。」

    傅嚴不死心,語氣試圖溫和卻還是難掩急躁:

    「你為什麼要說自己是『沒讀多少書的女孩』呢?我的表明身份以及我的追問,並沒有要貶低你的意思啊,你彆扭曲了我的好意,我只想……只想跟你交個朋友啊……」 

    「要了『名字』就能交我這個朋友嗎?」她問。

    小漁見他啞然,於是停下腳步,正色對傅嚴說道:

    「如果要到『名字』,就能交到朋友,那你也太低估『朋友』這兩個字的意義了。好,你要名字,我告訴你,我沒有名字,從小我的父母就沒認真給過我名字,他們只喊我『小漁』,而不叫我真名。既然我不算有名字,那麼我們是注定成不了朋友了!」

    話才方落,小漁就拔步而奔,消失在午後四起的輕嵐間。

    傅嚴聽她的話聽得傻了。她雖然像個被一下子刺破的透明泡沫,突然不見了,可是她的言語、她的身影,卻在他的心裡越發清晰。

    小漁……小漁,這不就是她的「名字」!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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