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這就要走?」
司馬弈不捨地望著來人秀雅溫柔的笑臉,好生惋惜,「我還想著九叔今年總算可以留在家中過年了呢,怎麼還是要走?」
司馬昂有些無奈地應道:「秦王都快下十二道金牌了,再不走,怕他要衝到山城拿人了。」
不放心封舞,他將動身的時間一延再延,已經拖無可拖了。
如今外患雖除,內憂未定,京師現在正是多事之秋。秦王一日未登大位,大唐一日不得安寧。尤其這年關歲末,宮中人事紛亂,是非更多,他這「天策府」第一謀士,想要窩在家裡過個安穩年,可沒那麼容易呢。
爭權奪利,勾心鬥角,長安的空氣,污濁的他都想傚法陶潛,掛冠歸隱去也。
可惜他一入塵網,身不由己,「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的迫遙快活,不知要幾時才盼得到。
他雖未明言長安局勢,司馬弈在平日長輩談話中也略窺一二,知他不欲多言,略一遲疑,問道:「九叔,小舞的病情可有好轉?」
封舞雖住在他隔壁,可憐他卻被下了禁足令,被五叔勒令不許踏出房門一步。除了頭一回五叔拗不過他,讓他探她一回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
司馬昂神情轉黯,道:「她今天已可下床走動了。你五叔說再好好修養幾日,她便可痊癒。」
司馬弈展開笑顏,歡喜地道:「那就好。」
小舞這次生病,他亦難辭其咎。想到那少女,十一年來是以怎樣的心情伴她左右,他便覺側然。小舞心裡頭一定很苦。
司馬昂聚目凝視著侄兒毫不虛假的關切神情,沉下瞳心,問得慎重:「弈兒,為什麼不娶小舞?」
這句話,他是代封舞問的。
「弈少爺很好。」
耳旁又似響起少女清脆玲瓏的悅音,平靜卻肯定地陳述著她的心事,對她來說,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平淡的語氣反而讓人知道她的心意是何等的堅定。
正因為她這一句,他忽略心頭悸動,不許自己逾越界限,對她,就只是一個長輩。
司馬弈微微變色,燦爛的笑容也失去光采,只是虛有其表,「九叔怎麼不問問,小舞是心甘情願的嗎?」
沒有怨言,不代表小舞心肯意願。
怕是他的家人們,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了小舞,那少女只是無可奈何地認了命。
司馬昂沉靜的黑眸緩緩流過悲慟,話語依舊溫和似輕風,「小舞很喜歡你。」
司馬弈詫然挑眉,不明白九叔的根據從何而來,「如果說她一直以來,都沒有反對過這件親事是喜歡的表現,還不如說這是我娘對她長期洗腦的成果。九叔,這是無奈,不是心許。」
依他看,小舞對九叔,只怕還多點感情。
但是九叔,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好,連他也分不出,九叔對小舞,是不是有特別在意,自是不敢隨便道破小舞的感情。
何況小舞那般內斂,所有情緒盡皆深埋,她對九叔那微妙的感情,又有誰能知道那是對愛護她的長輩的孺慕還是對異性的傾戀?
司馬昂想起封舞淚如泉湧,對他訴說「弈少爺……不肯娶我……」時的情景,對她的心意卻是十分肯定:「若她對這件婚事抱有不滿,怎會因此而這般傷心?弈兒,你不該輕易抹殺小舞兒對你的感情。」
唉唉,他也想不通小舞為什麼會因為這件事情難過啊。
司馬弈瞅瞅九叔凝重的神情,暗覺這條路大概講不清楚,轉問道:「九叔可知,五叔與我爹娘為何選中小舞?」
諸位叔伯中,他與司馬昂最為親近,所以無論如何,也盼他能夠接受他所做的決定,並且給予理解支持。
司馬昂微怔道:「有什麼特別的緣故嗎?」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小舞長得標緻可愛,不過看弈兒特意這樣問,肯定另有他故。
司馬弈失去笑意,緩緩道:「他們,想用小舞為我治病。」
司馬昂不解地揚眸,看他淺淺的笑容中糅入深深的悲傷,將藏在封舞身上十一年的秘密揭開:「利用小舞十一年來苦練的內功與我合修雙修之術,將她的真氣占為已有,打通經脈,以達治病之效。」司馬弈迎視著臉色突然間轉白的司馬昂,平平述說:「而小舞,功力全失,則有性命之憂,生死難料,即使留得命在,也會因此變得體弱多病,失去生育能力,更不用說,她有一半的可能性是會力盡而亡。」
事後他向五叔詢問此事,從五叔口中得到的消息,比母親所說的還要可怕得多。
小舞兒明知如此危險,也仍然希望能嫁給弈兒嗎?
司馬昂心魂撼動,設身處地,想著封舞的想法,「弈兒,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麼?」
司馬弈愕然道:「九叔想說什麼?」
司馬昂垂下長睫,淡淡道:「生死小事,何足懼哉?最可怕的是眼看著心愛的人,卻不能與之相守。也許對小舞兒來說,她寧可以命一搏,換取與你終生相伴,縱然九死一生,也是無撼。你執意拒她,豈不是辜負她一片心意?」
他曾想,以他今世壽元,換取與小舞兒盟訂來生,將心比心,小舞兒的心思,應該也是一樣的吧?自己的得失喜悲全都視若等閒,這—刻,他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說服司馬弈,說服這小舞兒情之所鍾的男子,讓小舞兒不用再傷心。
他對她,用盡所有情感,卻只能遠遠退開,看著她為了另一個男子痛苦沉淪,因那人的喜悲展顏或鎖眉,隨之起舞。
為什麼九叔認定了小舞對他有意?
司馬弈撫心自問,卻尋不出蛛絲馬跡,支持九叔的看法,見他說得如此肯定,低聲道:「我拒絕婚事,小舞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成說偕臧,都是兩個人的事情,一方不願,便不可勉強。
「我視小舞,猶如親妹,從未涉及兒女情,豈可成夫妻?」
更不要說,成親的真正理由竟然是非關情愛的那一個,只為了治病而與一個女子結髮,他絕不願意。
司馬昂靜下心緒,凝視細問:「小舞不好麼?」
司馬弈微微苦笑,躲開了他的目光,和聲吟唱:「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菲我思存。縭衣蕭巾,聊樂我員。
出其,有女如茶。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縭衣茹,聊可與娛。」
弱水三千,吾心所思者,惟一瓢而已。
古人簡樸無華的詩句中,蘊藏的卻是能令天地變色的深情。司馬昂心神微震,望著淺吟低唱著刻骨相思的侄兒,猛然驚覺,自己一直當做孩童的侄兒,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然長大成人,嘗到了情滋味,並正為情所傷。
所以,不是小舞不好,只是他愛的不是小舞。
還要再問下去嗎?
他的眉間分明刻劃著不欲人知的黯然,正如他也有不足為人道的情傷,苦苦追尋,無非是強揭開未癒的創口,逼它再次流血。
司馬昂輕歎一聲,道:「弈兒,九叔求你一件事。」
司馬弈鬆了口氣,暗暗感激,「九叔請講。」
司馬昂目中泛起毅然之色,朗朗道:「叫你爹開宗祠,登族譜,歃血為盟,收了封舞這個義女。」
這是司馬山城最最正統嚴肅的認親禮,滴血明誓之後,封舞就是司馬家族毋庸置疑的骨肉親。
小舞兒想要親人,他就讓她擁有天下最最愛護親人的骨肉手足;她怕孤苦無依,他就讓司馬山城成為她永遠的家。
從此後,她不再是舉目無親的孤女封舞,而是司馬山城排行第八,擁有十七個兄弟與七個姐姐的司馬舞。
司馬弈欣然道:「這件事,九叔何用『求』字?我早打算這樣做哩。」
這樣看來,九叔對小舞,應該只是單純的疼愛小輩吧。否則怎會提出這個想法。
要知宗祠一開,封舞之名記人族譜,司馬昂與封舞便列入五行親內。族規大如天,他們若有逾矩,便是亂倫大逆。
他卻不知,司馬昂此舉用心良苦。
封舞隨待司馬弈身側十一載,此事天下皆聞。失去婚盟之訂,則她的身份便顯得曖昧,難保沒有小人起詬卒謠言,辱她清譽。一旦認親,小妹照顧長兄,無違禮數,一可堵住天下眾口,二來亦使封舞不至無依,更割斷自己對她的妄思,從此之後,與她僅存至親之誼,其餘遐想皆是世所不容。
他考慮到最最周全,將她保護的滴水不漏,心心唸唸惟望她情傷早愈,從此平安快樂,再無他求。
「叮叮……」
司馬弈絕不透風的暖室內,珠簾無風自動,敲出輕微的脆響。
司馬弈放下狼毫,展開溫柔的笑容,迎向似帶著猶豫在簾外駐足的清影,柔聲呼喚:「小舞,怎麼不進來?」
封舞微帶躊躇,慢挑珠簾,低聲道:「弈少爺。」
司馬弈隔桌遙望少女低垂的螓首,溫柔地道:「小舞,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封舞步履遲遲,目角餘光瞥見他煦如暖陽的笑顏,芳心一痛,終於走近了些。
弈少爺和九爺何其相似。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將弈少爺當做九爺的替身,卻很清楚另一件事:自己之所以會毫不抗拒與他的婚事,捨命相酬,確有很大一部分因了他這張與九爺如出一轍的絕美笑顏。
而今……萬事皆休。
司馬弈憐惜地望著她清瘦的麗容,輕輕歎道:「小舞,你瘦多了。」
這是他們自司馬弈拒婚後第一次面對面交談。
之前先是司馬弈病發,接著封舞病倒,昏迷不醒,至今方愈。
封舞垂眸,低望著自己緊緊交握的纖手,細聲道:「讓弈少爺掛心了。」
司馬弈指指面前的座椅,道:「你坐下來,我有事想跟你說。」
眼見著她默默入座,垂首斂眉,於沉靜柔順間拒人千里之外,司馬弈微微顰眉,黯然道:「小舞,你受委屈了。」
日日見她愁眉,她只道她掛念親人,故而哀傷。怎知她愁緒萬千,到頭來他才是罪魁禍首。
封舞微側螓首,有幾分納悶,「弈少爺何出此言?」
司馬弈端整俊容,鄭重其事,「我不知道我娘他們竟然一直勉強你做著你不願做的事,讓你一直這樣痛苦,是我們有負於你。」
封舞蛾眉低轉,轉顧他沉痛容顏,不解地問:「弈少爺何以見得,奴婢不願許嫁?」
由始至終,她對這樁親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亦從未想過對此表示不滿。弈少爺,為什麼覺得她是被迫為之?
司馬弈深深凝著她清顏玉容,眼眸染上層層悲涼,輕歎:「小舞,你可知道,十一年,你在我面前從未有過開心顏?」
整整十一年啊,這張秀美花容,一直平靜漠然,壓抑了所有喜悲,像是心如死灰,找不出生命中可博一笑的東西。
當年初見,小女娃未曉人事,冰雪可愛。卻因了大人們的千叮嚀,萬囑咐,在他面前總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不敢高聲語,不敢大步走,生怕行差踏錯,引來罵責。
一年年,稚氣娃娃漸漸成人,早熟內斂,教心事壓鎖眉頭,連笑都忘記了。
至少,能讓她笑的人……不會是他。
聽聞親事,他才知道,小舞的不快樂,他才是禍端。他的存在不知給她帶來多少苦難。他甚至不敢去想,他的親人們為了他,逼她做了多少事情。
他望著像是迷惑著的封舞,沉沉歎息:「小舞,是我對不住你。」
她的不幸,來自於他。看著連笑都不會的清麗佳人,司馬弈深深歉疚。
封舞轉開俏臉,目光落在雕工精緻的書桌上,緩緩道:「弈少爺多慮了。奴婢開不開心,與弈少爺無關。不是您害得奴婢不開心的。」
一直以來,真正可以令她開懷的只有一個人。
不問緣由的對她好,不求回報地幫著她,在她身後,默默地為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那個人……
是孺慕還是感恩,是迷戀還是掏心,她分不清。只知道,在她明白情為何物之前,眼底心間就只容得下那一個人,再也看不見其他。
然而即使沒有與司馬弈的婚約,她只是司馬山城一侍婢,他卻是名滿天下的神機九尊,高下之分,判若雲泥,縱使脅生雙翼,她也飛不上天,追不上他。
司馬弈嘴角微彎,卻做不出平日那美麗笑容,他試了又試,只能放棄,「如果不是我,這些年,你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想到這些年她受的折磨,他連面具都掛不起來。
琴棋書畫,經史子集,小舞原來一直被當做他未來的妻子來培訓的,所以要求她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他原以為父母是為小舞好,故而用心栽培,卻未料他們只將小舞當成了他的附屬品。
即使結果無二,他們的別有用心,已經令小舞學藝途中血淚纍纍了。
想到每日清晨那盆井水,他甚至沒有勇氣追問其他細節。
他司馬弈,欠她良多。
封舞回眸,看著他難得露於人前的真實,突然道:「弈少爺,您可知道,奴婢的家人,十一年前便死了?」
司馬弈「咦」的一聲,吃驚地望著依然平靜的少女,「你怎麼……」
封舞回想起她按九爺留下的信中所畫的地圖找到的地址,秋波漸柔,淡淡言道:「若非五爺買下奴婢,封舞此際,也不過白骨一缽。司馬家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其餘小事,弈少爺何須再掛懷?」
那墳墓,雖已過了十一年,卻修葺如新,顯是常有人精心維護,建墓人的用心可見一斑。
這恩情她亦銘記。
十一年來,九爺為她做的,何止這一樁?
司馬家再造之德,九爺恩重如山,其餘苦痛皆不值一提。
這世上若無司馬昂,她會寧可與親人偕亡。然而十一年來,他如冬日暖陽,融融關懷從未有斷,三九苦寒因他如春,她對這世間,竟也生出眷戀,故而對買下她的司馬曄,也懷感激之情。
無怨無怨,命再坎坷如紙薄,仍讓她遇到了一個司馬昂,她如何敢再貪心怨嗔?
司馬弈面色依然沉重,「即使如此,我們也沒有權利要你……」
「弈少爺只是擔心奴婢不願意嗎?」封舞打斷他自責話語,輕描淡寫,「若是因此,弈少爺無須多慮,這樁婚事,是奴婢自己情願的。」
救了司馬弈,九爺該也會高興吧。
女兒家談及婚事會有的嬌羞靦腆,她一絲兒也欠奉,平淡道來,將此事,就只看做吃飯睡覺一樣平常,更沒有將自己會有生命危險一事放在心上。
司馬弈差點掉到書桌底下去,望著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說錯話的封舞,苦笑道:「小舞,你告訴我,你是否知曉,兩個人要成為夫妻,應該要兩情相悅,互相喜歡著對方?」
明明四書五經,小舞一本也沒漏讀啊。《詩經》中真摯純潔的情愛,難道沒有一篇有給她留下印象?
她知道的。
她記得「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背過「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她聽見「野有蔓草,零露清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她知道什麼叫做「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她甚至,親身體驗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相思若狂——然而她更清楚地知道,所謂情愛,於她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情。
自周公制禮以來,婚姻大事皆從父母命,媒妁言,何況她只是一個沒有自主的丫環?
封舞卻只是提醒道:「弈少爺,夫人難道沒告訴你,奴婢可以治好你的病?」
司馬弈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喘了口氣,微急道:「小舞,你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她有啊。
封舞無辜地望著蒼白俊臉上湧現的一抹紅暈,習慣性地走到他身後,輸入真氣,聽他平穩下呼吸,才又坐回去。
只是她不覺得,她與弈少爺的婚姻會影響他將來與其他女子「兩情相悅」。她只是妾室不是嗎?很好,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錯什麼。
司馬弈頭大地睥著間接提醒他要與他「陰陽交合,水乳交融」的「姑娘家」,做了一個深呼吸,和聲道:「小舞,我堅持男女之情應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兩個人的事。無論如何,我想娶的,只有我喜歡的那『一個』女子,我也希望,你能嫁給真正愛護你,憐惜你的男人。而不是為了這樣那樣的原因,勉強自己嫁給你並未動心的我。」
若她愛的是他,若他愛的是她,再小的機會,他都會放手一搏,換取與心上人共渡更長的光陰。生或死,他都選擇與她同歸。
可是事實上,他心底的不是她,她想的分明也不是他,這樣錯誤的兩個人,怎麼可以,捆綁成夫妻?
生死有命,他命數幾何,全憑天定。只堅持,若有結髮相守妻,那女子,須是他心許玉人。
若否,寧可終身不娶。
弈少爺,是真的漠視了生死,也堅持著他的「情之所鍾」呢。
聽他無比強調地將「一個」重重讀出,封舞微微動容,重複了將近一月前,曾問過的話:「弈少爺,可有意中人?」
是什麼樣的女子,可以令弈少爺鍾情若此?
司馬弈退去笑容,星眸寂寂,望向蒼茫虛空,良久之後,輕聲道:「有。」
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在人前坦吐情衷。
之前親若九叔,他仍只隱喻此事,而不明言。因為擔心走露風聲,被愛護他的家人們知道了那女子的存在,會做出傷害她的事來。
若非為了解開小舞心結,這情意他一世永埋心中,不欲人知。
封舞癡望他無比溫柔的眸,心中憶起病中曾見情景,芳心怦然,疾似驚雷。
為什麼弈少爺想起意中人的眼,竟然與九爺望著她時一般無二?
是真的嗎?是幻覺嗎?
是九爺也同她一般,還是只是她一個人的癡心妄想?
九爺對誰都好,她知道。九爺對什麼人都溫柔,她也知道。可是會不會,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九爺對她,不只是一個晚輩,不只是隨便「什麼人」,不只是,讓他抱著,還會哭鼻子的小姑娘?
這萬分之一的機會,她要賭嗎?
封舞握緊了玉手,感覺指尖冰冷冰冷,沁出汗來,心緒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這惟一一個可以更靠近九爺的機會,她要賭嗎?
封舞憶起她曾與司馬弈討論過的,九爺也許有了意中人一事,猶如萬箭穿心,纖手撫上酥胸,美眸微閉,花容慘淡。
這或許可以不失去九爺的機會,她要賭嗎?
賭不賭?賭不賭?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九爺有無意中人,不是她親眼目睹,她都不會真正知道。九爺究竟把她當做什麼人,不是九爺親口所說,也沒有人可以確定。
她是要困守山緘,等待九爺偶爾一顧,最終真的找到意中人,與其雙宿雙飛,而她也真的永遠失去他;還是拼他一拼,將所有賭注都押到這一注,搏那微乎其微的機會,期待或有奇跡出現,可以走到九爺身邊,可以成為九爺身邊的人?
被勾勒出來的景象迷住,封舞深深吐納,美眸中激起的,是義無反顧的堅決。
她賭了。
這樣美好的願望,本不是平凡如她可以得到的,縱使拿一世傷心去搏,她也心甘。
「小舞,小舞?」
走神回來,發現談話的對象走得比他更徹底,明明呆望著他,杏眼中卻毫無焦點,七魂六魄,都不知已逛到第幾重天去了。司馬弈不由莞爾,輕聲招魂。
小舞魂不守舍的樣子,可比她平時可愛多了,有人氣多了。
這樣才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呀。
封舞眨了眨眼,看著上下舞動的毛筆,「弈少爺想練字嗎?」
是叫她研墨嗎?封舞探頭看了眼仍有大半方墨水的寶硯,奇怪地坐直嬌軀,不動如山。
弈少爺變奇怪了。
原來小舞也可以這麼好玩。
司馬弈幾乎絕倒,忍笑放下毛筆,搖頭道:「不是,我是想告訴你,我今天叫你來的目的。」
談了半天,總算講到正題了。
呃,不是說他剛才說的是廢話,那些也很重要,不過最了不起的,還是現在這件啊。
嗯咳,言歸正傳。
咦,難道方才弈少爺都只在跟她閒扯嗎?
她還以為,弈少爺已經講完正事了呢。
封舞揚起水眸,道:「弈少爺請講。」
司馬弈展開笑臉,慎重地道:「今年過年,祭祖之時,我爹娘會請出族譜,正式收你為司馬家第三百八十九代女,從此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妹了。」
他是真心為這少女高興。
開祠認祖,如九叔所言,這是最隆重最正式的認親儀式。一旦進行,封舞的地位與司馬家另七女毫無差別,無人可動搖。這樣一來,無人可看輕封舞。
封舞微怔,旋即搖頭,「多謝三老爺三夫人厚愛,多謝弈少爺好意,請恕奴婢不能接受。」
司馬弈愕然,柔聲道:「小舞,你在我身邊十又一載,我早把你視若親妹。認了司馬族親,你從此再非孤身一人,不好嗎?」
他未出口的是,司馬家族何等尊榮顯貴,她若認下這門親,從此魚躍龍門,身價百倍。世人多勢利,有這一重身份,將來她出嫁,也不會被婆家看輕,或被人欺侮。
封舞哪會不解他的用心,暗暗感激,卻仍堅持自己的意思,「承您美意,真的不用。」
司馬弈凝眉苦思,「小舞,莫不是你惱我爹娘當初對你太過苛求了?我替他們向你賠不是,你且寬懷,莫計前嫌可好?」
封舞訝然道:「弈少爺多心了,奴婢怎敢做如此想?」
說起主對奴婢,司馬一家何曾薄待過她?
司馬弈修眉打起結來,「那卻是為何?」
「因為……」封舞抬起俏臉,毫不退縮地與他對望,唇邊溢出一抹淺笑,美似燦爛光華閃爍,眩目無比。「因為——我喜歡著九爺。」
所以,她不能認了司馬親,不能又變成他的晚輩,再次與他失之交臂。
這分戀慕,早在十一年前便散下種,生根發芽,到如今,已茁壯成大樹。只為她妾身已定,明知無望,故將它壓在心頭最深處,不敢觸動。
然而如今婚事取消已成定局,她竟然得回自由身,怎麼能夠辜負這般珍貴的機會,錯過可以毫無束縛站在他面前的機會?
她再也不要,在與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卻只能看著他,封鎖了所有熾情,不敢走近他身側。
上蒼已經給了她一線希望,無論多渺茫,她都要孤注一擲,因她癡情鍾意,惟他一人而已。
司馬弈望向那抹珍稀若鳳毛麟角的淺笑,不敢逼視的側開眼,終於肯定了小舞的心意,卻不覺歡喜,低聲道:「小舞,你可知道,正是九叔要爹娘收你為義女的。」
所以——
所以九爺對她,應該沒有男女之情了?所以九爺看她,應該也只是一個普通晚輩了?
她一直知道九爺對她好,為她做了許多事。只有這一件,她——不感激。
封舞晶燦美眸如流星轉黯,香唇輕抿,心在痛著,笑卻不減,「即使如此,我也想試一試。我會讓九爺知道,封舞長大了,不是他的晚輩了。」
她,拚死一搏。
這樣的勇氣啊……
司馬弈眸中流過濃濃欽羨之意,沉心靜思,緩言:「我知道了,小舞去吧,家中一切有我。」
只要她贏得了九叔一顆心,他負責封住所有反對聲浪,為他們準備婚禮。
小舞或許不曾注意到,她在他面前,一直以奴自稱,直到方纔,說起了「喜歡九爺」,用的卻是「我」字。
一字之別,表現出的卻是封舞對九叔的鍾情,無關身份地位,就只是單純的一個女子,對一個異性動了心。
這分情,他想成全。
封舞梨渦淺露,如花笑靨再現,「謝弈少爺。」
有司馬弈這一句,她知道,她需要面對的,只有一個九爺。
惟一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
見到九爺,她該說什麼呢?
冥思苦想中,司馬弈和緩柔聲復道:「有一件事,不知對你有沒有用處。九叔似乎誤會了什麼,認定了小舞是喜歡著我的,怎麼也說不通呢。」
被誤會成受美麗少女垂青,他可一點也不覺得榮幸。
封舞眸光一閃,又陷入一陣深思中。
見到九爺,她該說什麼呢?
「弈少爺,你跟姑娘說過甜言蜜語嗎?」
有什麼樣本,說出來參考參考。
溫暖如春的室內,突然響起「噗噗」的噴水聲,緊接著,是少年驚天動地的嗆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