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暖妾心 第四章
    他們面對的敵人,不是兩千,是兩萬。

    兩萬名驟勇頑抗的敵手。

    五千精兵身陷重圍,已有三日。

    司馬昂進入帥帳之時,諸將討論到的正是他們損兵折將,糧草短缺等問題。

    如此不容樂觀的局勢,各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然而見到入帳之人,鬱悶的情緒依然減輕不少,代之以安適的感覺。

    如果說秦王殿下是他們對敵抗戰時的精神支柱,必勝信念的來源,則司馬昂便是他們的定心丸。無論戰局何等艱難險惡,只要有他在,將士們緊繃的神經總可放鬆下來,對局勢也總能抱持樂觀態度,不致絕望。

    這種感覺,也許來自之前無數次在他領導下他們轉危為安的信心,更有可能,便只單純的是因為「司馬昂」這個人的存在。

    李世民迎視著在他左下首安然落座的男子,緊張、沉重的心情在見到他秀麗清雅的容顏後舒緩下來,微微鬆了緊鎖的眉頭。「咱們的軍草,只夠一日之用了。」

    巢陽與長安,快馬行軍三日路。然而他們被困在山谷,派出求援的士兵殺不出重圍,援兵求不來,只有等死。

    更何況,縱有人能到長安,搬不搬得到救兵,還未可知。

    他此次出征,明擺著是個陷阱。糧餉撥放上被剋扣得十分嚴格。兵馬來回,連帶對敵時間,只給了七天糧草,敵人只需將他們死困在這山內,十天半月之後,無需交兵他們亦只有束手就縛。

    李世民另一謀士烏應農皺眉道:「初被圍時我等便說將士們應減少口糧,以爭取延長時日,司馬兄偏不同意。若一開始便省起,到如今也不至如此艱難。」

    天策府戰將程咬金拍案怒道:「最氣人便是這幫兔崽子只充縮頭烏龜,打定主意死困著我們,不肯應戰。分明吃定咱們糧草不足,撐不了多長時候。」

    啊啊啊,氣死他了。

    敵人打得如意算盤正是餓死他們,堅守路口,只阻止他們突圍,而不主動進攻。秦王又下令不准出陣攻敵,他一口窩囊氣憋了三天,快要堵死了。

    有「福將」之名的粗豪武人怒目圓睜,巴不得出陣噴火。

    李世民輕歎一聲,望向司馬昂,眸中仍是毫不動搖的信任,「你還是堅持,不用減省軍糧嗎?」

    司馬昂柔和的笑容似和風吹拂過軍帳,清新和煦,令人精神一振,低柔悅耳的聲音帶著莫名的溫和,安撫著眾人的心浮氣燥。「不錯,將士們只有吃飽了,才能保持樂觀的心態及足夠的體力。餓著肚子,不用對敵也先洩氣了。」

    烏應農若非與他共事已有六年之久,早跳起來勒死他,此刻卻只無奈地道:「今天吃完了東西還不是一樣要餓死?我的九爺啊,您該不會要說等彈盡糧絕了咱們再全體出動決一死戰吧?置之死地而後生也不是這樣用的吧?」

    要麼戰死,要麼餓死,聽起來倒是夠悲壯。然而面對懸殊的敵人,他們即便背水一戰,又能多幾分勝算?

    程咬金性本魯莽,三天下來更忍得七竊生煙,火大地道:「他們人多又怎樣,我不信我們殺不出一條血路來。」

    司馬昂微微一笑,道:「三日來,敵軍只將我軍團團圍住,堵死所有通道,我們不出陣,他們也不進攻,程兄可知何故?」

    若明糧明劍,兩軍對陣,雖有一番苦戰,敵人必勝無疑。然而他們卻只嚴陣以待,擊潰他們所有進攻,採取令人費解的守勢,個中緣由,耐人尋味。

    他們佔據了兵力與地利兩方面的優勢,本該速戰速決,奪取勝利才是。

    程咬金白眼一翻,沒好氣地道:「我又不是他們肚裡的蛔蟲,怎知他們哪根筋搭錯了?」

    司馬昂看向李世民,後者眸中泛起悲涼之色,顯已想到敵方用意,柔聲道:「縱然我方全軍覆沒,戰亂中難保不進出一二要緊人物去,怎及將我等困死谷中,更可保萬無一失。」

    以他,李世民,或天策府諸高手的身手,混戰中要殺出重圍當然不是沒有可能,敵人顧忌於此,故寧可選擇消耗時日的笨辦法,餓也要餓死他們。

    司馬昂見程咬金張大嘴,顯是明白過來,徐徐又道:「若我等全力突圍,當可逃出生天,然而五千人馬,能剩幾何?」

    兩軍對壘,死傷在所難免。他卻希望,可以將犧牲的人數降至最低。

    哪一個人,不是有著父母手足?不管是敵人或是友人,一旦戰死,都會有人傷心的啊。他在軍中十年,仍看不透「生死」二字,只盼早一日戰火得歇,再無人傷心離散苦。

    只有統一天下,消滅所有割據勢力,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

    以戰止戰。

    這是他助李閥平天下的初衷,亦是對待每一場戰役的原則。

    烏應農歎氣道:「然而咱們不突圍,不也是死路一條?」

    戰,還有希望活幾人;不戰,統統都做餓死鬼。

    司馬昂平靜且從容,淡淡道:「我們等。」

    「等什麼?」程咬金瞪大銅鈴眼,火冒三丈,「等那群混蛋良心發現,自動撤兵不成?」

    呵呵呵,想得好美喔。

    他不如回帳裡躺著,看能不能做個美夢好了。

    司馬昂掃視帳中面色沉重的諸將,露出美麗的笑臉,有些頑皮地道:「各位好像都不記得,在下姓什麼了呢。」

    程咬金啐道:「無聊,你不就姓司……」

    司馬山城,威震天下,手足情深,護短第一。

    這可不是句笑話。司馬山城護短的名聲,可比他們家的文治武功都要響亮的多呢。得罪他們家一個人,所有姓「司馬」的都會來找你麻煩,有恩於他們家一個人,同樣亦會得到司馬全族的感激報答。

    總而言之,都會是滔滔不絕,沒完沒了。

    所以,有一件可以非常非常肯定的事情就是,司馬家的老九如若身陷重圍,外頭一定會有大票人在摩拳擦拳,想方設法。

    烏應農卻不樂觀,潑冷水道:「此番出兵行動絕密,司馬兄哪有機會通知令兄?此刻怕是無人知曉我等被困此地吧?」

    除了敵人。

    有誰會自掘墳墓,跑去告訴司馬山城的人說:「喂,你家兄弟被我們包圍在某某山谷之中,快被我們困死了。」不成?

    這件事,他不是沒想過,只是覺得不太有希望,懶得去做白日夢。

    剛鼓起一點興致的程咬金「嗤」的一聲,癱回座位,好不頹喪。

    司馬昂淺淺漾開笑臉,悠悠道:「有件事,忘了告訴烏兄。烏兄可知,此番出兵首日,在下本打算返家一趟?」

    烏應農「啊」了一聲,眼睛亮了起來,望向一直表現無比鎮定的秦王。

    此事秦王應早已知曉,故而力排眾議,大力支持司馬昂所有決議。

    可是,長安至司馬山城,至快也需五六日,司馬山城距此地,又有三日馬程。司馬家人縱使在最快的時間內察覺不妥,並不考慮他們得到司馬昂行蹤的時間,也要後天才能趕到,他們的食糧,卻只夠支持到今晚了呀。

    餓完兩天,谷中將士哪有力氣裡應外合,突出重圍?

    司馬昂終於不再賣關子,直接道:「而此前,在下曾與七哥約定,二十三日在陵溪鎮會合,如今失約四日之久,七哥定知有恙。」

    陵溪距此,不過一日半快馬。

    「且,」他看向一雙雙閃亮的眼睛,笑語:「司馬族人向來隨身佩帶香袋。那味道,你我或不易察覺,我族中馴養之靈貂卻對此極為敏感,再遠也會跟了來,烏兄可還有疑慮否?」

    烏應農放下心頭大石,振作道:「請問司馬兄,令兄何時可至?」

    司馬山城自有一套隱秘的通訊方式,他亦有所耳聞,卻不知竟是如此神奇。

    司馬昂仰起頭,目光似透過帳頂,直看到天上去,輕輕道:「剛才我進帳之時,已經看到七哥的『叫天子』了。我們突圍之時,正在今晚。」

    那「叫天子」,是司馬昊訓練的一隻鷹隼,極通人性,不但可察探敵蹤,更可以獨特的姿態傳達信息,他正是由它的飛翔中得知司馬昊的行動消息。

    李世民的眼睛亮了起來,大喜道:「這就好。你們立刻去通知將士們做好準備,今晚迎戰。」

    他忍了三天,等的就是這個消息。

    各將領命退下之後,李世民轉向悠然品茗的司馬昂,略鬆口氣,笑道:「所幸令兄果然如司馬兄所言,行動神速,不誤軍機。」

    司馬昂笑語溫和,淡然道:「七哥向來急躁,今次等得到夜間,除了用兵考量外,想是亦未集全人手。」

    他說得輕描淡寫,將其中凶險皆作等閒,反而表現出對兄長所抱的信心。且形於外,令旁人亦在不知不覺中相信了他,不再懷疑。

    李世民凝視他溫柔沉穩的笑容半晌,緩緩踱至帳前,看著外面將士精神煥發,忙忙碌碌的景象,瞳心轉暗,喚道:「小九。」

    司馬昂微微一怔,愕然望向他偉岸身影,柔柔泛開笑臉,應道:「什麼事?」

    「小九」一詞,是家中諸兄對他稱呼,其中包含的,自是無比親暱。秦王與他並肩作戰十年,彼此親密無間,這一聲稱呼所包含的友誼,他自是認可。

    李世民沉吟片刻,淡道:「當日人言司馬家九子,數七者智高,我卻執意要請你出山,可知何故?」司馬昂端坐座上,與他遙遙相對,心內瞭然,卻只淺笑,「願聞其詳。」

    當日諸兄亦曾言及此事。

    誰不知司馬山城中運籌帷幄,以長兄為先,他本是司馬山城城主,雄圖霸略,豈可小覷?而行兵步陣,當讓二哥,司馬山城威震天下的精騎兵,便是他一手調教;再者,老五才比子建,老七智迫孔明,皆負盛名。李世民要選他們其中任何一位,都不足為奇,卻偏偏指名要了未及弱冠的司馬昂,用心十分可議。

    李世民轉過身來,盯住他低沉溫純的眸,苦笑道:「實不相瞞,惟一的原因,只是你的脾氣最好。」

    五哥曾冷冷言道:「他大概估量著小九年紀小,好使喚,省得找個人去和他作對呢。」

    司馬昂揚眉,聽這與他相處了十年的智將坦言道:「令七兄智比孔明,性卻似翼德,委實教人不敢領教。餘者,或放任不羈,或冷僻倨傲,豈是甘居人下之士?久思之下,助我者,惟君而已。」

    司馬家那幾位仁兄個個排場大,脾氣更大,哪是服人管的?聰明人當然會要一個不那麼扎手的人去使喚了。

    他向司馬山城借的是兵不是將。當然以合作度為最先考量。司馬山城的精兵只聽他們兄弟號令,這是天下皆知。司馬昂的好性子亦是出了名的,既能保證一萬兵士的服從,又不會置疑他的軍令,確是最佳人選。

    司馬昂垂下星眸,溫文淡笑。

    李二公子用心當日諸兄便已猜中。故而最初,他順其意,如徐庶入曹營,一言不發,只做一個傀儡。

    二哥甚至叮嚀道:「小九記著,二公子只借咱們一萬精兵,打仗殺敵,都不與你相干。開戰時有多麼遠便躲多麼遠,別-那渾水,知道了嗎?」

    他當時為之啞然,真不知二哥麾下所謂「疾如電,猛如雷」的精兵強將是因何得名的。難不成真是靠跑得比人快?

    李世民望住他俊雅清顏,將自己當日用心合盤道出:「況縱君非良將,然司馬家兄友弟恭,天下共聞。有君在側,同司馬合族在此。君若身陷險境,令兄等焉會坐視?」

    似如今,他知此役凶險,故要司馬昂同行,以收奇效。

    司馬昂之後的奇謀神策,卻是意外之喜,相處日久,更覺他性如溫玉,和順平易,如坐春風。

    無論智謀或脾性,都令他心折。

    司馬昂淡然處之,輕聲和悅:「世民兄為何今日突出此言?」

    他的話,輕緩溫和,便只是一句疑問,不帶半點譏嘲,讓被問的人也不起疑心。

    李世民放下帳簾,笑意慘淡,「觀君手足情,看世民今日困窘,怎不令人感慨?」

    司馬昂被困重圍,安如泰山,堅信不移自家兄弟定會鼎力相救。而他兄弟亦不負他心,一呼百諾,千方百計,只求保他周全。

    回看他,陷他入險境者,正是骨肉。

    自父皇命他出兵那一刻始,一步步,都只留了死路給他,不容喘息。

    而他明知是計,亦只能從命。

    一開始,言對方兩千兵,他若不信,要求增派人手或復察敵情,皆可判他有異心。前者,多調兵馬,是居心不良,後者,更顯示不從王命,連父親的話都不相信了,可見是心有不軌。只有應戰出征,方無議。

    再,敵人對他行蹤如此清楚。山谷遇伏,更顯得早有準備。只守不攻,蓄意要困死他於此谷,而非一舉殲滅,可知敵人的目標是他,而非退敵。

    且,縱他殺出重圍,損兵折將,傷亡慘重,得敗績,更落人話柄,從此聲譽大降,軍心動搖,兵權亦難保,處境危殆。

    若非對象是他,他都要由衷讚歎一句,好一條連環毒計啊。

    司馬昂微微牽動嘴角,卻無話應他。

    建成元吉兩兄弟,與李世民不和早非一日。建成剛愎自用,無容人之量,一旦登基,頭一件事,便是大開殺戒,剷除異己。

    而他最愚蠢的舉動,便是去年振江湖人入山城綁架弈兒,欲以之為脅,讓司馬山城改而支持他這一派。

    他們在兩日之後救出弈兒,而弈兒因此大病一場,自此,李建成成功激怒司馬一族,由支持李閥轉為支持秦王,立場鮮明,再無轉圜餘地。

    決戰在即。

    然而當司馬昂跨出帥帳,看向燦爛的陽光時想到的卻是——

    今夜過後,他乘「追日」日夜兼程,快馬加鞭,三十日亥時之末,仍然有望趕到西城門。

    而今距小寒,僅僅三日之遙。

    「將軍。」

    少年輕輕放下黑檀木精工雕刻的棋子,宣告棋局結束,他對面,綠衣少女擰住秀眉,瞪著勝負已分的棋盤,好半天不出一語,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敗得如此之快。

    她一共只走了八步呀。

    司馬弈含笑接過身旁封舞捧上的溫水,淺啜一口,詢問道:「玉簫,再來一盤?」

    司馬玉簫癟癟小嘴,伸手攪亂棋子,洩氣道:「不玩了,下十盤輸十盤,有什麼意思?弈哥也不讓讓人家。」

    司馬弈托著白玉盞,溫熱的觸覺傳入掌心,冰冷的手指微微暖和,笑道:「是誰三令五申不准我放水的?說出『下棋就是要憑真才實學,要人讓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還不如別下』這樣有志氣的話的人哪裡去了?」

    呵,他可記得,玉簫是在什麼情況下說這些話的呢:

    他身後端著托盤的封舞垂下美眸,在第一時間避開司馬七小姐的雷霆怒焰。

    這話正是衝她說的。

    無論象棋圍棋,她的棋力與司馬弈一比,統統差到爪窪國去,並且「很沒骨氣」(摘自七小姐語錄)的都要司馬弈讓她幾步,故而司馬玉簫才有此語。

    搬石頭砸到自己腳趾的少女語結,圓圓的大眼立刻瞪向白衣清靈的少女,沒好氣地道:「我要喝茶。」

    封舞輕輕屈膝,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為她泡茶。

    司馬弈日日藥不離口,有解藥功效的茶便是禁品,「擷芳院」中無人飲茶。日常來看望他的人亦客隨主便,只飲清泉,故「擷芳院」中未備茶水。司馬玉簫自然知道,她提出要茶,明顯是要支開封舞。

    雪白織影遁出典雅居室,司馬弈望著妹子的目光,寵溺中有一絲輕責:「小舞好好的,你怎麼老愛為難她?」

    司馬玉簫嘟起櫻唇,不依道:「哥你也幫小舞不幫我。」

    嗚——她是沒人疼的小孩,她要離家出走。

    司馬弈睨著她半真半假的埋怨狀,為那嬌縱的女兒態微微失笑,再沒辦法板起臉,「玉簫沒聽過『司馬昂幫理不幫親』嗎?小舞可從來不曾惹到你呢。」

    司馬玉簫支起下頡,半托著香腮,輕哼道:「誰叫她老是裝啞巴呢,弈哥又老護著她,都不疼我了。」

    嗯,她吃味嘛,所以看封舞就會不顧眼啦,於是就會想欺負她啦。

    十五歲的小姑娘那樣老氣橫秋,簡直比箏姐姐還要老人家,比祖爺爺更加龍鍾,整一個未老先衰,讓她越看越生氣。

    司馬弈無奈地道:「小舞不愛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她的性子,又沒礙著什麼人。為這個惱她,太不講理了吧?」

    也曾經想過呢,如果小舞可以像玉簫一樣,喜怒隨心,一定會有十分美麗的笑容吧。

    然而事實上,跟隨在他身邊整整十一個年頭的少女乖巧伶俐,卻失去了表達感情的能力,就像她修煉的佛門心法,斬斷七情六慾,對世事淡然處之,無大喜大悲。淚水和歡笑,都不曾在她面前展露過。

    司馬玉簫望著兄長似是帶著淡淡惆悵的俊臉,清亮杏眸抹上一絲黯色,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弈哥——喜歡封舞嗎?」

    司馬弈吃了一驚,幽暗的星眸陡然爆起異彩,回望像是和誰賭著氣的妹妹,卻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你今天怎麼會想起問這個?」

    娘親再三交待,成親之前,不許他們對弈哥言及此事,免得讓弈哥為此分心。

    司馬玉簫張了張櫻唇,將出口的話語又收回,硬生生扭開,「誰說是今天想起的?我早就想問了,只是她老跟著,不方便問罷了。」

    她的話雖掰得順理成章,神情的異樣卻逃不過心細如髮的司馬弈,捧著漸漸失去熱量的水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同胞手足,柔聲道:「玉簫,你有事瞞著我。」

    幾天前,小舞也曾提起過類似的問題呢。

    「我……」司馬玉簫敵不過兄長雖然柔和卻帶著逼人威儀的目光,轉開眼道:「娘說,下個月要給你和小舞辦喜事。」

    所以,她想知道,哥哥是否喜歡封舞。

    應該是喜歡著的吧?日夜廝守了十一年之久,這麼長的相處,不可能沒有感情的啊。

    之所以她對封舞會產生近似於嫉妒的敵意,也正是因為封舞與弈哥在一起的時間,比她還要長得多呢。

    她偷偷注意著兄長的反應,卻見他斂下了長長的羽睫,收藏起所有的情緒,平靜的面容看不出高興或是憤怒,也教她無從得知他對此事的想法。

    許久之後,細碎的鈴聲響起,清茶鮮靈馥郁的香氣在空中瀰漫開來,熏出滿室芬芳,司馬弈抬眼,凝視著豆蔻女郎,輕輕一語,卻是石破天驚,「小舞。我不能娶你。」

    黝黑寧靜的眸乍然一閃,纖長晶瑩的指鬆開,一盞清香,濺成片玉飛花,傾盡精華。

    ——*DREAMARK*——

    一石激起千層浪。

    司馬弈一句話,教正在準備婚事的司馬山城順刻間亂成一團。

    雖只是納妾,因是愛子生死大事,故亦十分重視的三夫人百忙之中聞訊趕來,備感棘手。

    寬大溫暖的雅室之中,摒退所有閒人,母子二人對峙著,僵持不下。

    三夫人看著愛子蒼白如紙的俊顏,又氣又急卻仍然溫和,「弈兒,小舞跟著你也有十一年了,你對她有什麼不滿?」

    司馬弈深吸一口氣,回望母親關切慈愛的眸,心內微苦。

    面對的,明明是最最親愛的人,偏偏他卻知道,自己要打的可能是有生以來最最艱難的一場仗。他不是不知道,父母長輩的一切決定,都是為了他好。然而這關愛若是牽涉到了另外一個人一輩子的幸福,卻叫他如何再坦然接受?

    一直以來,他都小心隱藏著自己的感情,而他最最擔心的事,仍然發生了。

    「小舞很好。」他輕輕地一字一字重複道,「小舞很好。只是,從頭到尾,孩兒看她,與玉簫一般。我對她,只有兄妹之情,從未想過男女間的事。」

    三夫人展眉,「若你擔心的是這個,那有什麼要緊。你和她,又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從小兒一起長大的。成親之後再慢慢培養感情,兄妹之情轉為夫妻之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再說,小舞只是妾,將來你喜歡上了誰家女兒,仍是可以娶進門來的。況且,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一般人連新娘子的面都不曾見過,不也過得好好的?成了親,什麼情都會有的。」沒有也要有。

    弈兒的命都難保,什麼情啊愛啊,那些虛幻的東西,不在她考慮範圍中。

    她這一生,注定了只能做一個自私的母親。眼看愛子在病痛中掙扎,旁人……她顧不得了。

    司馬弈淡淡歎息,反駁母親的聲音雖弱,卻堅持,「孩兒將小舞視作妹子,自然盼她有個好歸宿,嫁得乘龍快婿,夫妻恩愛,白頭偕老。以孩兒的身體,又怎能令她幸福?」

    朝不保夕啊,誰都不知道,下一刻,他的病情會有什麼變化,誰都無法保證。他究竟能夠熬過幾回寒暑,幾個春秋。

    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會願意,讓玉簫嫁給這樣一個病人。

    夜夜揪心,不知夫婿幾時亡——那女子,怎還會有快樂可言?

    他……怎麼忍心,讓小舞來承受這樣的苦?

    三夫人紅了眼圈,望著愛子的眼,無比心痛憐惜,「往日,亦曾有媒妁上門,為你提親。你總不允,娘知你是怕誤了人家小姐,總是依了你。可是小舞只是……」

    小舞只是司馬山城的一家奴啊。

    弈兒純善,她自然知道,故從不強他結親。然而要她,又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弈兒孤苦伶仃一個人,孤枕冷衾,連個伴都沒有?

    「小舞難道不是一個好女兒?」司馬弈沉了眸,修長入鬢的眉微皺,有些痛心,「小舞也是一個女兒家啊。她也會傷心,也會難過,她也應該要有她的家庭,她的幸福。娘——不該拿小舞的一生當兒戲。」

    賣身為奴,不等於她不是一個人啊。小舞仍然有著身為人的尊嚴與權力,喜怒哀樂,卻不該就此被忽略剝奪。

    明知母親的出發點,總是為他的幸福考慮,然而這種除了他,其他人的生死喜悲都無關緊要的態度,仍是令他心驚,並且——深深愧疚。

    如果沒有他,也許會有很多人的不幸,會減輕許多吧?

    至少,小舞不會那麼不快樂。

    三夫人看著愛子沉痛的眸,做出了她的讓步,「若你是擔心委屈了小舞,那,就將她扶正吧,讓她過門,做司馬家名媒正娶的少奶奶,可好?」

    司馬弈微微抽了口冷氣,「娘,這個不重要,我相信小舞在意的不會是什麼虛名,真正的幸福,應該是讓她和她所喜歡的人一起過日子呀。娘應該讓小舞自己選擇自己的婚姻。」

    司馬家少奶奶的尊貴名分,也抹不去寡居孤守的命運呀,這……怎麼能算是一種補償?

    三夫人又是心慌,又是心疼,「你一定要娶小舞,只有她可以治好你的病。」

    情急之下,原本打算最後才說的秘密脫口而出,她看著愛子猛地屏住了呼吸,清澈純淨的眸沉澱出驚詫的一瞥,堅定的決心卻不曾動搖,一徑堅持著說服他的工作。

    這件事,最後也是要告訴弈兒的,現在挑明了也好。

    「只有小舞的體質,和你一起修行雙修之法,陰陽調和,水乳交融,才能治好你的病。那樣今後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行動,不再需要喝那麼多的藥,也可以出門到那些你早就想去的地方看看,那樣不好嗎?」

    有所保留地說出了真相,她柔聲描述著一家人的夢想,一心盼望的是愛子病癒,脫離病苦生涯。

    所以,五叔買下小舞;所以,爹娘對她另眼相看;所以,一直用心地訓練著她……所以,小舞才會一直沉默……一直不快樂。

    司馬弈震驚地回轉著聽到她拒婚言語時一言不發,轉頭請來母親的少女那淡漠的神情,明澈的心察覺出母親語氣中的遲疑,「換我病癒,小舞呢?她要付出什麼代價?」

    三夫人有些心虛地垂下眼,不敢與他睿智洞察的眼對看,竭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毫無異樣,「她只是會失去全部的內力而已。以咱們家的財力物力,絕對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為她恢復功力的,你放心吧。」

    她暗暗心驚。面對的是她的親生子呢,然而他那一雙眼睛澈澄明,似是洞察一切,銳利得連她亦不敢直視。

    他……怎麼可能放心?

    司馬弈悲傷的眼望進母親的躲避,不再追問真相,努力維持平緩的語調仍是過於低弱,「娘,孩兒有否說過,床弟之事應是兩情相悅,為求靈慾合一,兩心互許方可為之?」

    母親隱瞞了什麼,他不想問出究竟。無論是哪種不幸,他都不會讓它發生。

    三夫人香唇輕顫,望向愛子。

    男女間如此隱秘的事,母子間自然不曾提及。司馬弈此言,只是想讓母親明白自己的立場而已。寧可辜負親人們的心意,他也不要,糟蹋一個無辜的女子。

    司馬弈無力地合上雙眼,早已失去血色的雙唇微微轉紫,微弱的話語卻是無比清晰,「因情而欲,方做夫妻。無情而欲,與牲畜何異?為求保命,奪人清白之身,更是豬狗不如……」

    三夫人駭然扶住他軟軟傾倒的身軀,痛心疾首,「弈兒……」

    他鼻息微弱急促,聽不清母親喚聲,吃力地表述著自己的意願:「如若……娘強要兒與小舞成親……無論結果如何,孩兒定當自了……以洗此罪。」

    吐出最後一個字,他放心地將神志交由黑暗主宰。

    一陣忙亂之後,三夫人將兒子交託給為了司馬弈而專攻醫術的司馬曄,跨出房間。

    哀愁無奈的眼尋著與房內病者一般蒼白的麗顏,話雖簡短,卻耗盡心力。

    「婚事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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