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容姑娘,為我繡一條帕子吧,一條就好,只繡上一朵花或一片葉子都成啊,求求你了。」
「容容姑娘,先為我繡一幅綬帶吧,我都做好了,你只要繡兩個圖樣就好了。」
「容容姑娘……」
頭痛!
卿容容怨忿地睨向因被她拒絕而懷恨於心的作壁上觀的辛夫人,只覺頭大如斗。
要不是來找她,她又怎會被這群算定了-熙公主大婚後她再無差事的深宮佳麗纏住。
反正她們和她一樣閒,一天到晚她逃到東,她們便追到東,她逃到西,她們便追到西,樂此不疲,迫得她差點上吊。
原本將她留在宮中,是要她刺繡,然-熙公主的婚宴過了七天,卻仍未有差事下來,反而一大群深宮美女日日逼債似地追著她跑。
若這麼沒事幹,是不是可以放她走?
婚宴後得到皇后命令不得向卿容容分派差事的辛夫人原以為有機可乘,可趁她閒著沒事時哄她為自己繡上幾針,卻被這小姑娘七牽八扯地推個乾淨,正自氣苦,哪還肯對她伸出援手。
「聖旨到——」
馬蜂窩一樣喧鬧的宮室陡然劈入一聲驚雷。吵得不可開交的一眾女子齊齊歇嘴,從未有過的那麼齊心地將目光投向了辛夫人。
這是她的地盤,當然由她接旨。
卿容容覷著這個空檔,正想溜之大吉時大步走進堂來的太監兩手捧著明黃綾卷,昂首挺胸,中氣十足地扯直了喉嚨叫道:「卿容容接旨!」
啊?
正往腳底上抹油的卿容容一個踉蹌,從旁觀者變成當事人,被正圈住她的宮人推到最前線。
好在她「會者」不忙,熟練地操縱雙腿,緩緩曲膝,不復初入宮時「撲咚」一聲膝蓋烏青的生澀忙亂。
她果然成了一隻磕頭蟲了。
卿容容暗暗自嘲,條件反射地做出磕頭蟲的招牌動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本該鬍子一大把的老公公展開手中的聖旨,清清嗓子,朗朗誦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洛陽繡女卿容容,繡技出眾,德兼容備,堪可入侍。特封為四品充容,著即日遷入容秀宮,不得有誤。欽此。」
什麼意思?
額頭抵著地板的卿容容疑惑地側著小腦袋,偷覷著那塊黃燦燦的方布。
等了一下,聽不到該有的反應,公公暗示地咳了一聲,見她仍趴在下面和地板玩親親,只得出聲提醒:「我說容容姑娘——啊,今後你是卿充容了,還不快領旨謝恩?」
宮廷手冊條例一,不管什麼內容,反正聖旨下了,就算殺頭也要「謝主隆恩」。
卿容容一腦袋漿糊地接旨,起身後乾笑著道:「有勞公公了。」
老公公扯開不常露相而使人看來萬分詭異的笑容道:「哪的話,這不是我該做的嗎?倒是往後,要請卿充容多多關照了。天色不早了,咱家該回去向皇上交差了。」
入宮前,卿-兒調動所有可用的人脈,在短短兩日內盡可能的掌握了宮廷內幕,其中最首要的一則便是:萬萬不可得罪太監。
表面看來,他們是下位者,勞役、雜務,操賤業,為人輕鄙。然而事實上,他們卻掌握了宮中過九成人口的命脈。除去皇帝、皇后以及一些受寵的嬪妃,誰敢不讓著他們幾分?不說地位較高的總管太監們動輒便可決定一個宮人的生死,就算地位較低的小太監,如果他有意與你為難,送飯送菜時拿些冷飯餿菜來,便可讓你哭訴無門,不設法討好他們不餓死早晚也瘦成人干。
認為她只會在宮中呆上半年並只會接觸到辛夫人及一些宮女太監的卿-兒舉出如此一件最教她忌諱的事做為範例,果然令她刻骨銘心地記下了太監的巨大威脅性。
她在「無商不奸」的大商家浸淫了十年,哪會看不懂人的眉頭眼角,見老公公嘴上說走,腳下去分毫未移,便轉身將聖旨遞給辛夫人,微笑道:「夫人先替我拿會兒。我送公公出去吧。」
老公公舒開眉頭,笑道:「卿充容您太客氣了,這點路哪還用勞動您老人家吶。」
卿容容低眉維持住臉上的微笑,她按下請教他「充容」是何方神聖的納悶,邊隨在他身後走出宮門,邊探手自腰際的荷包中挖出一枚血紅的漢玉與兩顆渾圓的珍珠,遞過去道:「今日匆忙,沒帶了什麼好東西在身上,這塊玉-,據說是當日漢文帝戴過的,公公若不嫌棄,就留著玩吧。這兩粒珠子先請兩位小公公收下。過幾日有機會,我再好好謝謝三位。」
老公公在宮裡呆了幾十年,自是識貨,接過玉-對光照了照,眉開眼笑地道:「卿充容果然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如此看重您。咱家生受了。多謝,多謝。告辭。」
卿容容躬身看他走遠,撤下笑容,柳眉擰做盤長結,再次自問:充容是啥東東?
「恭喜卿充容,我想起來還有點事,先告辭了。」
「我也……」
……
纏了她好幾天,怎地都不見她們有今天的好記性?
卿容容傻眼,看著眾人一一告辭,人人臉上的表情不自在得就算瞎了也可用鼻子嗅出來。
因為很酸。
辛夫人冷眼看眾人散去,暗暗瞭然。
原本卿容容身份超然,既非宮中人,又擁有當世最出色的繡技,對眾人毫無威脅,自然樂得與她交好。然而她既受封充容,便由局外人轉為局內人,且擺明了成為皇上的新寵,這干女子的敵意該是預料中事,當然不會再纏著她索要繡品了。
她們也失去了逼她就範的資格了。
見卿容容呆滯地看向唯一按兵不動的自己,她當她高興得說不出話,帕子一甩,上前道喜。
這聰明伶俐的小丫頭深得她心,見她一步步登上高枝,她也替她高興。
還擔心她留在宮中始終不是個辦法呢,現在好了,受了皇上的封,在宮中不再只是個小小繡娘,自不可同日而語。
充容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卿容容得出結論。她是沒搞清楚怎麼回事,不過看辛夫人笑得像朵花似的向她道喜,她就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血淋淋的經驗告訴她,辛夫人越覺得是好事,她就會越慘。眼下這風韻猶存的美婦謅媚得差點要為她捶腿,要說服她自己不是大禍臨頭,還真是不只一點點難度。
就如起初,也是她笑得甜蜜蜜地來恭喜她,說皇上封了她做那個給她帶來山一樣高的一堆麻煩的「繡尊」的。
「從今以後,卿充容就是皇上的人了。一開始便破例封了充容,可見皇上有多喜歡你,只要你好好侍候,要封妃也不是太困難的事。」
世家女入宮,大多只是采女御女之類,特別出色的才封為才人。卿容容侍婢出身,封作正四品充容,名列九嬪,且特地為她選了符合她名字身份的「容秀宮」,可見確是另眼相待。
「停!」卿容容揮手制止她眉飛色舞地為她描繪「遠景」,抓出重點問話:「皇上要我當丫環?」
宮裡這麼缺人手嗎?她繡花之外還得兼職?
那之前又讓她閒了那麼久?
辛夫人細心描就的新月眉斜斜挑起,詫然反問:「誰說的?」
嗟,不就是老夫人您嗎?卿容容無力地翻眼,輕而易舉的讓辛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越發詫異:「我幾時說過的?」
卿容容撇唇:「剛才。」
更奇怪了。這丫頭是不是傻了?
辛夫人被她攪得糊里糊塗,連她新出爐的尊貴身份都忘了,啐道:「你發神經?哪句話告訴你皇上要你去做丫環?」
宮裡的人堆成山了,還缺她這麼個好食貪睡的懶蟲?
她老了。
卿容容勾把椅子坐下,仰起小下巴斜斜睨視著她,口氣無比憐憫:「你說要『好好侍候』萬歲爺呀,不是當丫環侍候什麼人?」
歲月不饒人啊,以後對老人家要多些耐心,省得自個兒到辛夫人這年紀說了下句忘上句,被年青人瞧不起。
辛夫人恍然大悟,張口失聲:「你不知道『充容』是做什麼的?」
她也太混了吧,進宮近半年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弄懂。
卿容容誠實地點頭。她倒是有聽過「充軍」,這「充容」該不會和它有什麼干係,也是要抓人去當壯丁的鬼玩意吧?
辛夫人板起保養得宜,未見半條細紋的臉訓道:「你給我聽好了,《周禮》之制,天子立一後,四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妾。嬪即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這『充容』,就是皇上的九嬪之一。」
難怪剛才有聽到什麼「封妃」。卿容容垮下慘綠色的小臉,從前小姐給她惡補「宮廷課」時,聽完「四夫人」她就犯困,能記得貴妃、淑妃那四個「飛」來「飛」去的是皇帝的小老婆就不錯了,哪還記得後頭一大串的名詞。
她長有一張很適合當姨太太的面孔嗎?卿容容無力地捏捏臉,暗自懷疑。怎麼那些看過或沒看過她的男人統統打這種主意?
嗯,除了莫離。
莫離!
思念之情如排山倒海,洶湧而來。
辛夫人當她的震撼是驚喜,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笑道:「別捏了,是真的,不是做夢,放心吧。該去收拾一下,待會兒就會有人來替你搬東西了。」
殺了我吧。卿容容扁著小嘴,問她:「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英明神武,天縱英才的萬歲爺?」
既然是英才,就容易發展成天「妒」英才,然後他就會「英年早逝」,不再荼毒世人,哈哈!
辛夫人掩口笑道:「不害羞的丫頭,這樣心急。放心吧,皇上擺明了對你另眼相看,一定很快就會召你侍寢的。」
打個雷下來劈死我或那萬年人瑞!
卿容容嘴角下垂,扯著不容人誤會到別的地方去的弧線,開始醞釀淚意。
侍寢?他去死吧,她才不要去陪他睡覺。
最討厭這種人了,也不理人家願不願意,一廂情願地亂下命令,吃定了她怕死不敢違抗他嗎?
她憤慨地握緊拳頭,那臭老頭要敢叫她陪睡,她就一把捏碎他的命根子,叫他和宮裡的公公們一樣,只能和女人結為「對食」。
辛夫人被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嚇了一跳,卻該死的仍誤會到別的地方去了,伸指輕點著她的額頭哄道:「再高興也用不著哭呀,快擦乾淚,補點粉。也許今晚皇上就要召你了呢,哭腫了眼可不好看了。乖,不哭了喔。」
她的誤會真是「從一而終」。
卿容容被她自然的帶著嬌寵的疼愛語氣勾起對卿-兒的思念,山洪大發,眼淚滔滔不絕,就像有黃河水那麼豐富的淚水供應源一般,哭得更加淒慘:「人家我不要去給老頭子做那個不知要排到第幾的姨太太啦。」
嗄?
雞同鴨講老半天,她哭的是這個?
辛夫人為她試淚的手僵在半空,卿容容在她手中的帕子落地前撈住它,往臉上一蓋,嗚咽著道:「也不問問人家有沒有情郎便下什麼狗屁『剩旨』,誰要做什麼見鬼的『充容』『充軍』了?要我陪他上床,想死他吧,死皇帝——」
越說越不像話。辛夫人死命握住她早晚禍從其出的「口」,罵道:「不要命了你?瞎說什麼?這些話萬一教人聽去,你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宮裡人多耳雜,有多少人正眼睜睜地盯著你盼你出紕漏知不知道?你小心點行不行?」
她都已經遇到那個「一萬」了,還怕「萬一」做什麼?
卿容容哭得喘不過氣來,反正她這條小命差不多玩完了,臨死前罵那王八皇帝兩句撈回點本不過分吧?
嗚——她不要這麼早死了,她才十九歲,年輕貌美,還未試過嫁人生小孩呢。
早知道會有今日就在進宮前找個順眼的人把什麼事都先做了,至少也嘗嘗春宮畫上那教人耳熱心跳的滋味呀。
臭莫離,都怪他走得那麼快,讓她來不及想到要做壞事。
彷彿感應到她的想法般,辛夫人鬆了快把她憋死的魔手,不放心地叮囑道:「千萬別再提起什麼情郎的,你要不想他死,從今後就當沒這個人。」
「才不要。」卿容容掘起小臉,向一直對她諸多關照的辛夫人抗議道:「我才不要做那勞什子『充容』。」
辛夫人被她的不受教氣得差點要捏死她,低叱:「聖旨已經下了就沒有更改的餘地了,多少人求還求不來這樣的恩寵呢,你不許再給我胡鬧。」
她真不講理。卿容容洩憤地揉著辛夫人的帕子擦去淚水,皇帝更不講理,皇宮的人都很壞。
姑娘才不屑這他XX的「恩寵」呢,可不可以退貨?
她要拿針把那真龍天子繡成一條真正的蟲。
那個糟老頭很-,他想見誰就見誰,別人想見他就難得跟她現在想出宮一樣——入宮六個月,她學來這個常識,因為宮裡頭有一個營的女人眼巴巴等著他的召見而不得。
已經有像她頭髮那麼多的女人了還要拉她充數!卿容容扯住辛夫人心愛的帕子,怒髮衝冠,做他的老婆真倒霉,皇后真可憐——
「還我。」辛夫人救回變成梅菜乾的愛帕,心疼得手癢癢的,又想捏死卿容容:「這是我最最喜歡的繡帕,你賠我。」
她似乎想到什麼了——卿容容捧場地瞄一眼帕子,嗤道:「你真小氣,大不了繡一條還你,有什麼好叫的。」這帕子有點眼熟,她見過嗎?她拒絕想這種沒用的事情,繼續把思緒拉回原來的思路——
「是你說的,不許賴帳。」辛夫人兩眼發光,笑得比撿到黃金還興奮。容容繡師好像不記得這帕子是自己從她那兒搶去的,雖不及最初那條般攝人心魂,這疏疏三兩枝紅梅,卻把凌寒傲骨的意境繪得入木三分,韻味無窮,堪稱珍品,回去洗乾淨晾好了,她就有兩條「卿容容」的繡品了耶!
卿容容應付地「嗯」了一聲,也為自己方才考慮的問題下了結論:「我要去見皇后。」
辛夫人從快樂的天堂直線下墜入十八層地府,愕然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皇后雖是後宮之主,也得聽皇上的。在宮裡待了半年,你還沒明白誰才是當家主事的嗎?聖旨,是沒人敢違的,你明白嗎?」
她偏要違違看。卿容容恢復鬥志,鼓足當日初進宮時談笑用兵的勇氣,徐徐扯開嘴角,將唇形彎成愉悅的圓弧,與先前的淒慘判若兩人:「不敢來硬的,總可以試試軟的。會有辦法的。」
她很珍惜自己的小命,所以一定會有辦法。
辛夫人朝她天真的樂觀大潑冷水道:「若阻了皇上幸你,也許會讓皇上更壓不住對你家小姐的牽念,迫得他連『君奪臣妻』的荒唐事都做出來。你說皇后娘娘是選依了皇上,讓他收了你這小妮子,還是要先惹皇上不快,讓他找盡機會把威脅力大得多的卿-兒小姐弄進宮來?」
卿容容倏的抬首:「皇上想要小姐?」
是那場她一直找不到小姐的婚宴吧?命婦亦須覲見天子,教皇上看見了傾國紅顏,色心大起,求之不得下,又退而求她這隨侍嬌娥近十載的「其次」?
為何總上演這種鬧劇?
辛夫人嗤道:「卿-兒小姐若非羅敷有夫,那場婚事又轟動得天下皆知,皇上早下旨納她入宮了。即使這樣,也難保不會有人把她變成寡婦呢。」
變成寡婦,少了「君奪臣妻」這一大不諱,皇上就可以抱得美人歸了。那日皇上乍見絕色,驚艷之下在眾人面前失態地歎息:「朕空有天下。」落在有心人耳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卿容容深有同感地道:「我也很想小姐當寡婦呢。」
好希望馮子健那個混球能短命再短命,立刻嗚呼,那小姐便不用受他的齷齪氣了。
要不是那死混蛋,她也不用進宮,弄得今日這麼慘。
可是,皇帝老兒是想弄死馮混蛋然後強娶小姐嗎?
卿容容豎起柳眉,那死老頭還真是貪心,竟想大小通吃,主婢兼收。
做他的白日夢!
辛夫人繼續斷她的後路道:「所以,如此無論皇后或是馮夫人都自身難保,你就少打歪主意,給我安安分分地等著侍候皇上,不許再闖禍了,知道嗎?」
也就是說,她只有孤軍作戰了?卿容容抿起櫻唇,秀目激起堅定的光芒,仍是決心背水一戰。
莫離呵,此刻君在何方?
今夜念君切切,君在何地思妾?
卿容容的思念,在這一夜,化成最慘烈的悲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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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千斤重的銅鼎自十多尺的高處下墜,重重砸在石板鋪成的地面上,濺起的碎片嚇得一干尾隨著銅鼎來湊熱鬧的閒人抱頭鼠竄。
在這臘月天僅穿一條長褲的巨漢伸出較常人粗了一倍的手臂,老鷹抓小雞般攫住「四海客棧」的一位店小二,喝道:「叫個能說話的出來見老子!」
被他拎起的店小二沒好氣地翻起白眼,嘔他道:「不能說話怎麼做店夥計招呼客人?」
有道理。
巨漢一怔,勃然大怒道:「你說什麼,叫『邪異門』的那些縮頭烏龜滾出來。」
第七個上門踢館的來了。
不是劍架在脖子上便是被人揪住衣領,已被恐嚇得習以為常的小夥計雙腳懸空地交叉起手臂,愛理不理道:「『邪異門』裡不養大爺您的親戚。」
要是被門主聽見他的話,會不會誇他說話的技巧提高許多?
表現得與一般肉腳店小二截然不同的小伙子悠閒地蕩起鞦韆,兩目亦珍惜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從前所未有的高度掃視著圍觀的人群。
當他看到以好事者之姿擠進人群的布衣青年時,雙目頓時一亮,對方先豎起食指做出要他噤聲的動作,而後換成大拇指,向他揚起充滿讚賞的笑容,看到掛在巨漢手臂上的門人興奮得臉都紅了時,他將目光移向尚在思考那句「『邪異門』裡不養大爺您的親戚。」的話裡玄機的巨漢。
「這位兄台,晚生有禮了。」
巨漢手裡仍提著店小二,疑惑的目光接觸到極富親和力的友善笑臉,不禁略放柔一點僵化了的面部肌肉,笨拙的回禮:「你好。」
他十分好奇的指向霸在店門口的龐然大物:「這個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巨漢一挺胸,正想回話,手上的店小二搶先道:「是這個人扛來的。」
布衣青年誇張地做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道:「兄台果真非同尋常。小弟生平最愛結識能人異士了,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巨漢驕傲地抬起頭想回話,突然想起自己的「正事」,一把甩開手上的小子,大步走到銅鼎旁,舉起銅鼎向店小二喝道:「叫『邪異門』的人出來。」話落,用力將銅鼎向店內拋去。
要是給他砸下去,就要花一大錢蓋客棧了。
布衣青年天真爛漫地拍手道:「好厲害啊,我也要玩。」
趁著巨漢被他奇怪的言行弄得一愣的瞬間,他飛快的伸腳勾開半空下落的銅鼎,在腳尖滴溜溜一轉,巧妙地化去巨大的衝力,旋轉著飛至店外為歇腳者設置的桌子上方,整個人仰躺上桌,興高采烈地演起蹬繡球的雜技。
門主的腳會不會骨折?
正在替他們的門主大人的腿骨擔心,店小二與「四海客棧」其他聞聲趕出來的人驚見風莫離一個用力過猛,銅鼎飛離原有軌道,帶著驚人的速度向高空射去。
媽呀,它會從什麼地方砸下來?
心驚膽戰抬眼尋找芳蹤的圍觀者嚇慌了神,不知禍從天上的的哪個方向降下來時一個人影追了上去,對著來勢洶洶的龐然大物逆向一腳,相抵下銅鼎放緩速度,向著前來挑釁的生事者飛去。
「接住!」
巨漢搞不清狀況正呆看著風莫離的表演,首當其衝,聽到叫聲,來不及多想,本能地使出吃奶的勁伸臂去攔。
「轟!」
驚覺手內的銅鼎輕飄飄毫無力度,讓他錯用了力道,難受得快吐血時風莫離注入銅鼎中的內力突然消失,恢復了它該有的重量,帶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隨著銅鼎的下沉趴在銅鼎上。
巨漢慘白著臉跳了起來,叫道:「你明明可以攔住它的,為什麼叫我接?」
雖然他手臂酸澀得無法舉起來指著風莫離的鼻子,不過大家都知道他在對誰說話。
風莫離做出第一百號無辜的表情道:「我隨便叫叫,誰想得到你居然會聽我的話?」
巨漢暴跳如雷:「我……臭小子,我和你有仇啊?你存心找我麻煩是不是?」
風莫離拍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屁股坐上石桌,嘖聲道:「那人家客棧開業還沒幾天,又和你有什麼仇了?」
巨漢怨氣更重,怒道:「你知道個屁!你知不知道這客棧是『邪異門』開的?他們的主門宋照崖殺了我爹,我和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
怎麼他當時隨口瞎編來嚇唬小孩子的事情竟會真的發生?
風莫離頭大的睥向悲憤填膺的巨漢,推卸責任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殺父之仇就找宋照崖去呀,打人家弟子麻煩算什麼好漢?」
巨漢跳腳道:「宋照崖死了怎麼找?當然這筆債就由他的門下來還。」
為什麼統統這麼不講理?
風莫離洩氣地重施之前已用過六六三十六次的「故伎」,好言好語地請問道:「兄台貴姓?」
對方一怔,直覺地回笑他這天外一問道:「在下姓趙!」
好姓啊。風莫離隱去眸中的笑意,一本正經說道:「有道是『同姓是一家』,兄台與三國時候的勇將趙子龍想來有些淵源。」
此時說書盛行,三國故事幾乎人人耳熟能詳。巨漢雖搞不懂他的用意,仍與有榮焉地挺胸道:「那當然,趙子龍是俺祖宗。」
風莫離凝起黑眸,鄭重地道:「晚生姓鍾。」
啊?
這可惡的小子煞有介事地沉聲道:「當日趙雲於長阪坡殺我鍾縉、鍾紳兩位先祖,此親仇不共戴天,正好今日與趙兄做一了結。」
這把戲他已變過多時,若言姓「關」,他的祖先則是孔秀王植,總之三國中的死鬼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再加上另一部同樣流行的《封神演義》,他不愁找不到「冤死的祖宗」。
那巨漢沒想到半路認來的祖宗竟在幾百年前便給他結下了如此血海深仇,當即傻眼,又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改口不認那個殺了不知多少敵人的祖先,怒道:「他們都死了幾百年了,怎麼算數?」
「四海客棧」的夥計們夾在人群中起哄道:「他死了還有你這曾曾曾曾曾孫子呀,當然找你報仇了。」
巨漢一急,更攪不清風莫離的歪理,閉眼道:「我打不過你的。你殺了我吧。」
風莫離的下巴險險落地,無奈之下苦笑道:「人又不是你殺的,我殺你做什麼?你走吧。」
鬧事的人這麼多,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般直性子的莽漢呢。
巨漢呆了呆,搔頭道:「你說的有道理,人又不是他殺的,宋照崖死了,我就不該再找他們報仇了,對嗎?」
風莫離未料到他如此率直,大喜之下拍著他的肩膀道:「對極了,誰殺的人便找誰報仇,與旁人有什麼相干。趙兄真是深明大義,來來來,今日小弟做東,就請趙兄在這家『四海客棧』喝個痛快。」
巨漢不知道他高興什麼,不明所以地陪他傻笑,被他拉入店中,給一幫暗中要修路的夥計們合夥灌得昏頭轉向。
悠哉地泡了壺茶補充口水的風莫離笑看著一群門人極盡哄騙之能事,將那巨漢當酒桶一樣灌著酒,含笑的眼簾中突然映入一個人影,不僅凝住他的笑容,一顆心也急急往下墜去。
眼前出現的,是一臉凝重的天叔。
那天要天叔去探容容,之後他越想越不對勁,就算容容不肯嫁人,身處皇宮,那些王公貴人哪有讓她說「不」的餘地,一旦看上,當然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因此他找了個理由,假公濟私地趕到京城,是想要天叔先留在容容身邊保護她。
算算腳程,天叔最快也只比他早一天到京城,之後他在各處留下暗記,要天叔到此找他。
容容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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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兒臉上的血色逐漸褪去,蒼白至沒有一點顏色。
她閉上如最黑的夜裡最亮的星星的美目,瑩潤的玉手緊緊揪住衣裳,心如刀絞。
容容!
你一定要等我想出辦法救你出宮,萬萬不可做出什麼傻事來啊。
她努力平緩住急促的呼吸,清艷絕麗的花容上現出堅定的神情,徐徐睜開的星眸泛起義無反顧的光芒。
她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一個毫髮未損的卿容容還給她的風莫離。
包括要她去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