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璇,年二十四,祖籍金陵。元豐三年中一甲頭名狀元。三年來累功至巡查使,欽賜尚方寶劍,代天巡狩,鐵面無私,萬民稱譽。
父為當朝宰相,母為長華王爺之女昇平郡主,長姐喬翊,主掌中宮,一門顯貴,權傾朝野。
正如當時她挑中喬珉輕易引得馮子健上勾,喬二公子亦是朝中除了他老爹外所有家中有女待嫁的老父親心目中的頭號乘龍快婿。拖到二十四歲,不但未曾娶妻,連門親事都沒定下來,其實是件很讓人納悶的事情。
卿-兒坐在車中,托著雪腮想著前頭那位把車伕職位硬搶來當的男子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家世背景,美麗的新月眉鎖成大惑不解的千千結。
身為一國重臣、朝廷棟樑的喬閣老,到底曉不曉得他的愛子驕兒,正在追求自己同僚的過氣嬌妻?
照說若喬家大小喬皆知此事的話,老謀深算的喬閣老沒道理不知道他這獨子正在做什麼勾當,所以就更奇怪了。
換成她是喬璇老爹,這上下早該是把兒子鎖在書房裡嚴加看守,再每日照三餐對他曉以大義、徹底洗腦到連她卿-兒是男是女都記不清的程度才放他出來。怎麼想也不該放任這麼個前途似錦的大好青年來追一個已適過人的紅顏禍水做老婆呀。
按本朝戶婚律,男十六,女十四可婚。像喬璇這般的家世、文采、人品,怕是自小便有像天上星星那麼多的人上門說謀,喬閣老怎麼會不早早為兒子定下親事、以至他有機會光明正大地以毫無束縛的身份跑去追個二手貨做自己的正室,更是非常讓人想不通。
之前未見他時,亦曾在不少官家千金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一個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俏臉嫣紅,目中的思慕之情簡直像海那麼深、像天那麼高。如此俊俏儒雅的「深閨夢裡人」至今名草無主,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百思不得其解的「紅顏禍水」自簾縫中偷覷著駕車者挺直如槍的背影,美目中的問號差點可從山海關排到嘉裕關。
若說他這三年來是為了心有所屬而拒不訂親,那麼二十歲前,尚未見到卿-兒時的堅持獨身又是為了哪樁?
馬車轔轔按卿容容事先計劃的途徑駛入曲阜時,離她與卿容容分手那日,已有五天時間。
喬璇的駕車功夫,絕不比那位被他以十分客氣的方式趕走的「邪異門」中的駕車好手季濤遜色。縱使行於山路中亦十分平穩,並未讓她受到多少顛簸之苦。
在客棧略行梳洗後,她在喬璇陪同下,到魯都城遺址遊覽了一番。之後雖拒絕了至孔府、孔廟一系列孔子故跡去,卻不是因為感到疲倦,或孔廟不許女子進入的爛條文,理由竟與卿容容小姑娘執意要到孔廟吐口水的原因相去不遠-雖說孔聖人備受崇敬,小姐她對他所訂的一堆害慘了女兒家的臭規矩不忿得很,才不要到他府上找氣受,做出什麼大不敬的舉止來,教一干學子信徒亂棒打出。
「水開了。」喬璇望著興致勃勃煮水烹茶的女子,想起她拒絕去孔廟時似是有意挑釁的答話。惹得自己無言以對的狼狽,莞爾淺笑。
回到這仍屬「邪異門」勢力範圍的客棧用膳時,她見到雅房中純作擺設的定窯茶具,茶興大發,向那對她敬若天人的店小二問道有無茶葉,惟恐侍候不周的店小二取出由福建購得的今春新制的極品鐵觀音時,這端莊嫻雅的絕色佳人便似看到了心愛的玩具的孩童般,雀躍不已。
卿-兒專注地提起水壺淋洗茶具,然後將重實勻整、砂綠油潤的茶葉放入壺中,先緩緩注入只夠漫過茶葉的水,立即倒掉,再提高手腕,自高處將水沖入壺中至九成,加蓋用沸水淋壺身,至茶盤中的水漲到壺的中部方才罷手,在心中慢慢默數一百下後,食指輕壓壺頂蓋珠,中拇二指緊夾壺後把手,將陶制小壺提至離杯寸許,緩緩斟入金黃清澈、清高馥郁的香茶。
她的這一套優美嫻熟的動作,正是沏泡鐵觀音的標準程序,依次為淋霖甌杯、觀音入宮、懸壺高沖、春風拂面、甌裡醞香、三龍護鼎、觀音出海、點水流香。舉止若行雲流水,款款有序,深得茶道「純、雅、禮、和」之個中三味,顯現出高手風範。
喬璇雖想她出身世家,定是精於此道,仍不由看呆了眼,見她臉上露出甜甜的笑,玉掌輕拍,將茶盅放入小案,托起小案,高舉過眉,道:「請。」
他心中一動,含笑看著她。
卿-兒再將小案抬高少許,從案下側頭覷他,奇道:「怎麼了?」神情之嬌美動人,可令天下男子皆怦然心動。
喬璇凝視著她的眼,輕聲問道:「此案可是孟光案?」同時伸出手去,欲接過小案。
《會真記》中,紅娘笑問鶯鶯:「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五日來,喬璇謹守君子之風,細意體貼,絕無逾矩之舉,更無一言涉及情愛。她還道他是否要一路含蓄至濟南,只與她同行便心滿意足、再無他求了。
卿-兒美目泛過一絲異彩,纖手往回收,想奪回小案,微嗔道:「喬兄當-兒是什麼人呢,怎可說出這種話!」
喬璇端起茶盅,慢慢移至鼻端,讚道:「真香。」然後乘熱一口飲下,閉眼細細品味後睜開眼,笑道:「好茶。」
卿-兒俏臉微紅,不悅地道:「喬兄謹記,-兒早非雲英未嫁之身,請喬兄說話時有些分寸。」
她雖向他提出警告,卻發現自己並未生氣,才會羞紅了臉,暗知這男子終於向自己展開了正面攻勢,且是如此大膽直接。
喬璇從容地答道:「然而卿小姐卻已是自由之身,並非羅敷有夫。便讓喬某傚法司馬長卿,奏一曲『鳳求凰』又有何妨?」
卿-兒秀眸一黯,低聲道:「可惜賤妾之境遇,比新寡文君便為不堪哩。」
喬璇看著她沉鬱的俏臉,心中一痛。他只知卿-兒與馮子健夫妻不和,且因卿容容而進一步決裂,徹底反目。但如今看來,似乎另有內情,而卿-兒定然受了許多折磨。
這美女突然抬起頭,狠狠瞪他一眼道:「更何況吃一次男人的虧便很夠了,-兒又豈會蠢到再找一次?」
喬璇暗忖我保證今次絕不會是吃虧,淡然一笑,轉移了話題道:「喬某心目,一直將小姐看作窈窕淑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卿-兒一怔,隨即意識到這是喬璇對她方才提出的「喬兄當-兒是什麼人」一問所作的回答,登時霞染雙頰,羞得惡聲惡氣地還嘴道:「妾身可以斷定,喬公子定然算不上什麼君子。」
笨容容,給人騙了還替人抬轎。什麼沉默穩重、清冷自如,又什麼溫文爾雅、恂恂君子,統統都是欺世騙人的畫皮。
若卿容容看到現在的喬璇,那小丫頭定會駭得張大了口,轉身問風莫離幾時多了個拜把兄弟。竟會有人與那風大門主如出一轍的油腔滑調。
喬璇竟欣然同意道:「卿小姐說得對。」
卿-兒正懷疑這顯露了無賴本質的男子是否真有這麼好說話,這可惡的男人又補充道:「喬某才不會似那蠢男人般慢手慢腳的『求之不得』呢。不過卿小姐若想聽琴瑟鐘鼓,喬某定當獻醜。」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他再追加一句:「不過喬某對卿小姐,確是『寤寐求之,輾轉反側』。」
卿-兒再招架不住,「轟」然羞得連耳根都紅透了,怒瞪他一眼,起身回房,再不聽他的「瘋言瘋語」。
只是-才轉身眸中便浮起柔柔笑意,從沒見過這麼無禮卻真誠坦率得叫人不忍亦不想抗拒的男人……
梁鴻接下孟光案,相敬如賓,偕老白頭。
自馮子健後,她對一臉正氣、滿肚道學的所謂「正人君子」早生反感,喬璇的直接坦誠,反而更令她有好感。
相識第六日,卿-兒對對手估計錯誤,喬璇出其不意,奇兵追擊,小勝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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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寫!」
上好的紫檀木茶几在充滿怒焰的大掌下龜裂八塊,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宣告作廢,怒氣騰騰的巨掌悍然攫過才寫了兩個字的澄心堂紙,捏作一團,帶著沖天烈焰擲向悠哉悠哉蹺腳喝茶的秀麗少女。
不過既然帶了護花使者,當然可以有恃無恐的卿容容眼皮也懶得抬,逕自啜飲著卿府款待貴客的碧螺春,沉醉於茶香之中。
半路截去紙團的男子百無聊賴地攤平來,但覺入手滑潤細密、堅韌瑩膩,挑眉道:「這是什麼紙,好像會很貴耶。」
卿容容撂下茶杯,輕哼了聲,像笑話沒見過世面的土豹子般道:「什麼好像,是非常非常非常貴。一張破紙要賣十兩紋銀,不知有多坑人。」
正竭力挺直腰板,與如同吃了炸藥的兒子相抗衡的卿老爺忙裡偷閒,往出言不遜的小丫頭方向投去無力至極的目光。
風莫離邊閒閒看著顯是有心無力的「馴獸人」徒勞無功地想令獸性大發的雄獅安靜下來,邊大驚小怪地批評道:「十兩紋銀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糟蹋掉,真是紈褲子弟。唉,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昨晚一頓飯吃了二百兩紋銀的人有資格這樣說別人嗎?
卿容容斜睨一眼毫無自覺的當事人,正想問問他那後半句話什麼意思時,已被他們的一唱一和激得無心與胳膊朝外彎的老父親對吼的卿別量,扭頭對著不知死活的小丫頭罵道:「你把小姐弄哪去了?」
唉,真是好懷念少爺的壞脾氣啊。
洛陽至京城只需四五天時間,所以進京後不時便可見到這噴火狂龍的卿容容甜甜一笑,不當回事般道:「不知道,大概在某座深山裡追悼一下三年來的遇人不淑吧。」
卿別量一個箭步便衝到她面前來,俯下頭惡狠狠地道:「那你在這兒幹什麼?小姐身邊還有什麼人?」
卿容容睜大杏眼,極其無辜無邪:「我來給老爺少爺請安外帶報平安哪。小姐身邊還有什麼人我就不清楚了。」
卿別量重重一拳砸上她-呃,她身後的牆壁,怒喝:「你不留在-兒身邊跑來干屁,呃,其他的丫頭呢?」
老爺真可憐,又要補牆了。
卿容容同情的眼眉兜轉至把兒子留給柔弱無助的小丫頭對付、心安理得地與客人談笑風生套近乎的卿同恂身上,再閒閒溜回到暴龍身上,奇道:「少爺沒見到她們嗎?小姐一出京我就沒見著她們了。」
再裝不知道啊,誰不曉得少爺親自調教過的丫環第一門必修課便是:將小姐的一言一行詳細回報,不准有絲毫遺漏。她才不信少爺會不知道對小姐獻了三年慇勤的喬公子的存在。
嘿,若不是她此趟行事借「邪異門」之力瞞盡所有人,只怕他早衝進京去,硬扛都把小姐扛回洛陽來了,哪會容她從中攪合。
離京之後,那十二金釵定將她們所知的及一路行程如實上報,所以卿大少才會想到寶貝妹妹現在身邊無人服侍,並為之跳腳。
卿別量噴火的銳眸掃過卿容容隱含得意的俏臉,瞇了起來,沉聲道:「誰和-兒在一起?」
咦,少爺好像火氣降下來了,不行不行,怎能讓他冷靜下來、施展他奸猾的狐狸手腕。卿容容閒閒澆上一勺油,順帶還煽了兩下風:「少爺儘管放心好了,有喬公子相陪,小姐一定可以玩得開心盡興的。」
卿府上下皆知,卿家這位大少爺其奸無比、算計人的功夫更是一等一。好在他亦是性爆如火,只要三兩下撩撥,就會氣得暴跳如雷、神智不清。只是除了與他鬥法鬥了十餘年的卿容容外,其他人皆畏於他事後冷靜下來時陰狠的報復手段,無人敢冒死一試。
單是他氣昏頭時的怒火就可燒得人屍骨無存了,他們又不像卿容容,有免死金牌擋著,還是保住小命比較重要。
卿別量果然應聲「轟」炸開來,再在牆上轟出一個洞:「就是有他在我才不放心。敢打-兒主意的臭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快說,他們在哪?本少爺要把他的頭擰下來。」
她才不要告訴他,讓他去壞事。
「你!」犯上作亂的小拳頭轟上他冒火的俊臉,卿容容冷嗤道:「前次小姐信了你的,喜歡了馮混蛋,後來才會那麼傷心。你這回再亂來,我就把你的舌頭鉤出來。」
嘻,敢這麼狂,當然是有人給她靠絡囉。
卿別量鐵青的俊臉氣歪到開始七竅生煙時,一直分心留意他們的風莫離長手一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身處險境的小情人攬至身旁,不敢苟同地對卿同恂皺眉道:「卿老伯,令郎的脾氣實在有待改善。」
三年來時不時便被兒子狂轟濫炸一番的卿同恂苦笑一聲,敢怒不敢言地對著剛認識的忘年交小聲訴苦道:「你還好,只需忍受一下即可,可憐我這把老骨頭,自這小子出生後便須忍他至今日、及,老夫之殘生。」
三年來,一想到將妹子誤嫁歹人便自責不已的卿別量對於始作俑者的親爹,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罵得卿同恂已經一看他就有多遠便躲多遠,直歎命苦。
滿紙荒唐事,一把辛酸淚啊。
卿容容偷偷失笑,決定已氣夠卿別量,轉向卿老爺,肅然道:「奴婢八歲至卿家,至今已有一十三年。小姐對我恩重如山,待我情同手足。這些,老爺都是知道的了。」
其實在暴龍兒子進來之前剛剛聽過她這篇「報恩論」的卿同恂心知她是要說給卿別量聽的,無奈地「嗯」了一聲,被迫陪聽一遍。
卿容容轉開眼,對上風莫離溫柔的眸,緩緩道:「當日若非遇到小姐,卿容容如今不知是哪家妓寨中的殘花敗柳又或早已慘死路邊。小姐不但救了我,且視我如妹,食同桌、寢同床,循循教誨奴婢識文斷字,才有今日之卿容容。小姐待我之厚,可謂恩同再造。」
聽她冷飯熱炒的風莫離不復頭次聽到時那麼感受深刻,對著她隱含慧黠的杏瞳,極盡扭曲之能事地扮出無數鬼臉,逗得她差點破功,在這緊要關頭爆笑出聲。
卿容容及時忍下笑意,狠力扭了這小子一記重的,輕輕歎口氣,成功地將情緒調換為黯然,要多誠懇便多誠懇地對上卿別量:「小姐所嫁非人,奴婢何嘗不是焦慮萬分,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只歎縱殺了馮子健,亦換不回小姐歡顏。」
她搖搖頭,忍不住回想起那段不見小姐一點笑臉的過往,輕輕道:「無論如何,奴婢都只想小姐能開心幸福。少爺應也是這樣想的吧,這一次不管怎樣,都讓小姐自己決定好嗎?」
看著卿別量回復清明的利眼,她坦然相迎:「相信容容好嗎,喬公子真的是很好的人呢。要不要嫁給他,只有小姐才可以做主吧。」
見卿別量默然沉吟時,她復道:「少爺應亦曉得京城中有多少人在打小姐的主意了。奴婢請老爺寫這封信,只是想防有心人借此為難小姐。若小姐有意喬公子,這封信正能代小姐堵住悠悠眾口。若小姐無意,難道奴婢還會拿著這信迫小姐下嫁嗎?」
她此次至洛陽,正是拿了喬璇求婚的定帖而來,請卿老爺回女方定帖。她是不知喬璇到底如何說服了喬閣老親筆寫下這柬帖子,不過喬閣老那舉朝皆知的筆跡確是如假包換。
而她要卿同恂寫的這一封,卻不會立刻交給男方,若卿-兒不允這門親事,她會立刻銷毀,但若卿-兒允了,這兩份定帖便是她與喬璇已定下兒女親事的鐵證,誰也不能說他們是未經尊長同意、擅自定親而以此作為媒姻無效之柄。
卿別量劍眉一軒,似要說什麼,卻終是不發一言地離開書房。
將他此舉看作是默許了的卿容容換上笑臉,向起先也是被她以同一番話打動、而同意寫這定帖的卿同恂道:「老爺請動筆吧,可要奴婢為您磨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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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稱東嶽,五嶽冠首,例來是天下遊客之首選。其雄偉壯麗,風景秀麗,人所稱道。
然卿-兒此刻,惟一的感覺就是-
好高好高好高啊!
暗暗咬住貝齒、忍下玉足傳來的陣陣刺痛,她仰首向上眺望,那處據說玉皇大帝老爺子光顧過的風水寶地,仍在雲深不知處。
掉頭回望,曲曲折折的小道蛇行蔓延,通向已變得模糊的康莊大道,顯現出她自清晨天未亮努力至日中的偉大成績-耗時四個時辰,她此刻歇腳處,正是半山亭。
輕輕舒展著皮靴中的金玉蓮足,滿是欽羨的目光忍不住轉到正將今天一早要客棧準備的午餐擺上亭中石桌的喬璇身上。
與從開始登山起,每隔一個時辰便喊停、歇足一刻才肯繼續的她相比,背著兩人一路所需食水、乾糧,且不時回頭照看她的喬璇,可就走得悠閒自在多了,亦顯出他過人的體力,更證實了風莫離送來的調查書上所言的,喬家這位貴胄公子,其實亦是位修為不俗的內家高手。
外人若知曉她與喬璇如此孤男寡女單獨出遊,定會說得十分難聽。其中,也少不了一些厚道的老人家要怪她太欠思量,也不想想人心叵測,若這喬璇半路起了歹心,那她一個弱女子豈非只能束手、任人魚肉。
其實不然。
早在她知道這看似手無搏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竟是深藏不露、有著不凡的武功修為時,她與容容,便都肯定了他的人品。
以他的武功,自可出入馮府如逛大街般自如(就像風莫離)。然三年來,這男子一直只是暗中派人送禮,卻從未試過潛入馮府偷窺佳人,待下定決心,要追求她時,又先想法還她自由之身,可見其泱泱君子之度。
他若只貪花戀色,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只須通過乃姐,召她入宮,遣退宮人,再點了她的穴道,早可做盡偷香竊玉的勾當,對她為所欲為、神不知鬼不覺。
在京中,不是沒有宵小之輩摸上門來欲行不軌,每次總被卿別量一手訓練出的丫環們擊退。來人武功或有勝過她們的,卻苦於她們精於聯擊之術,一時半會不得脫身,即使擊退她們,也早驚動了京師巡捕。幾次下來,採花客成了階下囚,再無人敢意圖不軌。
她亦暗知,京城巡捕是受了何人指令,在她的居處之外,加設崗亭。
在她初到京城不過月餘,擒下第一位登徒浪子之後,她遣人送厚禮至巡捕房致謝,當時送禮的卿祥回來時曾道,那捕頭含糊提及,上頭有令,要他們對馮府嚴加保護。
若在面聖之後發生此事,她會猜想是由大內下達的命令。然而當時她初來乍到,並不曾進過宮,除了那名暗中送來各式禮物的神秘人物外,她再想不出第二個有心人。
凡此種種,她點滴在心、暗存感激。
因而,容容寬心讓他伴她上路,是信他。她默許此事,不但決意給他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亦是給自己機會。
這世間,若還有人可令她動心,捨喬璇更有何人?
填飽肚子,自告奮勇收拾完殘局後,卿-兒「視死如歸」般毅然道:「我們走吧。」
嗚,可憐她的腳。
好在本朝纏足之風雖日漸普遍,卻不曾荼毒到她身上來。這一點,該歸功於趕跑了兩個向她父親提出要替她纏足的嬤嬤,並打傷三個已經拿了布條晃到她面前的僕婦的卿別量。
只聽說纏足會非常之痛,才不管什麼「大家小姐不纏足成何體統」的大條道理,拿根棍子護在妹子身前,連繼母大人苦口婆心的勸說都聽不入耳,對她的「愛之不適足以害之」之辭,還回以「女兒不是你生的,你當然不心疼。」,堵得卿夫人從此不敢再提纏足之事。那一年,她六歲,卿別量十歲。
縱使之後,旁人對她的天足皆投以異樣的目光,馮子健更曾以此大做文章斥她為卑賤下女,她仍感激兄長當日的護衛,至今日更甚。
早前看那些閨秀小腳伶仃,行不得兩步便歇上好幾回,她已暗暗慶幸。這一趟遠遊,更令她深刻體會到天足之便。天高地廣,三寸金蓮卻只能局限於方寸之地,相形之下,那些風言風語實是不關痛癢、微不足道。
若當日三丈白綾上了腳,今日她只能在山下徒歎,休想上得山來。
不過活說回來,雖說她的腳很耐走、又穿著輕便的馬靴,這半日下來,也已是吃盡苦頭,也怪不得她一看高聳入雲的山峰,便將絕麗的俏容擰作苦瓜臉,再顧不得形象了。
喬璇笑覷她深蹙愁眉、宛然西子捧心的美態,背起行囊,邁出亭子,然後伸出左手,緩緩遞至她面前。
換作初見卿-兒時,給個天作膽他也不敢這樣放肆地伸出手來。
然這一路同行,遙遠的距離縮成咫尺,看著卿-兒的嗔容喜姿,感受她的情緒轉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化為活色生香的塵世嬌娃,由高不可攀變成觸手可及。卿-兒,已不再是雖無比美好卻虛無縹緲的夢想,而是真實存在著的,令他傾心戀慕的一名異性。
卿-兒訝然抬眸,看進他眼中真摯的關切,紅潮輕暈上不施半點脂粉的玉頰,艷化為嬌蕊,抬起雪白晶瑩的素手,輕輕放入他修長溫暖的手掌。
執子之手……
想起花燭夜,那男子攜手並肩,笑語溫存……
似乎察覺她的低落,喬璇牢牢握住手中的纖掌,微微使力,卿-兒輕呼一聲,嬌軀斜斜前傾,穩穩落在上一級石階上。
相伴偕行,蜿蜒山道雖然漫長,卻似不再崎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