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案齊眉 第三章
    藥沒配回來,倒將個女神醫請回府了。

    卿容容的一點點心虛在看到小姐驚喜的神情後化為萬分得意。

    歐陽子夜耶,豈是隨便可以見到的。

    卿-兒喜出望外。在家時雖藏於深閨,過著差不多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在洛陽城名媛閨秀稀少的談資中,“歐陽子夜”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焦點。

    歐陽子夜,以十五稚齡踏足中原,行醫江湖,活人無數,以女兒身四方游歷,得“天香國手”之名,人所尊崇。

    她是每一個深閨少女所崇拜的偶像。

    更是卿-兒遙不可及的夢想。

    一樣是女兒身,歐陽子夜不為閒言所羈,孤身闖蕩、濟世救人,以高超的醫術贏得旁人的認可,無人敢因其身為女子而加以輕視;相形之下,拘於“三從四德”、以禮法戒律將自己緊緊縛住,任父親安排終身的自己實在是太軟弱了。

    更可笑的,是現在她連安分守己地做個賢妻良母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眼下,及可預期的將來,是否她只能坐困馮家愁城,束手無策,無力自救呢?

    “-兒-”

    雖是初識,為這絕色佳人的聰慧堅強及毫不諱言的坦白所折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心的歐陽子夜摒棄不必要的客套,不再加之“小姐”“姑娘”的生疏,直呼其名:“還記得上一次的月事是什麼時候嗎?”

    卿-兒屈指默算時,卿容容快手快腳地翻出她一直以來所做的記錄:“是十四天前,一共四天。”

    歐陽子夜湊過頭看她的記事本,贊道:“容容做得很周到呀。”看上面密密麻麻,至少記下了卿 兒兩三年來的紅信情況,正有助於對卿-兒身體狀況的了解。她思量片刻,寫下藥方,道:“待會兒我去抓藥吧。容容蹩腳的改妝本領只會更惹人疑心,落入有心人眼裡反多生是非。這藥只一劑便可保無虞了-兒,你想清楚了?”

    雖是知道卿-兒的決心,身為醫者的責任心仍讓她多問了一句。

    在這非常時期中無心對易容的超低評價做出反應的卿容容合上記事本,向繼小姐之後第二位讓她敬若天人的歐陽子夜提出疑問:“歐陽姐姐,為什麼小姐會……會發生這種事?”

    歐陽子夜拿過記事簿細看,隨口道:“這是從-兒初潮便開始記的嗎?容容怎曉得要這樣做的?”

    卿容容有問必答地道:“是呀。是乳娘交待容容的。歐陽姐姐,你還沒回答容容的問題啊。”

    歐陽子夜笑睨這心急的小妮子一眼,轉向美目中亦閃著疑問的卿-兒:“-兒可還記得兩年前七、八月間的月事為何出現異樣嗎?”

    從這本記錄可以看出,卿-兒的身體十分健康,絕非弱不禁風的病美人。這樣規律的月事,在那段時間突然紊亂,定是出了什麼事的。

    兩年前的事情?

    不要說對自己的身體並不經心的卿-兒一頭霧水,連細心的卿容容亦大傷腦筋。探頭就著她的手看了一下記錄,絞盡腦汁地道:“你問的是這多出來的兩天嗎?我記不太清了。好像……呃……對了,那天小姐在園子裡絆了一跤,回房更衣時便見紅了,我還當是來早了,不過小姐又未覺不適,大夫也說沒什麼不妥,兩天後便停了,半個月後仍是按期來的,之後也沒有什麼異樣呀,歐陽姐姐-”

    是這樣了,歐陽子夜深吸了一口氣,推案而起道:“我明白了-兒你對女子初夜了解多少?”

    這個問題-

    初經人事的-兒垂下頭,玉頰湧起紅潮,驚心動魄的美態引得室內兩名女子看呆了眼,歐陽子夜更為她的際遇不平聲若蚊蚋地嘟噥了一句。

    聽不見。

    歐陽子夜與卿容容面面相覷,後者做了個無奈她何的表情,歐陽子夜站到她面前,抬起她的臉,逼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道:“-兒不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還自己一個公道嗎?”

    卿-兒倏地挺直纖腰,豁出去地道:“-兒對它一清二楚。”

    歐陽子夜側頭,考慮著如何措詞。此時的她,只是一名醫者,再沒有什麼女兒家的保守矜持,再問:“那麼-兒應當知道,處子本有一層薄膜,男子進入時,有撕裂之苦,而後落下元紅,此稱為‘破身’?”

    在一邊旁聽的卿容容舉手道:“我知道啊,這個在青樓妓寨中又叫做‘破瓜’,據說痛得不得了……唔……”

    毫無遮攔的小嘴被主子一把捂住,卿-兒素淨的玉頰泛濫成夏日烈陽,幾乎燒了起來,羞愧的眼牢牢盯住地板,恨不能看穿出個洞好鑽下去:“-兒管教不嚴,讓姐姐見笑了。”

    歐陽子夜微笑道:“沒什麼,容容說的沒錯。江湖女子練武之初,常因運動過度,而致那層薄膜破裂,甚至紅信斷絕。”

    卿-兒目中泛起異彩,連口快的小丫頭何時溜走都未發現。

    她的清白!

    歐陽子夜比仙樂更動人的聲音繼續道:“閨中女子雖少有運動,但摔倒、跳躍等較劇烈的動作往往也易發生此事,只是未必伴有劇痛,常被當作紅信亂期輕易忽略。”望向卿-兒熠熠閃光的秀目,輕道:“江湖世家中,男子大多明此理,加以妻室多為自己中意之人,愛重之下,少有疑心。而馮公子……”

    馮子健一介書生,既不能醫理,不明此事,與她又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婚配,疑她不貞似乎在所難免呢。

    歐陽子夜星眸微黯,歎息:“若換了熟諳情事的花叢老手,當可知-兒的青澀無瑕,偏這道學儒生素有潔癖,遠離煙花地。僅以人雲亦雲的‘初夜落紅’定了你的清白已污……”她垂下眼,不忍對視面前玉人隱含祈盼的美眸。

    卿-兒澀然,清柔的嗓音輕散空中:“只是這樣便定死了我的不貞麼?”

    多不公平呵,只是那一層如此脆弱的薄膜,便可決定一個女子的清白乃至生死……

    未經人事,不只那一個證據呵。

    然而怎麼證明呢?難道叫馮子健先去青樓嘗嘗那些真正“經驗豐富”的女子的滋味再來檢驗她的青澀生嫩嗎?

    她怎肯如此作賤自己?

    歐陽子夜牽起她冰冷的玉手,道:“就由我去向馮子健解釋罷。以子夜的些微薄名,當還夠取信於他。”

    卿-兒斷然道:“不!”在卿容容不滿的抗議聲中,緩緩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輕輕道:“-兒多謝姐姐的好意,然而真的不需要了。”

    不曾有淚,只是心痛。

    回視著初相識便為自己費盡心思的女子,低柔悅耳的聲音注入淒楚:“洞房夜,初見那人,已知他是今生所依。謙謙君子,恂雅儒生,攜手並肩,細語溫存,我只道終身可托……”她香唇輕顫,秀目微蒙,坦白地道:“於是輕許了心……”

    錯許芳心呵,若非如此,怎會在乎他的誤會?

    她頹然合上美目,遮去瞳中的慘痛:“若我仍只當他是父命下不得不共度今生的夫君大人,則今日絕不會阻攔姐姐為我洗清冤屈。那是因為既未動心,便不會在乎一個相識只兩日的陌生男子對我的誤會。但我所鍾情的男人,卻又不同。我……我怎能搖尾乞憐,去求得他的關愛?”

    別無選擇下的縱情戀慕呵,這父母之命真是害人不淺。因為已定了終身,所以她放心去愛,怎會想到這樣不堪的結局?

    “更何況,馮子健對我成見已深,早認定了我的失貞無德,縱使姐姐出面,也是無濟於事。”

    若昨夜她不曾軟硬兼施,迫馮子健打消休妻的念頭,馮子健或會有一絲絲可能信了歐陽子夜的話。但受了傷後的凌厲反擊,該讓馮子健視她如蛇蠍,對她恨之入骨。縱使請得歐陽子夜到,他也會認為她是在耍手段吧。

    她失守的芳心,究竟是給了一個怎樣不值得的男子?

    剛愎自用地認定了她的不貞,立刻以最陰毒的話語傷她,試圖置她於死地。而後又為錢財折腰,忍氣吞聲地容下她這“淫婦”,任她占住馮家少夫人的寶座,“玷污”了馮府的清譽。呵,這既無仁厚之心,又無容人之度,更兼貪婪卻又故作清高的男人啊。

    心傷了,慢慢會好的吧?

    她感激地道:“謝謝姐姐解了-兒的疑竇,且相信-兒的清白,這便夠了。信我的人自然會信;不信的,說上一百遍也是枉然,徒然自取其辱罷了。”

    *9     *9     *9

    歐陽子夜還是去找了馮子健。

    鎩羽而歸時,她不得不承認卿-兒的確料事如神,語出必中。

    當她說明緣由時,那外表一派斯文的書生冷下臉來,沉聲道:“小生一向聽聞歐陽小姐醫德高尚,想不到竟會為人收買,來替那賤人詭辯。”若非她的青籐藥箱特殊得絕對假造不來,他定當她是冒牌貨。

    哪有那麼巧的,昨夜才發生了那件事,一早便請得到行蹤不定的歐陽子夜。哼,分明有鬼。

    饒是歐陽子夜好修養,也不由變色薄怒:“馮公子言下之意,是認為奴家在扯謊?”

    馮子健哼道:“是與不是,小姐自己明白。還望小姐愛惜羽毛,莫污了聖上所賜的‘國手’之名。”

    這男人……歐陽子夜杏眼含嗔,怒道:“有勞馮公子費心了。希望將來,公子會明白自己錯失了什麼。”

    卿-兒,那秀外慧中的絕色紅顏,難道便這樣被這臭男人毀了一生?

    馮子健的火氣也不會比她小,要不是礙於她的“天香國手”之名為當今聖上親賜,且皇帝對她的醫術稱許有加,早令人將她逐出府去,冷冷道:“小生再奉勸小姐一句,雖說小姐行走江湖,於婦德未有多少講究,有些話還是不說為好,省得教人誤會小姐稟性輕狂,才會這般不知收斂。”

    還當他只是讀多了酸文拘於禮法,一時不滿妻子的未見落紅才會口出惡言的,卻原來是生性刻薄。

    歐陽子夜不與他一般見識,只當聽見狗吠,心下卻肯定了此人品行惡劣之極。

    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豈是他這般行止。

    馮子健的書生假象,只在於他的“利益”未受威脅時才有吧。一旦自覺受到“侵犯”,便像瘋狗一般,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他所說的話,是對一個正經女孩家莫大的污辱。

    歐陽子夜搖搖頭,只為-兒的將來擔憂。

    新婚三日夫婿便絕跡新房,這無論如何對一個新婦都不是好事。她進馮府不到半日辰光,已感到馮府下人中彌漫著異樣的氣氛,對著新房竊竊私語,私下揣測他們夫妻失和的原因,隨之而來的,怕會是對女主人的輕慢。尚須在此度過許多許多年的卿-兒,又將如何?

    臨行時,她向卿-兒提出這個問題,這讓人為之心痛的薄命紅顏平靜地道:“卿家的人足夠撐起這座院落有余。再過一段時日,只怕父親還遣人來此。我這邊便當作是與馮府不相干的寄住者吧。姐姐放心吧,-兒早與馮子健談妥條件了,他為難不到我的。”

    是嗎?

    歐陽子夜仍是擔心地道:“有必要一定住在馮府嗎?這樣的男人,離他遠一些才好呀。”

    她想問的是,“有必要留著‘馮夫人’的虛名嗎?”,但她也明白一個庭訓嚴謹的女子視“被休”為最大恥辱,若被夫家休棄,差不多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思量再三,吞下如鯁在喉的一句問話,拍拍她的手,道:“千萬要保重自己。讀書,練琴,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並從中得到樂趣的。那馮子健,你就當他不存在吧。”

    這個,很難做到。歐陽子夜知道,卻不能不說,背起藥箱,道:“今後我有路過金陵,都會來看你和容容的-兒,一定要讓自己開心呵。”

    道千聲珍重,終須別離。

    卿-兒戀戀不捨地送走相識雖短卻知心的女子,黯然無言。

    她們,在短暫的交會後,仍走向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萍蹤無定,四海漂泊。

    她,困鎖愁城,寸步難行。

    快樂之於她,從此是很難了。縱使馮子健不出現在她面前,一顆被縛的心,足以告知她失了自由的事實。

    沒有自由,又怎會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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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不出十天,便廣邀詩友談詩論文的人已是少見。新娘子的美名若轟動一時,這種做法更啟人疑竇。

    馮子健於成婚第八日,遍邀金陵城中稍有文名的書生儒士。

    卿家富可敵國,卻無人入仕途。他要與之為敵,惟有從此入手。

    故而他的宴客名單中,頭一名貴客,便是出身世族,其父位極人臣,親族皆各司要職的前屆解元喬璇。

    三年前秋試揭曉,喬璇輕取頭魁。人人皆言他當時若進京赴試,定可三元及第,連續奪下會元,殿元之名,成為本朝最年輕英俊的狀元郎。偏偏那一年皇帝老子與他過不去,點了他家老頭當主考官,喬璇退場避嫌,這一耽擱,便是三年。

    那一屆的狀元郎,是長他五歲的河南衛清硯,三年來由翰林院修撰的文職,轉調握有實權的戶部,兼太子侍讀,直到今秋,飛升兵部侍郎,竄升勢頭之快之猛,均令人瞠目。尤其他毫無背景,全憑真本事讓皇帝對他欣賞有加,大加提撥,更令朝中一干大佬不得不自備手巾拭汗,頻呼“後生可畏”。

    相較之下,喬璇三年來韜光隱晦,愈形黯然失色,連他“五歲吟詩,六歲能賦,七歲滔滔千言皆成奇文”的輝煌往事都被人淡忘,繼而掉以輕心,將他當作尋常敵手。

    因此,本科新出爐的解元大老爺馮子健對他心懷忌憚,不是為他煌赫一時又刻意淡化的才名,而是他家在朝中大樹盤根般的勢力-即使直系血親不得入場,其他被點作考官的官員與喬府不沾親也帶點故,要說沒有偏心,才沒人會信。

    寒暄之後由馮子健帶路往書房途中,喬璇被問及明春赴試的問題,馮子健一番努力下才止住轉回頭盯著他答話的念頭,聽這名門公子淡然道:“家父已一早向朝廷上本,稟明此事,申請避嫌。聖上業已恩准,今科家父、叔父兩位姨丈皆不會被點作考官,我與幾位兄弟便可入場了。”深沉的眼眉掃過已停下腳步讓客人先入房的馮子健,對他面上的焦慮之色視若無睹,卻又補充道:“出京前,宮中已有傳言,聖上有意欽點御史程箏大人為主考,想來想去不遠。”

    馮子健眼睛一亮,口不應心地干笑道:“恭喜喬兄了,明歲大比,喬兄定當金榜題名,一舉奪魁。”心中暗喜,這位御史大人,正是朝中碩果僅存的與喬家十分不對頭的幾位官員中的一位。據說他與喬璇之父同朝為官二十余年不要說沒有說過一句話,連眼角都不曾試過掃他一下,可見懷恨之深。若真是他做主考,那喬璇便休想借家勢蓋過他。

    喬璇對他言不由衷的恭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常年在京長住,對金陵這帶文人並非熟識,與馮子健只是泛泛的點頭之交。今次不過回鄉辦事,卻不知這才娶了本朝第一絕色的金陵才子為何會如此熱絡到怕他辦完事便回京,而急急在新婚期間便幾番堅邀他上門做客。

    他身後著藍色儒袍,秋試名次屈居馮子健之下的文昌佑笑道:“馮兄已占了我朝冠絕的花魁,正當春風得意之時,明年定能蟾宮折桂。依小弟愚見,倒不如不做那狀元榜眼,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探花郎’,豈不是一段韻事?”

    馮子健面帶不豫之色,正暗罵去你的“探花”,“探草”時,文昌佑的好友黃重明見機不妙,接道:“文兄此言差矣,花魁便該配才郎,馮兄若能金殿奪魁,豈不更是風流佳話?”

    他們就不能別提起那賤人嗎?馮子健強笑著請眾人坐下,謙道:“黃兄說笑了。有喬兄珠玉在前,小弟怎敢妄想‘奪魁’二字?”

    文昌佑話題一帶,又繞回他無比感興趣的卿-兒身上:“馮兄新婚燕爾,我等還以為至少有一月不能見到醉在溫柔鄉中的馮兄了呢。這麼早便關注功課,小心冷落嬌妻啊。”

    馮子健新婚之夜他未能一睹卿-兒芳容,卻聽有幸得見佳人的馮家表親宋德言神魂顛倒地贊不絕口,令他對這艷冠天下的美女更加好奇。馮子健不滿十日便離了新房,他怎捨得不捉著他問個明白。

    若他知道馮子健洞房之夜便與卿-兒分居至今,怕連下巴也托不住了。

    馮子健命人上茶,笑著岔開話題道:“文兄說笑了。日前小弟見到文兄一篇佳作,詩風古樸,已得杜工部之真髓,令小弟歎服。”

    文昌佑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笑謙:“不敢當。杜工部一代詩聖,小弟未得之皮毛,馮兄過獎了。”

    同行的舉子崔明勳笑語:“文兄每以風流小杜自比,馮兄怎可將他比作古肅老杜?難怪文兄不肯承認。”

    哄堂大笑中話題成功地轉到比較杜甫沉郁古樸的文風與杜牧的風流俊賞之下寫出詩文的不同。

    馮子健脫離了眾人的談話,心緒飄到後院-那裡住著令他如芒在背的卿-兒。

    果然財可通神,在他發現她的不貞的次日,她竟能找到出了名行蹤成謎的歐陽子夜為她洗脫。

    但這,只是讓他更肯定她的心虛罷了。

    初次未見落紅,這鐵般的事實早說明了卿-兒的不潔,任旁人舌燦蓮花,也休想哄他相信她的“清白”。

    眾人的談話重心移至杜牧身上,說起他的七言絕句。馮子健回過神時,正聽到“後庭花”三個字,他心中一動,取出夾在文稿中的詩箋,招手吩咐書僮送到少夫人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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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卿容容俏臉轉為煞白,惱到極點。

    這馮子健,分明不肯放過半次可羞辱小姐的機會。

    詩中的“後庭花”,指的是南朝後主陳叔寶所作《玉樹後庭花》。陳後主縱情酒色,寵妃張麗華,任其妄定國家大事,朝政混淆,小人當道,國將破滅猶日日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首詩一向被視作亡國之音。

    馮子健送來此詩,非但借此諷刺小姐不知“失貞”之羞,厚顏苟活,且以秦淮歌妓比作小姐這商家女子。對深閨女子而言,被當成酒家的風塵女子,實在是最大的污辱。

    真是其心可誅。

    卿-兒似漫不經心地掃了眼以褚體錄下的《泊秦淮》,美眸亮了起來,抽過詩箋問道:“馮公子正在做什麼呢?”

    從似要被活生生撕裂的劇痛,到今日細密綿長的隱痛。她的愈合能力,比想象的要好許多倍。若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她與馮子健,也可以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吧?

    未經考驗,馮子健的書生皮相,也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吧?

    無知,到底是幸福還是可怕的事情呢?

    如果洞房夜見了落紅,以她的姿容、家世,喜新厭舊、夫棄糟糠一類的事情怎麼想都不可能會發生,則她與馮子健恩愛可期。也許她這一世人也未必有機會知道他斯文表象下的殘忍。至多在一些事上有點分歧,卻不會動搖到她對他的敬愛。她會將馮子健當作她的天,度過懵懂平淡且自以為幸福的一生。

    然而若可選擇,她寧願事情仍舊發生,讓她看到馮子健原可藏匿一生的冷酷。

    她的心,必須要給一個值得的男子,而不是在無知中托付給其實禁不起一點考驗的人。

    寧可選擇這如影隨形的心痛啊。

    卿容容忿忿地握起小拳頭,不屑地應道:“還不是在書房裡和一群酸儒閒扯淡。”

    卿-兒步向瑤琴,玉指輕拂,琴聲流滿房間,她挑起黛眉,輕輕道:“容容幫我把琴抱到‘落花亭’去好嗎?”

    仍是會在乎他的傷害呵,不然,她不會想要反擊。

    卿容容奇道:“‘落花亭’?那兒不是離書房最近嗎?給人撞見了怎辦哩?”

    卿-兒已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露出淘氣的笑容道:“見便見罷,誰怕呢?”

    這本是卿容容慣用的口氣,若是還在洛陽時,卿容容定會得意地宣稱:“小姐被我同化了。”現在她卻只能避開這美人兒像落凡精靈般動人心魄的絕美笑臉,依言抱起形狀優美的穿月琴,跟在她身後。

    小姐一定不知道,她即使在笑也會流露出哀愁無奈的情緒。

    *9     *9     *9

    書房中一眾文士正興致高昂地論及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放蕩不羈,突然傳來了“淙淙”的琴聲,悠揚和婉的曲調引住他們的注意力,忘了自己正在談論中的內容。

    一把低柔圓潤得只有天籟可與之媲美的清音伴著蕩心滌神的琴聲由低至高幽幽響起,到眾人聽得清楚時,正唱到“玉樹後庭花,花開不長久”一句,一字字就那麼清晰分明地敲上心頭,歌聲婉轉纏綿,將他們帶至南朝的宮殿,仿佛見到發長及地的麗人水袖飛舞,勾魂淺笑,美不勝收。但其曲調又洗盡這首詩的糜麗之氣,變得清新流暢,使人精神一振。

    當人生出依依之意時,動聽的女聲隨琴音拔高,和奏出清澈純淨的音樂,再唱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沉醉在天籟仙音中的書生們尚未及時這兩首立意相反的詩做出反應,琴音順著《泊秦淮》的調子再度拔高,奏出狂風驟雨般的音調,營造出金戈鐵馬、沙場激戰的氣氛,令人身臨其境後,樂音沉靜了下來,歌聲輕柔得似和風拂過:“衰敗須千日,亡國天下事。君王本無能,怎怪女兒家?”

    “咚!”

    湧滿了天地間的琴聲就像來時那麼突然地消失了。被最後一記穿雲裂石的琴聲震醒後,眾人面面相覷,相顧茫然,齊齊將眼神投向聽得與他們一樣入迷,清醒後卻臉色鐵青的東道主。

    他們大飽耳福,卻不知馮子健與卿-兒這對新婚反目的夫妻暗潮洶湧地過了一招。

    那把清脆玲瓏得使人迷醉的聲音喝的第一首詩,正是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緊接其後的是《泊秦淮》,自然而然地讓人將這兩首詩擺在一起,意識到“不知亡國恨”的不只有“商女”,繼而對第三首詩產生共鳴。

    而他們前所未聞的第三首詩,才是卿-兒反擊的重頭戲。既指出君主所起的決定性作用,婉轉而巧妙地駁斥了一直以來“紅顏誤國”的偏見,更回敬了以“商女不知亡國恨”一句羞辱她的那個人一記新鮮熱辣的耳光。

    “啪啪啪……”

    被馮子健難看的臉色弄得書生們糊塗了起來,不知是誇人家唱得好會得罪馮子健或是相反時,一直少話的喬璇擊掌贊道:“只是這出神入化的琴技、無與倫比的仙音,便可知此女胸懷若谷,不同尋常脂粉。恕喬某冒昧,請問馮兄,歌者何人?”

    卿-兒擺明車馬要與他過不去了。

    對著滿屋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神,馮子健強咽下了湧至喉頭的怒焰,扯出要多勉強便多勉強的笑容道:“此是內子所歌,有污清聽,貽笑大方了。”

    眾人嘩然中,崔明勳歎道:“哪裡,聽此一曲仙樂,可想而知嫂夫人是何等天仙化人。馮兄確是艷福齊天,羨煞小弟了。”

    馮子健苦笑時,喬璇雙眸亮了起來,目光越過眾人,看向窗外。

    發覺有異的書生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紛紛張大了嘴,怔怔望著出現在眼簾的那道修長優雅的身形。直到那無限美好的背影緩緩轉入花徑,消失了後才有人回過神來,記得把嘴合攏。

    文昌佑發自內心地道:“人言卿小姐麗色無儔,驚才絕艷,果然名不虛傳。”

    馮子健干咳一聲,冷冷道:“我輩讀書人,首當重德不重色。”

    眾書生出了竊的魂魄尚未歸位,不覺有異,七嘴八舌地表達了艷羨之意。他對卿-兒再多不滿也不由飄飄然,得意不已-畢竟,當一個眾人所欣羨的男人的滋味,是再好不過了。

    喬璇沉默的眼仍望著卿-兒消失的方向。

    那美女玉立修長,一頭玄瀑長及腿股,閃著無比美麗的光澤,風姿絕美,卻也點出一個令人心驚的事實。

    她,並未束髻。

    女子束發成髻,昭示著己為人婦的身分。只有未婚少女才可散發。

    馮子健遮不去的輕鄙神色,卿-兒未挽起的秀發,在在顯明著一個可令全天下仰慕佳人的男子心神震撼的事實。

    冷冷的星目追索著在冬日暖陽下淺去的芳蹤,玄黑眼瞳爆出前所未有的銳芒,心,為之怦然而動。

    明春大比,他勢在必得。

    名韁利鎖系不住,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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