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憐君 第十章
    一隻雪白晶瑩的手輕輕撥下翠玉簪,玄黑絲瀑流水般直瀉而下,光可鑒人,披在女子迎風俏立的身後,柔柔擁住纖細嬌軀,長至膝下,乍一看,似一襲貼身裁成的墨絲裙。

    「意長翻恨游絲短,盡日相思羅帶緩。」柔媚的女聲帶笑低吟在她身後響起,「人說『長髮為君留』,只憑你這頭青絲,管教那鐵石心腸也成個多情種。」

    歐陽子夜無奈回首,取回玉簪,輕嗔道:「次次都撥人家的簪子。頭髮有什麼好玩的?」

    長髮為君留啊,她牢牢記得,從未忘卻曾有人握著她的發,說道:「大不了以後我幫你洗頭,不准剪。」

    所以她留長三千煩惱絲,未損絲毫……即使那人已不能為她洗髮。

    如雲秀髮襯出佳人如玉,顧紅綃雖為女兒身,亦為之目眩,怔了怔,才道:「晚來風寒,你站在這兒做什麼呢?」

    歐陽子夜笑指窗下,道:「堂下是誰在唱曲呢,這首詞倒有些意思。」

    顧紅綃側耳傾聽,蹙眉道:「不過是傷春悲秋,感懷身世罷了,別聽了。關上窗進屋吧,仔細著了涼。」

    前邊,樓下女子燕語鶯聲,唱道:「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雙飛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歌聲淒婉纏綿,繞樑不絕,自有動人心處。她不想她聽,卻是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倍添傷感。

    兩年前落霞峰戰死容-,歐陽子夜紅顏一怒戀情深,此事江湖中廣為流傳,說書人甚至編成傳奇,傳唱一時。她身在青樓,最近市井勾欄,這段故事自是爛熟。

    歐陽子夜依言合上窗樓,淺笑幽回,「好詞啊。我便是那『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顧紅綃橫波美目輕瞟,笑道:「這是在怪賤妾待客不周呢?歐陽小姐若想暢飲,本院停業三日,院中姐妹只管勸酒,讓你喝個痛快,如何?」

    歐陽子夜知她好意,淡淡岔開話題道:「紅袖喝了藥睡下了?」

    顧紅綃點點頭,感激地道:「她今日血已經完全止住了。真是多虧你了,不然,她不要說將來無法生育,只怕連命也保不住呢。」

    歐陽子夜輕挽起秀髮,系成慵妝髻,就在梳妝案上寫了個方子,道:「這是補血調經的藥,先抓三副。明日那兩帖喝完了,就可以換這個了。」

    青樓女子常以藥物避孕,而那顧紅袖卻不知為何不曾服藥,珠胎暗結,到六個月時小產,顧紅綃才知詳情。她流產之後血流不止,成血崩之勢,醫家對此類病症本自忌諱,且許多人對青樓心懷鄙視,病情延誤。至她人診,顧紅袖已危在旦夕。

    其實連她人「剪梅院」行醫,亦惹得衛道之士非議無數,直數落她不知潔身自好,自甘墮落呢。

    不過那些閒言閒語她若要一一顧及,早該回家學繡花去了,哪裡還敢出來行醫?

    顧紅綃接過藥方,道:「明日一早我就叫抓藥。時候不早了,子夜快些歇息吧。」

    歐陽子夜起身送她出門,道:「小妹知道了。顧院主只管請吧。」

    看顧紅綃走下樓去,她才回身閂上門,一一吹熄燭火,上床就寢。

    雖然相識不到十天,她對顧紅綃卻十分欣賞。

    這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獨力經營這家姑蘇城中最大的青樓,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更兼為人直爽,豪俠意氣,確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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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子夜倏然睜開美目,眼前一片昏暗,耳邊隱隱傳來前方院落的笑語,與她之前猛然驚醒的夜半時分並無不同,但她卻敏銳地感覺到空氣中似有一絲奇異的波動。

    哪裡不同了?

    混沌的意識漸漸復甦,她微微側頭,看到窗扇大敞,微寒的風在室內緩緩流動,帶來一絲清冷的濕意。

    下雨了嗎?她掀開被褥,起身走到窗邊,攏上窗,暗暗疑惑著窗是否被風吹開的,轉回身來,卻被嚇住。

    微弱光線中,一雙眼寶光熠熠,正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她攏住雪白中衣,雖驚無懼,沉聲道:「閣下何人?深夜私闖,不覺太冒昧了嗎?」

    此人——是為人求醫或是尋歡闖錯了門?她自問,旋即失笑。

    哪有人尋歡從窗戶進來的?

    對方靜靜看著她,綿長細微的鼻息輕弱若無,她微揚秀眉,道:「尊駕此時造訪,所為何來?」

    來人仍舊悶不吭聲,她也不惱,舉步向梳妝台走去,邊道:「可是貴體有何不適?」邊拿起案上的火石,想要點起燈。

    來人鼻息雖緩,卻仍給她聽出異樣。他換氣輕淺促薄,應是身體虛寒,顯然有病在身。

    當日落霞峰上,雖說得決斷,她卻心軟,規矩一改再改,從一開始便做不到見死不救,那些身染重疾而非搏殺受傷的江湖人她救了,跟著,便是廝打成重傷的她也狠不下心不睬,只據容-當時所言,救到「不會死」再轉手他人。時日一久,自又有江湖人上門求醫了。

    那人依然沉默,詭秘的身形晃動,轉眼已近到她身後,打落她手中的火石,溫熱的身軀沒有絲毫間隔,與香軟嬌軀緊密貼合。

    歐陽子夜薄慍。手肘重重向後擊去,低叱:「放肆。」另一邊纖手陡然一轉,捏住縫在衣角的蠟丸,只要用力捏破,內力再深的敵人也只能在三息之內倒地,動彈不得。

    但,身後傳來男子委屈的聲音,「子夜不認得我了?」

    微顯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沙啞,合成似陌生似熟悉的感覺,卻令她如遭雷殛。

    修長素手自指尖開始冰冷,眼前微弱的星光燈光晃動朦朧,視線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張,在極短的時間泌出薄汗,歐陽子夜輕輕吐息,像是生怕一用力便會驚走了不速之客,「容郎!」

    她輕呼,螓首向後回轉,出口的不是疑問,卻是忐忑。

    這樣溫暖的感覺,曾經有過,以為永遠失去了,如今,竟又得回……竟又得回。

    無數午夜夢迴,枕冷衾寒,再軟的絲綿也暖不了她,只為心冷。

    是夢嗎?

    微涼的手掌覆住她的眼,來人執拗地不許她回頭,溫柔的聲音美如天籟,「子夜,想不想我?」

    她輕顫,流著冷汗的玉手用力握住眼前的迷障,纖長香軟的嬌軀死命靠後,與他頎長清瘦的身軀貼得密不可分,恨不得融入他體內,乾澀的喉嚨吐不出千言萬語,哽咽著,「想……」

    這麼真實的感覺……不是夢啊……竟然不是夢……

    她拉下遮住她雙眼的手,緊緊反握,貪婪的感覺著那真切的觸感,捨不得放手,順了他的意不回頭,柔聲央求:「我想看你……」

    容-猶疑一下,沉吟的聲中帶著小心翼翼,「我怕嚇著你。」

    現在可是三更半夜耶。

    他不想子夜突然看到他的臉,以為鬧鬼了。

    歐陽子夜軟軟的語氣帶上心疼,「你傷到臉了?」

    眼前閃過他飛出山崖的畫面,歷歷在目,那失心苦楚,猶似昨日才嘗。

    他深吸一口氣,倦極地將頭靠上她的肩,聞著怡人清香,放鬆了下來,「嗯,從山崖上落下時,被橫出的枝椏劃花了。」

    說到這個他就很想抱怨了,落霞峰是內削的山勢,所以他一路摔下去想找個落腳的地方都難,上來時也格外費勁。偏偏好死不死最後三百尺左右突出一大截,撞得他七零八散,差點拼不回來。

    後來由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沒缺胳膊少腿,他都很驚訝。

    她挺直背,小心地支撐著他,柔聲道:「很嚴重嗎?」

    肩上的頭用力點了點,「我臉被劃了好多道,很難看耶。」聲音停了一下,加上明顯的擔憂,他糾正道:「沒有很難看,只有一點點丑,你不可以嫌我哦。」說到最後,孩子氣地用上耍賴的語氣,卻教聽的人柔了心,化了愁緒,也……濕了眼眶。

    他九死一生啊,有命回轉都是無比幸運。上蒼如此垂憐,她怎麼會嫌……怎麼能嫌?

    歐陽子夜張口,聲卻哽住,輕輕清了清嗓子,柔道:「容郎,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先躺到床上歇歇好嗎?」

    靠得這樣近,她才發覺,他的體溫燙得驚人,一雙手偏又冷得像冰,他的身體……

    容-像是考慮了一下,「嗯」了一聲,卻不肯放開她,就這樣攬著她走,雙人四腳,糾纏了好一陣才躺到床上。

    歐陽子夜小心地移動身子,嬌軀蜷成一團,嵌入他懷中,盡量讓他躺得舒適些,擔憂地道:「容郎,先讓我為你把把脈好嗎?」

    感覺到背後的腦袋搖了搖,她無奈地歎口氣,只是不捨得違拗了他,「那,你餓不餓?我包裡有『茯苓丹』,你先吃兩粒,好不好?」

    容-又搖了搖頭,卻說:「我想親你。」

    歐陽子夜想了想,道:「我閉上眼,轉過身子好不好?我保證不偷看。」

    清甜的柔聲中帶著的渴盼令他遲疑了下,道:「你真的想看我的臉嗎?」

    她用力點頭,生怕稍遲一下便會令他改變主意。

    容-又想了想,與她商量般道:「那,你保證不許哭,就回過頭來。」

    這張臉,他看了都想哭耶。跟小貓小狗打架,也不會花得這麼厲害呢。

    嗯,不過醜媳婦也總要見爹娘的啦,他拼也就拼這一回了。

    歐陽子夜舉手點頭,「我保證。」

    容-稍稍鬆了手勁,讓她轉身。

    歐陽子夜轉頭,急切的眼接觸到他燦亮的眸,躍起喜意,卻在視線轉到他身上時蒙上水霧,嗚咽一聲,淚如泉湧。

    容-手忙腳亂,「喂喂喂,你答應我不哭的。」說話不算數,「真有這麼難看嗎?把你嚇成這樣?」他有些受傷地蹙起眉,「都說了叫你不要看了,反正很醜嘛……」

    她抽噎,下死力摟住他,「你好瘦,都是骨頭……」

    嗄?

    連這個也要嫌?

    容-皺眉,捏捏手臂,「還好吧,應該還有一點肉啊……子夜,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他才想哭呢,又被嫌長相不好,又被嫌身材不好。他這一身,瘦歸瘦,可真全都是筋骨肉,就算肉少了點,她也不用哭成這樣呀。

    她說的話,傷到容-的心了。

    歐陽子夜好生懊惱,乾脆放聲大哭,「可是……可是,人家很心疼啊。容郎這樣瘦,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嗚……」

    哭成淚人兒。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的?那樣深的山崖,他落下去前又受了傷,一個人又是怎樣挺過來了?深深的山崖下,是不是只有他孤孤單單一個人?他吃了多少苦才能站到她的面前和她相聚?

    無數疑問伴著深深憐意,到唇邊又不成言語,全化成狂湧的淚,讓她泣不成聲,哭到天明。

    不過終究……他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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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度放縱自己情緒所帶來的後果。往往令人後悔不已。

    一雙美目哭腫成桃核,令她在之後半個月內受盡顧紅綃打趣取笑還是小事,第二天天明容-因高燒昏迷,才是令她為之頓足的主因。

    太粗心了。明知容郎身體狀況不佳,她卻只顧自己傷心,真是該死。

    這懊悔,到容-已大愈的今天,仍未稍減。

    反映到現實生活中,除了她對容-無比溫柔、百依百順之外,就是連容-一再抗議也依然如山堆來的各類食療藥膳。

    方才沐浴罷,頭髮仍未干的容-一眼瞥見她小心端進屋的銀碗,有著淡淡傷痕卻無損俊朗的臉立刻皺成一團,「還補?我這一個月來吃的補品比我這世吃過的都多了。」

    他的臉,因為他對傷痕十分介意,歐陽子夜開始曾配藥為他敷上,淡化疤痕。直到某一天,容-突然發現自己臉上多幾道疤後反而沒那麼濃的孩子氣了,於是誓死不再上藥,對此本不在意的歐陽子夜當然隨他。

    歐陽子夜放下碗,堅持地拉他在桌前坐下,一把銀匙塞人他手中,隨即抓起條大毛巾,輕柔地為他搓著發,「容郎這就嫌多?子夜還想過段日子回師父那裡多找些藥補的方子來呢。」

    容郎在那不見天日的絕谷中待了兩年多,每日,只能尋些山果野菜果腹,谷中飛鳥絕跡,水中魚兒又少,營養嚴重失調。剛見面時,身體虛弱得連她都要擔心救不回來,更是無法想像他究竟是以多麼堅強的毅志,又是克服了何等艱辛的困難,才一步步自山谷下打出一條通道,回到這世間,最後,又是如何一處處打聽著她的下落,最終尋了來。

    還好那時她人住「剪梅院」,為顧紅袖看病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不管外人如何貶她,總歸是把消息傳得天下皆知,否則,還不知要讓容郎費多少工夫,多麼辛苦呢。

    容-抱怨歸抱怨,卻不忍心辜負她的心意,埋頭苦吃,消受完這一份其實蠻可口的十全大補湯,討價還價道:「子夜,咱們打個商量,往後一天只一碗補品好不好?給你這樣照三餐加宵夜加點心餵下去,我都變成豬了。」

    兩隻手放在耳朵上,輕輕扇了扇,恢復血色的唇用力噘了起來,漸漸豐盈的兩頰跟著鼓出兩團,惟妙惟肖地扮出某種動物的尊容。

    歐陽子夜輕輕合住他的右手,清柔的語調中滿滿心疼,「你手上的繭,好厚。」

    寬大的手掌上,還有著細碎的小疤分佈滿掌,提醒著她他曾受過的苦。

    容-不在意地看了看,笑道:「還好啦。我手上的繭一直都是這麼厚的呀。」想想小時候,他被師傅操練得多麼慘,開山挖石都不算高難度的了。

    只是他也很不平啊,為什麼只有他的運氣那麼爛呢?

    往常有聽過說書先生說些傳奇什麼的,那些江湖俠客,如若時運不濟,被仇家逼下山崖絕壁什麼的,一定有著奇遇。不是吃了仙果,就是得了異寶。沒有江湖前前前輩免費贈送幾十年功力,也有奇人留下的武林秘笈,沒成仙至少也天下無敵、武林第一的,並且一定找得到什麼秘密通道,再不然輕功也會進步到「咻」的一聲飛過幾百丈,哪像他居然命苦到一個坑一個坑地打,花了整整一年零八個月才爬出那個臭地方?

    沒天理。不公平。

    怕她又多想了難過,他岔開話道:「子夜,我在路上有聽到一些消息。」

    歐陽子夜繼續揉著他的黑髮,道:「什麼消息?」

    容-回過頭,認真地問:「那慕容家父子倆到現在還躺在床上呢。真的沒辦法治好他們了嗎?」

    歐陽子夜垂下眼險,沉默半晌,輕應道:「有。」

    他是因此而被打下崖的,她何等傷心,更怨為何只有焚蘭紫芝才可解那毒。故而回山與師父再三鑽研,終於找出替換的藥物。

    咦?容-瞪大黑眸,「那你為什麼不救他們?」

    見那雙水靈靈的美目望著他,他怔了怔,反指著自己,「為了我?」

    啊?他聯想到另一件事,眼珠子差點飛出來,「那個唐傑明無緣無故地突然成了啞巴,該不會也是你做的吧?」

    歐陽子夜輕抿櫻唇,至今猶有餘怨,「當日他顛倒黑白,慕容莊主才對你下殺手。既然不肯說實話,他從此便不用張嘴算了,免得又害人。」

    她若夠狠心,該一副藥毒死他才是。那人心性歹毒,留在世間遺禍世人,還不如除去乾淨。

    呃……這個算了,可是——

    「子夜不是曾說過蕭大俠與慕容公子都是好人嗎?樂善好施,心地仁厚,他們沒錯吧?況且當日慕容莊主所做雖然過火了一點點,畢竟關係到她夫兒性命,她多疑也是情有可原對不對?算了好不好?這兩年多她一定也很苦,去把他們救醒吧。」

    怎麼想他們都很可憐。

    歐陽子夜呆望著凝視著自己的烏黑透亮的星眸,一顆心漸柔漸柔,容不下一絲剛硬,滿心滿眼便只有這個寬厚純良的男子。

    人人皆道她慈悲,諸不知他才是真正佛心。

    過去他所受的折磨,換了誰,都不可能如此淡然。別人是「一笑泯恩仇」,在他,卻是連一絲恨意都不曾掛在心上過。對那些人,他不是原宥,而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怪過怨過。

    這般寬闊的心胸,這般寬容的品德……

    她漾開柔美如水的笑容,淺淺探問:「容郎不氣他們嗎?」

    「嗯……沒有很氣。」他搓了搓半干的發,認真想了想,「好吧,當我在谷中找不到東西吃、肚子餓的時候,我有氣啦,不過只有一下下。」後來餓得連氣人的力氣都沒有了,還好有找到一片山芋,不然就餓成人干了。「然後擔心你會出事,又有氣他們。不過現在沒事了,所以就不生氣了。」

    雖然分開這麼久,可是,他最終仍能和子夜在一起,看她在身邊舒展了愁顏,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這樣子就很足夠了。

    在谷中,他最擔心的是子夜的傷心。每每閉上眼,便會看見她含淚的眸無比悲傷地望著他,絞痛他的心,也令他加倍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出了谷。

    看到她平安無事,他比什麼都開心,又怎會計較那些曾經的恩怨。

    「可是,」溫軟的女聲柔柔地道,「子夜很氣那些害容郎受了那麼多苦的人呢,很氣很氣。」

    重逢時破得差點掛掉的身體;為他調製藥水浸泡身子,堅持在他入浴時守在一旁,她看到了他身上無數觸目驚心的舊傷;每逢變天就會酸痛不已的關節;虛弱到她現在還沒有調理好的腸胃;偶爾獨處時寂然的神態;見到她時開心得令人覺得心酸的表情……這所有的種種,只令她心痛地明瞭他曾受過的苦,身與心,全都千瘡百孔,傷痕纍纍,這筆債他不計較,她卻無法淡然處之。

    他的病痛,她會醫治,他的心傷,她會撫平,而他們欠他的,也由她來討還。

    聽著她柔軟的清音像是帶了淺淺的嬌嗔,容-卻突然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似乎是有什麼人要倒霉了的樣子。

    「呃,子夜,」他試著對她微笑,得回一個溫柔的炫目的美麗笑容,勸道:「算了吧,別再怪他們了好不好?」

    淡妝女子微微偏過螓首,悅音自色澤誘人的櫻唇中輕輕洩出,堅決如鐵,「我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聖人云自她口中吐出,溫柔的聲音卻有無比堅決,他啞然。

    ——$$$——

    後來……

    好脾氣的人被惹毛了真的很可怕。

    容-苦哈哈地貓在大樹上窺視著他住過近二十年的小木屋和門前排排站的幾位師兄,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子夜再這樣搞下去,他會被遷怒的師兄們劈成十萬八千片,丟到後山餵狗。

    「-兒。」

    他一嚇,抱著樹幹的手一抖,嘩啦啦抖下一堆半黃不綠的葉子,飄得來人滿頭滿臉。

    「師、師父。」

    老是這樣沒聲沒息地冒出來,他遲早會被師父嚇死。

    手忙腳亂爬下樹,他在白鬚飄飄的老和尚面前立正、站好,「您老人家有什麼事?」

    年高德邵的白眉僧指了指遠處罰站的徒兒們,問著關門弟子:「子夜小姐究竟想制什麼藥,讓你幾位師兄在此苦等?

    容-搔了搔頭,有點難以啟齒,「師父,徒兒可不可以不說?」

    啊啊,叫他怎麼好意思說,子夜一心要整慕容儀與唐傑明替他出氣,所以苦研整人的藥物,還在幾位師兄身上做起試驗,害他們守在門口苦等她還未研製出的解藥。

    看子夜溫柔沉靜的好性子,誰也想不到她拗起來竟是這麼倔的。

    從他回來到現在都有一年多了,每次提到要她去救慕容父子,她一定顧左右而言他。到現在,他們回塞外見了爹娘,成親之後在家呆了近半年。然後回中原見過子夜的師父,直到一個月前,她終於應允替慕容父子解毒,並為唐傑明解去身上的禁制,卻又說不能便宜他們,所以在經過師父這兒時逗留了下來,專心研製各種稀奇古怪的藥劑。

    元照大師也不勉強,轉而問道:「那,子夜小姐制的藥,是不是讓人吃下後食不知味,無論哪種食物入口,嘗到的都是一股苦味?」

    容-支吾:「也不一定啦,她還在試驗階段,沒控制好藥性……」

    二師兄說他吃什麼都像吃到餿水,酸到骨髓;三師兄則被白豆腐辣得面無人色;五師兄原本嗜甜如命,三天下來已經聞甜色變,這輩子吃東西都不會想放糖了;七師兄好一點,只是總有吃了太多鹽的感覺,不停喝水喝到肚脹口還渴……

    大師兄與六師兄出門辦事沒回來,四師兄和八師兄兩天前見勢不妙,趁還沒試到他們身上,半夜裡溜之大吉了,這苦味……

    他大驚失色,「師師師師師父,子夜給您也下、下了藥?」

    太過分了吧?連師父都玩?

    元照大師微微苦笑,低宣佛號:「阿彌陀佛,從昨夜起,連水都是黃連汁了。」

    「昨、昨夜?」容-搔了搔頭,反而奇怪起來,「那您怎麼能忍到現在?」

    午飯都吃過了耶,那師父不是至少吃了兩頓的「苦頭」了嗎?

    不愧是師父啊,真是忍性堅強。

    像幾位師兄,一頓飯沒吃完就跑來找他算賬了呢。

    沒膽去找子夜,全都來壓迫他這個小師弟,亂沒品的。

    說什麼要怪他「教妻不嚴」,也不看看子夜是讓人管的女子嗎?

    元照大師無奈地覷著擠眉弄眼不知在想什麼的小徒弟,毫無火氣,徐徐道來:「為師今晨,才想到事情或與你夫妻有關。」

    溫柔善良的子夜小姐怎麼這樣惡作劇?一定是被-兒帶壞的。

    尚不知自己已受了不白之冤,容-乾笑一聲,拍胸保證道:「師父放心吧,徒兒這就替您去討解藥,您稍等一下。」

    腳底抹油,立即朝小木屋那邊飄去,而且很聰明地繞了一大圈,轉到背面爬窗入屋。

    ——$$$——

    「容郎?」

    歐陽子夜放下手中的藥缽,愕然看著自木窗中伸進上半身的夫君。

    容-「噓」聲道:「小聲點,小心師兄們聽見了。」

    他又沒皮癢,要招他們來扁人。

    歐陽子夜嫣然一笑,將研細了的藥末放入呈現奇異藍色的藥汁中,輕輕攪動,道:「你擔心什麼?師兄們要是敢衝進來,又何用在門外傻站著?」

    容-走到她身後,怕怕地看著成分詭異的藥水,皺眉道:「子夜,你變壞了哦。」

    他最開始認識的歐陽子夜,可不是會壞心地捉弄人的人啊。

    歐陽子夜感覺到身後人一雙手習慣性地又撫上她的長髮,不禁微微彎起優美的唇線,露出溫柔的笑容,道:「是嗎?」

    也許吧。生離死別地痛過,她有了私心。自己所愛的人被放在了第一位,所以一直不肯原諒曾傷害過他的人。

    若非他的身體終於康復,她才不要去替慕容父子解毒。

    算是她自私吧。但看著心愛的人傷痕纍纍的身,叫她如何能忘卻那些人曾犯下的錯?

    「沒錯。」容-板起臉,很用力很用力地點頭道:「你拿師兄們做試驗也就算啦,反正他們也沒少捉弄過我。可是你怎麼連師父都下藥呢?太胡來了,師父是長輩耶……」

    未盡的話被封緘於柔美的櫻唇中,歐陽子夜輕輕貼上他的唇,微微吸吮。輕柔的動作,淡得只似一縷清風,卻徹底擊潰他的義正辭嚴。

    他低喘了下,雙手扶上香肩,將她擁住,喃道:「別報仇了好不好?」殘餘的理智卻不夠支持到聽到她的回答,火燙的舌探入她香暖溫潤的口內,唇舌交纏,急切地交換著彼此的氣息,激烈的魂魄都為之撼動。

    成親……不,是重逢以來,子夜總在不經意間便吻上他,像是生怕他又突然消失了,所以借由親密的接觸來確定他的存在。

    她肯主動他是很高興啦,可是後來,她也好像是找到了逃避他訓話的方法,往往他一張嘴,略略有點要長篇大論的苗頭,香軟的櫻唇馬上送上,叫他立刻英雄氣短,把想說的話全部忘光光。

    嗯,子夜果然變壞了。

    不過他也沒有很抱怨這種情況就是了。

    子夜吻起來的味道,就如她整個人,清甜如山中澄澈的泉水,和煦如三月徐徐的春風,溫暖如冬日燦爛的暖陽,柔潤如瑩潔無瑕的美玉,讓人沉醉其中,身心魂靈都似被淨化溶解般幸福,很容易上癮的。

    兩人吻得欲罷不能,直到門外不住有人「嗯哼」「嗯哼」了一長串,這才乍然分開。

    微赧著望了眼比自己還不好意思的容-,調整著自己紛亂的鼻息,歐陽子夜卻不由淺淺笑開,漾出了無比美麗的笑容。

    燦爛的陽光映著女子絕艷的笑,美得像是連時光都為之凝滯。容-怔怔融入其中,陶然忘憂。

    ——$$$——

    她是江湖中一則最美的傳奇。以似水的性,慈悲的心,俠骨柔腸,為腥風血雨的武林留下一方不染的淨土,鑄出了溫婉醉人的清辭麗句,唱成江湖兒女為之嚮往傾慕的清平調。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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