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憐君 第三章
    「歐陽小姐,果真是你。」

    溫和的男聲夾著驚喜,在專心照料著爐火的女子身前響起。

    蹲在簡單砌成的火爐前煎著藥汁的歐陽子夜抬起螓首,看見來人,雖驚訝,依然露出溫柔有禮的笑,「季公子你好。」

    被譽為杏林新秀,近兩年來聲名鵲起的男子有些激動地凝視著她柔和的笑臉,盡量克制地道:「小姐一向安好?」

    歐陽子夜微微點頭,指著藥爐,歉然道:「勞季公子稍候,奴家先把湯藥倒出來涼著。」

    若在室內煎藥,怕煙火味熏了病人,她請人為她搭了這個灶台,專做煎藥之用。

    季崇天忙道:「小心燙手,讓小生代勞吧。」

    此類事情她早做慣,怎會怕燙?

    歐陽子夜難拂好意,並不推辭,「有勞季公子。」

    她拿起三個碗,一字排在從劉水根家中搬來的木桌上。

    季崇天訝然,「三碗?」

    他這才注意到,歐陽子夜身前齊齊排了三個藥罐,竟是煎了三服湯藥。

    歐陽子夜輕柔解釋:「他們這三家,都是寡母孤子,如今正是農忙之時,三位小哥全都下地去了,雖有托鄉人照看,但病人須時時照拂,幾位大娘分不開身。況且煎藥費時,三劑一起煎反而省事。」

    病人病狀雖近,體質卻不同,藥因人而異,對症方驗,故她開了三服藥方,一次煎三劑。

    說話間,季祟天已倒完滿滿三碗藥汁,她謝了一聲,纖手罩住櫻唇,揚聲道:「張大娘,謝大娘,藥煎好了。」

    雖是提高了嗓音,這略嫌粗魯的動作由她做來,並沒給人不雅的感覺,反多了一分嬌俏的女兒態。

    她身後的草屋中也走出一位婦人,笑道:「歐陽姑娘,藥好了嗎?」

    歐陽子夜小心捧起當中的一碗,點頭道:「嗯,煩大娘喂劉大娘喝下,捂上被子,再發一陣汗,就可下床了。勞大娘費心。」

    婦人笑道:「姑娘說哪兒的話,是我們偏勞了姑娘才真。你昨兒教我的治烏茄疔的方,可靈驗了。我們當家的用姑娘說的法了洗,一點也不痛了。今早起來一看,早收了口,只剩點細疤。」轉眼瞧見季崇天,斂了笑,有點肅容屏氣的樣子,招呼道:「季大夫來了?可要裡邊坐坐?」

    季崇天婉言謝絕,婦人端著湯碗進屋,一邊又來了兩個婦人,也都與歐陽子夜談笑了兩句,各自端藥離去。

    歐陽子夜這才轉向他,賠禮道:「累公子久等了。」

    季崇天忍不住問道:「適才那位大娘所言『烏茄疔』是何症?」

    歐陽子夜遙遙指向農田,道:「農家施肥,皆是澆烘。烘肥受烈日蒸曬,便有熱毒,而農人耕作,多赤腳下地,受其所害,足趾腫痛,似潰非潰,因患處黑腫如茄,故而名『烏茄疔』,此症雖不會傷及性命,卻是疼痛難忍,使人深受其擾。」

    季祟天雖是醫家,卻是出自世族。日常接觸的病人,也大多豪貴,這種平民百姓的小小病苦他不知曉,也不是為奇。

    季崇天恍然大悟,請教道:「請問小姐,此『烏茄疔』又當如何用藥?」

    從未有過兵技自重的想法,歐陽子夜對於此類問題向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道:「說來簡單,這個土方是我三年前經過嘉興時從一位農家大嫂之處學來的,只要以鴨羽煎湯合皂礬洗之,立愈。既不費事,又無須花費銀兩,豈不兩全其美?」

    從來行醫如求學,都是邊學邊看才會得多。她的「國手」之名,又豈是憑空得來的。

    季崇天凝眉默記,稍頃,又問道:「那後來那位大娘又患了何症?」

    歐陽子夜微微遲疑,道:「那位大娘,患的是婦科病症。她久受此病之擾,故而一旦病癒,如此喜形於色。」

    甚至忘形到不顧季公子在此,便一迭聲向她道謝。

    季崇天劍眉一軒,訝道:「既是久受此擾,怎麼不早求醫問診?」

    這富家子,怎麼知道庶民之苦?只要病若尚可支持,不會危及性命,他們誰不是一忍再忍,只為了省下那一文兩文,以求餬口?

    雖知如此,歐陽子夜卻婉轉答道:「醫家多是男子,你叫她怎麼說得出口?何況她得的是撞紅?」

    所謂「撞紅」,是指癸水來時,房事相撞。療法亦十分簡單,只須明雄黃三錢,陳酒沖服,一次即愈。那婦人不明此理,又長期畏羞難與人言,若非歐陽子夜見她面容憔悴,為她診脈,她仍是瞞著病痛,照常操作。

    這本是女孩家絕不會對第二人提及之事,況季崇天是男子。但歐陽子夜此時只記自己醫家身份,也只當他是同道中人,侃侃而讀,一派坦蕩。反而季祟天始料未及,吃不消她這般口無遮攔,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見他一臉尷尬,歐陽子夜嫣然淺笑,轉問道:「季公子怎知奴家在此?」

    適才初逢,季崇天說的是「果真是你」,可見是來尋她的。

    季崇天自袖中抽出一張紙,道:「日前清水鎮的分店掌櫃送來這張藥方,道是有人改了在下的方子,在下見其上附有小姐芳諱,才知小姐亦到此地,故而趕來相見。」

    歐陽子夜訝道:「原來這是公子開的方,請恕子夜失禮冒犯。」

    她從那三人口中,推知開藥的大夫應是「采善堂」旗下,卻不曾想到「采善堂」的少東家竟會親至這偏遠小鎮,並且紆尊降貴,來為這小小山村的村民出診。

    季祟天忙道:「是小生學藝不精,哪有面目怪責小姐。」頓了頓,又道:「何況若不是這張方子,小生又怎見得到小姐。自金陵一別,至今已有年餘,小生時時掛懷,只恨難覓小姐芳蹤,不能得長伴左右,時時請教。」

    這個,說得有些噯昧了。

    好個歐陽子夜,行若無事,笑盈盈四兩撥千斤,「季公子怎會到此出診?」

    季崇天與她既非初次見面,對她的愛慕亦非一朝一夕,連她這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不是頭趟領教,只恨臉皮太薄,做不出直刺刺對地說「在下仰慕小姐已久,盼可與小姐共偕鸞鳳之好,望小姐應允」的求親話,更怕被她一口回絕,再無轉圜之地。他勉勉強強順她的意道:「小生有位世伯家在離此不遠的臨水縣,受邀來此做客。遵家父之囑,順帶巡視這一帶的分支。幾天前在清水鎮分店之時,劉家村村人上門求醫出診,正巧店中的大夫已出診去了,故而小生濫竽充數,讓小姐見笑了。」

    歐陽子夜揚揚柳眉,美目中星芒掠閃,道:「季公子過謙了。請問公子此次前來,有何指教?」

    季祟天苦笑道:「小可何能,豈敢當『指教』二字。只是上回小姐惠賜的生肌散業已告罄,堂中雖多次試調,藥效總難及小姐原物之神效。故小生此次厚顏,乞小姐再賜些許。」

    歐陽子夜微含歉意,道:「此事是奴家疏忽了。本應將藥方寫下的,前回因忽有急症病人,離開金陵之時甚為倉促,故不及向季公子及令尊令堂辭別,也未及留下藥方。公子今日既已至此,稍候片刻,子夜這就把方子寫來給公子。」

    季崇天大喜過望,拜謝道:「多謝小姐,此處可有筆硯?容小生為小姐磨墨。」

    要知此等秘方千金難求,尋常醫家偶有一方,必視若性命,秘而不宣,子息相傳,斷不容外人窺秘。連他「采善堂」亦不能免俗。故以歐陽子夜聲名之隆,百姓稱道「萬家生佛」,這般慈心女子,他亦只敢懇她賜藥,萬萬不敢奢求他人之秘方。怎知這女子,毫不藏私,連這等價值連城的珍方亦坦然相授。

    歐陽子夜退開半步,避過他這一揖,笑道:「貴堂一向慈悲為懷,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施粥捨藥,為人義診。這般善舉,造福百姓,子夜素來欽佩。況子夜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采善藥』分佈天下,制此良藥正可施澤四方。是子夜該代天下百姓謝公子才是,公子又何須多禮。」

    她的話,說得清楚明白。秘方傳授,是因「采善堂」先結善緣,方得善果。她為的是天下蒼生,這其中,斷無關兒女私情、男歡女愛。

    季祟天心知肚明,心下暗歎,隨她走向簡陋的木屋,邊道:「說來慚愧,當日小生來此出診,竟不知這三位大娘家境困頓如斯,若非小姐慈心,大娘的病情可被小生耽誤了。如此粗心,哪還當得起小姐的誇獎。」

    歐陽子夜伸手推開自己暫住的草屋的木門,柔聲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季公子何必自責?請。」心中在此時想起的,卻是若那容-知曉她又與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有得說了。

    這樣愛說教的人,無論男女,都是她這世人首次得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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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崇天的心意,她不是看不見,正因為明白,才在言語間處處撤清,多一分曖昧都不能殘留其中。

    只因為,只為齊大非偶。

    那位公子哥,錦衣玉食,輕裘玉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養尊處優。他的世界,應是歌舞昇平,偶識民間疾苦,猶如走馬觀花,隔靴搔癢,嗟歎過,拋下一兩注同情憐憫,轉個身,依舊鳥語花香。不能說他不是好人,至少他比起一些紈褲子弟、游閒公子已經勝過千萬倍,但他與她,卻不是一個世界。

    她自有她的天地,沒有金雕玉砌,亦無榮華富貴,只是一縷春風,一絲暖陽,悅耳的是山林天籟,動聽的是孩童歡聲,迷人的是藥草醫書,沉醉的是病人笑顏。

    天壤之別兩個人,強偕鴛鴦侶,徒添人間一對怨偶。

    修長晶瑩的玉指輕拈起粗糙的水杯,淺淺啜飲帶著一絲澀味的茶水,歐陽子夜彎眉微哂,笑容中浮起人前難得一見的諷意。

    粗茶淡飯四個字,在季祟天的生活中,或只是虛幻如海市蜃樓的概念,說來輕巧,抹去無痕,卻不會有成為現實的時刻。

    拙樸的陶杯中澄黃的液體在陽光中微微晃動,嘗起來只有濃濃的苦意,尋不出半點清香,卻也是解渴提神的楊枝水。

    她對面的桌上,滿滿的一杯水從滾燙涼到冰冷,只被人輕啜一口,便冷落一邊,辜負盡主人待客的好意。

    曾聽人言,男女之情沒有任何理由,惟心而已,她卻能一一例舉自己拒絕季崇天的原因。

    因為他食厭珍饈,玉粒金蓴懶下喉;因為他不識百姓苦,饑荒年猶問「何不食肉麇」;因為他高高在上,一身華服;與她的布衣格格不入……甚至因為他接過她倒的茶,輕嘗即止,為茶水粗劣的滋味皺起了眉。

    他和她,是如此不同,判若雲泥。季祟天會對她傾心,才是令她大惑不解的事。

    飲盡杯中茶,她起身,收拾起季祟天的杯子,走到外間廚房,舀了一勺水,沖洗杯子。

    揣測他人複雜的心思,對她來說難度太大,還是不想的好。

    素手遮住美目,她凝眉看了一下日光,順帶注意到鄰家升起的炊煙,探進另一邊的寢室,向房中正在做針線活的大娘輕聲道:「時候不早了,大娘儘管回家安排午飯吧。反正劉大娘這會子還有得睡呢,我在外間照料著也就是了。」

    婦人放下手中的針,躡腳走到外間,才笑道:「喲,已經快晌午了。歐陽姑娘,那我先回去了。安排我們家爺兒倆吃過飯,我再過來。」伸頭朝她房裡看了看,又道:「季大夫回去了?」

    歐陽子夜看著婦人刺探的眼,並不多言,輕「嗯」了一聲,道:「季公子還有事,先走了。」

    至於季崇天是被她婉轉客氣地「趕」走的,她一字不提。

    婦人按不下滿腹好奇,多嘴道:「歐陽姑娘別嫌老身多話,依我看,這季大夫家世雖好,人也不錯,可比不上容相公,不但一表人才,又有學問,人品更是沒話說……」正對著大門的眼瞥見朝這邊走來的人影,微微變色,大串八卦經全盤噎住,匆匆道:「時候不早了,歐陽姑娘,我先走了。容相公,回來啦。」賠上一個慌慌張張的笑容,婦人急忙告辭,溜之大吉。

    唉,容相公什麼都好,就是好講古,教訓起人來真真教人吃不消。

    令人聞風喪膽的男子瞪著倉皇而去的婦人,好不納悶,「她見鬼啦?跑那麼快幹什麼?」

    歐陽子夜暗道:也許在大娘看來,容公子您比鬼還要可怖呢。她問:「今天怎麼這麼早?地裡的活都幹完了?」

    她可是連米都沒下鍋呢,公子爺要是嚷肚餓的話,她就只好拿師父為她煉製的茯苓丹給他充飢了。

    容-撇撇嘴,不答反問:「剛才那位季大夫到田邊叫了水根跟他走,你知不知道什麼事?」

    剛剛那個「季某某」,到田邊問了聲「哪位是劉水根?」接著和水根嘰喳了兩句,肥肥笨匪立刻眉飛色舞,鋤頭一丟,語焉不詳地拋下句「我隨季大夫去一下」,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頭走了。要不是看他一臉的喜從天降,他非攔下他問個明白不可。

    歐陽子夜瞄瞄他不知何事又不高興的俊臉,識時務地不提任何問題,答道:「季公子答應讓水根在清水鎮上的『采善堂』中學醫,故而叫他先跟他去說一聲,讓藥店中的大夫收了他這個學徒。」

    容-臉色稍緩,道:「這個好,他們村也該有個自己的大夫。水根學會幫人看病,他們就不用每回都跑幾十里山路到鎮上去請大夫了。」

    因他們村窮,大夫聽說是他們這裡,還多有推托之辭,未必肯來呢。

    劉家村中,識得幾個大字的人都屈指可數,只有水根粗通文墨,算起來,也只有他去學醫,才能事半功倍。

    歐陽子夜將早晨浸好的大米倒入鍋中,添好水,坐在灶間的小矮凳亡,用火石燃起松枝,點好火,這才回眸看向他,笑道:「是啊。這兩日我雖有教他認一些藥草與常見病症,可畢竟我們能夠逗留的時日有限,可以教會他的東西也不多,總不及跟人學醫,懂得的多與全。」

    容-點頭稱是,突然瞪住她,語氣不善,「這個你又懂得想得這麼周到全面了。為何你平日處事全都冒冒失失,毫無頭腦?」

    又要訓話了嗎?歐陽子夜暗暗頭疼,岔開話道:「三位大娘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我原想多留兩日,可以多傳些粗淺醫理給水根。現在已無此必要。容公子如果無他事,咱們下午就可以起程了。」

    容-果然被帶開注意力,不再追究她的欠思量,道:「田里的活也都差不多了,我跟他們說一聲,你收拾收拾,吃完午飯就走吧。」

    歐陽子夜關上灶門,起身揀菜,笑道:「哪有什麼好收拾的?倒是公子別忘了在村裡轉一趟,向大叔大娘們辭行才是。」

    說起這容-,雖然十分好說教,人緣卻是驚人的好。只要不挑起他那要命的正義感,正常情況下,他十足是個熱誠直爽的好兒郎。笑容可掬,又熱心助人,再加上俊俏斯文的外表,更讓村中一干小姑娘春心暗動,時不時繞上田埂為家中父兄送飯送水,「順便」犒勞一下容小哥的辛苦。

    尤其在他下田「露了一手」,顯示出絕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無用書生之後,收服的,就不止是清純少女的芳心了。純樸的農人為此敞開心扉,完全接納了他這外來人,將他當做親人老友一般看待。村中的長者,更是視他如子,他們住在這邊幾日,不時有大娘級的人物端來家中過年時才捨得吃的好菜,把他塞到肚滿腸肥,差點沒撐死。

    對於他的身世,她雖未多加探詢,卻也隱隱猜知幾分。

    「尋日山莊」並非江湖中人,其老莊主周炳元本是朝廷一品大員,告老在家,正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而在朝高宮中,恰有一名與周老十分交好的大人物姓容。

    那是一等候震遠將軍容雲誨。

    容大將軍鎮守西陲二十載,除幾年前新皇登基時曾回京見駕外,其餘時間都在邊關。她之所以知道此人,正是從周老莊主口中聽聞。

    當時容-一說欲往「尋日山莊」,她立刻想起震遠侯。

    自古京都邊陲,都是兩種風光。天子腳下富貴都,瓊樓玉宇,旖旎溫柔鄉;一出玉門關,漫天黃沙,滿目荒涼,卻也養出了熱血直性的豪爽漢子。

    而容-,更是虎父無犬子,初識時只道他一介書生,不諳武事,必然文弱不堪粗役。後來,見到他兩手結滿厚繭,她才自愧自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都怪時下儒衫,寬袍長袖,遮了雙手,才害她初時未察端倪呢。

    半認真地為自己的走眼辯白著,歐陽子夜揀好菜,抬起頭,瞧見容-一臉古怪,奇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嗯,這個……歐陽小姐,你看在下今年多大年紀?」

    歐陽子夜訝然,「怎會想問這個?」見他一臉「難言之隱」,不再追問,笑道:「嗯,我猜,公子該在十七八之間吧。」

    仔細打量著他孩子氣十足的面容,她基於「少年人最忌被人說小了」的古訓,很大方地把他的外表年紀上浮了兩歲。

    容-氣結,嚴正聲明:「我二十歲了。」

    嗄?

    歐陽子夜檀口微張,表現出掩飾不住的吃驚,「怎麼可能?」

    太過分了。

    容-憤慨的臉都氣歪了,別過臉低嚷道:「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轉過身,大踏步走遠。

    這麼孩子氣的舉動,他想人信他有二十歲,怕是難了吧?

    歐陽子夜失笑,覷著那位二十「高齡」的小哥走進鄰家,又在片刻後氣鼓鼓地出來。

    這樣不加修飾的天真,未被濁世沾染的赤子之心,才是他令人全心接納不起排拒的原由吧。

    ——$$$——

    當天下午,他們向村人一一辭別。

    揮別了送了他們一程又一程的劉家村人,他們帶走的,除了他們滿心滿懷的感激叮嚀,還外帶一大包肉脯菜乾、窩頭鹹菜。

    雖然一再說不遠處便有集鎮,他們不需要帶什麼乾糧,卻禁不起村人再三懇求。盛情難卻下,帶著不安,收下了他們珍貴的口糧。

    歐陽子夜回望著已經變小卻仍拚命向他們揮著手的劉家村人,幽幽淺歎。

    走過了一村又一村,天下的百姓都是一般。過著清貧困苦的日子,卻仍然達觀,仍然善良,安分守己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苦苦耕作,換取微薄的收入以求生存,再辛苦艱難,也不怨天尤人。他人的一點小恩小惠,便感激涕零,恨不得結草啣環,報效犬馬。

    這樣善良單純的人們,卻總會遇上各種各樣的困難。天災人禍,也是欺善怕惡。乾旱洪水,對於富人來說,也許只是讓他們少穿一塊錦,少戴一支釵;對窮人而言,卻是剝了身上衣,奪了口中食。甚至於一場小小的傷風感冒,也會因為他們沒錢請醫抓藥,而蔓延成不可挽回的大病,魂歸離恨天。

    她只恨自己只有一雙手,救不到所有人。

    許多偏僻的小村落,交通不便,村人連藥方都沒見過,一旦染疾,便自己上山摘兩棵藥草煎了服下。往往藥不對症,反而耽誤了病情。

    所以,她在貧苦之地,除救人外,還努力教人醫術。一地至少該有一個大夫,是她的堅持。即使無法停留太久,她也會留下一疊藥方;而她的箱中,常常放著——兩本最初級的醫書,也是為此而備。縱然一村之中,無一人識字,她也會想方沒法教他們分清病症、藥草。

    從來長貧難顧,故而「救病不救貧」是她的宗旨。一時的病苦,她可以救助,一世的貧苦,她卻沒有辦法。她不可能讓所有窮苦百姓一輩子豐衣足食,一時接濟往往令人生出惰性。那不是救人,反是害人。

    然而她卻不反對他人對這些生活困難之人伸出援手。就如下午她與容-一家家向村人告別時,曾見他幾次趁人不察,將銀兩偷偷塞人村人被褥之中。她看見了,只是轉開眼,甚至還幫他引開村人的注意力。

    一來,是不忍心潑他冷水,他的善良和天真,都是難得可貴,不該被打壓;二來,則是因他雖善良,卻不盲目,他所救助的那幾戶,不是孤寡老人,便是帶著幼子的喪偶婦人,這兩種,都是沒有辦法只靠自己生活的。

    他好心,但不濫好心。

    一雙慧眼靜靜看著男子的言行,看進了他的溫良純善、宅心仁厚,也看見了自己的一顆心,竟然因他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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