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里,光輝雪亮的陽光在白色的牆上迤邐展開,洛捷仰頭看著眼前這棟高大的白色建築物,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訝異於四周圍的人竟都是一色一樣的打扮——一襲白色長袍。
他下意識看看自己。咦?也是一件一樣的白色長袍。
如此詭異又未知的處境,洛捷應該驚惶或無措才對,然而弔詭的是,洛捷竟對這地方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他曾經來過……如此一來,他的訝異之情便減少了許多。
雲層構築的大門,由四莊嚴肅穆的使者把守關卡,踩進雲石鑲嵌的地板,寬廣空曠的大廳裡,有著一整排高高的櫃檯,所有穿白袍子的人,都很守分的排著隊,洛捷只好也跟著排。
櫃檯後面,有著一個個負責登記與審核的使者,洛捷聽見他們並不詢問來者的身份,只是看一眼,就能準確的說出來人的姓名,是因為有座記憶體超大的電腦嗎?洛捷開始奇想了。
「您好。」負責歡迎洛捷的使者,本來是面帶笑容、和藹可親的,可是當他一看清楚洛捷,他立刻就變得愁眉苦臉。
「你怎麼又來了?」他無奈的望著洛捷說。
「我曾經來過嗎?」洛捷傻傻的問。
「而且你為什麼總是在不該來的時候來呢?」使者這樣算是回答他的問題了。
「乾脆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應該來好了。」洛捷的反應也很妙。
「五十年以後。」使者煩惱的說:「所以拜託你以後不要再拿你的身體去替人家擋災難好不好?人家也不一定會因為那場災難就歸天,可是你卻老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災難而來這裡報到,偏偏你的時限又沒到,所以我們只好把你送回去……」
「等等,等等,」洛捷打斷了使者滔滔不絕的話。「你的意思是,你從前見過我就是了。」
「是啊。」使者嚴肅的說:「在你十八歲那一年,你不也因為一次車禍在這裡待了一段日子?我們為了要把你留下來或是送回去,還開了大大小小的會議,結果你住在這裡的那段時間,居然還跟我們一位女使者談起戀愛……」
洛捷簡直就像在聽神話故事一樣,所不同的是那神話故事的主角是他。他不由自主的張大了嘴巴,駭異說:「我在這裡談戀愛?真的假的?我怎麼都不記得?」
「當然不記得。」使者沒好氣的斥他。「在這裡的記憶,通常能記得百分之一就很難得了。」
「那個女使者呢?現在還在不在?」洛捷好奇了。
「當我們決定要把你送回去的時候,她就自願跟你一起下去了。」使者皺了皺眉頭,似乎為那女使者的作為十分不值。「雖然我們都提醒她,你回去之後可能根本什麼都不記得,也不認識她了,相同的她也是一樣,可是她仍是執意要下去,而且拜託我們,讓部分的記憶在你的腦中留置十年,十年之後,任憑消失。」
洛捷深吸了一口氣,完全無法用言語形容他現在的震驚。怪不得在他腦裡一直有著那名女子的影像,怪不得他會對夢中女郎有著那麼奇特的感覺……現在他終於知道,那曾經是他的愛戀。
「再多告訴我一些。」洛捷拜託著眼前的使者。他全身熱血澎湃,急於知道一切——他與她有過什麼樣的故事?曾經海誓山盟?但他全都不記得了啊!
「還有什麼?」使者傷腦筋的搖頭。「反正就是不准戀愛的使者,不小心愛上了你,然後自討苦吃,搞得全天上大亂……就這樣了,你還想聽什麼故事?」
不幹不脆的臭使者!洛捷在心裡暗罵著。為什麼不多說一點呢?為什麼要把他和她的記憶全抽掉呢?這樣放他們兩個回去有什麼意義?
「別罵我。」使者似乎聽見了洛捷沒罵出口的抱怨。「我們算對你們兩個夠好了,還讓你保留十年的部分記憶,讓你在這十年當中努力尋找。」
「十年之後呢?」洛捷反問。
「就忘光了。」使者這回倒回答得很乾脆。「你現在二十八歲,在你二十九歲生日那天過後,你就會全部忘記。」
「那麼那段戀情,就會從此埋在被擦掉的記憶裡,彷彿從來都不曾發生……」洛捷喃喃道。
「不要太苛求了。」使者認真的說。「你努力去找她吧,如果找不到,也就只好任它忘記。其實這只不過是你生命中的某個過程,雖然特別一點,但也只是一個經過罷了,不要因為這樣而影響你眼前正常的路啊。」
「可是她為了我而放棄當使者,」洛捷固執的,「如果我不找到她,那不是負了她?」
使者歪歪頭看他。「只有你存在部分的記憶,她可是什麼也記不得。所以搞不好她見到你,還討厭你咧!或者說不定她在下面遇見她更喜歡的男人。」
愈講洛捷愈糊塗了。到底這是一件足以傳頌古今、感動天地的戀情,還是只是簡化到如同人生中的每一個過程——經過之後就算了?
「放我回去吧。」洛捷不考慮這麼多了,他只想回去把握僅剩的時間。
「好好好,回去回去。」使者擺擺手,准他往回走。
「等等,」洛捷才剛想轉身,又想起了什麼。「可不可以讓我回去之後還記得你剛才告訴我的這些?」
「你真貪心哪!」使者攢著眉。
「幫幫忙,」洛捷拜託著:「我保證我到期限之前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這樣好不好?」
都不來了?這樣也真省了他很多麻煩……使者歪著脖子想了一會,終於勉為其難的:「好啦,就讓你再多記得一些,回去吧!」
說著,使者手一揮,隨著他手揮處,一道強烈的光源向洛捷襲來,他眼睛一閉,那光源似乎捲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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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啦?」
洛捷才一睜開眼睛,迎眼第一個見到的人是靈汐。洛捷下意識瞬了瞬眼睛,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一剎那間他以為守在他床前的是那名他尋覓中的女郎,但事實上陪著他的人是靈汐,而靈汐跟他記憶中那名女子的模樣相差太遠。
「你還好吧?」靈汐伸出手指溫柔的輕撫他的臉,一雙關心又欣喜的眸子盛滿了無限的安心和愛意,精神有些憔悴。她守了他多久?
「我怎麼了?」太久沒開口,洛捷的聲音有點啞。舉目四望,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睡在病床上,在醫院的病房裡。
「你從樓梯上滾下去,滾了一層才停。」靈汐又是憐惜又是心疼的斥他:「你那個拿身體去替人家擋災難的壞習慣真該改一改,我不過是腳扭了一下,你居然就摔個倒栽蔥。」
洛捷衝著她傻笑。這還真是個壞習慣,如果不改掉,誰知道下回到天上去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件?
「還好你只是輕微的腦震盪,昏迷了一下,醫生說多休息就好了,」她緊緊握住他的手,眼眶紅紅的,低垂的眼睫中藏著淚光。「幸好你沒事,否則我……」
靈汐想到剛才洛捷昏迷時的憂心與恐懼,一度哽咽,無法繼續再說下去,只是趴在他身上,把頭深埋進他的胸前,淚珠簌簌滾落。
「別擔心,我不是醒了?只是睡了一覺罷了。」
洛捷溫柔的撫著她的頭髮,也覺得自己像大夢初醒似的。昏迷中殘留的記憶固然荒謬,但又何嘗不是個解答?他終於明白為何他腦裡始終有著一名陌生女子的記憶。腦海裡,不由自主便浮上了那女郎的身影,而思緒彷彿在拼湊組合似的……江翎甄的身影取代了原先虛無縹緲的影子。
洛捷心中隱隱一動。江翎甄——那個與記憶中的影像如此相似的女孩,會是他曾有的戀人?
「不行,我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眼線都要花了。」靈汐忽然坐直了身子,淚眼婆娑卻強迫擠出笑,捏著袖子小心翼翼擦去眼角的淚。洛捷的思潮一下子被拉回到眼前來。靈汐,他深深盯著她,不曉得自己該選擇眼前的最愛,還是去追逐一個記憶中的夢。
然而如果那位女使者真的曾與他有過那麼深刻的戀情,他當然應該盡全力找到她,但是他又不該負了靈汐……偏偏眼前的狀況,注定他得辜負其中之一。
他怔怔的盯著靈汐,望著那雙美麗如翡翠的瞳眸,心中思緒百轉,眼神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這樣深刻的凝視,靈汐不知其意,反而微微害羞起來,嗔道:「幹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人家嘛!」
洛捷猛然回過神,無言以對。他搖搖頭,用舌頭潤了潤唇,鼓起勇氣說:「靈汐,你相不相信真的有天堂?而且人在生死關頭之際,真的有可能上去走一遭,經歷一些你無法解釋的事,但這些真的存在……」
靈汐睜著一雙疑惑的眸子看他。洛捷愈說,她的眉心就蹙得更緊,終於,她把手放上洛捷的額頭。他是不是發燒了,否則怎麼盡說傻話?
「呃……你還是再多休息一會吧。」她縮回了手,緊張的說:「我去找醫生來。」
無奈的目送著靈汐慌慌張張的奔出病房門,洛捷的唇角浮上了一絲苦笑。他該怎麼解決這個麻煩的事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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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捷已經在家裡悶了好幾天了。從醫院回來之後,靈汐就堅持他必須多休息,她說:「你家人都在國外,你就以為可以胡作非為沒人管你啦?反正公演剛結束,你也不可能有事好忙,就乖乖給我在家休養!」
可是他又不是生了什麼大病,神智不清的得臥病在床,這種整天茫茫無事的日子,反而讓他更有時間東想西想,思緒愈來愈混亂。
今天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洛捷推開窗,對著窗外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全身的細胞似乎都因此而舒張,他的某些思緒,似乎也因此而活絡了。
離開窗口,他坐在書桌前,很快的在抽屜裡找出了一張保存完整的名片,淡藍色的紙,簡單的構局,他的視線停留在名片上的人名——江翎甄。
他僅僅思索了一會,就拿起電話,照名片上的號碼撥了過去。
「喂?」不多久,電話那頭傳來翎甄細細的聲音。
洛捷深呼吸了一口,在自己的手幾乎要衝動掛上電話之前及時開了口:「我是顏洛捷,還記得我嗎?」
「哦,當然記得。」翎甄似乎有些喜出望外,但她的語氣仍是溫溫緩緩的,「我前陣子曾經打過電話給你,但是你們劇團的人說你住院了。你現在人還好嗎?」
「我沒事。」洛捷直截了當說:「你不是說想採訪我?今天下午有沒有空?」
「今天?」
翎甄疑豫了一下。在她猶豫的時間中,洛捷跟自己下了個無聊的賭注——如果她今天下午沒空,那就算了,他再也不找她……
「我下午有課,但是晚一點可以,三點好不好?」翎甄簡單明瞭的把她的狀況說明了。
洛捷賭輸了。他把閃過他腦裡第一家咖啡店的住址跟翎甄說了,兩人約好三點見。
這天白天靈汐得陪她老媽去逛街,洛捷暫時得以胡作非為,他私自出了門,也不管跟翎甄約的時間尚早,就先去那家咖啡店報到。
在等待翎甄的時間裡,洛捷有種背叛了靈汐的感覺。但他知道自己非得再見翎甄不可,至於這荒謬的事件該如何處理,他準備在見了翎甄之後,憑自己當時的直覺。
三點過兩分,洛捷從咖啡色的玻璃窗看見穿了件白麻洋裝的翎甄,婷婷娜娜的從對街走進店裡來,洛捷的心震了震。她真像!除了幾個角度看上去有些出入,那髮型、那身段,跟他記憶中的女郎幾乎同出一轍。
「我應該沒遲到吧?」翎甄微笑的坐下,優雅的姿態,跟靈汐相差太遠,靈汐是坐沒坐姿,一切以舒服為第一優先。
「沒有。」洛捷的嗓音有點沙啞,他強迫自己不要死盯著人家看。
翎甄盈盈一笑,很快從背包裡取出筆記本、小錄音機等物,說:「我準備了好多問題要問你呢。」
他也有好多問題要問她。洛捷無聲的說。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翎甄翻開筆記本,拿筆在上面寫下了日期。「你怎麼會選擇表演藝術這一行的?是偶然,還是早有準備?」
「我從小就喜歡看電影,長大之後就決定要從事這種不討好的工作。」洛捷顯然回答得十分敷衍。他並不想來接受採訪,他有別的目的。他唐突的反問她:「你家住台北?」
翎甄十分驚訝於這突如其來的話題,不過她仍是回答:「嗯,從小就住在台北。」
從小?洛捷又起了疑問。「你多大?還在唸書?」
「大二。」翎甄開始納悶了。明明是她來採訪他,怎麼反而變成她才是受訪者?
大二……洛捷遇上疑點了。他是十八歲那年發生車禍的,就年齡來說,似乎有點不合邏輯,而他上回又忘了問使者關於年齡的問題……不過算了,這一整件事本來就很不合邏輯。
他改問:「你有沒有家人?」
這是什麼問題?翎甄柳眉微微一攢,彷彿有點想笑。「我父母,還有一個哥哥,都住在一起。」
洛捷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問題太可笑。他不僅僅像是在戶口普查,更像個頭腦不清醒的人在胡言亂語。他極力想讓自己不在翎甄面前留下壞印象,「你會不會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像是腦海裡持續出現一個陌生人的影子,或者一直在夢中重複夢見他……」
翎甄這下忍不住笑了,不過她立刻適時的制止了笑聲,回答他:「沒有,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
沒有?這會洛捷更心煩了。不過他又想起使者說過的話:只有他有記憶,她並沒有。所以,這似乎也不能代表什麼。
洛捷苦苦思考著這之中的原因,視線卻不受控制的直勾勾盯著翎甄,像是要把她看透似的,那雙深湛的眸子透露著研究和好奇,還有一些無法名之的奇妙情感,一直到翎甄讓他這樣濃烈的眼神看得有點手足無措,洛捷才恍然回神,懊惱於自己今天的行為簡直就像個瘋子或白癡!
他回復尋常態度的道歉:「對不起,我嚇著你了。實在是因為你很像……」洛捷搜尋著適合的字眼,終究發現沒有任何字詞可用,只好模糊化。「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翎甄雖然覺得洛捷今天的樣子很反常,但她仍然很能體諒似的點點頭。「我想我能瞭解。你們已經不見面了嗎?」
「從來都沒見過。」洛捷喃喃說。
「什麼?」翎甄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沒什麼。」洛捷迅速把話遮掩過去。就在這時,他的行動電話響起,恰好化解了他的失態。
「抱歉,我接一下電話。」洛捷拿出話機。從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找他的人是靈汐,他按下了通話鈕。
「偷溜出去,嗯?」靈汐輕快的聲音從電話那頭流洩而出,捉賊似的玩笑口吻。
「你在哪裡?」洛捷問。
「在你家嘍。」靈汐裝出一副可憐聲音。「我跟我媽一逛完街,就迫不及待來找你,結果你居然不在家,虧我還特別跑去買了你最喜歡的猶太圈。」
「對不起。」洛捷對靈汐感到十分歉然,是因為他的不告外出,也是他不告外出的目的。「我馬上回去了。」
洛捷很快的結束了談話,收好電話,輪到他對翎甄道歉:「不好意思,今天臨時起意約你出來,可是我現在得回去了。」
「不會。」翎甄微笑的搖了搖頭。「沒關係,反正我下午也沒事。」
她真的是個又優雅、又溫和而得體的女孩。洛捷心中想著。他起身掏錢付帳,眼光卻依然停佇在她身上。「下回再約你,可以嗎?」
翎甄怔怔的回應他的凝視,感覺他們不像是原本應該有的採訪者與受採訪者的關係,洛捷的邀約,更像是男女之間的那種約會……但是她點了點頭。
洛捷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答案,他留給她一個微笑,離開了咖啡廳。他的車就停在咖啡店門前,在打開車門之前,從光亮的透明玻璃窗,洛捷看見翎甄仍坐在座位上,慢慢的整理東西。
從這角度看,有背景、有人物、有動作、有時間,洛捷的夢境像是被搬上了現實。雖然他不能肯定翎甄就是他荒謬故事的女主角,但就在那一剎那,洛捷忽然明白,不管翎甄是或不是,他非得去試試,去找出答案來不可,否則他一輩子都不會甘心。
當然,他也可以選擇就此拋掉這些,裝作若無其事的跟靈汐快快樂樂的繼續過日子,畢竟明年二十九歲,他的腦海中就不會再有記憶了。但即使如此,他相信終其一生,他都會死死記得他曾經有過尋找那女郎的機會,卻被他活生生的放棄。
如此一來,他跟靈汐還可能繼續快樂的過日子?
說他瘋了吧,或者死腦筋想不透。他坐上了車踩下油門,在車子滑上街道的時候,他告訴自己,回去該跟靈汐說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