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台北,雖然沒冷到下雪,卻也有它的寒度,尤其是飄著綿綿細雨的時候,更像是要寒到人的心裡頭去。
仲蘅的車暫停在八德路上,他走下車來,像在等人,東晃晃西晃晃,然後他的視線停留在台北市社教館前所貼的演出海報上,就那樣一動也不動了。
「嗨!」楊稟君窈窕的身影從對街向仲蘅跑來,那是她工作的地點。「等我很久了?」
仲蘅依依不捨的把眼光移了回來。「喔,還好。」
他們正準備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Party,而這個朋友仲蘅、稟君都認識,仲蘅實在找不出不一起出席的理由,於是就開車過來,接了稟君再一塊去,沒想到那麼巧……。
「你在看什麼?」稟君好奇的也把頭湊過去看,只見那張海報上寫著:
新編舞台歌仔戲——白蛇
台南寶陵湘歌仔戲團
稟君眨眨眼,那照片上穿著古裝的人不就是簡洛湄?而且演出時間就是今天晚上,怪不得仲蘅會看得連眼珠子都不轉了。
稟君微微一笑,心裡的波動並不表現在臉上,開玩笑說:「你想看呀?那我們去買票好了。」
「我也看不懂。」仲蘅遮掩似的笑笑。「走吧,再不走要遲到了。」
稟君盯了他一眼,也不鼓勵也不拒絕,只是笑笑的把手主動放進他的臂彎裡,向停車的地方走去。然而忽然之間,她感覺身旁的人震動了一下,前方傳來了兩個女孩講話的聲音,好熟悉的聲音。
「再過幾個小時就開場了,你還敢跑出來逛,回去鐵定又要挨你媽罵的啦!」
「急什麼嘛!我化妝穿衣服迅速得很。這幾天排戲排得那麼累,讓我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不行嗎?」
仲蘅的血液循環加快,心跳也加速了。他的腳步停住了,那兩個聊天的女孩,終於發現自己眼前的身影,抬起了頭來。
洛湄和嵐楓都愣住了,以一種不信任的眼光看著仲蘅和稟君。台北這麼大,為什麼他們會在街上遇見?
「好……好久不見。」兩邊怔了半天,終於是仲蘅先開口,他的聲音竟有些嘶啞。
「嗯,滿久了。」洛湄被動的回話,覺得自己鈍鈍的,但她水漾般的眸子中卻無法遮掩,迅速盈滿了深深的感情,除了關懷,還有一點……嫉妒。
為什麼他身邊的人是楊稟君?他們還那麼親熱的手挽著手。洛湄一下子又悲哀起來,唉——都好幾個月沒見面了,仲蘅當然有理由跟楊稟君在一起,她囉嗦個什麼勁兒啊?!
可是,心裡為什麼一陣酸疼……。
「恭喜你,終於到台北的劇場來演出了。」
仲蘅的聲音把洛湄從無邊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她恍惚的笑笑,點了點頭。
仲蘅緊盯著她,心裡波濤洶湧,可是當著嵐楓和稟君的面,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只是站在那兒,眼眸直勾勾地盯著洛湄。
「恭喜你,祝你今天演出順利。」還是稟君打破了這層尷尬,主動向洛湄伸出手去。
洛湄被動的伸出手去跟稟君握了一握。
稟君的出現讓她倍受刺激,她那該死的自尊又出現了,逼使她昂起了頭來回道:「謝謝。不好意思,我們要回劇場去準備,先走了。」
她咬緊牙關,不准自己再多看仲蘅一眼,抓起嵐楓的手便轉頭朝劇場的後門走去。
「好了,別走那麼快,人家上車走掉啦!」嵐楓被洛湄拖著走了好久,直覺手腕都快被她抓出一道紅痕了。她是專程陪洛湄上台北來,幫忙兼捧場的,不過不是來受虐待的。
「走了嗎?」洛湄似乎呼了口氣。
「都快半年了,怎麼遇見他你還是這樣呢?早知如此就不必當初嘛!」說到這嵐楓就有氣,想暑假那時她多麼努力替他們兩人製造見面的機會,結果是一個遲到,一個早走;曲仲蘅更是隔天就回台北去,洛湄當然打死也不肯跟人家聯絡,兩人就這樣分手了。
「我又沒怎樣。」洛湄嘴硬的頂回去。
「哪沒有怎樣?我看你整顆心都快翻過來嘍!」嵐楓揶揄著。「今天首演,我看你等等在舞台上能專心才有鬼咧!」
「我偏專心給你看!」洛湄賭氣的走進後台化妝間,找出化妝品開始「專心」上妝。
「阿湄,」寶珠咚咚咚跑了過來,一見到洛湄,眉皺起來,忘了本來要說什麼倒先罵一句。「怎會現在才在上妝啦!」
「那麼早上妝沖啥?」洛湄辯白,實在是剛才自己出去溜躂去了。這一下,手上更忙碌起來,慌慌張張的畫著妝。
寶珠沒好氣的瞪她一眼,這才想到來意。「你綵排的時候,那件白色的衫不是太大嗎?現在改好了,你下來試看嗲?」
「好,等等就去。」洛湄心裡有點煩,不知是因為剛才見到仲蘅煩,還是因為妝一直上不對而煩。
「啥米等等?」寶珠一聲吼。「現在就去!」
洛湄讓寶珠的吼聲嚇得跳了起來,也許是心虛,想掩飾心裡因為仲蘅所引起的不定,慌慌張張往門外走。「好啦,好啦,我去啦。」
衝到舞台後的衣架旁,嵐楓正在那裡端詳那件戲服。
「好像改得又太小了一點,你來穿穿看。」
「喔。」洛湄的心神有些恍惚,直覺從剛才到現在做什麼都慌慌亂亂的,她隨手接過那件戲服來往身上一套。咦?另一隻袖子怎麼拉不過來啊?她扯了扯,還是不動,索性用力一拉,只聽到「嘶」地一聲——
衣服就這麼裂了一道縫。
四周霎時安靜了下來,一根針掉地都聽得見,洛湄訕訕地把衣服脫下來,低垂著臉,等老媽開口罵人。
「你是在沖啥啦!」寶珠的火氣果然強力冒起。「沒神沒魂的,快上場了還這樣?!」
「不能怪她啦,」嵐楓急著要幫洛湄講話。「都是因為剛才在外面看見了曲仲蘅,否則她不會這樣的。」
話說出口,嵐楓就後悔了。
果然,洛湄一雙毒箭似的眼神,往她身上射了過來。
四周更安靜了,剛才衣服裂了就沒人敢說話,現在更沒人敢說話。洛湄跟曲仲蘅的事大家都知道,那天洛湄表姊的婚宴大家都有分,後來曲仲蘅莫名其妙的回去台北,大家只敢私底下八卦,沒人敢真的去問,就連寶珠也問不出個名堂來。問不出來,寶珠就當是曲仲蘅負了洛湄。
寶珠咬牙切齒罵:「那樣的查甫你遇著又按怎?趁早對人死了心吧,免得自己傷心。」
「也不完全是人家的錯。」嵐楓又多嘴了。「洛湄自己脾氣大,擺架子。」
「什麼我擺架子?」洛湄本能的頂嘴。
「本來就是。沒見過你那麼自私的女人,問題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就把問題丟給他解決,他的家人不喜歡你,你要想辦法去讓人家接受你,瞭解你啊,哪有這樣試都不試就跑回來?然後約了時間,還大牌的遲到……我要是曲仲蘅,也難忍受咧!」
原來是這樣……不只寶珠,在場的其他人心裡也有點恍然大悟,唔,原來是這樣啊。寶珠更是心裡有數,這個女兒的個性跟她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她還有什麼不了的?
「你活該啦,」寶珠啐女兒一聲。「談個戀愛談成這個樣子。好啦,好啦,先把今天的戲演好再說。誰人拿針線來?這件衫先補一補。阿湄你還不趕緊去梳頭?快開戲啦!」寶珠利落的指揮化解了這一場混亂。
洛湄嘟著嘴,卻也聽話乖乖去梳頭,下定決心,先把今晚的戲演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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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快上演了。
戲早開演了吧?
仲蘅呆呆地望著手上的酒杯,party裡熱鬧滾滾的情緒他一點也沒沾上,反而像是從其中超脫了出來,心思完全飛到洛湄的身上。
她果然達成她的願望了,這個意志堅定的女人。他當初就是欣賞她這種直率、認真的個性。
其實這幾個月以來,仲蘅從來都沒忘記過洛湄,想起兩人在台南租屋而住的那段時光,簡直就是種甜蜜的心痛。他不只一次想要回去找她,可是他仍然沒把握能解決當初分手的原因——他的家人,還有洛湄那麼倔的個性。而現在她還會要他嗎?
「怎麼了?」稟君關心的坐到他身邊來:「大家都在那聊天,你一個人在這發呆?」
仲蘅嚇了一跳,驚覺的回過頭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給稟君。「你說什麼?」他完全沒注意到剛才稟君的話。
稟君深深地看著他,然後才若有所思的說:「你在想簡洛湄吧,是不是?」
仲蘅有點歉疚的對稟君笑了笑。他知道稟君對他好,雖然稟君不明說,不給他壓力,可是回台北的這幾個月,稟君總是陪在他身邊,適度給予她關心,傾吐她的情意,無奈仲蘅還是不敢接受……。
因為他的心在很早以前就給了洛湄,哪來還有另外一顆給稟君?
稟君明白這一切,她始終明白,可是她也一直相信假以時日,仲蘅一定能接受她,畢竟她認識仲蘅廿來年,簡洛湄卻只認識他幾個月;再加上畢竟他們的家世背景都相配,仲蘅的家人不會接受簡洛湄……。
可是僅僅是跟洛湄的一次偶然相逢,仲蘅就可以變得如此精神恍惚,牽腸掛肚,他曾幾何時如此對待過她?
這一刻,稟君終於瞭解了,他們也許可以綁得住仲蘅的人,卻管不住仲蘅的心。他的心一直在簡洛湄的身上,她就算得到了他,也只是得到了一個恍惚的空殼罷了。
仲蘅的杯子空了,他想起身再去拿一杯,酒似乎是他來這個Party唯一的目的,他只想麻醉自己。
仲蘅他問稟君:「要不要替你也拿一杯?」
「不必。」稟君搖搖頸,把手蓋在他的手掌上,阻止他站起來,她的心裡有點酸,可是即使是這樣,她還是一貫的安靜而優雅。「你也不必去替自己找酒了,我想你的解藥不是酒,而是簡洛湄。」
仲蘅怔住,彷彿沒有聽懂,只是望著她。
稟君淡淡一笑,有些蒼涼,卻又像是釋然了。
「我想,我在你身上下的賭注是輸了,你跟我家人在我們兩個身上下的賭注也注定輸了。我很想把你從簡洛湄身邊搶過來,但是我沒那麼大的能耐。」
「你……。」仲蘅呆了,瞪著稟君,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什麼?」稟君臉色微白,卻笑笑說下去。「別再擔心你的父母了吧,我會幫你的。我想他們之前這麼不滿意簡洛湄,可能也因為我的關係,他們一直以為你我仍有希望。如果我讓他們明白我真的放棄了你,可能他們也不會那麼抗拒簡洛湄了。」
「稟君。」
仲蘅驚愕而震動了,他的眼中蒙上了一片感激,不只是感激,還有一抹璀璨的光彩,那幾乎是稟君從沒見過的。
她歎了一口氣。「不管怎樣,我們總認識了廿幾年,沒有愛情,也可以有友情。我會幫你的。你現在可以去找簡洛湄了。」她看了看手錶。「那齣戲幾點結束?差不多十點吧,你還來得及。再去試一試,重新來過吧。」
再試一次……仲蘅腦子裡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們年輕,時間還很多,只要兩個人努力一點,以後一定有很好的日子過……。
是誰說的?喔,是洛湄的外婆。是啊,要努力啊,他們怎麼那麼容易就被打敗了呢?
仲蘅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反手過來重重握了握稟君,說不出的感動、感謝和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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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洛湄謝完幕回到後台,後台早擠滿了人,有慕名而來的,有專程從台南追上來捧場的戲迷,數不盡的鮮花……洛湄好不容易應付完所有的人,回到化妝室的時候,竟有點心力交瘁。
也許不是心力交瘁,是心亂如麻。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演完戲的,幾乎是每一下舞台,她的眼前必定浮現仲蘅的身影。
怎麼會這樣的?沒想到隔了這麼久,仲蘅仍能引起她如此強烈的感覺,她居然會如此心慌,如此心痛,看著楊稟君站在他身邊,她又是如此的嫉妒……。
「天哪,你家可以一個月不用買花了。」嵐楓笑嘻嘻地捧了一束最美的花束進來,一見到洛湄,卻不由得改了語氣。「不過,我看你一點也沒有成功演出的那種興奮,還在想曲仲蘅,對不對?」
洛湄咬牙不語,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卸著妝。
「去找他,」嵐楓拋下花,一下子跳到洛湄面前。「去找他,你知道他家在哪裡不是?」
洛湄似乎被這建議嚇住了。「我才不要去他家找他,他家人那麼可怕。」
「好,怕他家人,那就沒轍了,既然如此,你這輩子也不准再想曲仲蘅了,這你做得到嗎?」嵐楓殘忍的說。
「你別逼我。」洛湄喊道。
「你到現在還不肯放下一點你的倔強脾氣嗎?」嵐楓也喊著,一古腦的罵了出來。「你知不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裡?你根本不肯犧牲一點點,受一點點委屈,可是天下哪有那麼完美的事?怎麼可能什麼都合你的意?兩個人在一起本來就是互相忍讓,互相體讓,哪有像你這樣子,只會一味去要求人家?你真是長不大啊你!」
洛湄愣住了,她抬起睫毛,眼睛睜得大大,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嵐楓。這一刻,她好像有那麼點被嵐楓罵醒,也好像有那麼點懂了。
原來是她一直只顧著自己。如果幾個月前她不是那麼的固執,可以多體諒仲蘅一點,也許他們現在就不會是這樣了。
「嵐楓,」洛湄忽然呆呆地說。「你可以去當愛情顧問了。」
「是啊,我應該去讀心理系才對。」嵐楓噗哧一笑,卻沒忘記催促她。「快點換衣服,趕快去找他,再試一次,告訴他你的想法,不要再猶豫了,快去,快去啦。」
洛湄一下子像被嵐楓喚醒了似的,她火速的換衣服,回頭對嵐楓拋下一句:「幫我跟我媽說一聲。」
「你放心。」嵐楓笑著,飛快回了一句。
她就這麼唐突的去他家找他,他會怎麼想呢?洛湄邊跑邊揣想著,可是她管不著了,叫她有話憋在心裡不說,那是會死人的。她一定要去跟他說清楚,不管他聽完之後要不要她,至少她試過了。
她衝出社教館後台,在路口焦急的攔計程車。
「洛湄!」
一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她嚇了一跳,幾乎要全身僵硬,因為那個聲音是仲蘅的。
「你這麼急著去哪裡?」他緊盯著她,好像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我去找你。」她深呼吸,一次一次,沒預料到會在這遇見他。
他的心中激盪著,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找我做什麼?」
「我找你,問兩件事。」洛湄抬起頭,強迫自己靜下心,抹去她的驕傲勇敢的說。「一件,我要問你是不是跟楊稟君在一起;另一件,如果我願意再試一次,你肯不肯給我機會……。」
仲蘅好意外,完全驚訝而震撼,他衝動的將洛湄拉進懷裡,緊緊擁住她,不等她說完就吻住她的唇,這是他的回答。
洛湄全身都震動了,他的吻,他的唇,她如此熟悉的感覺都回來了。他的唇柔軟而熱烈的傳遞著他的深情,濃郁不悔的愛……她驟然眼眶濕潤,淚水氾濫的從眼中湧出,在面頰上奔流。
「你還要答案嗎?」仲蘅把頭輕靠她的額上,啞著聲說。
「我要。」她點頭。
還是這樣的個性……唉,仲蘅在心裡低歎一聲,可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洛湄,直率,不做作。
「我跟稟君一直是好朋友,她甚至答應幫我在我父母面前幫你說話。這樣你滿意了嗎?」
洛湄震了震,不禁抬眼看他。「你說真的?她……這麼好?」
「是啊,她這麼好。我實在不曉得我為什麼不要她,硬要來找你。」仲蘅開著玩笑,但望著她的眼裡,全是深深濃濃的柔情。
洛湄出奇的並未生氣,反而還笑道:「跟我在一起才刺激啊,要是跟她在一塊,一切都順利,那還有什麼樂趣?」
仲蘅大笑,情不自禁的又將她擁入懷中。大街上,兩人就這麼不顧旁人的眼光互相依偎著。
這時候,一輛九人座的巴士從社教館的後門開出。上面坐的是寶珠跟家人,寶珠正跟嵐楓埋怨:「阿湄是去哪啦?等等知不知影路轉去飯店?」
「你放心好了,阿湄會照顧自己的。」嵐楓回答著,忽然眼光一飄。咦?那在街上演輔導級鏡頭給人家看的,不是仲蘅跟洛湄嗎?
寶珠當然也看見了,她的眼珠子要掉出來連連罵道:「死阿湄啊,在馬路上,就這樣?實在太不像樣了,停車,停車!」
「不用啦,開車。」嵐楓急急又推翻寶珠的命令。「他們好不容易和好了,你不高興嗎?難道還要看洛湄每天在那邊要死不死的你才開心?」
也對喔,寶珠一下子想到這幾個月來洛湄那張不會笑的臉,是啊,她這個做媽媽的,還有什麼話好說?
於是那輛小巴士就繼續開,從那對情侶的身邊開走了。
不過從窗口那一雙雙的眼睛,好奇又不捨得轉移視線的眼睛所投射出的,可都是一個又一個的祝福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