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屋愛情夢 第五章
    滿山的翠綠、滿谷的風,伴隨著初早的黎明,陽光跳動的腳步像踩著迎薔睡眠的小尾巴,她睜開了酸澀的眼睛,蒙-中似乎有著什麼在敲她的車窗。她茫然轉頭,霎時一張大臉從她半敞的車窗冒了出來,嚇傳她立刻什麼睡意都沒有了!

    「幹嘛嚇我?」迎薔火大地推開車門出去。

    「該起床啦。」方宸把昨晚的那條被毯往迎薔懷裡一塞,卻不是道謝。「在鄉下不比在都市,天亮了就該起床知不知道?唉,看你一副睡不飽的樣子,這樣子不行喔。」

    迎薔的眼裡看得見火苗在竄。

    「是誰昨天晚上打呼打得比雷還響?這麼遠都還聽得見,誰會睡得好?」

    「打呼?我嗎?」方宸疑惑地指著自己。「可是我睡得很好啊。」

    迎薔沒好氣地把被毯丟到後座去。

    「我看你這個人,就算天塌下來,你也照樣能吃能睡,維持人類生存的本能!」

    「你罵人還真有水準,毒辣卻不帶髒字,可是這樣會把好男人嚇跑……。」他揶揄著,讓迎薔一個人站在車邊,自己則走到草地上去原地跑步、拉筋,做運動去了。

    迎薔發覺方宸真像是小時候坐在隔壁的那種調皮男生,讓人又愛又恨,有時候可愛得讓人想親他,有時又想踢他落海!

    她賭氣地把自己塞回車裡去,坐在座位上等他。面前的鏡子不小心被打了下來。迎薔照見自己的臉,不知是因為天光太白,或是這兩天太過勞累,臉色很是蒼白。

    該死的阿宸!迎薔邊罵,邊在前座的小置物箱一陣亂翻。記得那裡有條口紅,臉色實在太難看,多點色彩希望能有點幫助。

    該死的阿宸!塗好了口紅,那傢伙竟還不上車,迎薔又惱了,重新下車去逮他,阿宸正努力在做伏地挺身,一、二,一、二……。

    「喂,幾點了你還不打算回去?」迎薔恨不得踢他幾下。

    「說的也是,幾點了?」阿宸站了起來,隨口問。

    迎薔幾乎要翻白眼。

    「我哪裡知道幾點?我又沒表!」

    「啊,對,你的表搞丟了嘛!」方宸這下才恍然大悟,緊接著卻十分大方地把他手腕上的表卸下來,不由分說就替迎薔戴在手上,「喏,我的表送你。」

    「這……。」迎薔呆了呆,忘了方宸的表帶上還有他的汗臭味,只覺得他這麼一個粗獷的大男人,腕上的手錶竟會這麼優雅,很古典的長方型,戴在迎薔手上竟也不究兀,滿有特色的。

    「沒關係,你戴著吧,反正很便宜,路邊攤兩佰塊買的。」

    迎薔原本蕩漾的心湖咚地一聲被投下了一顆特大的石頭,所有的情調都被打破了。

    她抬起視線,倏地眼光又呆滯住,像被快干膠黏了起來!那傢伙,運動完流了一身汗,然後覺得很熱、很熱,於是就把T恤脫了,當毛巾在抹汗!

    年輕的壯碩身軀,古銅色的健康肌膚,結實的胸膛,迎薔直覺自己的臉又有火蔓燒上來,手心莫名其妙在出汗,她的眼皮跳跳跳,罵道:「你把衣服穿起來好不好!」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看著她的眼光充滿了興味,那種笑意像是深深埋在他的瞳眸裡。他不知道這麼一個習以為常的舉動竟然可以造成她這麼大的反應,他在山上自由慣了,晶晶看見他打赤膊也看慣了。

    他似乎很想取笑迎薔兩句,卻又忍住,要笑不笑地攤開那扭得像鹼菜乾一樣的T恤,又穿了回去。

    迎薔差點就要昏倒!那件T恤幾乎可以扭出汗水來,他居然就這麼又穿上身,惡!

    「喂,你擦了口紅?」莫名其妙冒出來這一句,迎薔安靜下來,被拆穿似的。

    「臉色太難看,怕嚇到人。」

    「可是好像太紅了。」他正經地說。

    「真的?」女人最擔心的就是裝扮不得宜。迎薔本能地想把口紅抹掉一些,身上又沒帶面紙或手帕好讓她抹……。

    「我幫你。」

    方宸笑著,他突然有個很糟糕而且不像話的衝動。他陡地扶住她的肩,在她還沒來得及驚訝或意會到他的行動,他的唇就已經貼上了她的。

    迎薔整個人都暈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承受這個意外的吻。他的唇輾轉纏綿地覆著她的,她的唇柔軟微顫地偎著他的,心臟猛烈地狂跳,從沒經歷過的經驗。景康吻過她,是的,可是那感覺完全不一樣,不一樣……。

    她呼吸著他的氣息,幾乎是貪婪的,迷眩於其中。那陽光的汗水,混和著淡淡的菸草香,很刺激,很令人沉溺的男人味道,她沉下去沉下去……。

    好半天,那溫柔纏綿的唇終於移開,迎薔呆若木雞地楞在那,方宸也怔怔地,些些尷尬。他一向這樣,不會思考太多,想到了就去做,可是該死的是,迎薔不是開得起玩笑的對象,他最最不想開玩笑的也是她。

    他突地後悔了,很後悔。不該是這樣的,他們的吻應該更纏綿一點、浪漫一點,怎麼變成一個像是惡作劇似的……。

    他下意識抬起手背,抹了抹唇,這個動作讓迎薔條然發現,自己唇邊花掉的口紅一定可怕得緊!她垂下頭去,也忙著用手背抹,忘了罵人了。

    「這下顏色就剛好了。」雖然還是幽默的,但方宸的口吻有點尷尬、有點慌。他甚至領頭先往車子走了過去。步子跨得大大的。

    他在緊張。

    那一剎那,迎薔憑本能知道了這一點。他緊張什麼?怕她不高興?他為什麼怕她不高興?然而卻是這樣的感覺讓她一下子溫柔了起來,她真的忘了要生氣了。

    跟著他的背影,迎薔忽然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指,輕拂過唇瓣,那裡留有他的吻。還有那份遭電擊似的強烈感覺。

    她閉了閉眼睛。Oh,God……。

    「你們回來啦!」晶晶跑出門來迎接方宸和迎薔,以他們的工作來說。一夜未歸算不上什麼大事,她也不太擔心,光顧著報消息:「剛才陳婆婆說,便橋修好了呢!不過只有一輛小轎車勉強可以通過的寬度。」

    「真的?」方宸和迎薔異口同聲,口氣也一致從開始的喜悅轉成後來的失落黯然。

    橋修好了,迎薔就再沒有借口留在這,必須回台北了。

    晶晶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神情變化。轉頭對迎薔繼續報她的消息:「你的大哥大響了一早上哩!我們又不好意思幫你接,去看看語音信箱有留話吧。」

    大哥大?是了,昨天晚上出門時迎薔開了機就忘了關

    她最怕的就是這種情形,母親神經緊張地死命打電話!她懊惱地走進廳裡,聽不聽語音留言其實都差不多……她歎了口氣,還是把語音信箱開了。

    令她訝異的,留言的竟是父親。她不明白父親這麼急急找她有什麼事,回撥了一通電話過去。

    「薔薔,你還在山上?一切都還好吧?」父親薛明遠,一接通電話就關心地問迎薔。

    「你怎麼知道我在山上?」迎薔微訝。

    「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笑,基本上迎薔父母的個性相當不同,薛明遠是開朗明理的,迎薔性格中潛在的那份活潑、爽朗,應該是遺傳自父親吧。

    「你媽打了十幾通電話給我,擔心得快瘋了,我看你再不下山,她大概就要找救難直升機去接你回來了。」

    「不會吧?」迎薔又驚又惱。

    「暫時不會,因為我跟她擔保一定可以帶你回來,不必作戰似的動用到直升機……。」薛明遠與何佩鳳不同的是,他對女兒的關愛總高過責難。「怎樣?可以下山了嗎?我在山下的大飯店等你。」

    「爸,你不在台北?」迎薔驚呼。

    「不親自來找你,怎麼帶你回去?」薛明遠又笑了。「還是要我去山上接你?」

    「不用了!」迎薔很快地說。歉然於自己這兩天的離家,搞得家人雞飛狗跳。「便橋今天早上聽說修好了,我自己開車下山。」

    「好,那你老爸在飯店的Lobby等你了。」

    薛明遠交代了飯店地址,掛掉了電話。

    心情凝重地結束談話,迎薔幽幽轉過頭來,不曉得為什麼大家都剛好在廳裡。正巧都等著跟她說再見似的,

    「要回去了?」晶晶悄聲問。

    「……欸。」迎薔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雖然有點苦苦的。

    「什麼時候走?」阿暉也問。

    迎薔回答著阿暉的問題,眼神卻飄向靠在冰箱旁喝水的方宸。

    「現在。」

    方宸靠著冰箱的身子似乎晃了晃,迎薔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回過神來,很誠懇真心地對大家說:

    「這幾天真的很謝謝你們的照顧,我很高興能有機會認識綠屋,認識你們,真的。」

    晶晶回報以微笑。

    「別這麼說,下回再來啊,你知道路了。」

    阿暉也說:「對對,再不然下次你再幫我們拖車。」

    真是又可笑又烏鴨嘴的說法,然而平日最該無厘頭的方宸,卻難得地一句話也不吭,悶悶地喝他的水。

    迎薔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逕自去收拾她的東西。原本她就沒帶什麼,所以其實也沒什麼好收;她站在綠屋的門前,似乎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人的際遇也直是奇怪,」迎薔站在門檻上,環視屋子,不由得感慨:「我來這裡原本是要找人。結果我要找的人沒找到,倒認識了你們。」

    「你要找什麼人?住在哪裡?」這其實是迎薔第一天來的時候,晶晶就問過的問題。只是那時狀況太混亂,沒得到答案。

    「算了。」迎薔釋然地笑了笑。「我問過阿暉住址,他說那條路已經是荒廢了的,沒有人住,我要找的人不曉得已經搬到哪裡去了。」

    「什麼路?」晶晶好奇地問。

    「就是霞雲路嘛!」阿暉代答。「我們以前住的那裡。」

    「你們以前住那裡?」換成迎薔好奇了。

    「對,所以你要找的人,說不定我們還認識。那人住在幾號?」

    也許因為現在的狀況比起迎薔剛來時的混亂實在正常得太多,也許因為迎薔要走了,不該還有遺憾,現在來談這個話題,很恰當似的。

    「36號。」

    迎薔立刻背了出來,古怪的是,眾人一聽到這個號碼,竟然面面相覷,然後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怎麼?是棟鬼屋?」迎薔吶吶地。

    「不是鬼屋,而且你昨天晚上還去過。」方宸很疑惑,所以話說得異常慢。「就是山坡下那棟廢棄的磚屋,我們以前住在那裡。」

    她楞住!腦子卻自動地在轉、在連線、在把所有的事組合成一個面,她突然詫訝地指著方宸喊:「阿宸?你叫儲方宸?」

    天!阿宸是個太普遍的稱呼,她也一直以為晶晶她們喊阿宸阿宸,是城牆的城之類,從來沒有把阿宸跟儲方宸連在一塊過,也沒想到要去追問他的全名。

    方宸也傻了。

    「你找我?你找我做什麼?」

    她繞了這麼大的圈,其實早就已經找到他!

    霎時間,詫異、驚喜、荒謬的情緒全部聚合起來佔據了她。迎薔臉上的表情亂得無法形容!她盯著方宸,難以平靜心緒。不知是該哭還該笑,可是驀然之間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又衝上她的心,她再也笑不出來,反而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半年多以前,」她強自控制著不爭氣的淚珠,不讓它滾落。「你捐過骨髓,救活了一個得了後天白血球再生不良症的女孩……。」

    迎薔說不下去、也不用再說了,方宸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半天回答不出半句話,怪不得!怪不得他一聽見她的名字就覺得好像曾經認識,見到了她又覺得好像似曾相識,他不知道,他們之間竟還有這樣的一層奇異的連繫。

    他凝視著她,視線在空中定住了,聽不見其它的聲音,看不見其他的人,迎薔怔怔地望著他,心中的反應愈強烈而鮮活。上天的安排如此巧妙,他們似乎不只要相遇,還注定了要相識而相知,她在不留預設任何心態的狀況下喜歡上他,而她的血液裡,流著原本屬於他的血。

    她想哭,好感動。她好高興捐給她骨髓的是個好人,而不是什麼爛人,好高興救了她的是方宸而不是別人,她的心裡流過一絲溫暖,對方宸除了欣賞傾心,還多了感激。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阿暉的迷糊腦子,忘事忘得快,根本還聽不懂。

    「半年前啊,快搬來這裡之前,你忘了?」晶晶提醒他:「那時候我們不是缺錢缺得要死?迎薔她母親還給了阿宸五十萬……。」

    五十萬?

    這三個字突如其來像三把大槌子打在迎薔的頭上!她眼神一轉,既無法置信又冰冷地凍在晶晶臉上,晶晶這才發現自己的話有引發誤會的嫌疑。趕緊又說:

    「不是,阿宸其實沒有拿牛毛,都是給綠屋的……。」

    一陣熱衝上迎薔的腦門,霎時燒得她紛紛亂亂!阿宸拿了錢!阿宸拿了錢給綠屋!迎薔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分別,在她來說,她看不出有什麼差別,因為這件事並不是出自單純的善心,而是有報酬、有代價的。

    她的心涼了下來,所有的美好一下子被破壞殆盡。她所以為的善心,所以為的好人,甚至為他們相識相知所點綴的浪漫,全殘酷地破碎,他救她的命,不過只是一件交易。

    淚水一下子衝破堤防,從眼角紛紛滾落,但那已經不再是感動的淚水,而是生氣的淚。

    她冷冷看了方宸一眼,那眼光中有著失望、傷心和一種被侮蔑了的怨忿!她什麼話也不想再說,扭頭便衝向她的車,踩下油門,車子一個驚險的大轉彎衝了出去。

    「她為什麼氣成這樣?」這是晶晶極度驚訝之後,極度不解的話。「她媽沒跟她說過?她到底知不知道整件事是怎樣的?」

    沒錯,迎薔就是不明白整件事的開始是怎樣的。如果她從一開始就參與,如果她再多想想母親處理事件的方式,或者再多認識一些方宸的個性,她就不會那麼生氣了。可是……偏偏就有那麼多可恨的可是。

    迎薔腳下死踩著油門,在山路上轉,山路如此崎嶇狹窄,她的車速卻高得驚人,許多時候險象環生,像在開雲霄飛車!而迎薔卻像是渾然不覺,她的每根神經都處於不理智的狀況,可恨、可恨、可恨!

    「叭」地一聲車聲喇叭在她身後暴響,迎薔被驚醒似的,本能反應地也按下喇叭,還罵回去,她已經夠不高興的了,還來惹她?

    然而後面那輛車的喇叭始終不停,刺人神經地鑽入耳朵。迎薔一看照後鏡,是輛吉普車,破吉普車。能跟她的百萬名車比?她狠命一踩油門,車又呼嘯而去,可恨的是眼前一個接近九十度的大轉彎,迎薔不得已放慢了速度,可是哪知後面那輛車竟利用這機會超越她,加速衝向彎道,在車輪快滾落山崖之前緊急煞車,驚險萬分地卡在迎薔面前!

    迎薔嚇了一跳,本能地踩下煞車。神經病!不要命了?她氣沖沖地跨下車來,方宸也從不要命的吉普車上跳下來,只有他一個人。

    「你把車開走。」迎薔刻意冷漠地。「卡在這邊叫人家怎麼過?」

    「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才讓你走。」

    方宸一反平日嘻皮笑臉的樣子,那雙深邃的睜子既認真又強硬。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個性,決定要做什麼,非達到目的不可。

    迎薔緊閉著唇,不發一語,也不看他。

    「我不知道你母親是怎麼跟你說的,」方宸忍耐地,不讓自己對迎薔加諸在他身上那莫須有的罪名生氣。「可是你不會不認識你母親,你不會不清楚你母親的處事習慣,你該知道,那五十萬的報酬完全是你母親自己提出來的。」

    迎薔怔了怔,終於想到這可能性。是,以她母親的個性。

    「可是她提出來,你可以不要收!」她還是強硬地。

    「我是可以不要收。事實上我也沒有收,」他頂回去,眼光直直看著迎薔。「那些錢給了綠屋。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綠屋那時快垮了,我根本連這些捐款也不會要。」

    「可是你還是要了。」迎薔不講理地:「反正都是一筆交易!」

    方宸火了,他重重地呼吸,胸腔在劇烈起伏。

    「你講不講理?你母親是捐了錢給保育機構,學校還開了捐款的收據給她,你看不出這其中的差別?」

    他長吐一口氣,努力在壓抑自己,維持自己的情緒,但是他的聲音還是不由自主地揚高了。

    「好,我知道現在多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我來找你,也只是因為我覺得我有必要跟你解釋清楚。我的為人、我對金錢的態度,你認識我,你應該明瞭。如果你仍然執意要把我想成卑鄙貪財的小人,那我也只能由你!」

    迎薔緊抿著唇不語。方宸的解釋她是聽見了,可她也固執地不肯聽進心裡去。方宸忽然體會,迎薔一時半刻是不可能諒解他了,他再多說什麼,也是徒然。

    「好,我想說的說完了,聽不聽在你。」

    方宸乾脆地不再多說一句,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毅然轉過頭去,大步跨向他的車,吉普車瀟灑地倒車開走了。

    走了!太耍帥了吧?他竟然就這樣走了?

    車子引擎的聲響在迎薔眼前漸去漸遠,迎薔呆立在那。

    拚了出人命的危險追上她,不是來求她原諒,也不是來找她吵架,只是為了解釋?而那乾淨俐落、不亢不卑的理智態度,反而在方宸離去之時將迎薔震懾住了!

    迎薔怔忡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像是醒了似的,茫茫然走回車上,茫茫然發動了車子。

    她的車速變得很慢很慢了,因為她剛才打結的神經,似乎終於又恢復了作用,開始理智地思索了。也許她之所以會如此憤怒,都只因為沒人告訴過她事情的真相。她一直想像救她性命的肯定是個好人,而方宸也符合這完美的形象,哪裡曉得牽扯了最醜惡的金錢,她心目中的完美破滅了。

    也許因為她家境富裕,從來不知道缺錢的苦。她明白綠屋的經費不多,但她不明白方宸視負擔綠屋的經費為他的本分,甚至曾經為了賺錢而想去當牛郎。

    一路上,迎薔就這麼反覆矛盾、交互撕扯糾纏,還找不出答案,卻已經先找到了父親所在的飯店。

    停了車,走進大廳旁的咖啡屋,迎薔一眼看見坐在窗邊的薛明遠。年近五十歲的他,成熟、穩重,所謂中年男人的魅力,就是如此吧?更何況她父親還有著開朗爽快的個性,她一直對父親是愛恨交加,喜歡他、崇拜他,卻想他外遇拋棄她們母女。她雖然很願意接近他,見面的機會卻不太多。

    「爸。」她喊了一聲,盈盈落座。

    「你看起來還不錯嘛,你媽在瞎操心什麼呢!」薛明遠爽朗她笑道,瞇起眼睛湊近女兒一些。「只是眼睛怎麼紅紅的?哭過了!」

    「沒有啊。」迎薔掩飾她笑了笑。

    「比你多活了這麼多年,又是你爸,難道還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他燃起一根菸,笑了,不過他並不像何佩鳳一樣喜歡逼問女兒。「打個電話給你媽報平安吧,她大概等你等得快瘋了。」

    迎薔點點頭,理所當然地拿起行動電話,可是才剛按了一個數字,似乎就已經能聽見母親又抱怨又緊張的聲音,絮絮叨念……迎薔歎了口氣,放下了電話。

    「怎麼?」薛明遠指指電話。「怕挨罵?」

    迎薔幽幽地:「反正回去肯定是要被罵的……。」

    「所以這一場乾脆省了?」薛明遠幽默地替她接了下去。

    迎薔笑了,如果她還有那麼一點幽默感,肯定是遺傳自父親。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什麼事可以讓你這個聽話的乖女兒留字條出走,莫名其妙跑到山上去?」薛明遠卡了卡菸灰,十分興致地等待答案。

    「應該是,讓媽和景康逼得快崩潰,所以隨便給自己找個借口就逃了。」迎薔無意識地撥弄著桌上的紙墊,服務生來招呼,迎薔點了咖啡。

    「什麼樣的借口?」

    「當初移植骨髓給我、救活我的那個人,你記得嗎?」迎薔並不想瞞父親,她跟父親一直可以像朋友那樣地交談。「媽從來都不提,也不讓我跟那人見面,可是我很好奇。其實媽始終不知道,我老早就曉得那人的住址。」

    「原來你也有你媽不知道的秘密。」薛明遠呵呵笑。「你找到那人了?」

    「找到了。」迎薔垂下了眼簾。

    「符不符合你的想像?」

    「應該算吧。」說起方宸,迎薔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迷濛起來,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他是個看起來滿吊兒啷當的人,可是思想又很成熟。他幽默、有趣,是個好人,而且他的工作很難得,怕在山上的一個保育動物中心工作。」

    「聽起來很不錯啊。」薛明遠含笑看女兒。

    「不見得。」迎薔的聲音變得低啞:「我後來才知道,媽那時候付了他五十萬。雖然他沒拿一分,錢全給了保育動物中心,可是他畢竟拿了。」

    「你媽給了人家錢?我還不知道有這種事。」薛明遠思索起來,隨即釋然又笑。「不過,哎,你媽就是這種個性,你又不是不清楚。怎麼?這困擾你了?」

    迎薔側了側頭,很為難。

    「這讓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完美,一點都不像我所想的……。」

    「你的標準未免太高了吧?」薛明遠看了女兒一眼。「如果是他開口要錢,那可是他人格上的污點。可是是你媽要給人家錢,況且他也沒拿,等於是捐出去了,我就看不出來他有哪裡不對。」

    迎薔驚愕地抬頭看父親,似乎從沒想到:是方宸開口要,或是母親硬要給,這中間有著天大的差別。

    「再說你媽乎常也沒捐過什麼錢。這樣不是還算幫她做了善事?」薛明遠又笑,迎薔卻更迷糊了。一件事可以從這麼多角度來看,她應該看哪一個?父親說的話,聽起來也滿有道理,還有方宸剛剛追出來,對她的解釋……

    「我看……你滿喜歡這個男人,是吧?」薛明遠突如其來的問話,把迎薔嚇得回過了神來,被猜中了心思,本能反駁:

    「哪裡是!」

    「如果不喜歡他,你何必這麼在乎他的所作所為?」薛明遠打量著女兒,笑了。「唔,我還真想見見這傢伙。」

    「為什麼?」迎薔心虛,視線在飄。

    薛明遠含意深遠地看著迎薔。

    「因為他是你自己挑的,不是你媽幫你挑的。」

    「誰挑的都一樣,」迎薔的咖啡送來了,她用小匙在咖啡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反正我是要嫁景康的。」

    「那小子有什麼好?我就搞不懂你媽!」薛明遠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爸不喜歡景康,可是景康人還不錯,」迎薔簡直是用萱芙的話在說服自己與父親:「他很上進,對我也很好,我嫁給他會很安定,他是個負責的人。」

    「安定?」薛明遠哼。「能給你安定,又負責,你就要嫁他了?」

    「至少你連負責都沒辦法給我跟媽!」迎薔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薛明遠驚異地望著女兒,笑容不見了,頓時啞口無言。

    迎薔立刻就後悔了,幹什麼呢?她自己心情不好,何苦攻擊父親?雖然說,這是她和母親生命中始終存在的某種缺憾──一個失去丈夫,一個少了爸爸。

    「我想,我給你做了一個很壞的示範。」薛明遠長歎一聲,口氣卻堅定而清楚:「可是你應該知道,我跟你媽也是政治婚姻,長輩安排的。我結婚前並不認識你媽,也不愛她,我以為這種婚姻多得是,別人都這麼過,我也可以,然而當我遇見秀瓊……。」

    秀瓊,迎薔永遠記得這個名字,她是父親現任的妻子,當年父親也因為她,排除眾議,執意與母親離婚。

    薛明遠再歎。

    「薔薔,婚姻是人生中極重要的事,不管考量什麼因素,當然第一得選擇自己的最愛。那些所謂的財產、地位、家世學歷,都不過是附帶的條件,這是我歷經一次失敗而痛苦的婚姻所得到的經驗。我知道你不愛景康,你為了某些目的或是你媽的使命而嫁給他,我並不是為我自己辯護,可是你敢保證你這一輩子不會愛上任何人?不可能重蹈我的覆轍?」

    迎薔為父親的最後幾句話震懾住了!她無法再說話,心裡只是既慌又亂地沒有了主見,頓時陷入彷徨之中。

    那無助而柔弱的樣子,一下子讓薛明遠心疼起女兒來。她的日子已經夠難過了,他何苦這麼說教似的往她身上再加壓力?

    他換了個說法,口氣變得輕鬆:

    「哎,或者,如果你真的要嫁景康,至少在踩進結婚墳墓前先玩夠本吧,找個自己愛的男人轟轟烈烈談場戀愛,也許以後會甘願一點。」

    迎薔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苦笑。

    「爸,你在說些什麼……。」

    「好,好!」薛明遠笑了,他的本意也只是想把氣氛弄得和緩一點。服務生來倒水,他趁機轉了話題:「餓不餓?要不要點些吃的?中午了。」

    中午了?迎薔早上就下山來,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她下意識抬起了手腕想看時間,驀地,看見了方宸的那只兩百塊的手錶。他沒要回去,她也忘了還他。

    迎薔癡癡地凝望那隻手表,霎時間,一股又甜又澀的複雜感覺衝上來攻佔她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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