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棵麵包樹 第一章
    是下班的尖峰時間,車潮中裘晉歡很勇猛地從快車道殺出外線,拐進一條小巷,暫停在於黛榕家樓下,匆匆奔去鐵門邊按對講機喊她:「你拿下來好不好?我沒地方停車。」

    「車?」黛榕的聲音聽來十分詫訝,「你什麼時候買車了?」

    「不是,是我老闆借我的,反正你下來啦!」晉歡邊講話還邊分神去注意她的車,就算不被拖吊,照張違規相片也夠虧本的了。

    「好啦,我馬上下去。」

    黛榕的聲音隨著對講機掛斷而消失,晉歡回到車上去等;不一會兒,剛才的鐵門前出現了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黛榕反手關上了大門,立刻鑽進了晉歡的車裡。

    「嘩!」黛榕誇張地嚷著:「好棒的車喔,你老闆為什麼借你開啊?」

    「不是借我開,」晉歡糾正。「是擺在公司車庫,當公司車。只是,我們那個迷你公司只有我一個人有駕照,所以我開也沒人抗議,等於造福我了。」

    「你老闆人真好。」黛榕羨慕地又誇了兩句,語鋒立刻一轉:「既然這樣,順便送我去醫院上班吧。」

    黛榕在醫院當護土,得輪班,晉歡下班了,她才正要去上班。晉歡聽話地排了檔,嘴裡卻不由得嘀咕:「我是來找你拿東西,又不是來當司機,你也太會利用我了吧?」

    「反正你下班也沒事嘛。」黛榕很不給面子地笑道。

    「誰說沒事?」晉歡不平地,「我要去練拳呢。」

    「練什麼?」黛榕還以為自己耳朵有毛病,聽錯了。

    「我之前跟你提過啊。」晉歡將車又駛回車陣中。「我在拳擊教室練拳,打沙包。」

    「我以為你只是說說罷了,」黛榕一臉駭異,「怎麼你玩真的?」

    「已經去過好幾次了呢,」晉歡頗為得意地說:「教練還說我頗有慧根。」

    「打算去當奧運國手?還是嫌自己手臂不夠粗?」黛榕調侃著,還刻意捏了捏晉歡那本來就滿結實的手臂。

    「發洩情緒嘛,」晉歡辯著,「而且還可以防身。」

    「你真是的。」黛榕搖搖頭,帶著一種暴殄天物似的眼光看她,有感而發:「有些女人長得不美,卻味道十足;你呢,長得漂亮,卻沒什麼女人味。」

    黛榕對晉歡的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晉歡身材纖細、苗條,卻不見骨;膚容雪白、神清氣爽,美得乾乾淨淨,素素的一張臉還不必化妝,長髮不染不燙,沒有什麼特殊髮式,只用只髮夾束在腦後;然而僅僅這麼平凡的裝扮,都足以讓人驚艷。只不過晉歡的眉眼帶了股英氣,舉手投足又太過瀟灑——

    這一來一往,就讓她的美女氣質扣了不少分,更別提她對時尚的不知不覺,永遠只曉得針織衫配牛仔褲。

    「你呀,」黛榕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都已經二十六歲的人了,還是只會穿牛仔褲,怪不得沒男朋友。」

    諸如此類的論斷,晉歡已經聽黛榕罵過不下百次。她知道黛榕接下來一定會繼續從她的髮型一直數落到她穿的鞋子,她歎口氣,等待黛榕千篇一律的教訓。

    不過黛榕今天倒忘了要罵人,她想到另一件事——

    「喔,對了,喜帖給你。」

    對了,就是這張喜帖,罪魁禍首。晉歡來找黛榕不過就只為了要拿這張即將結婚的同學請黛榕轉交給晉歡的喜帖,沒想到不只成了司機載黛榕去上班,還挨她一頓訓。

    一個紅燈,晉歡停下了車,得空拿起那張喜帖來看。粉紅色的封面,鑲著新郎新娘幸福的甜笑。新娘是她的高中同學,當時她們有六個好朋友,無事不說,無話不談——

    一幕回憶浮上晉歡的心頭。那年紀,才只是十五歲的小高一,聽了一個說法:女人不是敗在衣服,就是敗在愛情上。大家十分不屑,下定決心絕對不當愛情的奴隸,不結婚。志向之篤定,還互相打賭,每人從過年的紅包中拿出兩仟塊存著,說好之中誰最後嫁人,或到了三十五歲還沒結婚,這筆錢就給她。

    當年大家都豪情萬丈地認為自己會當一個不被愛情打倒的女強人,哪裡曉得大學才剛畢業,就有人臨陣脫逃嫁掉了。往後數年,陸陸續續一個接一個走進結婚禮堂,完全不在乎當年每人拿出的那兩仟塊;經過其中一位在證券商上班的同學,這幾年跟會、炒股票、買期貨之後,已從一萬二爆漲成五十萬。

    同學們都不是有錢人,不過沒人想要那五十萬,大家都寧願幸福地手挽著另一半,向當年嗤之以鼻的愛情投降。

    燈號轉成了綠燈,晉歡移回思潮重新上路,心中仍十分感歎,不免問:「我們六個還剩下誰沒結婚?」

    「就你跟我嘍。」黛榕笑道:「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跟你搶那五十萬的。」

    講成這樣實在有點教人傷心,但黛榕在異性方面一向頗得人緣,絕對不像晉歡長久處於沒男朋友的狀態。

    平白無故可以獲得五十萬現大洋當然令人開心,但所付的代價未免有些殘酷。晉歡就像任何一個女人一樣,也想要愛情的滋潤,渴望甜蜜的感情生活,更不願在同學們都已經雙雙對對之際,自己還是寂寞淒清的孤家寡人。

    唉……

    一想到這,晉歡就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黛榕像是猜到了晉歡歎氣的原因,她笑著:「這樣吧,我幫你介紹男朋友,相親好了。」

    「相親?」如同許多適婚女子對相親的排斥與敏感,晉歡想也不想就斥:「我才不要!」

    「為什麼不要?相親有什麼不好?」黛榕義正辭嚴地曉以大義:「又不是古代,相了親就要嫁了,現在的相親只是多認識一個異性的機會,先做朋友嘛,哪裡不對了?」

    「不對。」晉歡固執地:「怎樣都不對。」

    「真是龜毛。」黛榕皺皺眉,妥協似地說:「我想到啦,你家隔壁的那間屋子不是要賣?」

    晉歡努力點頭。她家隔壁本來住的是她阿姨一家,但才剛住不久就因工作舉家遷去大陸,屋子空著,拜託晉歡的老媽幫他們賣;賣掉就有個大紅包哩,晉歡當然點頭了。

    「喏,我幫你介紹的那個對象,剛好想在你家那區買間屋子,」黛榕腦筋動得快。「借由看房子的理由認識——這樣就不怪了吧?」

    晉歡不頂嘴了,像是在考慮她阿姨的屋子重要呢?還是去相親比較嚴重?

    「下次來醫院找我,我帶你到我們醫院外面的麵包坊找他。」晉歡的安靜,被黛榕直接當成允諾了。

    「麵包坊?」晉歡不解,「為什麼不在醫院裡見面就好?」

    黛榕瞟了她一眼。「他是那家麵包坊的老闆,不去那裡找他去哪找?」

    「麵包師傅?!」晉歡嚷了起來。「我還以為你要介紹個醫生給我呢!」

    「少呆了,醫生有什麼好?大醫生忙得要死,還要輪班,根本沒空陪你;小醫生又賺不到錢,你跟著他做什麼?」黛榕嘖嘖叨念晉歡的無知。「人家他的麵包坊是個連鎖店,早就不必看店、不必做麵包,是大老闆啦。」黛榕語鋒一轉,忽然問:「喂,你看過麵包樹沒有?」

    晉歡不知道她幹嘛問這個,但還是老實答:「上次去花蓮的時候看過。」

    「又高又大對不對?一棵可以遮風擋雨的樹,而且果實還能吃飽。」黛榕比手劃腳地形容著。

    「人家他呀,就像一棵麵包樹,善良、誠懇,親切又負責任,標準新好男人一個,萬中選一的好對象,光我們醫院就很多人對他有意思。說真的,」黛榕的語氣一轉而成悵惋:「如果不是我已經先認識了歐陽,我一定把他留著自己用,才不給你呢。」

    歐陽是黛榕的現任男友,才交往沒多久,正處於蜜月期,無怪她不捨得拋棄。

    「親切的好男人……女人會喜歡這種類型嗎?」晉歡卻有許多疑問。「我是說,女人不都喜歡那種酷酷的、冷冷的、有點壞,又不是太壞的男人?」

    「救命呀!」黛榕誇張地頭往後一仰作昏死狀。「你當你是羅曼史小說裡的女主角,談那種浪漫的戀愛?醒醒好不好?你二十六歲啦!」

    「誰說二十六歲就不能浪漫了?!」晉歡不服氣地斥。

    黛榕嘖嘖反對,豎起一隻食指搖了搖。「你聽好,二十五歲以下的女人需要浪漫的愛情,二十五歲以上,請顧慮一下現實。你說吧,那種酷酷、帥帥的男人,有幾個是心地善良,又肯乖乖留在一個女人身邊的?你雖然長得漂亮,卻也不是傾城傾國之姿,你是要找個拈花惹草、每天讓你提心吊膽的男朋友,還是找個穩重、溫和,能照顧你的男人?」

    晉歡愣了好一會兒。黛榕這幾句話。還真是有道理得一塌糊塗,讓人沒得反駁,她不得不服氣,氣焰都沒了。「黛榕,你說得對。」

    「當然對!」黛榕毫不客氣地把鼻子抬得高高的。「否則你以為我這幾年的戀愛白談的,一點心得都沒有?」她臨時一改口:「啊!醫院到了,前面停就好。你看,麵包坊就在那邊……」黛榕指著醫院對面一排商店中的一道湛藍色招牌要晉歡看。「還是我現在帶你過去?他今天應該在。」

    晉歡為難地:「我趕著去上拳擊課。」

    「好啦好啦!未來的奧運國手嘛。」黛榕也只得下車,臨走還不忘調侃她:「你啊,打拳這麼有慧根,談戀愛倒是一點慧根也沒有。」

    是啊,不只沒有慧根,還簡直低能,晉歡的心回應著的黛榕的話,看著黛榕走進了醫院的大門,才將車掉轉了頭。

    晉歡其實一點也不笨,還滿聰明,求學、工作,都十分順利,唯獨愛情,她總是跌跌撞撞,長年在過人家所謂的空窗期,從來沒有順遂過。

    上回去KTV,晉歡跟黛榕學了一首老歌叫「情字這條路」,有幾句詞晉歡覺得根本就是她的寫照——情字這條路,別人走著輕鬆,她走著艱苦……別人滿面春風,她卻在淋雨……

    或者,她真的該聽從黛榕的建議,去見見那位她所謂「萬中選一」的好對像?畢竟黛榕的愛情經驗比她多得太多,聽聽前輩的指示總是好的。

    一棵麵包樹呵……

    晉歡想著黛榕有趣而誇張的形容詞,微笑著把車駛向了拳擊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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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歡上課的拳擊教室正是人口密集的住商混合區,要找個車位簡直比中彩券還難,晉歡好不容易在條小小的死巷找到了個位子——

    死巷,而且還是暗巷,暗暗、窄窄沒什麼人煙,晉歡剛停好車時只想著上課快遲到,三步並成兩步沒想太多,等十點下了課去開車……那條巷子怎麼愈走愈小,還路燈愈來愈少?

    當下什麼社會新聞上的報導、e-mail上轉寄來轉寄去的那些暗巷中被歹徒施暴、變態狂之類的事件全都浮上眼前,不免小心地左看右看,提高警覺,一邊慶幸自己是拳擊課的高材生,老師附帶教的防身術,立刻可以現學現賣。

    正這麼有恃無恐地盤算著,眼前她的車已經在望了。晉歡才剛鬆了口氣放下心,卻赫然發現,她的車旁站了個男人,還鬼鬼祟祟地朝車窗裡望!

    「你在我的車旁幹什麼?!」晉歡本能地一聲大喝。好啊,沒想到還真的給她遇上賊——她的手已經握好拳頭了。

    那男人長得很高,身材偏瘦,然而高挺的骨幹卻有種力量的英姿颯爽。他聞聲轉過身來,頭頂上剛好一盞路燈打亮他,他的五官線條十分清秀,卻無一絲脂粉氣,眉眼鼻唇舒展得恰到好處,一雙深邃明眸似乎專為戀愛而生,桀驁的氣勢中透露著一絲頑皮。

    晉歡才剛與他打了個照面,就不由得愣住了。怎麼這賊長得也太漂亮了吧?而他看她的眼光,竟又如此地肆無忌憚,眼神一揚一落,就把她由頭到腳打量個夠。她嚥了嚥口水,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穿得太少了,得包一條棉被來才能阻擋他的目光;她的臉全紅上來,握著拳的手無意間也鬆開了。

    「這是你的車?」他反問,很有興趣似的揚高了眉。

    他的問題提醒了晉歡他或許是個帶有危險性的歹徒,拳立刻又握好了。「是我的車,你想幹什麼?」

    他的眼光掠過一絲困惑,隨即又審視般地再看了眼那輛車。晉歡看見他對車好像比對她還有興趣,立刻又緊張起來。這是她借來的車啊!萬一發生了什麼事,她怎麼對老闆交代?

    「喂,你走開,我要上車了!」她走向車門,凶霸霸地說。

    他的注意力又擺回她身上,唇角慢慢浮上一抹微笑,直勾勾地盯住她,「我在想……你也許可以送我一程。」

    什麼?送他?他以為她會笨到讓一個陌生男人上她的車?就算他長得再迷人,也夢想咧!晉歡當下擺出一副惡狠狠的口吻:「你要是夠聰明,就趁早滾遠一點,別在這裡打歪主意。你別以為女人都好欺負,惹火了我,可別怪我不客氣。」

    晉歡這套從電影裡學來的狠惡對白,顯然沒有嚇到他,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十分有趣地笑了起來,挑釁似地仍站在車門旁,似乎想看看晉歡能拿他怎樣。

    這麼小看她?!

    晉歡火了,不曉得她是拳壇的明日之星啊?當下掄起拳,往他那張笑得十分迷人的臉一揮——

    彷彿電影的慢動作,他被打退了兩步,踉蹌地往後一摔,「喀」一聲,頭去撞到巷邊的牆。

    晉歡初試啼聲,完全沒料到自己的手這麼有威力,一個大男人耶,被她打到去撞牆!

    她只想教訓教訓他,卻沒想要打傷他。她也緊張起來,趕忙奔過去看,「喂,你沒事吧?」

    他支撐著坐了起來,手扶著頭,臉上仍然是一副「怎麼會這樣?」的迷惑表情。這女人怎麼說揍人就揍人?而且還揍得這麼重?!

    「你是神力女超人嗎?」他用手揉著頭,表情十分糾結,顯然頭被撞得頗疼。「怎麼手勁這麼大?」

    「我警告過你的,是你自己不聽。」晉歡又惱又得意,惱的是自己可能揍傷了人,得意的是她抵抗壞人的能力,嘿!

    「這下好了,」他瞅著她,慢條斯理地說:「你要送我去醫院檢查了,我的頭暈暈的,搞不好會腦震盪。」

    晉歡瞪著他,看見他那雙靈活的眼中似乎在轉著什麼主意……她本能反應地嚷:「你想得美!我幹嘛送你去醫院?!」

    「你把我打成這樣,當然要付醫藥費。」他理所當然地說。

    「那是你活該!」晉歡氣嘟嘟地。「誰叫你在我車子旁邊鬼鬼祟祟的一副賊樣?分明就是想搶我的車!」

    「搶你的車?」他一臉啼笑皆非。「我如果想要那部車,根本不必搶,招呼一聲就有了。再說,」他的眼神又敏銳起來,似笑非笑地睨著晉歡,「我什麼時候做了偷搶的動作?你根本無憑無據。」

    晉歡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是事實。他是沒做出什麼違法的舉動,糟就糟在她這拳打得太重了。

    她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站起身來,刻意冷漠地說:「我去幫你叫部計程車,送你去醫院。」

    「幹嘛你自己不送?」他抬眼看她,一雙既甜蜜又狡黠的眼睛。

    晉歡沒理他,只是重重踩著腳步往巷外走。

    「也好,」他輕鬆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你去叫個計程車司機來作證,我告你蓄意傷害時才有證人。」

    「你……」晉歡倏地停下了腳步,氣怒地轉頭瞪他,她怎麼這麼倒霉遇上了個無賴!

    他表情豐富地瞟了她一眼。「喏,你要是有誠意一點,載我去醫院檢查,順便付醫藥費,我就不告你。」

    「我怎麼可能隨便讓一個男人上我的車!」她扯開嗓門:「誰曉得你是不是好人?!」

    「不管我是不是好人,你一拳就可以把我擺平了,還怕什麼?」他的聲音溫和,含笑的臉直視著她。

    晉歡忽然發現,他已經不知不覺間控制了全局、掌握了優勢,因為她的臉皮沒他那麼厚,沒辦法學他耍賴。

    「上車吧。」她歎了口氣,逕自走向車。

    「真冷淡……」他唏噓。「不是應該扶我起來?」

    晉歡沒好氣地吼:「我打到你的頭,又沒打斷你的腿!」

    「真沒誠意……」他哼著。「你叫什麼名字?」

    「問這做什麼?!」晉歡提防的警覺心倏起。

    他聳聳肩,「要告你,總得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你去死吧。」

    晉歡喃喃詛咒著,不甘情願地伸出手去拉他,他抓住晉歡略一借力,便站了起來,只是沒想到晉歡才稍稍鬆懈了警戒心,竟被他順勢一帶,反而是她差點撲進他懷裡。

    「你幹什麼?!」她慌忙站好,然而兩人的距離卻因此而所剩無幾,他健偉的身軀正在她面前,她陡地抬起頭來,卻又立刻陷進他那雙深幽魅人、似笑非笑凝著她的眸子。

    晉歡嚥了嚥口水,在他逼人的注視下不安起來,脈搏鼓動著血液狂湧進心臟,在她體內製造衝擊。這男人有教她心慌意亂的能力,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沒用地臉紅得像顆蘋果了。

    「你真容易臉紅啊。」他輕聲說,唇角漾著一抹耐人尋味的淺笑注視她的驚惶失措,幽默地道:「從額頭一直紅到脖子……其它被藏在衣服裡了。」

    他伸出手指,隨著他的話從晉歡的鼻尖一路輕劃到她的下巴,一條火線順著他的食指竄過她的皮膚……

    晉歡震驚於他的碰觸,猛地打掉他的手!這男人未免太大膽太輕浮了吧?她當下往後一退,氣唬唬地瞪他,手又握起了拳頭,隨時準備再給他一拳。

    「喂喂!我已經受傷了,你該不會想繼續把我的頭給打破吧?」他玩笑道。

    「上車啦!」晉歡不理他,逕自開了車鎖,「你再囉嗦,就去告我吧,我不載你去醫院了!」

    「嘖,」他邊上車邊搖頭,「沒見過女人這麼凶的。」

    晉歡才剛被黛榕指責沒有女人味,現在又被這男人罵凶,這讓她的心情實在是糟透了,她索性凶到底:「你這一路上給我嘴巴閉緊一點,老老實實的,否則看我不揍你!」

    他做了個非常驚恐駭異的表情,但好歹是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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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歡並不清楚附近哪裡有醫院,所以一路開到了黛榕工作的醫院裡,好在距離也不太遠。她向他要健保卡,替他掛了急診,本能地偷瞟了眼健保卡上的名字。

    程淨齊。這三個字並沒有勾起她的些許印象;年齡則與她同年,甚至還小她幾個月。

    「等醫生叫號吧。」她把掛號單丟給坐在長椅上等待的淨齊,卻不打算陪他等。

    「我等等回來幫你付醫藥費。」

    淨齊還來不及抗議,她就已經走了,上三樓的外科病房去找黛榕。

    黛榕正在護理站裡整理著什麼,抬頭見到晉歡,十分意外,笑道:「特地來看我啊?真是難得。」

    「誰閒閒沒事來看你?!」晉歡怨著,把剛才在暗巷裡發生的事簡單跟黛榕講了一遍。

    「你的神拳,加上你大而化之的個性呵……」黛榕笑不可抑,「就知道有一天一定會出事。」

    「我不是來這裡讓你取笑的好不好!」晉歡噘著嘴。

    黛榕卻絲毫不在乎晉歡的抗議,她匆匆一看手上的表,「喔,時間還來得及,我們走。」

    只見黛榕轉頭跟同事交代了一聲,就拉起晉歡的手往電梯奔,晉歡不明就裡地被她拖著跑,嚷:「去哪啊?」

    電梯門開,黛榕又拉著她跑出電梯。「去找麵包樹啊!」

    「這麼晚?」晉歡跑到喘氣,「人家要打烊了啦。」

    「他一個星期才來這家店一次,一來就會待到晚上,」黛榕頭也不回地朝醫院大門走去。「平時還不在這家店裡呢。」

    「喂——」

    晉歡的抗議無效,黛榕拉著她出醫院大門,轉了個彎,在旁邊的商店街停下,伸手推開玻璃門,走進一間裝潢十分溫馨的麵包店。

    黛榕跟這家店裡的人已經很熟了,一進門就直接到櫃檯問女店員:「你們老闆咧?」

    「你等一下,」女店員很熱心地:「我去叫。」

    已經差不多是快打烊的時刻,商店街上沒什麼人走動,麵包店也沒有其他的顧客,晉歡杵在那,愈想愈彆扭,好像真的是刻意來相親似的,不由得避得遠遠的,縮到門邊去了。

    「你別小家子氣好不好?幹嘛站在那邊貼牆壁?!」黛榕受不了地大搖其頭,走過去一把將晉歡拎過來。「我又沒跟他講明要把你介紹給他,只是先跟他說你親戚家的屋子要賣,他也很有興趣……」

    「你等一下,韓先生等一下就出來。」店員回來報告,打斷了黛榕的話。順便帶回來一把鑰匙,去開牆上的壁櫃。

    「謝謝。」黛榕謝完女店員,又回來繼續她剛才的話題:「反正就只是他先去看房子,又不是看你……」然而眼前那位女店員開櫃門的動作卻又好滑稽,害她不由得分散了注意力。那櫃門似乎很緊,女店員手拉著把手,不管多努力都拉不開,拉得黛榕和晉歡都忍不住想幫她使力。半天,黛榕受不了走過去——

    「我幫你開好了。」

    只見黛榕雙手抓住把手,又扯又拽,門還是拉不開,終於連晉歡也看不過去了。「你怎麼開得了?還是我來吧。」

    於是換神力女超人上場。

    那櫃門像是卡住了什麼,十分緊密,晉歡使力一拉,總覺得要是櫃門開了,難保整個櫃子不跟著一起倒下來,但黛榕與女店員俱都用著一種期盼的眼神望著她——

    她一狠心,用盡全力一拉——

    「砰」地一聲,門開了,但這不是門被拉開的聲音,而是晉歡使力過猛,手肘往後用力撞到某個人胸部的聲音。

    一聲微弱的悶哼隨即傳出,晉歡緊張地轉過身來,正巧見到一個胸疼得彎下腰去的男人。

    「韓諱,你沒事吧?」先反應過來的是黛榕,她趕緊過去看他,還邊跟晉歡使眼色。為什麼使眼色?晉歡一時還反應不過來,霎時心裡才劃過一個想法:啊,糟!這人一定就是那棵麵包樹了。

    「對不起,」晉歡真是懊怨到了極點,這男人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的?傷腦筋。「你還好吧?」她想過去扶他,但她必須先經過頭頂上打開的櫃門才行,於是晉歡順手將那擋路的櫃門一拍——

    好死不死,拍過去的櫃門,又正好打中剛站直了的韓諱。

    他這下連哼都哼不出來了,只忙著去護那被打痛了的鼻子。

    「對……不……起……」晉歡的聲音已經比蚊子還小了。

    再機靈如黛榕,面對這樣的場面也只有傻眼的分。她只能先隔著晉歡,以防她再做出什麼可怕的事來,然後等韓諱痛完了、恢復正常了,才替兩人介紹:「韓諱,這是我跟你提過的裘晉歡,我說的房子就是她家隔壁那間。晉歡,他是韓諱。」

    活了二十六年的晉歡,此時簡直就像個十八歲的鄉下姑娘,從來沒這麼窘過。她尷尬地朝他笑笑,不太敢抬頭,用眼角偷偷看了他兩眼。

    他的身材比例很好,高高壯壯的,寬闊的肩膀,給人十分穩重的感覺;那張臉除了被櫃門打紅了的鼻子之外,輪廓單純,五官斯文,優雅的顴頰,方方的下巴,英俊爽朗,無可挑剔。

    有些人,只要見一次面就有好印象,只要一看到他,就感覺得到他的親切、溫和、誠懇,韓諱正是這樣的人。

    不用說了,晉歡對他的第一印象自然是好得不得了,但她不得不想到,自己給人家的印象呢?

    她還沒見人家的面,就先用手肘打中他,然後又讓櫃門差點打歪他那高挺的鼻子——不管怎麼說,人家對她的印象怎麼都不可能好了。

    於是,當韓諱彷彿無事發生過般地對她誠懇伸出手來,微笑道:「你好。聽於黛榕說,你家要賣的那間屋子很不錯?」

    晉歡臉上的紅潮從脖子開始漫上來、漫上來……

    她又慚愧又窘,慌張地伸出手來回握了握,說:「那是我阿姨的屋子,還很新,而且才剛裝修過,」她在櫃檯上找紙筆,想留電話給他,但她手忙腳亂地拿了紙又掉了筆,拿了筆卻又巧是只沒墨水的……

    末了,還是韓諱好心替她拿了筆,晉歡頓時更是窒熱慌亂,只想趕快逃離這窘迫的困局。

    「這是我家的電話,」她狼狽地把紙條往他手裡一塞,「呃……請跟我媽聯絡,再見。」

    然後,拉起黛榕,不由分說地就往玻璃門外走,腳步之匆忙堅定,完全不敢去看韓諱是什麼表情,也不顧黛榕齜牙咧嘴地抗議;她大氣不喘一個地直拉黛榕回到醫院大門前,才終於鬆脫似的吁了口氣。

    黛榕看晉歡到現在還是脹紅著一張臉,真是好氣又好笑,只學著她的聲音取笑她:「……請跟我媽聯絡……真是輸給你了!我是介紹韓諱給你,不是介紹給你媽!」

    「別鬧了。」晉歡略帶沮喪地說:「他被我打成這樣,不會對我有意思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黛榕想起剛才的一團混亂,還是邊皺眉頭邊好笑。

    「算了吧。」晉歡搖了搖頭。她對韓諱的印象是不錯,但她不想讓自己存有太多夢幻的期盼,以免日後失望。

    「快點回去吧,」她催促黛榕,因為程淨齊還在醫院。「我還得幫那傢伙付醫藥費呢。」

    黛榕這才想起,還有個可能腦震盪的人在等著晉歡。她隨晉歡回來醫院,本想直接回三樓工作,卻又不由得好奇:「那人在哪?」

    晉歡東看看西看看,終於在藥局前的長椅上找到淨齊,她手隨之一指:「喏,就那個。」

    黛榕才只這麼一望,立刻眼睛都睜大了,完全是驚艷的表情。「嘩……你跟他到底什麼關係?」

    晉歡皺眉,「一點關係也沒有。」

    「隨便吧。」黛榕顯然不太相信晉歡面對這麼迷人的男人可以毫無感覺。「我回去工作了。」

    黛榕笑著說完,消失在樓梯間裡了。

    晉歡走向藥局前的長椅,等一走近,才發現淨齊手上拿著藥袋,連藥都領好了。

    她忽然覺得對淨齊有些愧疚,因為他也挨了她一拳,她應該要負責的,卻把他一個人丟在急診室裡。

    歉疚心使然,晉歡連忙走到他身邊,誠意地說:「對不起,我回來晚了。你拿過藥了?」

    淨齊抬頭看她一眼,只對她揚了揚手中的藥袋,並沒回答。

    他的樣子看起來怪怪的。晉歡雖然對他並不太認識,但以今晚與他的相處模式來看,他絕對不該是個沉靜的人。他怎麼了?生氣?氣她把他一個人丟著?

    那就讓他氣好了。

    晉歡今天已經夠倒霉的了,也不在乎再得罪一個人,她只是打開皮包,準備數鈔票。「醫藥費你先付了?多少?」

    他的聲音聽來平靜無波:「無所謂。」

    晉歡一怔!「怎麼無所謂?你不是要我幫你付費?」

    「算了,沒多少。」淨齊的音調不僅死氣沉沉,就連口吻也顯得了無興致,這並不像裝假。

    而且不對。晉歡忽然發現,從她再見到他開始,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而就她對他的印象,他是頗開朗的。

    她不由得懍了懍,「怎麼了?醫生怎麼說?」

    「輕微腦震盪,」淨齊略略僵硬地敲敲自己的頭,「所以我會有點頭暈。」

    「沒事吧?」她認真地問。

    「暫時是沒事,」他站了起來,雙眼無神地瞟過她。「不過醫生約了我明天做切片掃瞄,要進一步檢查。」

    「真的假的?!」晉歡嚇得心往上一提。有必要做切片掃瞄?那就不是平常敲到頭那麼單純的了。

    「沒什麼。」淨齊安靜地說,眉頭卻一直鎖著。「最嚴重也只不過是喪失點記憶罷了。」

    「可是你現在看起來腦筋清楚得很啊!」晉歡不置信地喊。

    「醫生說我的狀況不太穩,」他認真對晉歡解釋:「而腦子的構造精密複雜,有些症狀可能漸漸才會顯現。」

    晉歡不學醫,對腦震盪的知識也不多,但他的話聽來一點也不像隨口胡謅,這讓晉歡嚇到結巴了:「不……不會吧?」

    「我也希望不會。」他終於對晉歡微微一笑,卻笑得十分勉強。「不過沒關係,還好我的工作不需要我用太多腦筋。」

    怎麼會這麼嚴重?晉歡愣愣地盯著他的眼,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眸此時顯得空洞而無光,晉歡想到這樣一個俊逸絕倫的男人,也許可能喪失記憶……

    霎時,她所有人性化的反應都被勾了起來:歉疚、惋惜、同情;她甚至已經忘了他之前的可惡,忘了她之所以賞他那一拳多少也因為他的挑釁,錯不全在她,但她善心而愧歉地把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了。

    「對不起,」她歉疚地說:「都是我害你的。」

    「算了,」淨齊悶悶歎口氣。「你也不是故意的。」

    晉歡拉開皮包,找出了筆,直接就在他的藥袋上寫了幾行字,正色說:「這是我的名字和電話,如果情況真的變糟,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他微微一訝,彷彿沒料到晉歡會有此一舉,但他仍是搖頭。「不必了,你也不能做什麼。」

    「至少我可以負擔醫藥費啊。」晉歡著急而誠懇地說。

    他怔了怔,剛才沉暗的表情停滯在臉上,還加了一絲驚訝和許多意外。他深刻地盯著她,似乎想從她誠摯的臉上讀出一些虛假,然而晉歡的神情再真誠不過,她的提議,完全出自內心。

    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隨即那整張臉全變了,他的臉色不再黯淡,神情不再沉悶,一下子回復了晉歡印象中的那個英姿颯爽、眼光狡黠的男人。

    「你真可愛。」他淺笑著輕歎,「別人說什麼你都相信。」

    他給了晉歡一個足以令她屏息的迷人微笑,她還來不及著迷或疑惑,他已經俯身向她,溫柔地輕吻住她的唇。

    晉歡如同被點了穴似的渾身僵硬,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是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向她靠近,雙唇相遇的那一刻,她有如觸電般地全身震顫,呼吸甚至暫停了——

    好在他只在她的唇上輕啄了下,否則她可能會因缺氧而窒息。當她終於從迷醉中清醒,只看見他離去的高大背影,和他手上的藥袋。

    她呆愣了好久,才慢慢開始明白,原來他既不需要做什麼切片掃瞄,搞不好也沒有任何輕微的腦震盪,他只是耍了她。

    她早該知道的!她忿忿地想。他是那麼的狡猾,她怎麼會笨到輕易的相信他?她不只被他騙取了同情,還被他偷去了一個吻!

    吻……

    晉歡害羞地悄悄看看四周,不知剛才是否有人注意到他們親密的舉動?然而醫院大廳中依然人來人往,沒人對她投注任何異樣眼光,她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她的思緒卻無可控制地陷入剛才的記憶之中,那個突如其來、卻異常甜蜜的輕吻,那迷人的、足以令她心慌意亂的深邃雙眸——

    她的臉又無可救藥地漫紅上來。她用力甩了甩頭,甩開這些該死的印象,用力踏著步子,終於離開了這個她已經僵立了好久的醫院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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