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臨時會議,費琦來早了。
經紀公司的空氣,因為音樂的緣故,聞起來老是有」種冰冰涼涼金屬的氣味和溫度。
尖尖薄薄的電子合成樂,加上一點詭魅的節奏,和一種高科技人造的華麗感,這便是少中喜愛的音樂類型。他說,這種類型的音樂,有放大空間的效果;而且,會讓進入這個空間的人,變得前衛、倒落、有未來感。
費琦倒覺得,這種音樂,讓置身屋裡的每一個人,好像無時無刻,都處在一種與看不見的異形搏鬥的緊張狀態。
會議室裡只有費琦一個人,她熟練地,在指縫間點燃一枝織長的戴維杜夫,放任著吐出的煙霧,一陣一陣,像魍魎鬼魅似的,直撲牆上一幀帳大大小小模特兒的鏡框照片。
被鑲在狹長的木紋框裡,穿著露背金色長洋裝,披散著即腰長髮,半側著身,欲撥開森林中枯枝殘葉,向前奔逃的,是三年前為Forest服飾做代言人的費琦。
費琦吐了一口長長的煙霧在牆上自己的臉上。
照片中,要奔逃出森林的自己,因為煙霧瀰漫的關係,看上去,就更加迷惘了。
牆上最大的那一幀照片,是斐麗的。她包裡在一襲不對稱露肩、大腿處開高岔的白色法蘭絨長禮服裡,雙腿蹬著一雙有蕾絲裝飾的黑色長筒靴。
相片裡的斐麗,包裡在一種用強悍與侵略性交織而成的美艷裡。這是一場取材自希臘神話女戰神的服裝秀。
費琦記得,當時有許多人批評,這是一場性感有餘,但獨缺女性陰柔美的服裝秀。
然而,斐麗在舞台上充滿旺盛力的美,卻讓台下的少中眼睛為之一亮,整個人的神魂都顛倒了。
之後,汰舊換新。斐麗這張現代女戰神的照片被放大,掛上了現在這個位置。而原先那一幅鑲著金邊的巨照被摘下,擱在牆角,就再也沒有出現在牆上的其它地方。
如果費琦沒記錯的話,先前掛的那張巨照是海媛的,她曾是少中的女友之一。
那個時候的她,野心勃勃、明艷動人,像一粒燦亮奪目的珍珠一樣,被眾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如今的她,就像牆上被摘下的那一幅照片,因為陳舊,因為遺忘,已經不知道被擱在哪一個地方了。
——少中和斐麗結婚了,理所當然,斐麗的那幀巨照,算是落地生根了吧。
費琦想著,吐一陣煙霧,為牆上濃艷的斐麗,披上婆娑浪漫的白紗。
掛在斐麗旁的那一幀照片裡的,是有四分之一北歐血統的伊蓮。
照片中,她貼著深紫色長指甲的手上,持著紅黑色蕾絲宮廷扇,半遮著故作貪婪狀的野眸,她的美很具爆發力,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邪氣。
這張她裝扮成卡門的照片,費琦上次來還沒見過,可能是新添上的。不知道是不是多出這幀照片的關係,今天的這面牆,在費琦的眼中,顯得有些擁擠和心事重重。
唯噹一聲,會議室的門被斐麗一把推開。
「費琦,我要有Baby了。」眼中閃耀著母性光輝的斐麗,剛好站在從前她性感有餘,但獨缺女性陰柔美的女戰神照片旁。
「你……你懷孕了?」費琦震驚。
斐麗搖搖頭。
「那……那是?」
「我還沒有懷孕;我是即將要懷孕。」斐麗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你不是告訴我,前一陣子,少中借口應酬,常常徹夜未歸,為了你們的婚姻品質,你要以沉默和他宣戰嗎?」
「對呀,為瞭解凍,他答應要帶我去巴黎二度蜜月。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們會不在國內。所以,今天的臨時會議,可能是少中要向你們宣佈這件事,你們可能要被放牛吃草一陣子了,興奮吧。」
費琦覺得,牛的主人顯然比牛興奮一百倍。
「在浪漫花都所孕育出來的小孩,一定會與眾不同的。」斐麗繼續沈醉在她的懷孕之旅中。她一向有個習慣,就是想要的東西,就非要得到不可。
「你從前不是視懷孕為女人美麗的終結;把孩子看成生活品質的毒藥嗎?」費琦不解。
「是一首歌改變了我的想法,你等我一下。」斐麗神秘兮兮地走出會議室。
突然,公司的音樂一改從前,流瀉出溫婉柔情的樂聲和歌聲。
「IhavebeentoNiceandisleofGreece……Andlhaveseensomethingsthatawomanain'tsupposedtosee.Ihavebeentoparadise.ButI'veenevertome.」
費琦知道,這是一首聽起來很美麗,其實很悲哀的歌。
女歌手用他動人的聲音唱著:「我曾到過威尼斯、希臘……在遊艇上啜飲香檳,向他人炫耀我擁有的……我曾到過天堂,但那從不曾是我。」
當一個人終於擁有了一生追求的東西,卻發現擁有這些東西的人,原來已經不是自己了,這還不夠悲哀嗎?
「……有時我哭泣,為我不曾出世的子女,或許,有了他們,我的人生才算完整……我曾到過天堂,但那從不曾是我。」斐麗隨著樂聲深情哼唱著。
「誰放的鬼歌,把我公司的格調,整個都破壞了。」一把將門推開,鐵青著臉的少中,剛好站在牆上女戰神斐麗和卡門伊蓮之間。
顯然,這首歌改造了斐麗,卻沒有感動到少中。
「是……」斐麗正要開口,啪嗒一聲,伊蓮和小津緊接著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今天臨時把大家召來開這個會,主要是要和大家宣佈一件事情。」少中清了清喉嚨,非常慎重其事的樣子。
費琦瞥見斐麗那一抹「將為人母」的光芒,在她眼中越灼越烈。
「過幾天我和斐麗計劃要到法國去。今天早上我突然聽到一個消息,一直想找東方模特兒當服裝代言人的設計師Adam,最近要在巴黎發表一場服裝秀。你們三個是目前公司極力栽培的Model,所以,我想掌握這個時機帶你們過去……」水中仍然滔滔不絕說著,斐麗逐漸黯淡的眼神,卻像一顆生命短暫的流星,就要殞損墜毀。
費琦推開桌子:「再過幾天,我的廣告就要開拍了,我不想因為這趟旅行而做順延。」
說完,她正視著少中溫度逐漸升高的臉,並不讓自己的餘光去打探斐麗的表情。因為她知道,那對一向驕傲的斐麗而言,是很殘忍的。
「過幾天,我和我男朋友要到金山去露營,我……我可不可以也不要去呀?」剛滿十八歲的小津,用半詢問半撒嬌的口氣,小心翼翼地說。
「露營!你有沒有大腦呀?你竟然為了一個小小的露營,寧願選擇去金山睡帳棚,而放棄到巴黎去拓展視野的大好機會?」少中將對費琦的怒火,集中火力,一把傾燒到小津的身上。
「人家……人家難得和男朋友單獨去露營嘛,而且他就快要去當兵了。」對熱戀中的小津而言,只要能和男友多一分獨處的時間,就是掌握了人生大好的機會。
「你那個兩手空空的男朋友算什麼飛機呀?等你大紅大紫了,還會愁沒有男人陪你去什麼烏金山露營嗎?到時候,你就算想搭個蒙古包睡也沒人敢反對!」少中的火溫沸騰到最高點。但是他尖銳的話,並沒有動搖小津的決定;一字一句,卻像細刺一般,結結實實地,全扎進了斐麗的心裡。
「你可以和斐麗先去探看一下那邊的情況嘛,就算我們去了,也成不了什麼大事呀,反而絆手絆腳的。」費琦的口氣比少中更壞。
「你們搞什麼飛機呀,我以為你們的反應會很熱烈,會滿懷感激的……」少中覺得這班女人簡直不知好歹。
「我要去。」伊蓮突然說。
她斬釘截鐵的決定,緩和了少中的怒意。但她看似解決了尷尬的場面;其實才真正為窘境製造了開端。
費琦覺得功虧一簣,自己像一個正脹滿的汽球,冷不防被惡作劇地紮了孔一樣地洩氣。
會議結束後,異常安靜的斐麗站了起來,她有些失神的臉,剛好將牆上,自己那一張曾經充滿侵略性的臉完全遮掩住。而掛在一旁的卡門,那一雙被蕾絲扇半遮著,燒著野火般的眼睛,彷彿正虎視耽忱地,脫在斐麗的身L。
斐麗伸手要拉開會議室的門。她用眼睛計算著手和門把的焦距,似乎有些失算,要開啟大門的右手,突兀地撲了個空。
對自己可笑的手勢覺得困窘的斐麗,回過頭來,看看大家,看看少中。欲言又止。
她發現,除了自己,根本沒有人會在意她這個有些滑稽的小動作。
這一次,她回過身去,利落地轉動門把,鎮定地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
費琦追了出去,但斐麗早被街上湧出一波又一波,像潮水一般熙來攘往的人群淹沒。
斐麗充滿感情,和著旋律哼唱的聲音,還在費琦的耳邊縈繞不去。然而,此刻在費琦眼前不斷閃映的,卻是斐麗獨自離去時,失落而荒涼的身影。
——如果到了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仍然不能被感動,到底,哪裡才是快樂的天堂?
——如果懷抱了別人想要的一切,卻仍感覺一無所有,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擁有?
——天堂的距離,會不會比法國遠?擁有的份量,會不會比付出多?
費琦自問自答,理不出頭緒,頹坐在街邊的長椅上。
突然,一股奇異的感覺,像一隻美麗的羽毛,飄晃過她的眼前。
費琦仰起漲滿疑惑、沉重的頭,一隻T恤上的哈瓦那,正透過對街一家貓咪精品專賣店的櫥窗,對著她露出幸福的微笑。
那是一件和巖也擁有的,一模一樣的T恤。
她衝到對街,喜孜孜地將T恤買下。像個孩子一樣,將它攤在自己的身上,感覺一種熟悉又安全的溫度,正暖暖地熨貼著自己。
費琦一向最不缺的就是衣服,然而,在那一刻,她竟然因為買了一件T恤,讓自己感覺無比幸福了起來。
抱著T恤的一瞬間,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擁有的份量,其實並不重,它只是一份可以貼心的感覺。到天堂的路,或許也並不遠,只要順著那個心被不由自主吸引而去的方向。
距離費琦只有幾格櫥窗的斐麗,貼著嬰兒用品店的櫥窗,正對著一件件可愛的炒炒裝和嬰兒用品發著愣。
「阿麗!你是哈麗吧。」一個黝黑魁梧,蓄著小平頭,腳上跋著一雙涼鞋,肩膀上扛著一個小男孩的男人,隔著櫥窗,在店裡對斐麗熱絡地喊著。
阿麗,這是一個距離她已經好遙遠、好遙遠的名字。
只有一個人從小就喜歡這麼叫她,而且每一次,都放意把阿麗喊得像小狗的名字「哈麗」,把她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取樂。
「阿烈。」斐麗用燦爛的笑容彩繪自己黯淡的落寞,她怎麼可以在這個男人的面前,讓自己看起來不快樂、不光彩?
「都十幾年不見了,你還是老樣子。」阿烈說。
還是老樣子?我為了理想,離鄉背井十幾年,現在看起來,竟然還是老樣子?
難道他沒看出我的神采?他沒看出我的優渥?他沒看出我的美麗?他沒看出我的不同嗎?
斐麗十分受挫。她忽然覺得,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活。
「你搬來台北了?」她強迫自己,要堅持著角度最迷人的微笑。
「沒有,我在高雄老家開了一間工作室,幫一些智障或失聰的孩子,製造些特殊的書桌或傢俱。總而言之,還是做著沒出息的工作。」他爽朗地說著,很快樂的樣子。
——原來,從前說的話他都還記得。
斐麗將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的臉,轉向阿烈肩膀上的小男孩。
「這是你的小孩嗎?」
「是啊,老二都快出生了。小勳,叫阿麗阿姨!」男人用粗壯的雙手,搖晃著肩膀上小男孩的小手。
「阿麗阿姨。」小男孩並不怕生,靈活而大方。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極了他的爸爸。
——將來,他也會長成一個結實魁梧的大男孩吧,他應該也會像當年他的父親一樣,慷慨地挺出他的胸膛和生命,來保護他所愛的女孩吧。
那一年,斐麗剛滿十八歲,即將入伍的阿烈為了她,和眷村裡的幾個不良少年,大打出手。幾個混混合力將他打得遍體鱗傷,直到巡邏的警察發現了,所有的人才一哄而散。
那一晚,渾身是傷的阿烈沒有回家,斐麗陪著他,到荒廢的舊木屋裡止血裡傷。
殘破的木屋,有著濃濃的濕霉味,屋頂上的幾片木板,不抵歲月摧殘,早就腐裂敗壞,蝕了個大洞。
那一夜,星光燦爛。那一方在他們頭頂上鏤空的洞,剛好為這個特別的夜,鑲進了繁星和月牙;剛好為兩個年輕的、青澀的、糾纏的軀體,覆上了溫柔的月紗。
「阿烈,如果我懷孕了,怎麼辦?」斐麗的頭枕在阿烈的臂上。
她只是打趣的問,其實,心理沒有一點害怕。因為她很清楚,如果現在真的懷孕了,自己會怎麼處理。畢竟她還年輕,能翱翔的天空還很大,她絕不會讓一個意外的孩子,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們就結婚啊,接著再生第二個和第三個小孩。最好老大是男孩,可以保護妹妹。」阿烈的計劃十分周詳,他也是不怕的。
「那你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夢想呢?如果孩子生下來了,我們就要開始為五斗米折腰,別說要揚名國際,將來就連上台北去大展身手的機會都渺茫了。」斐麗用手托起自己的頭,月光下,她年輕的眸子裡,閃動著僮憬未來的光采。
「誰說我想成名?誰說我要離開家?將來,我只想當個快樂的木匠,為懂得我、需要我的人,製造最好的工藝品和傢俱。」
「你怎麼可以就這麼沒出息!」
那一晚的月亮,並不圓滿。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斐麗這一生見過最美麗的月光。
「阿烈,你看這個是不是雜誌上報導的那種吸奶器呀?」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握著一個新型的吸奶器向他們走近。
「小玟,這是從小和我一塊兒長大的阿麗。」阿烈一手扶住孩子,一手拉著妻子。
「啊,我在雜誌上看過你,阿烈說你本人更漂亮,一點也沒錯。」
隨意圈著馬尾的小玟,衣著樸實,脂粉末施,一臉善意的微笑。
——她一定是個懂得阿烈的女人吧。
面對他們豪子的質樸和和樂,斐麗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美麗是一種俗氣和負擔。
「我和我先生的公司就在附近,過來坐坐,好嗎?」斐麗指向前方,那一棟二十二層高,金光閃耀的大樓。在這一棟智能型的大樓裡,成為國內數一數二模特兒經紀公司的老闆娘,是她這幾年來的成就之一。
「不了,買到這個東西,上台北的任務也達成了,我們要連夜開車回高雄。明天還有活兒要幹呢,謝謝。」阿烈說。
——他竟然為了妻子的一個吸奶器,全家動員,繞過半個台灣?
隔著幾個店面,站在貓咪精品店前的費琦,赫然看見隔著幾個店面,呆立在櫥窗前的斐麗。
「那是你的朋友嗎?」費琦走近,推了推杵在原地,目送著阿烈一家人遠走的斐麗。
「嗯。」
費琦發現斐麗,原來是杵在一家嬰兒用品店前,她故作輕鬆地說:「少中是個放不下工作,有責任感的男人,你們將來的孩子,一定會像你一樣,很幸福、很好命的。」
斐麗並沒有搭腔。少中從來就不是個需要用孩子來圓滿生命的男人,她根本就還沒向他提起過,自己想要孩子的事。
「愛情無齡限,懷孕無疆界,事不宜遲,今晚就開始動工吧。來,先培養實力。」費琦將斐麗拖到隔壁的情趣商店前,面對一櫥窗的春意無限,想轉移斐麗的注意力。
「我想,上天是公平的。」斐麗突然說。
費琦一頭霧水。
「如果我是小津,根本就不會為了一個還沒當兵的男孩子,放棄去巴黎的大好機會的。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費琦還是不明白。
「我絕不會讓自己對自己的選擇後悔的。」斐麗掠一掠頭髮,恢復了自信的神采,胸有成竹地說。
結果,幾天後的巴黎之行,斐麗並沒有去。
她選擇留在台灣,因為,她不要再讓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離鄉背井,遠走他鄉了。